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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林霰瞳孔震动,苍白脸上难掩荒谬:“将军回家是见父母,我为何要去?”

    “我和你提过,我爹可能知道火蛇草的下落。”霍松声说。

    林霰咳嗽着,喘息又快又急:“你可知聆语楼是什么地方?若火蛇草这般好找,还会等到今日?”

    聆语楼能人异士甚多,眼线更是遍布大历,这些年但凡有一点线索,林霰的身体也不至于拖到今天这种地步。

    霍松声面部冷硬,像是咬了下牙:“我会自己去找,上天入地,我都会给你找到。”

    林霰听完竟笑起来,他那副寡淡长相,笑时便显出温和,此刻却有十足讽刺。他用言语戳刺霍松声,凉薄道:“只怕将军有心找,我没命等。”

    霍松声被林霰一句话激的双目赤红:“那我们便试试看。”

    说完,霍松声夺门而出。

    他一把将门摔上,门梁顶上悬着摇铃,被动静震得叮当作响。

    簌簌的雪落下来,薄薄一层正洒在霍松声脚尖前面。

    霍松声盯着那片雪,觉得自己并没有活过来,甚至更痛了。

    他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抓了一把雪拢在手里,碎雪受力挤压成冰坨坨,滑得几乎捉不住。

    了渡带人回来时,霍松声仍保持着动作没动。

    那点冰很快在他手里化了,变成了水。

    符尘是跑进来的,看向紧闭的门扉:“先生睡了?”

    霍松声模棱两可地答:“应该吧。”

    洄澜寺内有一处百草园,园内有位百岁老僧,法号了无。

    了无在回岚山很是出名,据说从小被庙里的僧人收养,此后便再也没有离开。他精通医术,为了感喟当年洄澜寺的收养之恩,连续几十年为回岚山的百姓看病,直到过了百岁,上山下山不再得力,才宣布金盆洗手,颐养天年。

    百岁老人的腿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了无步伐稳健,看样貌也不似实际年龄那么大。他穿着灰色僧衣,脖子上挂着通明珠串,听完符尘的描述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套银针。

    了渡介绍道:“松声,这位是了无师叔。”

    霍松声礼数周全,尊称一声“大师”。

    了无话不多说,推门来到房中。

    林霰已经陷入昏睡,但并不安稳,眉心紧紧揪着。

    了无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连脉都没有搭,便直言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恐怕时日无多了。”

    符尘脚一软,被霍松声一把扥住。

    霍松声提着符尘站好,然后说:“大师,烦请您再仔细看看。”

    了无坐去床边,林霰的手露出被子,了无搭上去,静心凝神把了片刻,说道:“寒毒太重,拖得太久,毒素已经侵入肺腑,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往后过一天算一天吧。”

    霍松声心尖刺痛:“大师,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话也毫不委婉。

    “没有。”了无说,“你们谁随我去百草园拿药,他这病时时刻刻磨着人,身子怕是没有爽快时候,我开的药也只能缓解一二。若是真心为他好,不如早些送他往生极乐,也免去日夜痛苦。”

    符尘无法接受,像头受伤暴躁的小兽,龇牙咧嘴地喊:“你这秃驴安的什么心?不会治别治,咒人往生算什么得道高僧!”

    了无一把年纪,心性早已超脱,毫不介意这些恶言恶语:“阿弥陀佛,生死有命,早晚罢了。”

    霍松声按住符尘不让他闹,冷静问道:“如果有火蛇草呢?能不能治他的寒毒?”

    了无顿了一顿,但也不敢妄下结论:“若有火蛇草兴许有五成希望,不过此物珍稀难找,施主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这话霍松声不久前才听过一遍,仿佛已经免疫,只是问:“他还能等多久。”

    了无说:“若无烦恼忧愁,满打满算一年时间。”

    霍松声点点头。

    了渡出门送人,符尘抹了抹眼泪,在霍松声旁边啜泣。

    霍松声看他一眼:“几岁了,哭什么?”

    符尘哽咽道:“不是你的先生,你自然不会难受。”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走,轻言轻语:“类似的话,你听过多少次?”

    符尘无法给出确切数字,崩溃道:“我不知道。”

    霍松声转身摸了摸符尘的头:“小子,坚强点,别放弃。”

    “我没有。”符尘揉揉眼睛,“我才不会放弃,符山上每一个人都不会放弃。”

    “嗯。”霍松声拍了下符尘,“去找大师拿药,好好说话。”

    符尘应声去了,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林霰一眼。

    他看见霍松声怔然站在那里,总是骄傲昂着的头颓丧地低垂着,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房门轻轻合上。

    霍松声站立许久才矮下身去,他一点点的蹲倒在床头,用手轻抚林霰的额头,像在珉州那天晚上,他趴在林霰身边做的一样。

    “我也不会放弃。”霍松声极小声地同他低语,“我们都别放弃,好不好啊。”

    林霰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心里的事太多了,身体也不舒服,无法进入深眠。

    霍松声一直没走,在房中守着,见林霰醒了便从桌上挪到床边。

    林霰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霍松声扶他坐起来,“符尘在煎药,应该快好了。”

    林霰低咳几声,问道:“赵冉呢?”

    “今日寺中讲经,他听课去了。”

    林霰又问:“何时回?”

    “几时都不急在这一时。”霍松声只道,“你先顾好自己。”

    快到晌午,山顶云雾散了些,有淡淡的光透进来,房顶上的雪微微融化,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不停。

    霍松声摸了下林霰的脸,试了下温度就拿开:“中午想吃什么。”

    林霰将身上被子都推下去:“没胃口。”

    “生病就要吃饭,你太瘦了。”霍松声说,“外面出太阳了,要出去晒晒吗?”

    霍松声似乎完全忘掉之前的不快,对林霰的态度谈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林霰提起靴子,单手穿鞋不太方便,霍松声见了便半跪在下来,一掌握住林霰的脚踝,让他把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帮他整理着靴子。

    林霰拒绝他的帮助,从霍松声手里截过来。

    霍松声抬起眼,也用了劲儿,俩人拽着靴筒,竟然谁都不肯放手。

    “松手。”霍松声说。

    林霰分寸不让:“小侯爷玉体尊贵,做不了下人的事。”

    “这里没有小侯爷,只有霍松声。”霍松声用另一只手按住林霰,使了点巧力,不至于弄疼他,但也能让他放手。

    霍松声快速帮林霰把鞋穿好,站起来:“你只可以在樊笼小筑里转一转,不能走远,我去斋堂打饭。”

    林霰仍坐在床边,没表情时眼神透着锋利:“霍松声,我不是笼中鸟。”

    “没人当你是鸟,此地也不是囚笼。”霍松声说,“不让你出去是怕你体力不支昏在外头,我没法第一时间去捞你。”

    霍松声顺手托起林霰的脸,抬高他的头,逼迫他仰视着自己:“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那样看我,只会让我想咬在你身上。”

    林霰眼神没变,甚至比刚才锋芒更胜。

    霍松声逼近他:“要不要试试看?”

    林霰确信霍松声没有在跟他开玩笑,如果不是符尘进来送药,霍松声可能真的会咬他。

    霍松声退开一步:“来得正好,看着他,我去打饭。”

    符尘傻愣愣地点头,等霍松声走远了,才恍惚着回过神,将药放在桌上。

    小孩儿情绪不定,大起大落,也藏不住事。

    符尘扣着耳朵:“先生,刚刚你和霍将军是在……”

    林霰面不改色道:“眼酸,他帮我看看。”

    符尘“哦”一声,给林霰递了一把勺子。他坐在林霰对面看人喝药,林霰虽然没对自己的病抱过希望,但他从来没抗拒过治病和喝药,他配合着一切可以延续生命的行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先生。”符尘问出心中所想,“你和霍将军……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林霰不明显地顿了下,旋即说:“不认识。”

    “那你总帮他说话,为他考虑。”

    林霰说:“他是靖北军主帅。”

    符尘年纪太小,林霰捡到他时他还在要饭,对靖北军并无很大感情,也无法理解符山上的人对靖北军超乎寻常的敬畏。他只知道靖北军守卫疆土,是英勇义士,可那个概念太大了,无法让他与林霰、与符山上的长辈共情。

    “先生,如果你不报仇了,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林霰放下手中的勺子:“为什么这么问?”

    “了无大师这么说,符尧也总这么说,说你忧思成疾才会加重病情。你每日要想许多事,从前我们在都津的时候,你一天要见好多人,安排这个,安排那个。我不懂你们的深仇大恨,我只知道我是你养大的,我无父无母,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你。”

    符尘心性单纯,直来直去,最是坦荡率真。这么纯真的一个人,讲出来的话也是滚烫的,没有多余的修饰,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被林霰保护的太好了,林霰也从未同他说过那些仇恨。

    背负仇恨的人太多了,在这个窥不见天光的乱世里,他们都被仇恨裹挟,深陷其中。如果能留下一点热忱,那大概是从前的戚庭霜最想看到的自己,和他的霍松声。

    “爱你的人有很多,在现在,也在将来。”林霰近乎怜爱地抚摸符尘的头发,温和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别难过,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那是我陪伴你们的方式。”

    第七十二章

    霍松声带着饭菜回来的时候,林霰正坐在院子里看符尘练剑。

    他微微侧着身,后背对着门口,只露出一点侧脸。

    霍松声远远就看见他,想起之前和林霰一起挂星灯的夜晚,想到他许下的那个愿望,甚至还想到更久之前,那道端坐马背潇洒离开的背影。

    这么多年,霍松声对从前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唯独对那道背影难以忘怀。

    他做过许多次梦,梦里回到那天,他在城门外送戚庭霜离开。可梦里的人太冰冷了,无论他怎么喊都不曾回头,戚庭霜消失在暖黄色的光圈下,融入茫茫风雪,只留给霍松声一道决绝的身影。

    霍松声走到跟前才发现林霰睡着了。

    林霰靠着粗粝的树干,呼吸轻浅,眼下是一片冷青色的阴影。

    符尘停下来,刚张开嘴,霍松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林霰没有睡熟,颤抖着睫毛醒过来,眼底一层氤氲的雾。

    霍松声慢慢蹲下来:“吵醒你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林霰没动,也没说话。

    樊笼小筑的一草一木都附着着白色的冰晶,阳光洒落雪上,泛着亮光,像一面镜子被打碎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折射成美丽的梦境。

    林霰恍惚地抬起手,裹着白纱的手指将要碰到霍松声的脸时,他的视线陡然抖了一下,往下看着自己的手。

    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复苏,林霰僵硬地缩起手指,但就在他要将手放下的时候,霍松声忽然抓住了他,攥着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

    那面颊有点冷,颜色却很鲜活。

    “我是真的。”霍松声看着林霰的眼睛说,“别怕。”

    他说的是“别怕”,不是“别躲”。

    林霰紧抿着唇抽开手,看向符尘:“来吃饭。”

    符尘把剑立在墙边,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先生和霍松声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

    出了太阳的小院不太冷,三人就在那张沉木桌上用起了饭。寺庙中饮食多清淡,正好林霰病了,胃口欠佳,霍松声给他打了白粥,配了点咸菜。

    霍松声顺手给符尘递了个馒头,询问道:“先生药喝了吗?”

    白面馒头蒸的松松软软,面发得很香,符尘早饿了,一口咬下去话都说不清楚:“喝过了,我看着喝的。”

    “嗯。”霍松声点点头,将小菜推到林霰面前,“尝尝这个,挺酸的,开胃。”

    林霰夹了一点就粥喝,他那近乎失灵的味觉尝不出几分酸味,眼睛却被刺激的无意识地眯了一下。

    霍松声轻笑一声,英俊脸上阴霾稍退,端碗时,右手食指上的玄铁戒不经意擦碰到碗沿,发出脆响。

    林霰半掠起目光。

    霍松声留意着他,朝手上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碗,将玄铁戒从手上取了下来。

    “这枚虎符是十年前我接手靖北军的时候请工匠新打的,大小样式都和旧的一样。”霍松声说着,从胸前取出了另一枚。

    那是昨天林霰放在桌上的,后来了渡收起来,转交给了他。

    两相比对,当真是一模一样,只是霍松声那枚颜色稍微深一点。

    虎符可以调动兵马,见虎符如见主帅,正如了渡最开始担心的那样,两枚一模一样的玄铁戒一旦现世,必会造成混乱,届时靖北军究竟听谁号令,由谁调遣,军权握在谁手,这是可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大事。

    所以了渡向林霰要了一个保证,保证世上只能有一枚虎符,靖北军仍是霍松声的靖北军,而林霰不会涉足军权。没有军队便不会发动政变,这是林霰对了渡的诚意,相当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霍松声举起旧的那枚玄铁戒,阳光下看了看,深刻的狼头纹路里有洗不尽的血锈。他将旧的玄铁戒戴在了手上,新的递给林霰:“交换。”

    林霰拒绝道:“不必了,将军都收下吧。”

    “收好,有了它,你可以永远牵制我。”

    雄鹰应该在高空中自由翱翔,林霰说:“我没想过要牵制你。”

    “我知道。”霍松声端起碗接着吃饭,“是我想被你牵制。”

    林霰一阵语塞。

    霍松声一口气灌下大半碗热粥,见林霰不动筷子了,给他使了个眼色:“吃饭啊。”

    符尘不懂林霰和霍松声之间的弯弯绕绕,只是见过林霰殚精竭虑的样子,觉得霍松声现在虽然看起来是站在他们这边,但长陵城中多得是朝令夕改的人,霍松声手握重兵,有个能牵制他的东西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他主动将玄铁戒拿来,塞进林霰衣服里,还拍了拍:“先生,将军给你你就拿着。”

    林霰明白这玄铁戒是还不回去了,退而求其次道:“我先代为保管,若将军有朝一日想要拿回去,随时找我。”

    霍松声应道:“嗯,好的。”

    林霰将粥都喝了,其他没怎么动。

    吃完霍松声使唤符尘收拾碗筷,自己去接了杯热水,然后跟林霰一左一右坐在樊笼小筑门口的椴木桩子上。

    霍松声把水给林霰:“拿着。”

    林霰便抱在手里。

    霍松声抱着胳膊,一双长腿伸出去,坐没坐相:“你准备怎么安排赵冉回宫?”

    林霰对此没有隐瞒:“冬至请神节。”

    请神节是大历的传统,每年冬至在全国大肆举办。这一天长陵宫中有特别的祭祀活动,往年都是邀请大历境内各大寺庙的高僧前往,于长陵荣华观内共同念经诵佛,平过去一年的血债罪业,为新年做准备。

    今年西海刚打了仗,流了血,以赵渊爱装神弄鬼的德性一定会对请神节万分重视。

    早在林霰刚去珉州的时候就收到过河长明的传信,说今年请神节的帖子已经发下,目前收到回执、确定会动身前往长陵的大概有十七人。

    像回澜寺这种名寺自然也会收到帖子,不过这寺规矩多,若请神节刚巧赶在初一或十五,那便有和尚会前往,若不是则不会响应。

    很巧的是,今年冬至刚巧是十五。

    “确实是很好的机会,趁着十五下山,名正言顺。”霍松声说,“赵安邈倒台后,宫中赵珩独大,你这次回去想要再取信于他恐怕不容易了。”

    “他始终没有真的信任我,各取所需罢了。”林霰呷一口热茶,“此次请神节也许会变成送神节。”

    霍松声看向他:“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林霰沉默以对,按他原本的计划,不会这么早与赵珩撕破脸面,否则在西海的时候,他不会向杨钦示好。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等了,多等一天就是一天不确定,哪怕提前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虽然这些年赵珩的锋芒一直被安邈掩盖,但他绝不是蛇鼠之辈,这次林霰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失手,赵珩的力量势必会反扑,先前做的所有全部功亏一篑,这完全就是一步险棋。

    霍松声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当初是东厂先按捺不住想要夺走文书、毁灭证据,不论东厂是听谁的令,十年前给靖北军送霉变粮食的人应该是秦芳若。林霰为什么放过摆在明面上的东厂,反而要先去揪赵珩?

    霍松声坐正身体:“赵珩在当年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霍松声记得那时候宫中赵冉权势最盛,但为了平衡势力,赵渊将六部一分为三,由赵冉、赵珩和东厂分别协理。其中兵部最重,赵渊又让赵珩分担了一些赵冉的事务,这里面最重要的一块就是驿站。

    那时赵珩不仅要管理全国各地水、马、车的驿站,战事军情呈报也要先由他过目才会上呈兵部。后来靖北军战败,兵部被授权直接接受各地军报,不必再经由赵珩审核。

    林霰汲取着热水的温度,沉声问道:“将军以为,那些报送漠北真实情况的信件是被谁拦下,又是由谁篡改再昭示天下的呢。”

    霍松声已然明确:“是赵珩。”

    林霰目露寒光:“赵珩掌驿,当年一切军情皆由他经手,他想要拦下,想瞒住,想要将它送到谁手里,太简单了。”

    “赵珩隐瞒军情,东厂偷天换日。”血淋淋的真相摆在面前,霍松声艰涩道,“皇子与阉狗沆瀣一气,靖北军十万条性命,竟如此葬送在这些人手中。”

    靖北军的实力足以让长陵宫深深忌惮,赵冉与戚家交情匪浅,对赵珩来说,或许他与戚家没有真正的仇怨,但想要夺得皇位,令赵冉失信于御前,就必须要先除掉戚家。

    而阉党多年来因皇帝宠信在大历横行霸道,东厂对皇帝负责,掌粮草调度,以次充好,再用好粮贱卖换钱牟取私利的情况屡见不鲜。

    对权势和金钱的贪欲造就了这座腐败王朝,以至于践踏人命,由人欺辱,卖女求和。

    凡此种种,若无皇帝默许,焉能成事?

    赵珩和秦芳若不过是赵渊的挡箭牌与马前卒,他有意让赵冉独大,引赵珩忌惮,故意将兵部交给他们二人,是给赵珩做手脚的机会。东厂调粮必经圣上允许,这么多年未曾泄露一字是赵渊下了见血封喉的“封口令”。

    这场由宸王与东厂主导,皇帝坐镇的阴谋断送了戚家,也断送了整个漠北。

    老皇帝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也不在乎被外族吞噬多少土地,他要戚时靖死,戚时靖就活不到第二年开春。

    林霰打了个寒颤,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微微弯下腰,俯身抱住了他。

    林霰全身都绷紧了,瘦到突兀的胳膊肘抵住霍松声的小腹,嘶哑道:“别靠近我。”

    霍松声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林霰可以平静的和他谈事,态度算得上温和,却总在他靠近时用尖锐的刺逼走他。

    “你怕自己死了,没人送赵冉回宫,所以才跳过东厂,先解决赵珩,对吗?赵珩一旦失势,老皇帝后继无人,为保赵氏大权不落于他人之手,只能传位赵冉。等到赵冉上位,整肃内廷,清理东厂势在必行,时间早晚而已。”霍松声将林霰看得明明白白,“你安排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那我呢?你想过我吗?”

    霍松声手上力道逐渐收紧,林霰无法面对霍松声的质问,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急急喘了一口气。

    “霍松声……”林霰快要无法呼吸,“放手。”

    霍松声发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听这个人喊他的名字。

    无论是开心的、生气的,还是像现在这样难过的快要死掉的。

    霍松声贴住林霰冰凉的脖颈,让他鲜活的脉搏一下一下顶着他的心脏,他为这种律动感到十足的安全,却被林霰身体的温度轻易点燃恐慌。

    霍松声闭了闭眼,泄愤般偏头咬在林霰脖子上。

    林霰仿佛被人拿捏住命门,猛地皱紧了眉。

    霍松声将他弄伤了,一圈牙印横在雪色皮肤上,也刺痛了霍松声的眼睛。

    风吹来了一片浓浓的云,盖住了头顶的日光。

    霍松声在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悸中张开口,用颤抖的齿列轻咬出一个字:“庭……”

    “别……”林霰打断了他,他在霍松声面前不可自抑的发着抖,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乞求道,“求你……”

    霍松声手背一热。

    发现林霰明明这么冷,可是眼泪竟然这么烫。

    第七十三章

    少年时的戚庭霜意气风发,潇洒桀骜,也曾怀有满腔抱负,发誓要像父兄那样为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抛头颅,洒热血。

    可是后来,他被信任的国家抛弃,他效忠的主君要治他们于死地。

    戚庭霜在地狱里走过一遭,历过别人没有经过的苦,将曾经拥有的一切一一从身体中拔出,剔骨一般。

    他和霍松声从小一起长大,吃一碗饭、睡一张床、拜同一个教书先生,他们一路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长大。他们熟知彼此,熟知对方所有的好与不好。

    戚庭霜死在十年前,死在最好的年纪,将少年的惊艳永远留在了霍松声心里,留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个人是美好的,回忆是美好的,这份美好支撑着霍松声独自走过十年苍茫,如果戚庭霜不再出现,它还会陪伴霍松声走完未尽的一生。

    林霰不想把这份美好打破,他不愿意看到霍松声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然后在日复一日的退让、谨慎、和如履薄冰中将曾经少年时赤诚的感情消磨殆尽。

    所以林霰希望霍松声眼中的戚庭霜永远是个热血少年,有朝气、有色彩,而不是他,一身病骨,满腹城府,靠仇恨度日。

    林霰不想伤害霍松声,一点都不想,只是无法面对他,如同他无法面对自己。而那个名字就是一个出口,能将固有的一切平静都打破。

    “你……”霍松声声音很沙哑,他不得不清一清嗓子,然后继续说,“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缓缓放开了双手,将林霰转了过来。

    林霰没再抗拒他,他脸上的泪被风一吹干了大半,留下一道很浅的痕迹。

    霍松声轻轻摸上去,林霰闭上了眼睛,鼻翼翕动着,霍松声顺着微湿的触感一直摸到林霰的眼尾,然后他凑上去,在林霰眼角处落下风一样的吻。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把人惹哭,从小到大他们吵过无数次,不管是谁挑的事,最后霍松声都觉得是自己受了委屈,为此流过不少眼泪。他生起气来不喜欢理人,拉着一张脸,像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在生气。

    其实他忘性快,也不记仇,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戚庭霜哄他哄出了经验,小气挠挠下巴,大气挠挠下巴,再把人圈起来喂两块杏花酥,很快就能好。

    霍松声是被戚庭霜气到大的,也是被他哄到大的。比起来,他没见戚庭霜哭过,也没见过他的脆弱,可真的见到了,他只想抹平林霰的伤痛,再也不要看见他的眼泪了。

    回澜寺每过一个时辰便要敲一次钟,林霰被钟声敲打清醒,断然后退:“了渡要回来了。”

    他的眼睛有点红,看起来却比刚才还要冰冷。

    霍松声没再靠近他了,主动坐去旁边,说点别的:“你不问问我西海的事吗?”

    霍松声在西海多留了几日,是为了寻找无妄海连通回讫的航道,这条线至关重要,不仅可以暗中养活回讫,还可以养活这条航线上数不清的海上岛国。以霍松声的性格,如果一无所获绝不会轻易离开,所以林霰没有急于向他确认这件事。

    林霰还需要时间调整情绪,寥寥几字问道:“找到了吗?”

    霍松声点头道:“航道在无妄海这段修的很隐秘,他们用很多条小航道连接了无妄海和大西海,这样不引人注目,但只要从两端向内慢慢疏浚扩张就能打通。”

    “打通需要多久?”

    “如果日夜赶工,一年之内即可打通。”霍松声说,“赶工的工人分散在海上各个小岛,受海上岛国庇护,我们要想抓人还需费点功夫。”

    林霰听后微一沉吟,思索道:“海上岛国被海洋包围,常年资源匮乏,杜隐丞一定许诺了不少好处,他们才会为私建航道打掩护。西海不是大历一国的西海,换个角度来说,如果航道打通,海上各国互市,对大历来说,并非没有好处。”

    霍松声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也有自己的顾虑:“海上互市确实对我们有益,但航道还连接着大历西南口,那一片无主荒地一旦打开,西南蛮夷便可深入中原腹地,而且那些蛮夷与回讫交情甚笃,两相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既然说西南一带是无主荒地,那便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么多年,它一直荒着,蛮夷也一直存在,将军可听闻那边闹过什么风云吗。”

    大历西南部地广人稀,与蛮夷部族赤禹、幽泽接壤,那边人少是因为地形杂乱,高山多,没什么可用资源。赤禹与幽泽和此地地形类似,但盛产珍稀药材和名贵丝绸,这一片对赤禹与幽泽来说,并没有值得抢掠的资源。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西南军驻守一方,却没有历过什么大战,西南部算得上太平。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了渡走路悄无声息,不知听了多久。

    林霰侧过身,看见了渡从树后走了过来:“我的意思是,不同时机做不同的事。扳倒大公主时要将西海通航的后果对皇上讲明,告诉他大历西南口一旦暴露在外,回讫极有可能与西南蛮夷联手侵略中原。可凡事有两面,对于赤禹和幽泽来说,开战不仅劳民伤财,大历这块骨头究竟啃不啃得下来还要打一个问号。他们究竟是更愿意与回讫联合,还是更愿意臣服大历,王爷,这是你需要做的事。”

    了渡缓缓走到林霰面前,忖度道:“先生以为,我们应当拉拢赤禹和幽泽?”

    林霰说:“钱已花了,航道也建了,与其弃之不用,不如借此打通沿线各国。大历是块不畏战的肥肉,赤禹幽泽盛产药材丝绸,恰好可以补足大历在这块的空缺,而海上诸国海鲜鱼类富足,也可满足大历口腹需要。他们给东西,我们给钱,航道建成后,来往交易,带动西南沿线经济,对我们说,百利而无一害。”

    了渡了然一笑:“先生好远见。”

    “这些是我为王爷准备的见面礼,也是王爷重回长陵的垫脚石。”

    如果能劝服赵渊接受这条航道,长久来看,不仅于经济有利,还于政情有利,百姓最厌恶战争,更于民心有利。

    了渡说道:“父皇性情多疑,我既离开长陵,贸然回去,恐怕会招致猜忌。”

    “这个王爷不必担心。”林霰掩唇轻咳,“请神节在即,请王爷务必下山,我一定让王爷名正言顺的回到长陵宫。”

    了渡取出长陵来的信帖,笑道:“刚巧将它带了回来,今年正是轮到我下山。”

    林霰此行目的达到,不便久留,与了渡约定长陵相见。

    了渡亲自送他们离开。

    山门外,了断石前,了渡两手交叠微微躬身,作了一个俗礼。

    这种礼节通常见于权贵与谋士之间,代表尊敬,也代表了信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缔结盟约的象征。

    “先生,天寒路远,万望当心。”

    林霰回他一礼:“王爷请回吧。”

    了渡点了点头,拍拍旁边霍松声的肩膀:“长陵见。”

    霍松声与他挥手告别。

    下山路比上山要好走一些,但林霰体弱,伤病未愈,走一段便要停下休息片刻。

    霍松声本意要在山上多待一天,起码要等林霰身体好转再走,但林霰去意坚决,霍松声明白,他要赶时间。

    霍松声体力极好,每当林霰脚步虚浮开始打摆子时便将他拽到背上,背他走上一截儿,待他缓一口气再放下,让他自己走。

    终于到了山脚,天色已经见晚,山脚下一辆马车,一匹骏马,是他俩停放在这里的。

    山民见了他们,觉得稀奇,打听道:“回澜寺真放你们进去了?”

    霍松声摇头道:“没有,山门前坐了大半天,快冻死了。”

    “我就说嘛,你们进不去的。”山民将马牵出来,“十五再来,可以先去镇上落脚。”

    霍松声扶林霰上了车,自己并没有下去。

    他对符尘耳语几句,报了一个地址,符尘高高扬起眉头,正要转身漏给林霰,霍松声又趴他耳边讲了一句:“我知道火蛇草的下落,就在南林。”

    符尘立刻闭了嘴,飞快驾起马。

    霍松声没个防备,一下被速度带倒,撞着车门摔了进去,就摔在林霰脚边。

    林霰防止他撞到头,霍松声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托了一把对方的脖子。

    霍松声爬起来,坐去林霰身边,将林霰的手炉塞给他:“刚找山民买的炭火,正热呢。”

    林霰腿上搭着御寒的毯子,将手炉藏进去,手隔着厚厚的布料感受热意。

    他靠在窗边,眼中闪过飞驰的景象。

    霍松声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不打扰林霰。他随身揣了一本解闷的小人书,正好路上看。

    不知过了多久,林霰的眼睛被窗缝钻进来的细风吹得酸涩,便回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那人手里还抱着书,人已经歪着睡着了。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霰将他的书抽走了,轻手轻脚打开车门,低声对符尘说:“回长陵。”

    符尘还没来得及反应,林霰就已经被人勾着脖子拽回去了,霍松声关门前还说了句:“别听他的。”

    林霰不仅是被霍松声勾着脖子拽回去的,拽回去之后还姿势怪异地坐在他的腿上。

    林霰皱着眉:“霍松声。”

    霍松声按着人不让动:“趁我睡觉搞什么小动作?”

    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我没答应跟你回去。”

    霍松声说:“从南林绕一下最多耽误一天,不妨碍你过请神节。”

    林霰冷脸相对:“跟那个没关系。”

    霍松声手就放在林霰腰上,上下刮了一刮:“那就当做陪我,我爹可能知道火蛇草的下落,不管怎样,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林霰腰上有块痒痒肉,霍松声很精准地在那里蹭。林霰躲了一下,视线直直看着霍松声。

    “还是不能碰?”霍松声无辜地问。

    林霰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霍松声往后靠一点,又贴着他的腰线稍微用力按了按。

    林霰吸了一口气,同时按住他的手:“你不要得寸进尺。”

    霍松声从前得寸进尺的时候太多了,越被警告越要做,如今却懂得见好就收。

    他眦着嘴笑,头顶着林霰的胳膊,瞎蹭:“那你跟我回家吗?”

    这人小时候便能撒娇,长大后撒娇的功夫更是练的炉火纯青,不过十年没用过这招了,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林霰推开他的脸,动了下:“让我下去。”

    霍松声又问一遍:“跟不跟我回家啊?”

    嘴上问着,手已经很老实的放开了,让林霰坐了回去。

    霍松声快要靠在林霰肩膀上:“哥,你跟我回家吗?”

    林霰猛地转过头,肉眼可见地瞪大了眼睛,看霍松声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是疯了吗。

    俩人出生只差了一天,大概是年长的都想体验做哥的快感,早一天出生的那位从小逼迫霍松声喊哥,还不止一次扬言,只要霍松声喊一次,让他干啥都答应,奈何霍小侯爷在这点上非常坚持己见,认为早一天晚一天等于没差,从没让他如愿过。

    霍松声对林霰的反应非常欣喜,张了张嘴,还想再叫一声,林霰提前捂住他的嘴:“安静。”

    霍松声扯开林霰的手:“你答应我,我就不吵你了。”

    林霰拿他简直没办法。

    霍松声眼见着目的达到,欠不兮兮地还要往前凑:“你是答应了吗?”

    林霰只想把耳朵堵住,他不听不看,干脆两眼一闭,睡觉了——

    小侯爷为了回家使尽浑身解数

    第七十四章

    马车在清晨时分终于抵达南林。

    林霰躺在霍松声腿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他还在持续不断的发着低烧。半夜的时候,他冷地发抖,人也有些不清醒,霍松声担忧地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他额角毛绒绒的碎发。

    这个时辰卖早点的店铺已经开门,热腾腾的肉包子香味飘出很远。

    符尘赶了一夜路,快饿惨了,在包子店门口停下来,跳下车,手伸到窗户缝底下找霍松声要钱买吃的。

    霍松声给他几个铜板,使唤他跑腿:“买完包子去前面打包一份蜂蜜烤奶。”

    给钱的就是大爷,符尘果断去了,过一会回来,把包子和烤奶送到车里。

    符尘疑惑地看向林霰:“先生还没醒吗?”

    林霰觉少且轻,很少这样还能睡得着。

    霍松声说:“夜里一直没安生,快天亮才睡熟。”

    南林在大历南方,冬天要比别处稍微好过一点,冷是冷的,但风不似其他地方那么刮人。他们一路从山道上走,夜里温度低,林霰的身体无法抵御。

    符尘不敢耽搁,赶紧往南林侯府走。

    南林府坐落在南林城最中央,占了很大一块地,周围吃喝玩乐俱全,可府邸却很幽静。

    霍松声几年没回家了,难免有些近乡情怯。

    南林府门外日夜有家仆驻守,这是当初回南林时,霍城从南林军中带回来的兵,就是殷氏父子那一支,他们自甘以家仆身份留在霍城身边,为他看宅护院。

    霍松声今日来得巧,车到门口的时候,殷涧雷的父亲殷谷溪恰好从里面出来,准备吩咐换值。

    殷谷溪虽说上了年纪,但这么多年坚持操练未曾懈怠,腰上始终挂一把弯刀,瞧着很有杀伐之气,他儿子殷涧雷也很好的继承了这一点。

    车停下来的时候,殷谷溪抬眼看了看,这个点应当不会有人来拜访,他疑惑地迎上去:“敢问……”

    霍松声掀起半截车窗,轻喊道:“殷叔,是我。”

    殷谷溪精悍脸上转瞬便是惊喜:“小侯爷!”

    霍松声“嘘”了一声,示意道:“有人睡觉,我们小点声,方便开个侧门让我们进吗?”

    殷谷溪亲自安排,侧门就在旁边,卸锁开门,片刻没耽误。

    南林府上典型的园林建筑,白墙黛瓦,青砖碧泉,冬日里都养着绿色草木,几厢掩映很是好看。长陵的南林府比起来要逊色一些,那是御赐的宅子,不似南林这座,这是霍家的祖宅。

    霍松声将林霰抱下车,他刚刚快要醒了,眼睫一直颤,被霍松声贴着耳朵哄:“我们到家了,放心睡吧。”

    可能是“家”这个字让他感到安全,也可能是霍松声这个人让他感到安全,总之林霰很快又睡熟了。

    霍松声的房间每天有人打扫,人随时回来随时都能住。他将林霰抱回自己的房间,盖好被子,府上下人来升地龙,动作都放得很轻,没有惊动林霰。

    殷谷溪跟着看了全程,霍松声小心仔细的样子令他奇怪,但一直忍着没问。等霍松声将林霰安顿好,关了门出去,他才逮到机会询问起来,诸如霍松声什么时候回来的,为的什么回来,又是怎么回的南林。

    霍松声简单回答几句,说:“我爹娘起了吗?”

    殷谷溪点头说:“这个时辰该起了。”

    霍松声:“我去请个安。”

    他交待符尘留在这里守着林霰,厨房已经将蜂蜜烤奶拿去热着了,若是林霰醒了便拿给他吃。林霰低热未褪,霍松声一直担心,麻烦殷谷溪去请个大夫,将林霰好好看看。

    全部安排妥当,霍松声才转去他爹娘的院子。

    霍城和赵玥已经在厅里坐着了,俩人正说着话。

    早点下人已经备好,霍松声跟在下人后面,将两份小米粥放在爹娘面前。

    餐盘里缺了勺子,赵玥想让人拿一把,一转身,差点没吓倒:“哎呀!”

    霍城早年征战那一身健壮体格丝毫不减,老侯爷威赫还在,念了句:“怎么大惊小怪的。”

    结果赵玥一声“儿子”,惊得他险些摔下椅子。

    霍城定睛一看,面前这跟他嬉皮笑脸的不是霍松声是谁。他当即站起来,将霍松声从头看到脚:“霍松声?你不在漠北待着,怎么跑南林来了?”

    赵玥几年没见儿子,突然来个这么大的惊喜,眼泪都快掉下来:“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好歹让我们有个准备。什么时候到的,吃早饭了没有?坐下跟我们一起吃点,谷溪,帮忙添副碗筷。”

    当娘的最是操心儿子,赵玥对霍松声的思念溢于言表。霍松声扶她坐下,一句一句慢慢说:“我从西海回长陵,临时起意过来看看你们,前脚刚到家,后脚就过来了,街上闻见肉包子都没买,就等着回家这口热汤呢。”

    “西海?”霍城不在长陵,但消息并不闭塞,很快将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串了起来,着重问道,“前些日子朝廷昭告天下,要将安邈嫁去回讫,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霍松声一回家便被审问:“我确实是为此事回来的,起初要嫁去回讫的人是阿姐。”

    霍城对此毫不知情:“韵书?那怎么又变成了安邈?”

    霍松声便将前些日子的事情同他爹汇报一下,顺带着说了他被老皇帝派去西海打仗的事。

    霍城听完后面色一沉,显然是动了怒气:“你说的航道还要多久通航?”

    霍松声说:“一年之内。”

    霍城点点头:“倒也未必就是坏事。”

    霍城和林霰说的一样,航道建都建了,若能利用起来,不仅能发展大历同周边各国的邦交关系,而且有利于带动西南边陲的经济,有利有弊。

    他看了霍松声一眼:“但这话你不能说。”

    霍城将事情看得清楚明白,现在朝中是赵珩一人的天下,老皇帝恐怕要像十年前忌惮戚时靖那样忌惮霍松声,这些若由霍松声说出去,只怕他无法活着离开长陵了。

    霍松声说:“我自然不会掺和这些。”

    霍城摇了摇头:“那也未必,有些事不是你不掺和就没事的,昔日戚家也不参与党政,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我们有目共睹。”

    自从退出内廷回到南林,霍城这些年提起戚家越来越少,偶尔酒后与赵玥散步消食,那时会有感怀,同枕边人回忆旧时情景。

    赵玥听他说起戚家也有些伤怀,打断父子俩的谈话:“儿子刚回来你就跟他说这些权啊力的,快放过他,让他填饱肚子。”

    霍松声被赵玥按在身边,那么大个人了,还让当娘的给他剥鸡蛋,看得霍城极不顺眼。

    霍城吹胡子瞪眼:“他难道没长手吗?”

    赵玥亮起嗓门:“我给儿子剥个鸡蛋怎么啦,他下次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我剥个鸡蛋都不行啦?”

    霍城和赵玥在一块几十年,恩爱是恩爱,就是喜欢拌嘴。霍松声还小的时候,那会他跟戚庭霜在院子里打架,他爹和他娘一个要拉,一个不让拉,小孩就够吵的了,他俩再一拌嘴,房顶都快要掀翻。

    赵玥不理会霍城的意见,对霍松声说:“吃完早饭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娘给你做好吃的。”

    霍松声吃完一个鸡蛋,又抓了一个揣在身上,说道:“我待不了多久,最快明日,最晚后天就得走了。”

    霍城瞥着他:“这么急。”

    霍松声没忘回家最大的事:“爹,有个事儿我得请你帮忙。”

    霍城恍然大悟:“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在这儿等着你老子。”

    怎么回家被他爹说的像是有什么企图,霍松声顾不上那些,有求于人态度要好,低声下气地说:“爹,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给过我一面铜镜。”

    霍城当然记得:“记得啊,后来你送给了庭霜。”

    霍城鲜少一天内提两次戚家,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霍松声对戚家一贯敏感,霍城看着他的脸色,发现霍松声神色如常。

    “对,您知不知道这面铜镜是谁出自谁手?是别人送的,还是怎么得来的?”

    霍城觉得霍松声奇奇怪怪的:“过去这么久,你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霍松声遮遮掩掩,藏头去尾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病了,需要火蛇草救命。您也知道这玩意儿稀奇得很,不那么好找。”

    “哦,那镜子确实是用火蛇草炼的。不过你问晚了,铸镜人前些年便过世了。”

    铜镜是火蛇草唯一的线索,霍松声想过这一层,可真的听到了仍然无法接受:“什么?”

    霍城说:“铸镜的是西南府一名老工匠,早年我率兵同赤禹打过仗,平了西南的乱子,西南百姓为表感激,便合力找来材料,请当地有名的工匠打造一面护身镜送给我。”

    霍松声立刻抓住关键:“爹,你是说这铜镜的起源在西南?”

    “我倒觉得可以往赤禹找找。”霍城分析道,“当年赤禹占领西南府,在西南住了十几年,带过去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材,南疆虫谷便是赤禹人创立的,现在许多西南人身上还留着赤禹的血呢。”

    那都是霍城还年轻的时候了,赤禹离西南最近,赤禹人曾在此生活十几年,与当地人通婚,如今西南府许多异族长相,风俗习惯也与赤禹相同,都是过去留下的痕迹。

    霍松声心情忽上忽下,赤禹遍地是珍稀虫草,真可能有火蛇草也说不定。他长舒一口气,压在心上的巨石仿佛也借此卸去一角。

    霍城观察着霍松声,见他神情紧张,时紧时松,追问道:“什么朋友要你如此上心?”

    霍松声不正面回答:“就是这次回长陵才认识的朋友。”

    “那才多久,你还特地为人回一趟家?”

    霍松声狡辩道:“什么啊,我分明是特地回家,顺便问一问的。”

    此时看了全程的殷谷溪适时出声:“小侯爷,怕不是你带回来的那位?”

    霍松声:“……”

    赵玥终于发觉不对:“还带回来啦?你几时带人回过家。”

    联想到霍松声这多年老光棍,莫不是突然开了窍,为娘的大胆猜测:“松声,是不是你心上人啊?”

    霍松声无法否认,但更无法向他爹娘言明林霰的身份,只说:“我确实喜欢。”

    这回连霍城都正经起来:“她是哪里人?今年几岁?可读过书?家里是做什么的?都病到要找火蛇草的地步了,还能活得长吗?”

    最后一句简直是扎霍松声的心,他摆摆手:“您这嘴能说出什么好话。”

    霍城看出霍松声是来真的,叫来殷谷溪:“谷溪啊,请柳大夫来,仔细瞧瞧。”

    殷谷溪左右摸不着头脑:“小侯爷一回来便吩咐了,可是侯爷……”

    霍城不明就里。

    殷谷溪吞吞吐吐:“小侯爷带回来的……是位公子啊!”——

    殷叔:可吓死我了!

    第七十五章

    霍松声是被霍城打出前厅的,他小时候时常挨打,挨打就跑,跑的比兔子都快,气的霍城天天拿棍子在后面撵他。

    霍松声知道挨打的时候谁说了算,赵玥在的时候往赵玥身上扑,赵玥不在的时候往戚庭霜身上扑。

    反正有这俩给他拦着,霍城基本无法得手。

    赵玥抱住霍城的胳膊不让走,霍城这个岁数还要被儿子气,脸都绿了:“霍松声!你把话讲清楚!”

    霍松声早跑的没影,一头扎回自己的院子,门一甩,还从里头上了栓。

    柳大夫已经到了,正在给林霰诊脉。

    林霰睡醒了,靠在床头,和平时不一样的是,他来来回回在房间里看,像是新奇,也像是在了解。

    “先生,您现在可觉得头痛胸闷?”

    柳大夫年轻时在宫里做过御医,后来辞官返乡,在南林城里开了家医馆,手下学生也是满大历跑的。他和霍城在长陵宫时便认识了,后来霍城也回到南林,家里人大病小灾都是找的柳大夫。

    林霰“嗯”了声,说道:“胸闷有好一阵了。”

    柳大夫说:“除此之外可还有别处不爽?”

    林霰不爽的地方多了去了,已经无法说得清楚明白,便摇摇头。

    霍松声这时进来:“哪里不舒服要说,别讳疾忌医。”

    林霰原本还在看墙上挂着的字画,听见声音转回头,眼神比往常要柔和许多。

    霍松声先替林霰交待:“他太怕冷了,一到夜里就发抖,体温也很低。”

    柳大夫说:“先生体内有寒毒,今年冬天又格外冷些,怕是很难过。”

    “可有办法缓解?”

    柳大夫:“我开几副药,有条件的话带他泡泡药浴,发发汗会好受一些。先生的身体照顾起来要比旁人加倍仔细,最好不要操劳,也不要过度忧思,万害从心起,心里舒畅,病也好得快一点。”

    这话别说林霰了,就是霍松声也听过好多回。他看向林霰:“大夫说的你记住了没?还有哪里难受?”

    林霰摇了摇头。

    柳大夫说:“至于胸闷气短,是五内郁结之兆。小侯爷,您和下人先出去,我替先生施个针,排排郁结之气。”

    不耽误时间,柳大夫将药开好交给霍松声,让他先去拿药。

    门关上,柳大夫面色一沉,询问道:“先生体内寒毒深重,世所罕见,按道理来说,这样的病症不可能拖至今日,先生可否告知是用过什么药才得以保全性命?”

    这话林霰也听过许多次,他看过无数大夫,无数人都束手无策,他为了活命吃过太多药,早已不知哪样有用哪样无用。符尧也说过他命大,早该死了,却一次又一次活下来,可是原因符尧却找不出,只是猜测或许是吃的药太多,其中部分相互作用,才误打误撞为他续命。

    林霰说:“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些去寒保命的药。”

    柳大夫连连称奇:“那倒是奇了,先生脉象孱弱,寒气附骨,可这股寒气之中似有若无一点热源,一直供养着先生的心脉。我方才判了半天,几次以为是错觉,它太微弱了,很难发现。”

    林霰微微一愣:“热源?”

    柳大夫说:“看起来是这样,也许是先生吃的那些药在无形中凝成了这股热源,为先生争取到了时间。”

    柳大夫抽出一根银针,示意林霰伸出手。

    林霰握紧左手,露出的小臂瘦到皮包骨,柳大夫看了半天竟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先生若想彻底拔毒还是要尽快找到火蛇草。”柳大夫让林霰解开领口,将针扎在他胸口。

    林霰闷哼一声,表情有些痛苦。

    “这是先生第一次扎针?”

    林霰颤抖说道:“不是。”

    柳大夫按住他的肩膀:“疼说明扎对了,请先生忍一忍。”

    柳大夫光是扎针就扎了半个时辰,霍松声不仅抓好了药,连药浴都准备妥当。

    门一开,柳大夫汗流满面,林霰完全失去力气,气息奄奄的侧躺在床上。

    他半敛着的眼睛空茫一片,连领口都无力拢起,敞着嶙峋的胸骨,和顶上两片凸起的锁骨。

    这个样子的林霰霍松声见过一回,那次在符山,林霰从药炉出来时便是这样。

    霍松声坐在床边,替林霰拉上衣服。林霰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眼前是灰蒙蒙一片阴影。

    “他看起来很难受。”霍松声眉头紧皱。

    柳大夫说:“不要紧,让他休息一会,趁身上的汗没干,带他去泡个药浴。”

    霍松声谨遵医嘱,请符尘送柳大夫出门。

    林霰的头发都湿了,虚白的面容更显脆弱。霍松声趴在床头,几乎是贴着林霰汗湿的脸,一直用手抚他的眉骨。

    林霰缓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聚起焦,他唇齿间都是血腥味,难得嘴唇有了色彩,都是刚才剧痛之下自己咬的。

    霍松声感觉到林霰气息的变化,唯恐惊扰到什么一般,话说的又轻又慢:“是不是很痛?我陪你洗个澡,回来给你拿烤奶吃,好不好?”

    林霰眨眼的速度很慢,说话的力气更是没有,平时转的飞快的脑子无法运作。

    霍松声用被子把林霰裹好,抱起他:“出去一下,当心有风。”

    侯府财大气粗,霍松声的院子里有单独的浴池,浴池修的亮堂堂,四面铺的都是上好的白玉砖,里面不用蜡烛,而是用琉璃盏照明。

    霍松声抱林霰进去,热气将整个浴房灌满,浓浓一股药味飘出来。

    浴房中有个太师椅,是霍松声不久前才命人搬过来的。他将林霰放上去,两手勾住他松垮的领口,解他衣服。

    林霰比刚才恢复一点力气,手指轻抬:“让符尘来……”

    霍松声剥开他的衣服,暴露出林霰一片无暇的苍白皮肤。他挑起眉:“符尘给你洗过澡?”

    林霰偏头咳了一声:“……没有。”

    霍松声理所当然起来:“那还是我帮你。”

    他的手往下勾住林霰的裤带,很容易便拽开,林霰揪住裤子不让脱,又说了一句:“侯府下人总有能伺候人的。”

    浴池热烘烘的,哪怕脱光了也不觉得冷,霍松声不介意跟林霰在这里耗,先站起来将自己上身扒了个精光。

    “你倒不客气,初来乍到还使唤起我家下人了。”霍松声脱完上衣,转过去又要脱林霰的裤子,“松手,别跟我抢,你现在抢不过我。”

    林霰现在那小猫力气霍松声一个手指头就能治住他,抗争无果,林霰面无表情将脸撇向一边,在霍松声脱掉他裤子的时候,不太明显地咬了下牙。

    他浑身赤裸,展露人前的是一具精致的身体,除了瘦一点以外,他身上各处都挑不出毛病,体毛稀疏,没有伤痕,一颗痣也没有,而且过分白净。

    霍松声扫视一眼,将眉头皱了起来,林霰的身体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人,更像一尊精打细雕的完美瓷器。

    林霰不适应霍松声这样的目光,那会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抓过衣服在身前挡了一下:“看够了吗。”

    “大男人还怕看?”霍松声眨眼挥散情绪,“我就不怕,随你看。”

    小侯爷没皮没脸的功力只增不减,林霰不搭他的话。

    霍松声抱林霰去浴池,下了水,拿防水的袖套将他打了骨钉的手护起来。

    霍松声坐在池边,两腿夹着林霰的腰,将人固定在身前,一边撑着他,一边掬水往他身上淋。

    林霰的头发很长,发尾飘在水里打湿了,霍松声一把抓起来,想给它弄起来,但是不会:“怎么梳啊。”

    林霰手若是方便便自己弄了,如今只好依赖霍松声:“绕两圈用簪子插起来。”

    霍松声手笨得很,要么这边掉了,要么那边掉,绕了半天才弄好,自己还挺满意,可一低头,林霰后颈到肩膀大片瓷白的皮肉暴露在眼前,再深一点便被褐色汤药掩盖住,两种颜色比对十分明显,更显得他白得过分。

    霍松声脸热烘烘的,跳下水。

    他动作有点大,林霰刚好转过头,溅起的水花扑了一脸。

    林霰闭上眼,突然失去了方向,人也站不稳了。

    霍松声推着他的小腹,将他抵在浴池边沿,抬高他的下颌:“弄到眼睛了?”

    林霰下意识要揉眼,被霍松声制止了。

    霍松声微微向他靠近,手一伸取来放在岸上的软巾。

    林霰睫毛湿润,颜色如墨,霍松声压上去的时候,他的眼睛颤抖不休。

    空气太热了,药味很重,但林霰仍然觉得自己被霍松声的气息包裹了。俩人似有若无贴在一起,皮蹭皮,肉贴肉,连呼吸的起伏都是一起一落的刚刚合上。

    林霰催促道:“好了吗?”

    “不急。”霍松声细致道,“要清理干净。”

    这药汤是为林霰准备的,适合体寒的人,他泡着正好。对霍松声来说这太热了,他的鬓角都出了汗。

    林霰感觉霍松声离他实在是太近了,呼吸交错着,没等弄完便睁开眼睛。

    霍松声几乎和林霰鼻尖相抵。

    他对上林霰的视线,被热气蒸红了,含着水,总是冷冷淡淡的一双雾眼现在很湿润。

    霍松声心急的去找林霰的嘴唇,微微张着唇齿,想要更多。可快碰到的时候,林霰偏开了头。

    林霰的手有点烫,难以分辨是因为药浴还是因为霍松声。他理智尚存,意识清醒,沉声说:“霍松声,我想自己泡一会。”

    霍松声没有得逞,也没有气馁,他提着林霰的腰将他提到浴池边,双手撑在林霰身侧,目光肆无忌惮的往下看。

    林霰差点恼羞成怒,淡定都要破功:“你干什么?”

    “看看你热了没。”霍松声那混蛋说着,又看了一眼,“挺热的,你觉得呢。”

    第七十六章

    林霰确实热了,他很少想这些,不代表他没有,现在他面对着霍松声,如同面对他的爱与欲,他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人的身体总要比嘴巴诚实,霍松声打了这么多仗,上了战场就是要赢,他习惯了角逐和厮杀,最终目的就是胜利。攻略林霰就是拿下另一个战场,霍松声要赢下这个人,要将林霰永远留在身边。

    霍松声仰起脸,吞吐着令人昏聩的热潮:“需要我帮你吗?”

    林霰眼尾不停地跳,他想跳下水里,却被霍松声强势的侵入,那人托着他的膝弯,掌着他的腰,离他不过毫厘,满脸写着势在必得。

    “不需要。”林霰说,“让我下去。”

    霍松声按在他腰上的手滑了一下,沿着臀线来到腿根。

    林霰皱起眉,抓住他的手腕:“我说话你听不懂吗?”

    霍松声贴着林霰的脸,呼吸粗重,滚烫的亲吻落在他的下颌上,沿着下颌的线条轻轻咬他:“可你明明就想。”

    林霰的气息被霍松声打乱了,霍松声咬他的每一下都让他的理智消减一分。

    他被霍松声放了下来,热烫的药浴漫过胸,水纹一波一波的推过来,推着霍松声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林霰在霍松声亲吻他唇角的时候,伸手掌住了他的脖子。

    霍松声被迫从林霰身上离开,不满地看向他,正对上对方沉沉的目光。那眼神里太多东西了,压抑、克制、警告,可霍松声就是在里面看见了快要被淹没的冲动。

    “你流汗了。”霍松声的手从水里探出来,湿漉漉的,摸上林霰的脸,“是不是药浴起作用了?”

    林霰喉头上下滑动一下,霍松声的手那么湿滑,隔着皮肤,触及他的筋和骨。

    霍松声嗓音发哑,每个字都诉说着长久的思念和欲望:“别掐我脖子,你掐着我,我只想按倒你,可是你的身体不允许我这么做。”

    林霰手一松。

    霍松声又赢下一场,他露出得意的笑,询问林霰:“现在我可以亲你了吗?”

    林霰无法像霍松声一样坦诚,可他的沉默就是最大的默许。

    他在霍松声凑上来的瞬间闭上了眼睛,然后感受到了对方强势的气息。

    霍松声对林霰毫无保留,他的思念,他的渴望,他的恐惧,他的庆幸,全都含在这个吻里。

    霍松声几乎要将自己献祭出去,他用滚烫的唇舌不休不止地纠缠着林霰,不遗余力的讨好他,希望他不要拒绝自己。

    霍松声吻得太用力了,不仅是想要献祭自己,还想要占有林霰。他的不安很快通过动作表现出来,手上急躁的不得章法,他弄得林霰很疼,但林霰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接受,接受霍松声带给他的一切。

    暧昧的水渍声隐藏在持续不断的流水声中,太热了,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霍松声捧着林霰的脸,红润的唇啄着他的下巴,他糊了林霰一脸口水还不够,还含着他的唇角,掠起潮湿又慵懒的眸光,一边亲他一边含混不清地喊他:“宝贝儿。”

    霍松声的声音全黏在嗓子里,浅皱起眉:“真不想被人打扰。”

    林霰睁开眼睛,视线压得极低,看起来比霍松声还要散漫。他往下蹲了一下,让水漫过胸,水压更令他喘不上气,林霰微张着唇齿呼吸,又被霍松声缠着堵住了嘴巴。

    这次林霰推了他一下,霍松声不满意地“嗯”了声,往下轻咬林霰的脖子。

    “给我衣服。”林霰说。

    霍松声含住林霰的喉结:“不给。”

    林霰觉得他没分寸,冷了脸:“差不多得了。”

    霍松声没感受到冷淡和拒绝,反而抵着林霰硌人的锁骨低低笑了起来,用只有林霰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宝贝儿,若是被人瞧见你我这般亲热,你在人前还能与我装作不熟吗?”

    林霰缓慢抬起眼,看向霍松声束发的木簪,不答反问道:“你今天怎么没梳马尾?”

    “见爹娘么,要稳重点。”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腰,“你觉得我还稳重吗?”

    林霰实话实说:“不怎么稳重。”

    都这么说了,霍松声索性再不稳重一点,他将束发的簪子取下来,摊开林霰的左手,将东西放进去,然后连同他的手一起握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还能跟我装不熟吗。”

    “能。”林霰微微握紧拳头,突然凑上来一点,那姿势像是在亲吻霍松声的耳朵。

    只有霍松声知道碰到他的只有林霰呼出的气息,和他一句冷冰冰的话语:“死人不会说话,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能活着出去。”

    霍松声挑起眉。

    就在这个时候,林霰和霍松声同时动起来,他借着霍松声的手转到前面来,几乎是命令霍松声:“帮我。”

    霍松声语调上扬:“遵命。”

    说完他握着林霰的手微一用力,木簪如破竹般直直扔了出去。

    侯府浴池更接近汤池,四面造的假山,顶上是空的。

    这一簪子出去,拐角处几乎是目视死角的地方,传来人体倒地的声音。

    一名黑衣人遭遇袭击,喉咙上插了把木簪,“哐当”从假山后倒了下来。

    霍松声好歹穿了条裤子,林霰却是□□,这模样叫谁见了都不太好看。

    霍松声瞄他一眼,说道:“别动等着我。”

    说完他顺手抄起岸边的洗漱工具,“咻咻咻”,接连几具尸体应声倒下。

    侯府有刺客已经罕见,来了这么多还悄无声息那就不应该了。

    林霰拉起手指吹了声口哨,余音未止,又一批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蹿出,这次来的是一路跟在林霰身后,秘密保护他的聆语楼!

    “聆语楼听令。”林霰沉声下令道,“今日刺客,不留活口。错放一个,提头来见。”

    霍松声在水中转过头,林霰阴沉冰冷的模样让他感到陌生。

    林霰在霍松声的注视下,缓慢从浴池爬了上去,他捡起落在太师椅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说道:“聆语楼一直暗中保护,没有刺客不会现身,东厂还没放弃讨回文书。”

    第七十七章

    杀手很快处理干净,如林霰所说的那样,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浴池弄脏了,地面和水里都是血。

    林霰嫌恶地皱了皱眉,对还站在水里的霍松声说:“上来。”

    霍松声刚爬上去,侯府的侍卫便敲响了门,询问道:“小侯爷,出什么事了吗?”

    霍松声擦了擦身上的水,看向林霰:“你怎么说?”

    林霰说:“别惊动老侯爷。”

    于是霍松声对外面讲:“没事,退下吧。”

    脚步渐渐远去,林霰吩咐聆语楼将杀手和浴池清理干净。

    霍松声眉眼间的热度已经冷却:“秦芳若的胆子太大了。”

    林霰偏头咳了几声,说道:“兔死狗烹,若文书昭告天下,秦芳若在赵渊那里就是一枚弃子,我确实小看他了。”

    霍松声把放在椅子上的披风拿起来,将林霰严实罩住:“你要怎么做?”

    “当然是将事情搞大。”林霰苍白尖瘦的下巴被霍松声咬出斑驳的红点,领子上的白色绒毛轻轻扫在上面,像是新生的嫩梅映在雪上,“他越怕什么,我越要送他什么。”

    霍松声摸了摸他的下巴,觉得自己咬得有点狠了:“疼不疼?”

    林霰垂下眼,霍松声食指上的玄铁戒是交换后的那枚,方才他就是被那只手碰的,冰凉的玄铁戒触及身体,一点点生热,那种感觉太过荒唐。

    “不疼。”林霰往后一仰,随后说,“我要尽快回长陵。”

    霍松声蜷起指尖,捞起衣服套在身上:“明天一早我带你走。”

    林霰没再多说,他四肢酸软,仍然需要休息,霍松声将他送回房间,让符尘把厨房热着的烤奶端了上来。

    蜂蜜烤奶香香甜甜的,是南林早市特色,霍松声说:“垫垫肚子,吃完去睡觉。”

    林霰一直没怎么进食,胃口不好,方才泡了汤药,出了汗,现在有一点饿的感觉。可还没吃几口,霍松声的小院便被人敲开,殷谷溪一脸严肃在前开道,身后跟着的是霍城。

    霍松声站出门外,老远看见他俩个,冲林霰说:“我爹来了。”

    林霰抬起眼,捏在手里的勺子磕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霍松声已经迎了上去:“爹,你怎么来了。”

    殷谷溪让开路,霍城抬脚就要踹霍松声,霍松声敏捷的躲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想来没少“配合”。

    霍城沉着脸问:“你又给我惹了什么好事?”

    “我哪惹什么事了。”霍松声扮作无辜,往院子里挪了几步,“咱们要不去你房里说?”

    “做什么。”霍城怒极反笑,“你这屋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你藏的那个娇,还是藏不住的血光?”

    霍松声猛地瞪起眼睛,反应过来:“你早知道!”

    霍松声刚才就奇怪,虽说他南林侯府不如当年,但殷谷溪手下那些兵兵将将可都不是摆设,侯府防备森严,东厂刺客怎能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压根不是摸进来的,而是被霍城故意放进来的!

    “小侯爷,你前脚进门,后脚就有刺客潜入,侯爷不想打草惊蛇,便没有声张。”殷谷溪说。

    那会霍松声刚吃完早饭离开,殷谷溪手下便来通报,说有一批人在府外鬼祟徘徊,霍城默许府上侍卫放松警惕,不料那些人竟溜进了霍松声的院子。

    殷谷溪一直带人在外面盯着,听见了打斗声,立刻便去禀报霍城。

    霍城说:“你小子放个屁我都知道,还想瞒着我?那些刺客是冲你,还是冲你的人?”

    当爹的在这你啊,你的人的,说的霍松声脸颊发烫,他挠挠头:“什么啊。”

    “少装。”霍城提步往里走,“我倒看看是什么人,能将你三魂勾去七魄,连自己老子都不说实话。”

    霍松声没拦住他爹,霍城一把将霍松声推到一边,手劲再大点能将他掀翻到池子里去。

    屋里林霰仓惶地站了起来,掌心不自觉沁出汗水,方才洗澡时左手的纱布打湿了,霍松声才替他拆掉,此刻伤口被汗水蛰得生疼,他却恍若未觉地攥着手。

    门敞着,人一进来就能看见。

    霍城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林霰有瞬间的恍惚。他见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以为经年发生的所有都是一场梦,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因为霍城不曾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过他。

    霍城的视线冷冷在林霰脸上扫过,他只看了林霰一眼,旋即转向霍松声,眼中写满了荒谬。

    当爹的最懂儿子,霍松声一句话都不用讲,只要霍城没瞎,他就能懂霍松声在想什么。

    霍松声挡在林霰面前:“爹,他身体不好,你别乱说话。”

    “我一个字儿都没说,你还护上了?”霍城冷笑一声,拨开霍松声,又将林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父子俩打量人时的神情都是一致的,不过霍城到底多吃了几十年大米,至少面上还算客气,“头一次见面,别拘着,坐吧。”

    霍城衣服一甩,直接坐下来了。

    他朝桌上看了眼,调侃霍松声说:“你还挺会心疼人,巴着看病泡澡,还巴着买早饭。”

    “我巴着给你买早饭的时候你咋不说呢。”霍松声胳膊肘向外拐,“再说了,我这不是随你吗。”

    霍城深觉养儿子没用,恨不得将霍松声逐出家门,他懒得理这便宜儿子,问林霰说:“先生怎么称呼,我认识一下。”

    林霰端正立在桌旁,闻言一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回答说:“在下姓林名霰,认识不敢当,感谢侯爷照拂。”

    他那只打了钢针的手还吊着,按理说不能动,这动作摆出来势必会牵扯到伤处。

    霍松声将他按下去:“你别乱动。”

    霍城的目光就在俩人脸上打转,摆了摆手说:“虚礼就免了,林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你的文章我还读过。”

    林霰谦逊说:“拙笔妄言,在侯爷面前献丑了。”

    “先生谦虚,我们不过是兵痞子,只知舞刀弄枪,比不得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才子。”霍城给自己倒了杯茶,意有所指道,“先生你说呢。”

    霍城看似在说自己,一字一句却隐晦在说霍松声。言外之意,我儿子只知带兵打仗,玩心眼比不过你,你最好坦诚相待,别看我儿子傻就利用他,骗他感情。

    霍松声和林霰都听懂了霍城的意思。

    霍松声眉头一紧,刚要开口,就听林霰说:“侯爷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小侯爷镇守边疆,铁骨铮铮。你们是为国流血的军人,我等之所以能享盛世太平、闲来赋诗作乐,皆要仰仗你们。云泥之别,侯爷抬举我了。”

    霍城心中腹诽,好一张利嘴,霍松声这笨蛋估计玩不过。他笑了一笑,说道:“没什么抬举不抬举,我们战场杀敌,文人口诛笔伐,一样可以拿人性命。先生的笔锋朝向谁我不知道,今日我家却是见着刀锋了。”

    霍松声忍不住开口:“那又不是他惹得。”

    他护短的过分,林霰看他一眼,然后说:“这其中有些缘由,但侯爷放心,我不会让小侯爷涉险。”

    “刀剑可不长眼。”霍城说,“先生的嘴不是保命符,先生的算盘最好也别往我们头上打。”

    “爹!”霍松声听不下去,也无法对霍城解释清楚。

    在霍城看来,林霰是有目的的接近,毕竟得到霍松声,不仅可以控制靖北军,还等于拿下了南林侯府。

    霍家绝对是一块被人忽视的大饼,霍城在大历多年根基,完全可以做到一呼百应。林霰的意图很明显,拿到霍家的支持无疑是走了一条捷径。

    霍城换了副轻松随意的姿态,解释说:“先生别怪我说话直接,你们前脚回来,后脚家里就进了人,血腥味我坐这都能闻到。”

    林霰原本不想惊动霍城,就是不想让南林侯府牵扯其中。

    “侯爷不放心我应当,但不管侯爷信不信,我没打过侯府的主意,也没打过小侯爷的主意。”

    “哦。”霍城眼睛一眯,显然正等着林霰说这个,借题发挥道,“那就是我儿子打你主意了。”

    林霰:“……”

    “松声在溯望原待野了,做事没个定性,他小时候就喜欢新鲜的东西,爱跟人反着来,新鲜劲过去了也就淡了。”霍城说的凉薄,“他从小到大我就看他对一件事儿一个人执着过,先生生得好,靠眼睛沾了点光,但不代表他就真把你放在心上了。”

    霍松声张了张嘴,霍城抬手示意他闭嘴。

    霍城继续说:“先生这般人物是要往高处走的,这些小手段我猜先生看不上,所以就不说了。逢场作戏么,可以,但先生也别太上心,假的终究是假的,取代不了真的,回头鸡飞蛋打,别怪我没先提醒你。”

    敲打完林霰,霍城站起身,乜了霍松声一眼:“出来这么久,该回溯望原了吧?”

    霍松声还沉浸在他老爹惊人的想象力里,慢半拍的点点头。

    霍城还以为自己把霍松声点醒了,于是说:“既然如此,送先生回长陵后便动身吧,不要耽搁了。”

    霍松声“哦”了声。

    “至于那些刺客。”霍城看了他俩一眼,“你们跟我到书房交代清楚。”——

    霍松声:爹,替身文学是让你给整明白了。

    第七十八章

    霍城带着殷谷溪先行一步,房间安静下来,霍松声摸了下烤奶:“吃了再去吧。”

    林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

    “我爹茶楼故事听多了,你别理他。你不想说的就不说,糊弄过去就行。”霍松声趴在桌旁,挑着一双眼睛看林霰吃东西,“像你糊弄我一样,我爹不会说你什么的,等回到长陵,他更管不了我们了。”

    来到南林已经在计划外,见霍城更是林霰没有想过的事,当时霍松声说要带他回家,林霰口头拒绝,其实心里并非无动于衷。他曾寄住侯府十七年,霍城与赵玥待他视如己出,这二位在林霰心里的分量早已超越寻常长辈,除了父母兄嫂,霍家亦是他无法割舍的亲人。

    错过这一次,或许此生都无法再相见了,说到底林霰自己也想来看一看。他是一时冲动,对上霍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没有打过腹稿。如果没有那些碍事的杀手,或许局面不会如此难看,林霰眼中闪过一丝阴鹜。

    见林霰又不说话,霍松声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在想什么?”

    “没什么。”碗已经见底,林霰擦了擦嘴,起身说,“走吧。”

    霍松声不满他的态度,掐着腰将人捉回来,一个用力把林霰提上了桌。

    先前在浴池就是这个姿势,林霰面露不悦,抬腿顶了霍松声一下:“别再胡闹。”

    霍松声弓了下背,一掌按住林霰的膝头,强势的顶开他的双腿,将自己挤了过去。他靠林霰极近,夸张地说:“你要废了我吗?”

    林霰顿时语塞。

    霍松声说:“我跟你说话,听没听见好歹回我一句,别让我猜,也别让我一直等着。”

    林霰躲着他的气息:“让我下去。”

    霍松声抬手理了理林霰挂在脸上的头发,绕去耳后,手指碰到他失温的脸:“又冷下来了。”

    离开浴池不久,林霰的体温又降了下来,热度似乎不能在他身上长久的维持,这一点让霍松声感到忧虑。

    “你觉得冷吗?”霍松声的鼻尖就在林霰脸上轻蹭,他像是在感受他的温度,又像是在嗅他的味道,“烤奶是不是很甜,你香香的。”

    林霰明明泡了一身的药味,隔老远就能闻到,哪里有什么香甜气味。

    “霍松声。”林霰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你碰到我的手了。”

    霍松声似乎清醒一些,他垂下眼睛看了看,勾着唇笑:“又撒谎。”

    霍松声笑起来的样子有点痞痞的,像个纨绔,还像个风流少爷,可他从来和风流二字毫不相干,这么多年,他心里就没装过第二个人。

    “怎么才能热起来啊。”霍松声假装不懂,手心按在林霰的后脖子上,一点点啄他的下巴,“这样热吗?”

    林霰完全躲不开,呼吸变了节奏,在绵密的亲吻中喘息渐重。

    霍松声缠着林霰,吞噬着他,还觉得不够,放肆的向他讨要:“张嘴。”

    林霰没有让他如愿,反而一口咬在他下唇上。

    霍松声皱起眉,吃痛的“嗯”了一声,但没退开,他含着林霰,捏了捏他的腰,又要了一次:“给我。”

    林霰腰眼都麻了,被迫张开口,霍松声顺势探进去,口舌生津,水渍声啧啧作响。

    霍松声亲的林霰发热,亲的他出汗,亲的他苍白面颊隐隐透出红晕。

    林霰粗喘着说:“够了。”

    霍松声觉得不够,等林霰伸手来推他的时候,便将攥紧他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掌下的心跳蓬勃有力,又热又烫的顶着林霰,让他生出一种拿捏着霍松声心脏的错觉。

    “可以了……”林霰错开脸,“你爹要等急了。”

    霍松声视线里是一截如玉的脖颈,它太干净了,让霍松声忍不住想咬住。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用虎牙磨着林霰的脖子,轻轻地咬他,系好的衣襟松开一点,露出肩膀。

    皮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林霰便打了个抖,细小的毛孔张开来,他小幅度泛起战栗。

    霍松声托着腿抱起他,将他抱进内室,林霰快要生气了:“你别没完没了。”

    霍松声低头咬他的肩,在林霰肩膀上留下一圈咬痕。

    林霰小声吸了一口气,比刚才更热了。他被霍松声压进床上,珠玉在眼前摇晃,霍松声埋在他脖颈间,朝他耳畔咕哝:“忍不住了。”

    林霰嗓音低沉,与平时有些不一样:“起来。”

    霍松声箍着林霰的腰,过了一会儿,手摸向他的肚子。

    林霰肚子还有点凉,霍松声就把手放在那儿,暖他的小腹。

    “你好瘦。”霍松声的指腹上下刮着林霰的肚子,在他圆圆的肚脐边画圈,“多吃点好不好,长点肉。”

    林霰被他弄得有点痒,动了一下:“你起不起来?”

    “起,抱会就起。”霍松声深深地嗅在林霰颈间,用嘴唇碰碰林霰的耳朵,“真不想放开你。”

    霍松声黏人得厉害,林霰被他闹得没办法,闭上眼躺那不动了。

    霍松声点了点林霰的鼻子,沿着那条挺直的线,往下滑到嘴唇,在到下巴、喉结。他像是终于找回了失而复得的东西,对林霰的所有都爱不释手。

    霍松声没再做出格的事,只是安静地抱着林霰。

    这些年无论对霍松声还是对林霰来说,都很少有这样完全放松的时刻,现在他们在南林,在侯府,在霍松声家里,在他床上。周围的一切都给足了安全感,身边人的温度和心跳成了最好的安神香。

    俩人完全忘了书房还有个在等他们的老爹,就这么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等不着人的霍城在书房发了一通火,派人来喊,到门口碰见正关门的符尘。

    符尘“嘘”声道:“他们睡了。”

    下人赶紧跑回去告诉霍城,霍城气不打一出来,又无从发泄,拉着殷谷溪出门喝茶去了,还让人盯着霍松声的院子,那二人有任何动静都要通知他。

    霍松声中途醒了一次,迷迷糊糊抖开被子给林霰盖上,然后一头砸他边上。

    那动静着实有点大,林霰皱着眉,喃了句:“做什么?”

    霍松声抱过去,手在林霰身上拍了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乖,不难受。”

    俩人就着一个枕头,霍松声的脸贴着林霰的肩,很快就又睡熟了。

    这觉睡的确实放肆,等他俩睡醒天都黑了。

    林霰先醒的,被一屋子黑给惊了一下,旋即掀开盘在身上的霍松声。

    霍松声给他推得一头磕在墙上,“咚”的一声,痛苦的嗷了一嗓子。

    林霰心脏一紧,摸过去:“撞哪了?”

    “后脑勺……”霍松声捂着脑袋,在床上拱着,“你干嘛啊,疼死了。”

    林霰没想到闭了个眼睛直接到晚上了,关键是他很多年没睡过这么完整的一觉了,没做梦,没中途惊醒,也没出冷汗,更要命的是,他把霍城给忘了……

    “让我看看。”

    房间黑着,看也看不清,林霰说是看,其实就是用手摸,真撞狠了,霍松声脑袋上鼓出一个包。

    “对不起。”黑暗似乎能掩盖一切不该有的情绪,林霰没有白天那么冷了,说话明显有了温度,“帮你吹吹?”

    霍松声睡得浑身热乎乎的往林霰身上钻,闷声说:“你快给我吹吹。”

    林霰把霍松声按低一点,给他吹了吹,吹完发现霍松声又昏昏欲睡起来,脸都快砸在他身上。

    林霰托了一把霍松声的下巴:“别睡了,醒醒神。”

    霍松声低头亲了口林霰的手心,又把下巴放回他手上:“我困。”

    林霰对他都无奈了:“起来吧,我去点灯。”

    霍松声坐了起来,林霰下床将灯点上,小小一寸火光显得很温暖,也很动人。

    霍松声坐在那儿摸后脑勺的包,林霰拿开他的手:“别碰。”

    “哦。”霍松声手搭着腿,像是才想起来爽了老爹的约,“我去,什么时辰了。”

    林霰估算一下,现在大概是晚饭时候。

    霍松声赶紧跳下床,抓起衣服就穿:“我爹肯定气死了,说不准要揍我。”

    他把林霰的衣服也拿给他,不忘说:“他要是揍我你记得替我拦着啊。”

    霍松声好像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年月,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过往反复发生而复刻出的身体记忆。说完他和林霰都愣了下,穿衣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霍城现在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揍他还另说,就算揍了也是关上门揍,林霰是外人,霍城怎么可能当着他面揍霍松声。

    林霰将外衣穿好,小心地跳过这一句:“你又不是小孩子,侯爷不会揍你的。”

    霍松声与他心照不宣,“哈哈”一笑:“是啊,你说得对。”

    他们默契的对过往保持缄默,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触及。

    霍松声往外间走,门一开,侯府下人就守在外头。

    “干嘛呢?”霍松声问道,“监视我啊?”

    下人毕恭毕敬回答:“小侯爷,侯爷和夫人在‘雪上听’等你们一起吃晚饭。”

    “哦,跟我爹娘说我们马上就到。”

    霍松声返回屋里,问林霰:“跟我爹娘一起吃个饭?”

    林霰没有理由和立场拒绝。

    霍松声给他整了整衣领,不让风吹着:“走吧。”——

    岳父印象再减1

    第七十九章

    雪上听是园林深处搭的一间小楼,四方小桌临窗放置,窗户是整面开的,接着地,外面是一片清池。

    夏天的时候池子里全是莲叶荷花,盛放之景美不胜收。

    冬天也不赖,就是萧瑟一些,若是下雪连片白色,其实也是美的,只是南林近两年都没下雪,倒有几分遗憾。

    雪上听并不大,看那张桌子就知道,矮桌快摆到地上去。很显然,这不是会客吃饭的厅,不够正式,整体看起来更随意,更适合家人小聚。

    赵玥和霍城早早便到了,来这儿吃饭是赵玥提的,四周氛围轻松,容易拉近距离。

    霍城对林霰和霍松声极其不满,吐槽道:“你看看,什么时辰了,我等了他们一下午!都饭点了还不起来!”

    赵玥上午就听闻霍城找人麻烦去了,早就想问,谁知霍城拉着殷谷溪去喝了一下午茶,没找到人。

    “孩子累了让他们睡个觉怎么了,什么天大的事不能休息好了再说。”赵玥一言堂发言,向霍城打听,“你见到松声带回来那孩子了?怎么样?是个好相处的么?”

    霍城直觉不好相处,但先不想多说,卖了个关子:“你见到人就知道了。”

    赵玥难得见他有闲情逸致打哑谜,猜测道:“是个不好惹的?”

    霍城冷哼一声:“反正将你儿子拿捏得死死的,是个小狐狸。”

    赵玥有点惊诧,难免想起过去:“我以为松声喜欢稳重的。”

    “你说庭霜?”

    霍城许久没提这个名字,赵玥点了点头。

    “那也是个小狐狸,只是你儿子太皮,显得人家稳重。”

    霍城明镜儿似的,家长看孩子一看一个准,霍松声和戚庭霜在他手里长大,自己养出来的娃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

    “那听你的意思……”赵玥又猜测,“又是一个庭霜?”

    “得了吧。”万事不能比较,霍城挺不留情面,“庭霜可没那么多心思。”

    林霰到门口时正听见这么一句,上台阶的脚步一顿,脸上好不容易有的那点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霍松声被林霰的反应刺痛了,忍不住想去抓他的手。

    他们曾是戚庭霜身边亲近的人,太清楚他是什么样子。那个活在他们眼里的戚庭霜是什么样的呢,他简单也真诚,少年总是会将心思写在脸上,让人一眼看透他的纯粹。

    他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他聪明,所以有自己的小骄傲,但不自负。他有脾气,被惹恼了会烦,会生气,但听得进道理,也懂得退让。

    十几岁的男孩走到哪儿都夺目,那是最精彩的戚庭霜,是后来的林霰永远也找不回的一抹光。

    林霰面前仿佛摆了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是十七岁的戚庭霜,那个人时时刻刻透过镜子盯着他,逼他看清自己和戚庭霜有多不同,他是如何变成今天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林霰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冰凉,对霍松声避之不及。

    霍松声手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他愕然看着林霰,发现那人连眼神的接触都吝于给他。

    霍松声犯了轴,执拗地伸手过去,林霰越躲他越要抓住。

    林霰起初握着拳头,后来手掌被霍松声强行摊开,霍松声扣着他,五指嵌入指缝,严丝合缝的把他绑在身边。

    霍松声拉着林霰的手往里走,林霰挣了一下,将霍松声向后拉了一步:“放手。”

    雪上听的屋檐在脚下落了一道阴影,霍松声将林霰从那团黑暗中拉了出来,通知他:“我不会再放开你。”

    林霰是被霍松声拽进雪上听的。

    霍城早听见他们的脚步声,那话是说给林霰和霍松声听的,都是故意的,是提醒霍松声,也是告诫林霰。

    赵玥只看了林霰一眼就明白霍城的意思了,这孩子长了一双旧人的眼睛,连她都有片刻的晃神,更何况是霍松声。

    赵玥看向霍松声紧抓不放的手,和林霰明显抗拒的姿态,不由皱起眉头:“多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赵玥的不悦太直白,以至于林霰都慌了一下。

    霍松声将林霰按在椅子上,把他挤到里面的位置,堵在旁边不让他跑:“您和我爹拌嘴的时候也没想着自个岁数不是?”

    霍松声玩笑地说,拿霍城和赵玥来类比自己和林霰,是明白告诉他爹娘,这个人他上了心。

    做父母的不可能不了解儿子,赵玥看了霍松声一眼,刚要开口,听见林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侯爷、夫人,小侯爷不是那个意思。”

    霍城抱着胳膊往后一靠:“那他什么意思?”

    林霰没想到霍城会这么问,不管霍松声什么意思,林霰那话说出来就是和霍松声唱反调,霍城还非得让他把反调讲明白,林霰抿住唇,一时不知从何下嘴,竟有些后悔自己胡乱接话了。

    “爹,您别欺负人。”霍松声看不下去,先说他爹,再说林霰,“你也别上赶着替我解释,我什么意思你们心知肚明。”

    霍松声大方又坦诚,将霍城和林霰都噎在那儿,自己抱起桌上的酒,凑上去闻了闻:“什么酒,林霰不能喝酒。”

    不管霍城和赵玥怎么看待林霰,他们把饭局设在雪上听,一张桌四把椅,这太像家宴了,出于礼貌和尊重,林霰都不能拂霍城的面子。

    林霰说:“没关系,少喝一点没事。”

    霍松声皱着眉:“你得了吧,回头难受的是你自己。”说着要起身,“我去热壶茶。”

    赵玥惊讶于霍松声的殷勤,抬手拦了一下:“没事的,这是我自己酿的果酒,不烈的。”

    霍松声又闻了闻:“味儿是挺淡的。”说着转向林霰,“给你尝一点儿?不能多。”

    林霰点点头:“好的。”

    一家人喝酒就是意思一下,有个气氛在就行了。

    林霰率先端起酒杯,对霍城道:“侯爷,我敬您,感谢您今日照顾。”

    霍城轻轻跟他碰了碰,说道:“身体不好少喝点。”

    林霰却没有听他的,仰头把酒一口闷了。

    喝完看向霍松声,霍松声给他满上,不满道:“别喝这么快。”

    他知道林霰对霍城和赵玥有话要说,过去戚庭霜受南林侯府庇佑,情分匪浅,分别十年,无法以真实身份示人,这酒既是感谢,也是赔罪。

    林霰敬赵玥一杯:“多谢夫人款待。”

    林霰藏着话,将想说的对霍城和赵玥说了。果酒虽然不辣,但也是酒,林霰两杯下肚胃有点烧,掩唇咳嗽。

    赵玥打圆场道:“空肚子喝酒对肠胃不好,先吃点东西。”

    霍松声不让林霰喝酒了,喊人送点茶来。

    桌上的菜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噱头,是热乎的家常菜,出自赵玥之手。

    林霰口腹之欲很淡,对吃的没有要求,但也能看出这些普通家常菜背后的巧思。他右手受伤不好用筷子,霍松声端着碗给他张罗。

    不一会儿,林霰的碗便高高堆起。

    林霰在桌下轻轻撞了下霍松声的腿,霍松声很自然地靠过来,林霰冲那耳边说:“可以了。”

    霍松声这才停下,回过去一句:“多吃点,长肉。”

    林霰拨弄一下碗里的肉:“不想吃肉。”

    霍松声拒绝他:“不行。”

    林霰还是不肯吃:“想吐。”

    霍松声悄悄叹气,把林霰碗里的肉挑出来,放自己碗里:“给我吃吧。”

    赵玥始终留心观察他们,发现他家那从小事儿多,毛病多的公子哥竟也会照顾人了。

    “不知先生口味,随便做了些。”赵玥说,“先生还吃得惯吗?”

    林霰在浅淡的味蕾中寻找旧时味道,点头说:“夫人厨艺甚佳。”

    赵玥微微一笑,顺势打探:“先生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林霰回答:“算是北方,我来自都津。”

    “哦,都津不吃甜。”赵玥看了眼桌上的菜,南林人嗜甜,她做了许多霍松声爱吃的菜,几乎都带了糖,“先生还是客气了,我让厨房新做吧。”

    “不用麻烦……”林霰自幼养在赵玥身边,早没了北方口味,喜好全被带偏,“我可以吃甜,没有不喜欢。”

    霍松声在旁附和:“娘,不用费事儿,他爱吃甜的,比我还喜欢。”

    霍城看霍松声就来气,听他说话更是烦躁,他还在为下午被俩人爽约的事儿耿耿于怀,挑刺说:“什么都有你的事儿。”

    霍松声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十多年前,他们一家四口每日都像这样一起吃饭,饭桌上戚庭霜说一句,他要插一句,然后霍城便看不顺眼,出来让他闭嘴。

    “你喜欢是因为你爹喜欢。”赵玥看向林霰,“不知林先生父母是做什么的?还在都津吗?”

    霍松声刚给林霰递过去一碗山茸汤,滚烫的,林霰差点没接稳,一点热汤泼出来,不仅烫到了自己,也烫到了霍松声。

    桌上顿时混乱起来,林霰抓住霍松声:“烫哪了?”

    “没烫到。”霍松声用净手的帕子擦了擦,手背上有一小片皮肤红起来了,“你呢?”

    林霰揪着眉心:“我没事。”

    这情景谁都看出是问了不该问的,赵玥有些抱歉:“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要紧。”林霰很快恢复平静,回答赵玥的问题,“我父母已经过世,家中只有我一个人。”

    偌大世间只剩下自己,任谁都会觉得可怜,赵玥本就是善良的人,看林霰也多了几分怜惜,她不再打探,嘱咐霍松声照顾林霰吃菜。

    沉重的话题没再继续,这样的场景似乎也不适合聊政事,霍松声与父母久未见面,便挑挑拣拣,从军旅生活中选出些不那么惊险的,还很有趣的事情,讲给他们听。

    霍松声很会讲故事,平淡小事都能被他说得生动形象,赵玥被他逗得直笑,桌上基本都是母子俩的声音,偶尔霍城会插两句嘴,端着张严肃脸臭霍松声,霍松声若是不乐意便要跟他争一争,将这一方小天地弄得无比热闹。

    林霰始终安静地听,借此窥探霍松声十年生活的零星。

    饭吃完了,话还没有说完。

    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新煮的茶端上来,如此聊到夜深。

    赵玥精力不济,先一步离席。

    霍城说:“松声,送你娘回房。”

    霍松声看了林霰一眼,明白霍城是要和林霰单独聊聊,不太情愿地说:“干嘛啊,不是要一起交待吗?”

    霍城“哼”了声:“怎么,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那谁知道你了,你那么凶。”

    霍松声不肯走,霍城往后一靠,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林霰,那意思明摆着,你给我把他弄走。

    林霰凑近霍松声,摸了摸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先送夫人回去吧,我和侯爷说会话。”

    那语气特像在跟不懂事的小孩儿讲道理,霍松声“啧”着嘴:“什么话还非得背着我说。”

    林霰拍拍他:“去吧,没事。我晚上的药还没喝,你帮我煮一下,嗯?”

    霍松声斜眼瞥着他:“你这是在哄我?”

    林霰微微一愣,霍松声借机倾身过来,朝着里面一侧,偏头亲了亲林霰的耳朵尖:“我可以走,但你得答应今晚不能再推开我。”

    林霰咬了咬牙,虽然霍松声对着里头,霍城和赵玥没直观看到他在干嘛,但这姿势已经说明一切。林霰的忍耐快要破功,催促道:“……行,你快走吧。”

    霍松声好赖得到点好处,这才愿意先走一步。

    雪上听安静下来,霍城的目光来来回回在林霰面上逡巡,看的林霰心都虚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发话:“你接近松声到底什么目的?”

    林霰可以发誓,在他决意进长陵之前,他的所有计划里都没有霍松声的影子。他不知道霍松声会回长陵,没想过会碰上他,更没料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

    “我从未刻意接近过小侯爷。”林霰字字坦诚,“不论侯爷信与不信,我不会伤害松声。”

    霍城往椅背上靠了靠,他这一生阅人无数,看人很准,但他看林霰就是一团雾,猜不透,更无法断言他所说是真是假。

    “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今日出现在侯府的刺客出自何处?”

    林霰抿起薄唇,霍城虽然不好糊弄,但以林霰的口舌,他若有心要瞒,也一定会让霍城挑不出刺。可他并不想欺骗霍城,于是说:“东厂,锦衣卫。”

    霍城亲自看过刺客尸体,对刺客的来路已经了然于胸:“锦衣卫为何杀你?”

    林霰说:“我手中有秦芳若的把柄,若公诸于众,他死无葬身之地。”

    霍城眯起眼睛,锐利的眸光审视着林霰:“什么把柄?”

    林霰微微抬起头,没有犹豫:“请恕我不能对侯爷明说。”

    霍城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他并不是开玩笑,也并非威胁:“现在霍松声不在,没人护着你,我若想取你性命轻而易举,先生确定不说吗?”

    林霰是个聪明又危险的人,这毋庸置疑,让这样的人走入朝堂,只会将大历本就污浊的一滩水搅得更浑。霍城想杀林霰的心很明显,在霍松声走后彻底暴露出来。

    林霰反应平平,似乎没将霍城的话放在心上:“侯爷此时杀了我,日后怕是会后悔。”

    霍城扯动嘴角,冷笑道:“你说松声?我是他爹,父子俩可没有隔夜仇。”

    “不,我不是说松声。”林霰说出另一种可能,“侯爷难道没有想过,能让恶人伏法的,只能是更恶的人么?”

    霍城拍案而起,伸长了手,隔着桌子掐住林霰的脖子。

    这张桌子不久前还欢声笑语,满桌热饭瞧着温馨。

    现在林霰被霍城大力摁着,苍白脸上因为供血不足而涨红。

    “如此说来,我是非杀你不可了。”霍城说道。

    “侯爷可以杀我。”雪上听这巴掌大的地方突然旋起狂风,气氛陡然僵住,林霰却毫无畏惧地反问道,“但我死了,长陵失去力量平衡,不得圣心的南林侯府还能力挽狂澜、拯救这个破败的王朝吗?”

    霍城没有说话,因为他被林霰刺中了。从霍城上交军权的那一刻起,就等于自动放弃长陵的一切,这么多年,眼睁睁看着曾经护卫的国土愈加腐败,霍城心如刀割,但也无能为力。

    林霰用细瘦的左手扣住了霍城的手腕,然后顶着霍城的力量缓缓站了起来。

    “是现在杀了我,多出两匹猛虎,还是留下我这头狼,为南林侯府扫清一条道路。”林霰循循善诱,“侯爷,权衡利弊,考虑好了再动手。”

    霍城五指发力,林霰难受地皱起脸。

    “看来你是真不怕死啊。”霍城说。

    “死……有何惧……”林霰艰难说道,“我更怕一个人死……没人给我……当垫背……”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霍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他手一松,林霰脱力地倒回椅子上。

    林霰差点被他掐死,捂着脖子咳得两眼发黑。

    “小子,你最好别死得太早。”霍城心情愉悦,“待尘埃落定,回来找我报今日之仇。”

    林霰剧烈地喘着气,哑声说:“报仇言重了,若我侥幸不死,侯爷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么?”

    霍城饶有兴趣地看着林霰,问道:“哦?”

    林霰的眼神不复方才疯狂,而是水涔涔的,透着清澈。随后,他不知死活的向霍城讨要:“侯爷敢把松声给我么?”

    霍城挑起眉,至此才有那么一点相信,林霰或许是真的没想过要害霍松声。

    “你认真的?”

    林霰点头说:“真的。”

    “那你要问霍松声。”

    霍城提步走出雪上听,屋外凉风习习,霍城一头栽进夜色中,留下最后一句,“他愿不愿意,我说了不算。”

    林霰静默半晌,直至周遭再无半点声响,才缓过一口气,低语道:“如此,我便当侯爷答应了。”

    第八十章

    南林的天极好,夜晚天上有星星,明天应当是个晴天。

    林霰走出雪上听,一捧月光正洒在脚下,他神情恍惚,抬手接了接,那点皎白的光被他拢在掌心。

    侯府晚上有当值的下人,出入各个院门都有人把守。下人很客气,见到林霰都要问上一句,需不需要送他回去。

    林霰婉言拒绝,独自走过大半侯府,一片绿影丛中有暖光摇动,是霍松声提着灯笼出来接他。

    林霰冷淡的目光微微一动,抬手拢住翻毛领子。

    霍松声打了个哈欠,用灯笼照了照林霰的脸:“怎么聊那么久啊,药都快煮干了。”

    林霰的面容被光映成虚白颜色,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朦胧。

    霍松声来到身边,摸摸林霰的脸:“冷吗?”

    林霰摇了摇头。

    “走吧,回去。”

    霍松声自然的牵住他的手,林霰应该是不太冷,手凉但没到先前冰得骇人的程度。

    霍松声裹着他,林霰如答应的那般,没有拒绝他。

    “和我爹聊什么了?”霍松声并非真要打探,路上无事,便随意聊聊。

    林霰没有多说:“没什么。”

    “没问你刺客的事吗?”

    “问了。”林霰说,“糊弄过去了。”

    真正被糊弄的人就在身边,霍松声没有多想:“我爹精明得很,不见得能信几分,不过我们马上走了,他就是怀疑也没辙。”

    俩人拐入一条幽静小道,霍松声挠了挠林霰的手心,提醒他:“小心台阶。”

    林霰迈上去,然后说:“请神节一过,你就回溯望原吧。”

    霍松声顿了一顿,算算日子,他秋天离开溯望原,如今已经到了深冬,确实离开太久了。

    “快要开春了。”霍松声深吸一口气,“赵渊用和亲按着回讫,我这次回去,多半要带赵安邈一起走。”

    大历每次送人去回讫和亲,都是浩浩荡荡一条队伍,所选的和亲大臣也是非贵即重。这是大历的脸面,象征着两国交好,不能马虎。

    赵安邈倒台后,长陵宫中从首辅开始,一干大臣全部洗牌,想要选出个合适人选没那么容易。霍松声身份在这儿,回溯望原也顺路,确实是此次和亲大臣最适宜的人选。

    大历与回讫近年未爆发大战,但小摩擦不断。如果此次西海失守,让无妄海的航道成功在明年春天通航,恐怕回讫在年内便要向大历发起战争。

    回讫已经忍耐太久了,大历十年的退让足够他们养精蓄锐,如今的靖北军不复从前,眼下的回讫也早已不是昔日的弹丸小国。

    赵渊为了皇权放虎归山,在大历边境硬生生养出一头雄狮,回讫如今按兵不动并非畏惧,而是在等待时机,他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向大历开战。

    回讫和霍松声对抗了十年,双方都对彼此十分了解,也恨不得除之后快。

    霍松声离开溯望原的消息瞒不了回讫人的眼睛,即便瞒得了一时,也不可能瞒过三个月这么久。在明知主帅不在的情况下,边境还一直稳如泰山,只能说明回讫猜到了大历下一步举动。

    无论送来和亲的公主是谁,赵韵书也好,赵安邈也好,或是别的什么人,皇喻已发,大历与回讫这桩亲是板上钉钉,春日之期不可违。选择在此时回长陵的霍松声,势必会被选派为和亲使臣重返溯望原。

    长陵到回讫路途遥远,路上但凡出点什么意外,只要和亲公主不能活着送入回讫,回讫便可借题发挥,称大历并非真心求和,借此发动战争。到那时,整个送亲队伍,上下官员皆要问责,首当其冲就是和亲使臣。

    如此一箭双雕之计,对回讫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他们自然不会急在这会儿开战。

    霍松声早已看清局势,但无可避免,世上没有“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回长陵阻止和亲。退一万步说,长陵宫中想要除掉霍松声的人很多,即便消息不是回讫漏给他的,长陵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将赵韵书要和亲的事传给霍松声。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从赵安邈到霍松声再到回讫,一子落,步步落,霍松声身在风云中,不可能逃得开。

    后话多说无益,林霰在沉默中冷下面容。

    赵韵书无论对霍松声来说,还是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触动的逆鳞。

    原本林霰的计划并没有这么早开始,他提前回到长陵,就是为了阻止这场和亲。他盘算好了一切,换下赵韵书,赵安邈取而代之,事事皆在掌控之内,唯独没算到霍松声会回来。

    霍松声是牵动长陵朝局极关键的一环。

    其实在遂州初遇霍松声时,林霰并没有表面上平静,他曾动摇过,是否要取消行动。但和亲之事迫在眉睫,霍松声不会轻易离开,林霰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拖到霍松声走再设法扳倒赵安邈。

    赵安邈必须要代替赵韵书去回讫,这是要在春天到来之前办成的事。

    而一旦林霰的计划成功,赵韵书脱险,赵安邈倒台,赵渊眼中唯一能拴住霍松声的绳子断了,在找到新生力量前,赵渊绝不会放霍松声离开。所以林霰才改变计划,作为这股制衡的力量,进入朝堂,目的就是让霍松声早点回溯望原。

    “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回去。”林霰说。

    “我不担心。”霍松声笑了笑,“真让我送她也没什么,晚点走还能在长陵过个年,我多陪你一阵。”

    林霰觉得霍松声不知轻重,不想理睬这句。

    霍松声扭脸瞅他,见林霰又皱着眉一脸愁思,心大地打断他:“别盘算了。”

    路俩边架着半人高的石墩子,原本石墩上立着镇宅雄狮,经年风雨石狮子磨损风化,早前霍城命人撤下,重新打造,新做的还没砌上去,所以石墩子还空着。

    霍松声扔了手中灯笼,掐着林霰的腰将人提上石墩。他很喜欢这样摆弄林霰,这种时候林霰总是被他困在身前,无法躲开。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总想那么多做什么。”霍松声按着林霰的侧腰,手掌在那里轻轻刮蹭,“看看我呗,我这么大个人在你面前你都不看的。”

    林霰用胳膊夹着霍松声的手,抬眼看附近有没有人经过:“别闹。”

    “我没闹。”霍松声顶着林霰的额头,哼哼唧唧地说,“我这么蹭你,你不喜欢么?”

    林霰往后一仰,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霍松声的脑门,不让他凑上来:“你是小狗吗?总爱在人身上蹭。”

    “你喜欢小狗吗?”霍松声一口叼住林霰的指尖,咬了咬。

    真像只小狗,林霰无奈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我要确保万无一失,很多事要想在前面。”

    “那你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么?”

    林霰哑然,确实,霍松声就是最大的变数,这人简直是给林霰好好上了一课。

    “大夫说了,你不能想太多。”霍松声管着林霰,“今天很晚了,明天你再接着盘算。”

    “好吧。”林霰退让一步,推推霍松声,“行了,让我下去。”

    霍松声啄着林霰的唇角:“急什么。”

    潮湿的气息扑在脸上,林霰担心有人经过,一直在推霍松声:“霍松声,你懂点事。”

    霍松声沿着林霰下颌处的线条轻咬,扯下他的衣领,吻在林霰脖子上:“怕什么,这儿没人来。”

    “那也不行,”林霰“嘶”了一口气,“别咬我……”

    “帮你出点汗,烧退得快。”霍松声道理很多,手隔着衣服拨弄林霰。

    林霰的翻毛披风系得太紧了,霍松声吃不到肉,一口咬下抽绳,毛领松开,他顺势贴上林霰的脖子,含住他一块皮肤。

    林霰的哼声很小,但霍松声还是听见了,那是不舒服的声音。他敏感地抬起头,掌住林霰的脖子,朝着有光的地方看了看,发现林霰脖子上有五个指印。

    “你……”霍松声顿时翻不起浪花了,他目光紧锁在林霰脖颈间,向林霰确定,“我爹做的吗?”

    林霰推开霍松声,揪住衣领从石墩上跳下来。

    答案其实不用问,他从雪上听离开前林霰身上还没有这些,只是霍松声不死心,他没想到霍城会对林霰动手。

    霍松声追着林霰的脚步,心里酸酸胀胀,一阵阵的疼:“对不起,我替我爹向你道歉。”

    林霰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霍城的敌意也好,杀意也罢,冲的都是林霰,因为林霰的存在不应该,因为林霰这个人很危险,一切都因为他是林霰,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霍松声此刻万分后悔,看林霰脖子上的指印,颜色那么深,显然霍城是冲着要林霰的命去的:“你让我看看。”

    霍松声拉住林霰,这里亮一点,看得也更清楚。

    所以林霰也能把霍松声眼中的心疼看得很清楚。

    林霰轻轻叹气:“真的没事。”

    霍松声被赵渊打成那样都没看到这个疼,那可是林霰,是戚庭霜,若是霍城知道自己今日差点掐死的人是戚庭霜,只怕也会疼个半死。

    霍松声摸了摸他的脖子:“回去我帮你上点药。”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心里堵得慌,方才还抱着人撒欢,现在一个多余的字都讲不出来。

    他无法不去想,林霰被霍城掐住脖子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否有片刻的脆弱,是否想将一切告诉霍城,是否对这些加注于身上的误解感到委屈,有没有一点想哭。

    林霰上次的眼泪滴在了霍松声心里,将他的心烫出一个窟窿,让霍松声每每想起“戚庭霜”三个字,就疼得直抽气。

    而对于林霰来说,他无时无刻都要放弃从前的自己,接纳现在的林霰,他经历过无数次撕碎再拼凑的过程,那又该有多疼呢。

    “林霰……”

    霍松声顿住脚。

    月下,林霰单薄的背影依稀可见过去的轮廓。

    霍松声看着他,很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林霰像是知道霍松声要说什么,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死人最好不要说话,我只想维持现状。”

    林霰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也没打算向任何人承认,他与过去割裂,不想在任何人脸上看到同情、怜悯、可惜和悔恨。

    霍松声微微点头,说:“好的。”

    这天晚上的霍松声话少了很多,他们回到房间,霍松声用最好的药膏帮林霰涂抹伤处。他没再没完没了的缠在林霰身上,向他要亲吻,只是睡觉的时候将人抱得很紧。

    林霰在束缚下做了一个接一个的梦,时而梦回过去,时而梦到溯望原。

    他在快乐与痛苦中反复撕裂,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霍松声被林霰狂跳不止的心跳惊醒,耳边是林霰含混的呓语。

    霍松声惊慌地托起他,抬手抚掉林霰脸上的汗水。

    林霰半晌无法平静,眉宇紧皱,呼吸越来越急,不停地说胡话。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在喊“娘”,每一声都痛彻心扉。

    霍松声抱着林霰,亲吻他冰凉的脸,不停拍着他的后背,他说:“庭霜,庭霜,庭霜不怕了。”

    林霰受了伤的手指上不知何时绕着霍松声的腰带,他紧攥着那块布,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林霰在梦里一直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愤怒地朝那些声音怒吼,砸碎所有的镜子,说:“我不是!不是!闭嘴,我不是!”

    可那声音太温柔了,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他所有锋利的触角,他的抗拒,他的刺,全被包裹起来。

    林霰全身都是伤口,碎裂的镜片将他划得体无完肤,他踩着碎片,将血糊在脸上,崩溃地哭:“我不是……不是庭霜……”

    他在那样一种崩毁的情绪中醒来,身上每一处都泛起尖锐的痛。

    “我不是……”林霰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的仿佛刚被撕碎过,“松声,我不是……”

    他甚至连那个名字都不敢念出来。

    霍松声紧抱住他,喉头哽住,想到了那个说“求求你”的林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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