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乔治果然匆匆而来。
这是藏锋第一次在生活里见到这个人,确如朋友说描述的那样:外形瘦高,端着一副上流社会人士的架势,神情倨傲。
藏锋与他对视,然后点点头,淡淡招呼一声,“路医生。”
路乔治不屑的上下打量他,“你谁?林凤平的朋友?”
藏锋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你以为林凤平就能压在老子头上?!
藏锋笑了笑,也顺手放开了身边的白大褂,他没有搭理白大褂愤恨的表情,很是郑重的对路乔治说:“我是谁的朋友不重要,我现在的身份是谢同学的同窗。如今他被你的人抓来这里,囚\禁、虐待、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
路乔治对他的指责不以为然,“这里是医院,送他来的是他的家人。”
“我只要知道伤害他的人是你,就够了。”藏锋微微一笑,“我是这样打算的,明天我还会来探望他,如果我们见不到他,或者他身上出现了新的遭受虐打的痕迹,我们会联络所有中学、大学的同学会,向政府递交请愿申请。我们会游\行、在路家医院门外静\坐,在报纸上抗议,抗议你这样一个败类医生,打着治病救人的旗号残害同类。”
路乔治的下巴无意识的咬紧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所说的医院不是指这里,而是位于警察局附近的综合医院——海城市第一所西式医院。
路家的医院。
在这个年代,西式医院还是一个很新鲜的东西,大部分的普通百姓都在观望。如果真出了有学生来静坐抗议的事情,医院很可能会开不下去了。毕竟一边是外来的医术,一边是土生土长的学生,大家更信任哪一方不言而喻。
唐镜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路乔治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走了。
“我听到你威胁路乔治了。”唐镜眯着眼睛看着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白的庭院。这是一个最晴朗的秋日,云淡天高,远远近近的树林像着了火似的,颜色绚烂得让人想流泪。
藏锋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推着他往外走,“我们分开行动?还是一起去找小谢的父母?”
唐镜也迅速冷静下来,他想这个时候难过有什么用呢,如果让谢轻桥看到他的父母还是很关心他在意他,他对父母的看法也会有所改变的。
“我去见小谢的父母,”唐镜说:“他们毕竟认识我,说话要方便一些吧。”
藏锋点头,“那我去找连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刚才他们在屋里嘀嘀咕咕,他站在门口全都听见了。
两个人走出医院,坐进车里的时候,藏锋轻声提醒唐镜,“我找人查一查那个程昱。”
要说谢轻桥的仇人,程昱母子绝对能排到第一名。但除了他们,也不代表小谢就没有其他仇人了。
“连家,”唐镜迟疑的问藏锋,“你说连家有没有可能也知道这件事,想要搞死小谢?”
如果连晋的父母也跟谢轻桥的父母抱有同样的观念,他们会仇恨谢轻桥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等等,”唐镜忽然想起了同窗之间关于连家的一些闲话,“连晋好像是有个后妈……”
藏锋想了想,“我先见见连晋。”
“好。”
藏锋发动了汽车,“我先送你去谢家,等下过去接你。”
“不必。”唐镜打断了他的话,“你忙你的去,我这里不管见没见到人,等下我自己回家。”他也算在海城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平时也有出门的机会,大概的地形也都知道。迷路什么的是不会的。
藏锋想了想,“也好。”
他还要安排人去查查程昱母子俩的底细,这件事也很重要。从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唐镜会出现的时机都是命案发生之前。
但这个时间差其实是不确定的。
唐镜发现,他要再一次踏进谢家的大门几乎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谢家的人不放他进门。无论唐镜提出想拜访谢家的哪一位,想要进门的请求都被冷漠地驳回了。
“先生和太太不在家。”
“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不见外客。”
“……”
谢家的下人传递给他的,都是这样一看就很敷衍的借口。他们都认识这一位是他们家少爷的同窗,但少爷如今都不知道被送去哪里了,同窗……自然也没有了给他面子的必要。
他们做人家下人的,总要看着主家的脸色来行事。
一晃两天就过去了,唐镜心急如焚,干脆就蹲在谢家的门口等着。
从早上等到下午,嗓子都要冒烟的时候,看到谢家门口有了动静,几辆黄包车排着队等在了谢家门口,不多时,谢家的大门打开,开始有人往外搬行李。大大小小的皮箱,也有几个老式的衣箱,从材质上看,都是有年头的好东西。
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老嬷嬷开始指挥着门口的下人和车夫往车上搬东西。
在他们身后,一个身穿深黛色旗袍的身影低着头走了出来。
唐镜一屁股窜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到了她面前,“谢太太!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谢太太被他吓了一跳,愣愣的后退两步,然后她像是认出了唐镜,停下脚步,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是小唐啊,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你三天了。”唐镜直白的说:“谢家的下人说你和谢先生不在家。”
谢太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是吗……”
唐镜没工夫跟她闲聊天,他直截了当的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去看看小谢?”
谢太太目光躲闪,“我现在没有时间,我……”
唐镜打断了她的话,“小谢在医院里被人捆着,身上都是伤,还没有饭吃……就算他有病,你确定要这样救治你的儿子吗?”
谢太太向另一侧转过头。
这是一个回避的姿势。
“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不是病。”唐镜耐心的说服她,“谢太太,你应该知道,程昱这样说,只是想打击小谢,想害小谢。”
谢太太好像已经不耐烦听他说下去了,“小唐,抱歉,我还有事……”
唐镜的心情有些急躁,“你的儿子有可能会被人害死,哪怕是这样,你也不在意吗?”
谢太太摇摇头,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
唐镜猜她说的大约是“无稽之言”一类的话。
“你应该能猜到王梅母子俩想要让谢家,变成他们自己的谢家,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小谢吗?小谢可是谢先生在法律上的继承人。”
唐镜觉得自己这样说并不合适,因为没有证据,他属于给王梅母子俩泼脏水。但他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把事情说的严重一些,希望能触动谢太太的慈母心肠。
谢太太带着一点儿勉为其难的耐心对唐镜说:“他是谢炳权的亲儿子。小唐,你的担心有些多余。”
说完这句话,她低着头走下台阶,朝着最前面的那辆黄包车走过去。
唐镜从她的肢体动作上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的地方,他转过头看看他们身后一长溜的车和装在车上的箱子,迟钝的问她,“你是要离开谢家了?”
谢太太在上车之前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
“对。”谢太太平静的说:“我和谢先生已经离婚了。”
唐镜心底漫上了巨大的失望,原来小谢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他直视着谢太太,“所以你要放弃小谢了对吗?对你来说,他是不是真的有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等到机会了,你终于可以抓住机会甩掉这个包袱了,对吗?”
谢太太平静地上车,对车夫说:“走吧。”
车夫是个面相敦厚的汉子,他有些迟疑的看着拦住他的青年——他认识青年身上的校服,这可是读书人呢。
唐镜冲动地拦住了车,他再一次问谢太太,“如果我说,你儿子早就已经看透了你,他知道你会抓住这个机会抛弃他,一走了之……你也不在乎吗?你的儿子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别人要除掉的目标,他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也不在乎吗?”
谢太太有些不耐烦的对车夫说:“走了!”
车夫为难的看着唐镜。
唐镜的一颗心慢慢地落到了谷底。
他松开了为难的车夫,对谢太太说:“那么,谢太太,我送给你一个祝福吧。祝福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今生、来生都不会后悔。”
谢太太终于抬眸看着他,她眼里有一种轻浅的慌乱……她被唐镜的语气勾起了之前的不安。
“你的抛弃,是因。”唐镜后退一步,神情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而它导致的果,是必然要偿还的。不是今生,就是来世——当它必然要偿还、不得不偿还的时候,希望你不会感到后悔。”
唐镜自己都没有察觉,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因为憋屈,也因为愤怒,他的眼角再一次有泪水流了下来。
他已有心理准备,或许会无法说服小谢的父母。但当这一切真实发生,他心中仍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为小谢的被遗弃,也为小谢母亲的固执。
他告诉她,她正在做的事是错的,她仍然不肯回头。
在这一刻,他理解了和粟师伯经常会嘀咕的一句话:度化世人,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而度化世人的功德,也是修道之人在天道面前,最难以得到的恩赏。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