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遂州与长陵相近,作为皇城脚下最繁华的城镇之一,遂州每日货运往来众多,靠的都是水运。
霍松声上船时,天还是黑的。
货船很大,共三层,底下两层是车马和需要运送的货物,商旅都被安排在第三层。
从遂州去往长陵,行水路要一日。
霍松声不急着找东西,反正货在船上跑不了,他上船先睡了一觉。
送货的船哪怕带人条件也不会太好,霍松声一觉醒来,见春信窝在小床上还在睡,秋日天凉,霍松声捡了个被角给他搭上,然后出去找点吃的。
船舱外湿漉漉的,又下起雨了,风都带哨子。
饶是霍松声皮糙肉厚也觉得有点凉,他摸了摸窜风的后脖子,刚要折进后厨,眼睛一瞥,在甲板上看到了林霰。
林霰就站在风口最盛的位置,身边没见着一言。
他没撑伞,任雨落了满身却仿若未觉。
霍松声脚步一顿,发现林霰瘦归瘦,身姿仪态倒是很好,很多病人身体虚弱的缘故,身形会有些佝偻。但林霰不是,他往哪儿站都像是一块板,挺拔的像是刚从军营里拉出来似的。
这点发现让霍松声有些怔然,这一刹那,他又想到了林霰那双眼睛,并且不由自主的以它为中心野蛮扩散。等回过神时,林霰模糊的身影已经在秋雨中碎裂多次又重新拼凑起来。
“怎么不打伞?”林霰不知何时注意到霍松声,已经走到面前,他的脸色和衣服差不多白,发丝微湿,细看之下眉宇好像有一些不足为提的褶皱。
霍松声站直身体:“你不也没打。”
林霰往船舱内走了几步,霍松声也走进来。
“将军尊贵,与我不同。”
厨房用一块蓝布挡着,林霰抬手要掀,还没碰到,霍松声先一步掀了起来。
“先生‘将军’长‘将军’短的,是怕别人不知道本该在镇守边关的霍松声秘密返回长陵了么?”
雨天出行的人少,船上三层没几个人,厨房里的吃的也没有备现成的。
霍松声从篮子里挑出青菜和土豆:“先生可知,若是消息传到回讫人的耳朵里,漠北会怎样?”
林霰微微一顿:“抱歉,我不懂战事,不知厉害关窍。”
霍松声蹲在地上洗起菜叶,说道:“若我不在漠北一事为回讫知晓,先生可知,我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谁?”
林霰抿起唇。
等霍松声湿着手站起来,朝他一笑:“先生不要紧张,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真不幸被我言中,我一定会给先生辩驳的机会。”
林霰不再出声,他沉默的帮霍松声打下手,打来一锅水先烧开。
他的右手被霍松声硬生生掰断之后便有些使不上力,手腕上缠紧了厚厚的白纱,应当还敷了药,霍松声能嗅到淡淡的药香。
“先生歇着吧,待我将面下好,分你一碗。”
林霰闻言眼神一动:“公子常年在外,也会自己做饭吗?”
霍松声从小锦衣玉食,可谓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别说做饭了,厨房都没进过几回。
但去了漠北后便什么都会了。
“溯望原上物资缺乏,有什么吃什么,能煮熟就行。”
漠北艰辛不难想象,林霰点了点头:“还是我来吧。”
林霰从霍松声手里接过刀,左手用刀也很利索。霍松声乐的清闲,随手洗了个苹果,靠着橱柜边吃边看林霰做饭。
“先生奉诏入长陵,招来许多红眼,可想好日后如何在国度自处?”
林霰细细切着丝:“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你是聪明人,既然能三拒翰林邀约,我相信你也一定有办法拒绝皇上诏令。”霍松声很是好奇,“朝中两方势力争夺,正打得不可开交,明眼人都知道要避一避,你却往上撞,为的什么?”
林霰将土豆丝倒放进盘子里:“公子想多了,我没那么神通广大,皇上要我入朝,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是吗?大公主和宸王可都对你下了死手,你只身入朝一点都无所图?”霍松声思索道,“朝中还有其他有望夺嫡的皇子公主么。”
林霰眼睛落在水上,淡淡道:“世上之事,千万般缘由,公子难道要一一问个遍吗。”
霍松声内心嗤笑,发现林霰这人很会打太极,他也跟着有样学样:“粗鄙之人久处蛮荒之地,没见过先生这般人物。”
林霰将面下入滚开的沸水中:“公子出身贵重,心有大义,不必如此自谦。”
霍松声静了片刻,觉得林霰真得很有意思。
无论是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折了一只手,还是被言语暗讽威胁恐吓,一概没有显露半分惧怕或是有半点气恼。他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在面对霍松声,大多数时候都在用沉默将霍松声施展出来的伤人的触角一一挡了回去。
霍松声甚至产生了一种莫须有的错觉,林霰一直在让着他。
“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林霰将锅盖盖上,转过身来:“公子请说。”
“先生待人一贯如此吗?”霍松声问道,“这样看来我反倒像个恶人。”
林霰顿了顿,回答说:“公子对我有疑虑,试探敲打是应当。公子先前问我,将何人何事置于心上。林某久缠病榻,世事多已看开。世人是牵绊,俗事是负累,林某心力有限,确实不太会将这些置于心间了。”
面煮开了,热气翻腾上来。
林霰苍白的面容在雾气中更显清冷薄情。
“先生好无情啊。”霍松声笑道,“难道先生眼里,就当真没有一点俗世执念么。”
林霰又是一阵沉默,他面相寡淡,总对着霍松声的一双含情目在这空隙间染上初见那时浓稠的雾。半晌,林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残躯贱命苟活至今,自当有所求,公子莫要再问了。”
“先生这样说我便明白了。”霍松声了然道,“先生是要成大事的人。”
成大事者,机关算尽,无心无情,凡尘俗世皆是负累。一朝登上九重天,一身荣华,一世富贵,如此诱惑当前,其他的,什么大公主,什么宸王,都算什么?
富贵险中求,林霰也不过如此。
面煮熟了,林霰右手无力,霍松声帮忙盛进碗里。
趁这个当口,林霰在调料架中取了一把花生碎,刚巧霍松声盛好面,他一把全洒了进去。
霍松声捧着碗挑起眉。
林霰见他不动,视线垂落在那层花生上:“公子不吃花生吗?”
非但没有不爱,过去霍松声吃面必放花生碎,只是吃面放花生的习惯并非每个人都有,可林霰的动作却十分流畅自然,就好像……好像他清楚的了解霍松声的喜好。
“小时候喜欢。”霍松声说,“后来去了漠北,不知为何一吃花生便浑身起疹子,那以后便不吃了。”
林霰将碗接过来:“抱歉,我吃面要加花生,习惯了。”
霍松声又盛了一碗出来。
船舱凌乱,俩人便坐在厨房门槛上吃起面来。
霍松声饿狠了,吃得很快,与他相比,林霰要斯文很多。
“味道怎么样?”林霰问道。
霍松声点点头:“还不错。”
霍松声自打去了漠北,什么挑剔的毛病都没了,与漠北那些吃的相比,林霰的面堪比珍馐。
霍松声吃了两碗,与林霰一人各带一份回去:“我一会先和春信去打探下船上情况。”
林霰点点头。
雨天船舱外的过道沾水湿滑,林霰走在外侧,脚步小心。
霍松声有点怕这病秧子摔到哪儿,将人推到里面去。
林霰微微一怔,看向霍松声。
霍松声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忽然皱起眉,看向前方:“那人是要跳船吗?”
话音还没落,霍松声已经跑了过去:“哎——”
只听“扑通”一声,林霰看过去的时候,甲板上只留下一道淡色的残影。
那是个女子。
船只缓慢行驶,霍松声趴在栏杆上,滔滔江水中已找不到跳水之人。
他二话不说便解了外衣,动作快的林霰都没有拉住他:“霍公子!”
回应林霰的是霍松声纵身跳江的背影。
林霰的手抓了出去,风雨中,他甚至没有捉到霍松声的一片衣角。
从遂州往长陵要经过一条满江,江水幽幽,雨中更显萧瑟,霍松声就在那暗色中起起落落。
林霰折身往船下去,下层皆是货物,更没有几个人,林霰在半路捡了一串绳子,到达船舱底层时,一头栓在了桅杆上,一头扔下水:“霍公子!我拉你上来!”
江水流得太急,那女子入水便没了踪影,霍松声没有找到人。
他将绳子缠在腰上,未免也被冲走,借力潜入水下又搜了少息,最后无功而返。
林霰将霍松声拉了回来。
霍松声浑身滴水,肤色泡过水反而显白,他拧着头发,有些遗憾地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林霰下来时不忘带走霍松声的外衣,他将衣服披在霍松声身上:“公子太乱来了。”
霍松声闻言看他一眼,想到不久前俩人的谈话,不免笑道:“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我与先生不同,做不到先生这般不问俗事。”
林霰眼睫上浮了一层细碎的水珠,是深秋纷飞的雨。
雨顷刻间大了起来,林霰沉一口气,站起来:“将军高义,林某目光粗浅,告辞了。”
林霰说走便走,留下滴着水的霍松声对着那背影纳罕。
被断手讥讽都不温不火的人,现在是……生气了?
“林……”
几步之外的林霰脚步一顿,突然回头冲霍松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霍松声赶紧起身追上,他听力极佳,走近便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人被布巾堵住了嘴巴。
走道那头传来脚步声,走得极快。
霍松声灵机一动,推开前方的门,拽着林霰躲了进去。
货舱杂物众多,想要藏人非常容易。
霍松声将自己和林霰塞进米袋相隔的缝隙中,刚躲好,后面的人便推门进来。
“哪里有男人的声音,听错了吧?”
两个船员打扮的人在米袋周围晃悠,其中一个说:“四处检查一下,今天的货很重要,不能出差错。”
米袋堆在一起,不太透风,人走来走去掀起粉尘。
林霰的脸色逐渐发白,一副要咳嗽的样子。
霍松声生怕他打草惊蛇,抓着林霰的胳膊,湿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船员将目光放到货舱尾部,走去踢了一脚:“原来这儿还漏了一个,是他的声音。真他娘的,用米袋装人,若是没发现,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快点把他抬下去。”
两个船员一头一尾搬起“米袋”,霍松声看见米袋在动,那里头明显是一个人。
船员推开门,很谨慎的确定走道上没有人才抬着米袋出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霍松声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才放开林霰。
林霰忍到极致,霍松声一松开手便咳得撕心裂肺。
撕心裂肺并非从声音上听出,事实上,他咳嗽的声音很小,全部闷在嗓子里。但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从红到白,脖颈间青筋暴起,不仅咳,而且还喘不上气。
霍松声生怕他被自己捂出毛病,手往他身上摸,低声问:“你的药呢?”
林霰的手抖得很厉害,带着霍松声摸到侧腰。
霍松声找到药瓶,像上次一样倒了三粒出来,正要喂给林霰,林霰却轻轻推了他一下,上气不接下气道:“一、一粒。”
霍松声便喂他一粒。
两人面对面坐着,林霰满脸冷汗,后来撑不住,便将头抵在霍松声肩膀上,徐徐地喘着气。
周围很安静,霍松声的视线没有着落,时而看看附近,时而瞅瞅米袋,最后落在了林霰颤抖的右手上。
那只手无力的放在腿上,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霍松声想起刚才从江水中上船时,粗糙的麻绳似乎正缠绕在林霰绑着白纱的右手上。
霍松声的眼尾突然压不住般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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