包厢外,昏黄的灯里,漫天大雪。
已经记不清这是邱诚第几次半讨好半强迫地对她说:“来,林绛,敬李导一杯。”
酒精在血液里翻涌,她那个空荡荡的胃被搅得抽痛,林绛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淡黄色液体在灯光下反射出清澈的光,她端起酒杯,对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扯出一个笑,“李导,我敬您。”
说罢,利落地一饮而尽。
“好。”包厢里其余几人一齐鼓掌,夸她干脆又懂事。
包厢里的温度很高,她脱了毛呢大衣搭在椅背上,宽松的白毛衣衬得她慵懒随性,这个饭局来的突然,她没化妆,只涂了个口红,茂密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白皙精致的一张脸,介于清纯和妩媚之间,很有魅力。
李山河手里最近捏着一个网剧的资源,打算“捧捧”新人,见过的几个女演员中,林绛确实是最漂亮的,漂亮得让人心痒痒。试镜的感觉很贴合角色,定妆照和宣传海报也已经选好了。
万事俱备,只差官宣,可捧人总不能白捧。
李山河举起酒杯没喝,人前他总摆出一导演架子,心里却全是酒.色勾当。
“小邱总夸你演技好有灵气,试镜视频我看了,是不错。但是吧……这个剧本的角色是个丰满性.感的美女,外型方面,不仅要漂亮脸蛋,身材也是需要与角色契合。你今天这身……”目光露.骨地在林绛身上扫过,“看不出身材。”
闻言,林绛和邱诚都愣了,对视一眼。
“哎呦李导,这算什么事儿。”邱诚接过话,弯腰替几位空了酒杯的副导倒酒,殷切地笑着,“您要是不放心,改天让她穿身漂亮衣服,再试试镜不就完了?别的我不敢说,但咱们林绛的样貌身材都是顶尖的!”
包厢里顿时响起一串笑声,整个包厢只有她一个女人,数十只眼睛里伸出来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像是在菜市场探讨一块猪肉是否肥瘦相间。
林绛深呼吸,胃里翻江倒海的疼,此时更是有一丝恶心,这样的酒局她忍到极限了,看了眼时间,打算找个托辞赶紧脱身。
刚要站起身,邱诚在桌底下按住她的手腕,假惺惺地笑:“包厢里真热,看李导都出汗了,去前台要个冰镇果盘来。”
林绛沉默着,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她垂下眼,指尖嵌进掌心。
“好。”
一起身,脑袋里嗡了一声,林绛赶紧扶了下桌角才站稳。
她知道自己是喝得太多了,但这种羊入虎口的场合下,她不敢表现出来,强撑着清醒走出门。
回来时,她在洗手间洗了把脸,一出来,邱诚专门在走廊里等她,脸色阴沉。
“你怎么回事?这戏是你演还是我演?你摆脸色给谁看?”
邱诚劈头盖脸开始骂,林绛将长发掖在耳后,静静听着。
正式签了经纪公司这半年来,她的所有尊严都被踩在了地上。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和无能。学生时代聚在她身上的光芒,在这个圈子里,一分钱都不值。
“你底子的确是很好,要不然公司不会让我来带你,来捧你这么一个新人,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娱乐圈是什么地方。”邱诚压着声音,指尖几乎要戳中她的肩膀,“光是长得漂亮,演技好就有人愿意捧你了?你不会这么天真吧?想红得有热度有流量有资本捧!李山河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合同可以签,但要把他陪高兴!如果不是我刚刚拦了一下,你是不是就打算走了?把姓李的扔这儿你自己走?动动脑子想想,明天你还想在圈子里混吗!”
胃部翻腾的痛苦伴着骂声一阵阵往她心里涌,很想哭,她咬牙忍着。
路是自己选的,哭给谁看。
邱诚发泄完,打算掏一颗甜枣哄一哄,声音柔和下来,“娱乐圈不就这样吗,你也不是小姑娘,我相信你是能理解的。听话啊,无非就是喝几杯酒,陪几声笑,别的我保证不会有。现在法治社会,除非自愿,否则不会搞潜.规则那一套的。一会儿我替你说,你敬酒就可以了。”
说来,邱诚是个成熟的经纪人。
邱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调整一下心情再进来。”
……
林绛捂着胃,站在静谧的走廊里,她抬头看着顶部的灯,喉咙发涩。
某个包厢传来热闹的庆祝声,服务员走出来带上了门,那声音便一闪而过。她立刻偏开头,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狼狈。
一偏头,余光里却看见另外一群人从走廊那头迎着她的方向走过来,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众目睽睽之下,眼泪决堤而出,顺着眼尾流了下。
就这么委屈吗?
她问自己。
眼泪汹涌时,她意外与人群中的某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似乎皱着眉,脸上没有特殊的表情,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林绛呼吸一凝,心口仿佛被拧了一下,甚至盖过了胃部的疼。
好久不见啊。
……
软底皮鞋落在长廊地毯上无声无息,顾岑柯突然停住脚步,视线里的那个女人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秒,立刻转身躲进了卫生间。但他还是看见了,通红的眼角和下巴上欲坠的泪珠。
一时恍惚。
“走啊,看什么呢?”身旁的经纪人乔岩出声打断了他的出神。顾岑柯微微“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往他们的包厢走去。
两年前顾岑柯凭借电影《青松》斩获影帝,一时间风头无两,在娱乐圈里名声大噪,彻底成了影圈红人。最近他闭关在杭州拍戏,三个多月,昨天才回北京。
圈子里的几位朋友约他出来聚会,给他接风洗尘,定了这家北京私.密性最好的酒店,方便躲那些围在他身后的狗仔。
在这里碰见圈里的某个明星或是导演都不奇怪,但有人站在走廊里面无表情落泪的场面却是第一次见。
“你认识她啊?”
落座时,乔岩坐在他旁边满脸八卦地问了句。
顾岑柯将衣服袖微微挽起,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他垂着眼,语气平淡地反问:“谁?”
“装傻是吧?走廊里哭的那个。”乔岩说:“林绛,盛阳公司的新秀。”
“是吗?”顾岑柯打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敷衍地应了一句,“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你不看看我乔大交际花在江湖上的地位。”乔岩喝了口热茶,得意洋洋,“别转移话题,人一看见你就跑了,说不认识不合适吧。”
“我说不认识了?”顾岑柯关上手机,淡淡瞥了他一眼。
“就装吧你。”乔岩冷哼一声。
从顾岑柯出道便是一直他带着,后来顾岑柯自己开工作室,他就跟着一起走了,共事几年,娱乐圈里没人比他更了解顾岑柯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儿,谁也别想问出来。
顾岑柯性格冷,不喜应酬,出来聚会话也不多,乔岩百无聊赖,转身跟旁边的人聊天。
指尖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了敲,顾岑柯似乎在发呆,又突然划开手机认真地看着什么,浏览器的搜索栏里只有一个关键词:林绛。
……
林绛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遇见顾岑柯,或者说,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走向大荧幕后,与他在闪光灯下相遇,也没想过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刻碰巧遇见。
那一刻似乎她身上所有的不堪都在成倍成倍地将她覆盖住。
她几乎是逃回包厢,立刻调整好表情,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一样,一杯又一杯地敬着酒。
像是妥协了。
邱诚是带过很多成熟艺人的老牌经纪人,有他替她交际,李山河被哄得很高兴,定了时间联系法务准备合同。
出酒店,风雪吹了满脸,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许多,裹了裹衣襟。
邱诚酒量很好,眼神清明没有醉酒姿态,他看着同样清醒的林绛,笑了,“小丫头片子,酒量还不赖呢。”
林绛只是笑。
她醉了,却不敢说。
进了地下停车场,邱诚拿出手机叫了代驾。
“你给小唐打个电话,让她来接你吧。”事情谈妥了,邱诚心情不错,语气讨好:“脸色不怎么样啊?还生我气呢?”
林绛摇摇头黑色口罩遮住她的脸,反衬得露出的眉眼格外苍白。
“没有,这是我的工作,我明白。”
“这就对了。”邱诚鼓鼓掌,“你是聪明人,想明白这个就对了,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
十二月,夜风几乎要把人冻僵,林绛走到车前时,突然又开口问:“邱哥,你觉得我适合演电影吗?”
“嗯?”邱诚回头看她,哼笑了一声,“姑娘,先混出头再说吧。”
林绛笑了笑。
代驾很快到了,邱诚坐上车冲她摆摆手,“叫小唐来接你啊,大晚上的不安全,早点回吧。”
小唐是她进公司后招的助理,可现在晚上十一点半了,林绛实在不忍心把小姑娘折腾过来。
这一天过得都很烂,何必还把别人的生活也搅烂。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
强撑了一晚上,泄了劲后连打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林绛手心里全是冷汗,胃部的绞痛一阵高过一阵。今晚喝了太多酒,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混沌,打开手机,眼前全是重影,她甚至在叫代驾和叫120之间犹豫了一秒。
下一秒,她撑着车门无声地哭了起来,冰凉的手掌压在眼上,很快就被眼泪打湿。
曾经她跟所有人说,演电影是她的梦想,现在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她吹着冷风蹲在地下车库里大哭。
她本来不该有这么多眼泪的。
如果今天没有见到顾岑柯。
为什么自己最憔悴最无助的样子要被他看见,自己在他面前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体面,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被戳破了。
太不堪了。
林绛哭了很久,她有太多情绪需要发泄,委屈,屈辱,难堪还有无法抑制的、对顾岑柯的思念。
蹲得太久,腿已经麻了,她撑着车轱辘慢慢起身。眼泪已经把口罩浸湿,冰凉地贴在脸上很不舒服,她一边啜泣一边将口罩摘下,拢了拢头发。
哭够了,她就还是那个骄傲的林绛。
可一转身,林绛呆住了。
男人穿着长款黑色大衣,肩宽腿长,天生的衣服架子,车库里昏暗的光里他站在对面,挡在风口,发梢上还有风雪路中走过来的水渍。面容英俊眼窝深邃,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包纸巾递了过来。
他看着林绛,说了两句话。
“哭够了?”
“擦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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