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霍松声回到三层的时候,正撞上船员搜查,大高见了他就害怕,抖得像筛子。
霍松声权当没看见,坐在床上脱衣服。
春信被船员动静闹醒半天了,见到霍松声就问:“主子,你去哪儿了,怎么都湿了?”
霍松声脱掉里衣,敞着的上身肌肉紧实,颜色漂亮。
他弯腰在行李中找衣服,找出一身干净的出来。
林霰停在门外,目光停留在霍松声的后背上。
霍松声的后背有不少伤疤,是十年浴血奋战的见证。
船员搜寻一圈也没找到人,心知大事不妙,因而个个脸色阴沉。见林霰挡在道上,便气恼地推了他一把:“闪开!”
林霰狠狠撞在门框上,动静不小。
一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甩着鞭子冲出去,冷斥一声:“站住!”
霍松声套上衣服走过来,皱眉看了林霰一眼,那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站在门边低低地咳。
这身子骨真是纸糊的。
那头一言已经和人动起手来了,惹得船舱里的人统统出来看热闹。
霍松声系好腰带,手中一块干爽的汗巾揉了揉头发。
他也站在了走道上,林霰见他过来便将手放下,也不咳了。
看着看着霍松声就发现了不对,这批船员显然和之前他们绑的那两个不是一个战斗力。
林霰也沉下脸来:“看身手不是普通船员。”
他一说话,霍松声才觉出俩人站得很近。
林霰的声音原本很清润,可能因为刚刚咳了一阵,现在带了点哑,压低声音说话时尾调仿佛带了钩子。
霍松声捏了下自己的耳朵,离他远了点。
林霰微微一怔,再开口前清了清嗓子:“两种可能,一是杜隐丞的手下经过特训,或是这些人是由岸上的接头人安排的。”
霍松声仔细观察着对方的招式套路,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眯起眼睛,说道:“应当不是杜隐丞的人。”
林霰没有说话,偏过头又咳了两声。
霍松声顺势也偏了头,正好抓住了一个关键动作。
“这些招式我很眼熟,像是皇室暗卫所出。”霍松声说。
林霰转了回来:“公子的意思是,宫中有人安排暗卫,负责向全国各地运送特殊货物。现今皇室暗卫由谁管辖,调拨由谁批复?”
霍松声沉吟片刻,说道:“暗卫归属东厂,一切调用皆由御笔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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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广垣宫
大历皇帝赵渊仰靠于龙榻之上,手里是内阁刚呈上来的奏章。
他身旁有一白发太监,一身棕红色官服,头戴黑色方顶网纱帽,正持一柄御用朱笔,恭敬侯在一侧。此人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秦芳若。
赵渊将折子往案上一撂,秦芳若躬身拿起来,朱笔替皇帝勾了个“准”字。
案上还摞着一沓折子,赵渊皱眉看了看,取下腕上的佛珠在面上搓,一边问道:“浸月和亲一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秦芳若声音尖细,回道:“礼部早上才将和亲礼单送到司礼监,待奴婢看过后,再呈给陛下定夺。”
“嗯。”赵渊合上眼,“杜隐丞那商船造的还顺利么?”
“回陛下,都在计划内,预计明年开春完工。”秦芳若说到这里笑了笑,“明年陛下南巡定是可以坐上的。”
赵渊捏着佛珠指了指秦芳若,后者立刻迎上来:“陛下有何吩咐?”
“我记得前两年杜隐丞还造了二十艘战船,除了试航时翻了五艘,剩下的都送去西海了。”
“是的陛下。”秦芳若说,“前年西海战事紧张,确实送过战船。如今天下太平,那些船舶便搁浅在西海,已经闲置许久了。”
赵渊大手一挥:“都用上,当初造船一艘十万两白银,让杜隐丞想想办法,必须物尽其用。”
“是,陛下。”
赵渊眼见着乏了,瓮声道:“去,叫长明来。”
秦芳若缓步退下:“是。”
·
是夜,长陵城司南鉴烛火通明。
司南鉴建于长陵西南角丘山之上,高十二层,视野开阔,抬首可观星,俯首可瞰遍全城。
长风野望,司南鉴掌鉴使河长明手持星盘立于塔顶,他穿着深色斗篷,帽兜遮脸,腰间环佩被晚风吹起,发出叮当响声。
在他身后,满室烛光映上落星穹顶,点点星火连成诡异星象。
“长明。”脚步贴近,来人望着河长明手中星盘。
河长明生得一双极冷眉目,肤色极白,玉雕一般。闻言只侧了侧身,淡淡说道:“王爷。”
当朝三皇子宸王赵珩黑衣裹身从阴影中走出:“让林霰跑了,霍松声一直跟着他,我的人不好下手。”
河长明收了星盘,面无表情走入室内。烛火颤动,周遭暗了一瞬又亮起来,河长明在案上取了剪刀,不紧不慢地剪着烛芯,道:“看来大公主也未能得手。”
赵珩缓步走来,面前是河长明纤瘦的背影。
“星盘怎么说?”
河长明淡淡道:“我早已告诉过王爷,林霰的命格很硬,没那么容易死掉。”
“可本王不能容许他进入朝堂。”
烛火跃然于河长明的瞳孔中,他缓缓放下剪刀:“王爷难道就没有动过别的心思吗?”
赵珩靠近河长明:“什么心思?”
“比如说……化敌为友,为我所用。”
赵珩眉头高挑,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来。
·
此时满江之上,载着林霰与霍松声的货船朝着长陵缓缓行驶。
暗房之中,一群船员打扮的暗卫一个挨着一个,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问道:“上回出了岔子的人怎么样了?”
又过了片刻,有人回道:“死了。”
三层之上,霍松声倚在窗边。
雨夜不见星月,天空是墨色的沉。
江面风大,霍松声束发的飘带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春信。”霍松声问道,“如果你奉命运送军饷去漠北,中途天降大雨,军饷全部受潮,该当如何?”
春信刚刚换下一根火烛,答说:“回长陵请罪。”
“回长陵死路一条,你还回去吗?”
春信顿了顿:“军饷失于我手,愧对漠北将士,愧对君恩,不死难以谢罪。”
霍松声转过头:“若你不想死呢?”
春信不明白:“将军所谓何意?”
货船突然剧烈晃动一下,停了下来。
霍松声面色一变,夺门而出。
按照之前那两个船员的说法,一旦货物有异,他们这些送货的必死无疑。如若他们之中有人不甘就此赴死,最好的办法——
制造沉船事故,让这艘船上的所有人命丧江中,假死脱困!
“林霰!”
霍松声推开隔壁房门,船身再次剧烈晃动起来,屋内桌椅物件尽数倒下,是船在向一侧倾斜!
船骤然停下时林霰正在喝药,他刚放下碗要出门查看,霍松声便闯了进来。
紧接着船便开始歪斜,他没站稳,整个人往前一摔,被霍松声拦腰搂住。
霍松声被冲力顶在了围栏上,按着林霰的腰:“站好,船要沉了。”
林霰点点头,抓住旁边的杆子。
一言和春信一人扒着一个门框,一齐嚷嚷:“什么情况!”
霍松声朝江水中看了一眼,深秋雨夜,江水寒凉,那帮人即便弃船逃走,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货船倾倒的速度非常快,旁边房间的百姓有支撑不住的,已经掉落江中。
“公子,眼下只有弃船一个法子了。”林霰指了下船舱外的门框,“这个可以用。”
霍松声看了眼春信,对林霰说:“帮个忙。”
林霰会意,在霍松声用力的同时,推了他一把。
霍松声站到了过道另一侧,与春信合力卸下一个门框。
符尘见状也返回房间,拆了个桌板备用。
霍松声滑到林霰身边:“一会你先下去。”
天还在下雨,没有遮挡,林霰很难睁开眼睛,他说:“公子先走。”
霍松声看了眼周围,还有许多普通人在挣扎求生,他不能坐视不理。
霍松声将那木制门框丢下江水,手卡住林霰细瘦的腰,对他笑了笑:“怎么,先生不想活么?”
林霰的面庞在夜色中格外苍白,他抓住霍松声:“林某贱命一条,将军……”
他话还没有说完,霍松声直接单臂将他丢了下去。
“扑通——”一声。
“霍松声!”林霰冒出水面,趴在那门框上。
“敢唤本将的名字,看来是真不想活了。”霍松声勾着唇角,竟朝他吹了个流氓口哨,“先生别忘了,你是要成大事的人。”
语毕,霍松声的身影消失在围栏之上。
林霰长发滴水,清冷寡欲的脸似乎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浮在木框上往船头游去,那里是暗房所在的位置。
暗卫弃船逃走,一定不会管那些特殊货物的死活。
一言不知何时也跳了下来,湿冷江水顺着他面上的刀疤往下坠,他紧攥着林霰的衣服:“先生!江水太冷了,您的身子撑不住的,别管了!”
林霰颤抖着喘气,说道:“我记得船头会放置一艘小船,一言,你帮我找过来。”
一言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林霰加重语气:“快去。”
暗夜无光,让一切行动都变得十分困难。
就在一言去找船的同时,霍松声与春信联手,已经将三层其他被困百姓解救出来。
林霰四肢快要冻僵,寒气顺着五脏六腑侵袭而上。
他坐上一言找来的船,在船头找到了三个幸存者。
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又冷又怕,却忍着没哭。
船只太小,至多只能坐两个人,三个小姑娘挤一挤也不是难事。
林霰泡在水里,推着小船向前游。
霍松声下水之后便四处寻找林霰的身影,他找到了林霰先前趴伏的门框,上面却没有人。
一种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霍松声一双剑眉紧紧揪着。
“主子,有渔船!”
这是雨夜里绝佳的好消息,霍松声用手指吹起响亮的瞭哨:“保护大家上船!”
一言听见声音朝后方看:“先生!是渔船!”
可等他再回头,扶着船沿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先生!”
霍松声猝然转身,雨幕中,一言冷脸上的惊慌异常突兀。
他立刻潜入水中,茫茫江水暗无边际,霍松声从衣服里侧拿出佩剑。
那剑柄上坠着一枚霜花玉佩,此时正在黑暗中散发出冷然的光。
白天的时候,他没救上来那个寻死的姑娘。
现下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的林霰,理智告诉霍松声,不该救,行动却先一步出发。
霍松声心想,若能找到,便是林霰命大,若是找不到,那就是林霰的命。
水面隔绝了许多声音。
霜花玉佩在水下愈来愈亮。
一道幽幽白影出现在霍松声的视线之下。
霍松声眼尾一跳,不知为何,想到了十年前溯望原上连绵千里的雪。
那天实在是冷,冷透了,似乎连血液里都是冰碴子。
霍松声就跪坐在冰天雪地里,手中是一面碎裂的铜镜。
铜镜被箭矢穿透,边沿带血。
若是有人将铜镜置于心口,自然也被一箭穿心。
霍松声在冰冷的江水中捞住林霰,无意中,手触到他的心口,感受到薄弱无力的心跳。
他托住林霰的脖颈浮上水面,那截脆弱的脖子雪一样白,这次霍松声没敢用力。
渔夫丢下绳索,霍松声将绳子缠在林霰身上,然后搂着他,俩人被几个壮汉一起拉了上去。
“林霰?”
霍松声拍打林霰的脸,那身体太冷了。
他尝试按压林霰的胸口,后来捏住他的鼻子,抬高下颌,对着那双苍白的唇,缓缓渡了一口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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