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很大。
江逾白坐在办公桌前,靠着窗朝外望——
雨水糊满了玻璃,只能隐隐约约窥探到模糊的绿意。
又到了江南的梅雨时节,又要面对连月的春雨。
江逾白静坐了一会儿,眼神有些空,只侧头凝视着窗外。
挂在墙上的钟表一分一秒地走动着,丝毫不受瓢泼大雨的影响。
滴答声穿透雨幕,落入耳中。
江逾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下午四点零五分。
不知是不是暴雨的缘故,天边就像是蒙上了一块暗色的幕布,把所有的光线都死死地挡在了后边,下午四点便已经很暗了。
整个氛围压抑得有些过分。
说不明白为什么,江逾白觉得胸口有些闷,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一种下一秒就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感觉。
心脏没由来地一阵悸动,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她却怎么也没办法抓住。
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
“叩叩。”
短促但并不急躁的敲击声打断了思路。
江逾白将视线从窗户上收回,转过头,微眯着眼打量站在桌边的人——
干净的白色衬衫,简单利落的发型,看起来像是一块打磨过的温润玉石。
“换了衣服,喷了点香水……”江逾白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苏庭知,你这是要去哪?”
苏庭知一愣,低头轻笑:“你倒还是这么敏锐,衣服都是一样的款式,居然还能发现我换了。”
说完,他抬手在江逾白头顶轻轻揉了揉。
“我今天有点事,就先走了。今天下着大雨,我给你带了伞,放在门口了,你记得拿。”
那只手骨节分明,温热而有些干燥。
搭上来的瞬间,心慌感像疯了一样往上涨,只刹那就充斥了江逾白全身。
她下意识抓住那只手。
“一定要去吗?”
苏庭知抬起另一只手,在江逾白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确实是有点事。”
江逾白半仰着头,认真而执拗地看着苏庭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叮嘱着:“外面在下雨,路滑,可见度不高,你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话音落下后,办公室里突然陷入了沉寂,窗外雨滴猛烈敲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苏庭知低着头,视线撞进江逾白清透的眼眸里,微微弯了弯眉眼:“好。”
说完,又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别担心。我先走了。”
“好。”
强压住心中的不安,江逾白慢慢松开了苏庭知的手,任由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了,最后只剩下那双干净得近乎发亮的小白鞋缓缓消失在门后……
苏庭知的小白鞋怎么可以这么干净呢?
被即将到来的春招整得有些头昏脑胀的江逾白疲惫地趴在桌上,脑子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升腾起了这个念头。
一边想着,一边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略微泛黄的小白鞋上。
她看的是鞋,却也不是鞋。
江逾白有个特殊的能力,她可以透过鞋子来看出一个人的良善程度。
无论是什么鞋,皮鞋也好,凉鞋也罢,只要被穿在了一个人的脚上,它再落进江逾白眼里就变成了一双款式固定的小白鞋。
唯一不同的,是鞋的颜色。
鞋越白,就证明此人越良善。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沾染了人命的血红色。
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路过了很多地方,也遇见了很多人。
形形色色的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留下鞋的色泽在她的视线里。
**
下午六点三十分。
窗外的雨仍旧在疯狂地下着,没有一丝要停的趋势。
江逾白站在公司门口,看了看门外的雨,又看了看手边的伞。
最后抬腕看了看表,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放在门口的伞裹着风踏进了雨里。
在这样的暴雨下即使有伞也起不到很大的作用。
才走了不到一百米,江逾白的身上就已经湿透了。
她微微眯了眯眼,看了下周围的路况,思考着回去的路线。
出租车在这种大雨天特别难打,接连路过的好几辆都已经载满了客。
而相较于七百米以外的公交站,她只要经过苑华小区后再往前走个三四百米就有个地铁站。
虽然这个时间点地铁会像肉夹馍,但身上黏黏糊糊的触感加上倾倒的雨水总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她并不想做出第二个选择。
江逾白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拎着自己长裤的裤脚,将注意力放在脚下,一蹦一跨地避着地上积聚起来的水坑。
即便是风刮过后残破的小水坑也依旧像一面又一面的小镜子,倒映着来来往往的小白鞋。
江逾白的视野里划过一双又一双款式相同的鞋,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有的看起来很白净,有的看起来则泛了些黄。
突然,一滩水被溅在了脚脖子上。湿哒哒的触感让江逾白有些气闷,一天的情绪都在此刻堆积到了极点,想转过头看看到底是谁没事往水坑里踩溅她一脚水。
转头的瞬间,一抹刺眼的血红从视野里一闪而过。
一阵狂风突起,全身湿透的江逾白被袭击了个正着。她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说不清楚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踏水声渐远时,江逾白僵硬着立在原地,梗着脖子一点点、一点点扭过去。
在雨幕中,她看见了那双血红色的鞋朝着她来时的方向奔去……
“诶!小姑娘,你没事吧?这伞都飞走了!”
江逾白一时恍惚,也不知是谁行色匆匆将她撞倒在了地上,伞也顺势飞远了。一位老婆婆从旁边过,把自己的伞朝她头顶挪了挪,替她挡了点雨。
“哎呀,小姑娘,你这一身都湿了啊!家里离得远不远啊?要不先去我家换身干的吧,然后等雨小点再回去。诺,我家就在前面的苑华小区。”
江逾白发着抖摇了摇头,任由雨水在脸上浇灌而下,四肢僵硬地爬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眼路旁店铺檐角下亮着红光的摄像头,捡起飘远的伞,有些慌乱地朝着地铁站走去。
终于在即将踏入地铁站的入口时,听见了穿透暴雨的警笛与救护车的声响。
出于某种意识,她抬腕看了眼手上的表——
下午六点三十八分。
江逾白闭了闭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地铁站。
**
“哗——”
淋浴龙头被一只看不出任何特色的手扳起,热水立刻顺着头发往下冲,整个浴室里氤氲起雾气。
江逾白闭上了眼,忍不住地颤抖着,脑子里全是她回头时看见的那双眼睛。
黑色的雨衣包裹了全身,脸上还带着黑色的口罩,完全辨认不出样貌。但在江逾白僵硬着回头时,那个凶手也回过了头。
隔着偌大的雨势,她还是看见了那双血红的冰冷的眼眸。里边蕴藏的杀意让江逾白如坠冰窟,即便热水浇过,仍旧觉得全身冰冷,没有一点知觉。
江逾白清楚地认识到——
她成了凶杀案中与凶手擦肩而过的目击者。
站在镜前,江逾白伸手将镜面上氤氲的水雾抹去,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
这是她第二次与血红色的鞋擦肩而过了!
八年前,她从警校毕业。
而由她亲手逮捕的第一个犯人是她的父亲——
杀了她母亲的亲生父亲。
江逾白永远也没办法忘掉自己在看见父亲血红色鞋子时的崩溃和恶心。
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面对红色。
父亲被逮捕的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样的瓢泼大雨……
江逾白的手发着抖捂住了自己的脸。
窗外的雨声却仍旧不停歇地刺激着她。
那一天,江逾白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冷静……冷静……”声音颤抖着,手也哆嗦着,江逾白盯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爆发,嘶吼了起来,“江逾白!你他妈冷静下来!”
一拳砸在上原本就有些裂痕的镜面上,残损的玻璃应声而碎,划破了手背。
痛感传来的瞬间,江逾白笃得清醒过来,冷眼看着顺摊开手掌下流的血,胃里一阵翻腾。
“呕——”
江逾白扶着马桶大吐特吐,胃里只剩了酸水。
她虚弱地跪坐在了马桶边上,背靠着洗漱台,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自嘲地提了提嘴角,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还以为只要她离开警队,以为只要时间长了,她就不至于再跟当时一样反应那么过激了。
可命运却好像跟她开了个玩笑,就在她好不容易要走出来了,要戒断心理治疗的药物时再次让她看见了血红色的“小白鞋”——
还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里。
江逾白有些疲惫地站起了身,在花洒下潦草地冲了冲,而后毫无生气地将自己扔在了卧室的床上。
她抬起手臂挡在了自己眼前,遮住头顶有些刺眼的光线。
一天的劳碌叠加着心理上的刺激,很快就将江逾白往睡梦中拖拽。
在半梦半醒间,江逾白迷迷糊糊地想着——
路边的监控拍到了一切,作为目击者,警方明天应该就会来找她了。
**
不知是不是为了补偿昨日的暴雨,难得在春三月有了个晴天。
雨后的空气很清甜。
在仲春时节,也真的如小学时课本中所写的那样,带着泥土的味道。
但赣南区的居民都处在惶惶不安之中——
昨晚苑华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
凶手的手法十分残忍,死者不仅没有了肢体的完整被肢解、被开膛破肚,甚至连面目也被划得稀碎了,完全辨不出身份。
周遭的群众人云亦云地传着:那个血啊,房子里哪哪都是!肠子都被拽出来了!真的是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能残忍到这种程度!
江逾白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强忍着恶心听周围同事聊道听途说来的各种传闻——围绕着昨晚的杀人案。
“诶,小白,你昨天下午最后一个走的,有没有看到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啊?”一个同事将手搭在了江逾白肩上。
人们就是这样,只要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有关人命也都能变成八卦的话题。而在真相出来之前,也总以最深的恶意指向案件中的所有人,青红皂白全然不顾。
被同事这么一提,江逾白又想起了昨天那双像是从血中浸出来的小白鞋,强忍着不适僵硬地摇了摇头。
同事自讨了个没趣,便转着自己的椅子回到了旁边的工位上。
江逾白双臂往桌上一搭,脑袋就往中间藏,留着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发愣。
不知道过了多久,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血红色的“小白鞋”——
就跟她昨天看见的那双一模一样!
而后,上方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身体不舒服吗?”
江逾白心里猛然一抖!
那是——
苏庭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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