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夜幕一点点降下来,天黑之后,气温比白天更低。
霍松声伏在山沟的荒草之间,黑暗之中一双眼睛透着雄鹰般逼人的光。
在离他不远处的土坡上,不时有人走过,他们穿着黑色暗卫服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霍松声借着零散的光无声默数人头,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他向另一侧的春信比了个手势。
一百一十八个人。
霍松声只带了七个人出来,包括他自己。
侯府已经没有兵力了,除了春信,另外五个是殷涧雷回长陵时带的人。殷涧雷总共带了二十来个人回来,后来霍松声派他去赤禹搜寻火蛇草,担心人手不够,只在身边留下五个人。
七个人对一百一十八人,听起来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他们面对的是霍松声。
这里是符山,霍松声曾来过一次,不能说非常熟悉,但那一次就够他做很多事。
霍松声命春信等人在原地待命,随后悄无声息的从荒草中爬了出去。
静谧的山谷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打草惊蛇。
可霍松声似乎并不是有意躲藏。
他身形高大,站起来一眼就能看到。
暗卫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在那里!追!”
霍松声飞速奔跑起来,在经过一片树林时,更是呈跳跃的姿势狂奔。
暗卫只知在后追赶,顾不上脚下,当他们在猝然而来的剧痛中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双脚已经分开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云层被风吹散开来,头顶洒落下稀薄月光。
只见两侧相对而立的松树之间,不知何时竟绑上了削铁如泥的银丝。
它们从一棵树一直往前延伸,呈斜线,起码有五道那么长!
看不清路的暗卫们一个接一个追逐霍松声,高速奔跑的状态下,他们从银丝前穿过,轻易就能被割断双脚。
后面的暗卫发现形势不对,跳过第一道银丝,但还有第二道、第三道等着他们。
一时间哀嚎声响彻山谷。
霍松声已经离开山林,绕了个圈,又回到山沟附近。
他们人少,想要制敌就一定要出奇招,设机关或者埋伏都是制胜关键。
暗卫已经反应过来,纷纷避开地上的银丝。
他们很快追到山沟处,可面前一片平静,连风都没有。
走在最前面的暗卫举着刀,身体呈斜角缓慢向前探步,他们担心这边也会有前面那样的陷阱,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谨慎小心。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一簇红光在头顶亮起。
黑暗的山谷登时亮了起来。
他们下意识抬头去看,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紧接着,红光化作无数火星,如雨般降落下来。
那都是霍松声在溯望原打仗时惯用的伎俩,这些东西小,不占地儿,随手塞在马鞍里,被他带回了长陵,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火星掉在人身上,迅速以燎原之势蔓延。
被大网蒙住的暗卫无法逃脱,生生被火烧死。
山里燃起了熊熊烈火。
就在此时,一直藏在荒草从中的春信带着人拔地而起。
没被困住的暗卫们还在扑灭身上燃起的火点,猝不及防一把刀横在脸上,下一刻人头就落了地。
他们纷纷后撤,想要回到暗处。
可身后,霍松声已经等在那里。
他手中的长剑泛起阵阵寒光,光折射在脸上,让他看起来凶厉如狼。
“厂公不仗义。”霍松声轻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语调还和从前一样漫不经心,“那就别怪本将军不客气了。”
·
广垣宫
家宴终于开始,太监将准备好的美酒佳肴呈上来,分发到各个桌上。
林霰安静地坐在一边,伸出个手,让太医替他包扎伤口。
家宴还安排了歌舞表演,热热闹闹的舞姬一出场,总算将方才冷掉的气氛暖起来。
老皇帝神色渐渐放松,歪靠在龙椅上,秦芳若跪在他脚边,给他捶腿。
太医问林霰身上可还有哪里有伤,林霰顿了顿,说有。
于是他暂时离开大殿,去到后面内室。
内室是皇帝休息的地方,里面有太监驻守,林霰环顾一圈,坐在榻下给赵渊放鞋子的地方,然后掀起了裤腿。
他双膝都烂了,流着血,伤口有些深。
太医为他处理,不免问上一句:“大人伤成这样,宴会结束后可有小厮来接?”
林霰摇了摇头:“丁太医,能麻烦你个事儿吗。”
“大人请讲。”
林霰笑着说:“您看我这自己回去也不行,能烦您去我家里带个话,让我的家童来接我一下,谢谢了。”
丁太医很爽快:“大人客气什么,举手之劳。”
林霰说:“让他来的时候将我用惯了的青花汤婆子带来,晚上有些冷。”
丁太医点头答应。
太医简单为林霰处理了伤口,然后便提着箱子走了。
林霰放下裤子,从前门出去。
广垣宫里里外外已经被羽林军环绕起来,他们正围着这座宫殿来来回回的巡视。
林霰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大概记住目前的兵力,然后才回到殿内。
·
此时林府,符尘刚和符尧吃了晚饭,在洗碗。
门童跑来告诉他,说是宫里有人带了话,叫他晚些时候去接先生回来,还要带上青花汤婆子。
人走后,符尘脸色一变。
符尧问他怎么了。
符尘说:“先生走前特意与我交代过,不要去接他,而且……青花汤婆子我们压根没带出来,东西还在符山啊,先生不可能记错。”
符尧思索一番:“先生不会平白无故说这样一句话,一定是出事了。”
符尘将手擦干,返回屋中取剑:“先生是让我去一趟符山,霍松声遇上麻烦了。”
·
符山脚下
霍松声单臂勒住暗卫的脖子,微一用力,那人便没了声息。
又有五个人合围上来,几乎不给霍松声任何反应时间,五把大刀冲着天灵盖就砍下来。
霍松声两腿岔开劈了个叉,反手一顶,五把刀的刀锋全部砍在松霜剑上。
他身形灵活,张弛有度,从地上弹起双腿反绞,只听“哗哗哗”,他卷着刀背将暗卫手中的砍刀一一击落,旋即长剑一扫,暗卫脖颈间出现一道鲜明血线。
剩下的暗卫不多了,霍松声找到自己停在山下的马,脚一蹬翻上去。
这是他从溯望原骑回来的战马,名叫乘风,跟了他七年。
马和霍松声上过无数次战场,配合默契。
霍松声单手攥住缰绳,整个人横挂马上。
乘风带着他急速奔驰,霍松声挥动松霜剑,所到之处,剑影掠过,杀人无痕。
霍松声的手溅了血,剑柄湿滑。
他坐了回去,黑金剑很沉,剑柄繁复的纹路中有厚厚的血锈。
有血顺着剑柄流向他的霜花挂坠,弄脏了。
霍松声停下来,胸口处摸出块帕子,细细擦拭。
突然一阵凉风自顶上袭来,两名埋伏在树上的暗卫朝他俯冲而下。
霍松声左右两剑直接将他们的刀劈出裂痕,下一刻便断开。
他不屑地扫了眼摔倒在地的两人,然后又继续擦他的坠子,擦完坠子擦手,最后才将剑柄擦拭干净。
剑不滑了,能握得住了,他再次加入战斗。
这时,背后传来阵阵马蹄声。
霍松声眉目一凛,不确定是新的追兵还是霍城。
他劈开几人冲上主路,冲散的月光将来路映得很亮,他一眼就看见坐在马背上的高大男人。
“爹!”
霍松声眼睛都亮了,松霜剑往马屁股上敲了一下,乘风奔跑起来。
不仅是霍城,殷谷溪也在,他们带了侯府的府兵,还有沿路保护霍城的聆语楼杀手!
霍城也一眼就看见自家的倒霉儿子,前面还有打斗声,他严肃地问:“宫里到底来了多少人?”
霍松声骑到跟前:“爹,我一会再跟你解释,先借我点人。”
聆语楼的人自觉出列,一排排一溜溜跪倒在霍松声面前:“聆语楼在此,谨听霍将军调遣!”
霍松声吹了声悠扬的口哨,霍城最了解他这德性,那是爽着了,在老子面前嘚瑟。
聆语楼的杀手被派去解决东厂的人,霍松声慢慢晃到霍城身边:“爹,我帅不。”
霍城吊着眼睛瞅他:“你看我想揍你不。”
“为什么啊。”霍松声咋呼起来,“我可是听说你回来,担心你有危险,亲自来接你的好不?”
“接我?你别害我就不错了。”霍城说,“你弄了些不清不楚的人来帮我,若是朝廷查起来,怎么解释?”
“这些你不用操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
“谁顶?你?”霍城烦道,“还是那个病秧子?”
霍松声“啧”着嘴,也烦:“你别那么叫他,大过年的,晦不晦气。”
“嫌晦气你就给我找个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
怎么说着说着还发起火来了,霍松声一点不怵,甚至开始不要脸:“反正我跟林霰该干嘛的都干了,你就接受现实吧老头子。”
霍城更加上火:“你……”
其实心里想的是,这畜生,林霰那身体能行吗……
霍松声不知道霍城的七上八下,策着马朝后去,收了不正经的样子:“爹,是宸王的人在拦你吗?”
霍城平复心情,语气很是生硬:“除了他,还有谁不想我回长陵。”
说起这个霍城就来气:“赵珩这小子是疯了吗,将南边搞成那个样子,竟还敢瞒着消息不上报朝廷!”
霍松声转悠回来,简单将最近发生的事和霍城说了下。
霍城听完后倒也不算意外,这一路走来听的看的,再到长陵附近埋伏的宸王府兵,傻子也知道宸王打的是什么算盘。
霍城说:“他的人都押在后面,等入了宫,让他自己向皇上解释。”
霍松声点点头,正色道:“事不宜迟,今日宫中家宴,爹,我们要尽快回宫。”
东厂的人已经解决干净,霍松声与霍城会合,快马加鞭往长陵城赶。
霍松声本以为宸王府兵和东厂已经是赵珩和秦芳若的极限了,但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距长陵城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出现的羽林军再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第一百零二章
新换的“历”字大旗在角楼随风飘扬。
一墙之隔的长陵城灯火绵延,那光仿佛烧透了天,将夜色浸染出一些红来。
霍松声微微眯起眼睛,看清了,这是正规编制的皇室羽林,为首的是当今羽林军总统领元丰。
元丰与霍城差不多的年纪,二人是老熟人,对霍松声也很客气,他会出现在这里确实令人意想不到。
毕竟羽林军是皇室护卫队,不被军部收编,只保护皇帝和长陵,非必要不参战,羽林军总统领向上直接汇报皇帝,往下就是军队各部,没有中间人。所以想要调动羽林军,假传圣旨是不管用的,因为根本没有圣旨,一切调兵全是皇帝亲口传达。
可现在这么多羽林军出现在城门口,穿着军甲,冷兵对着霍氏父子,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皇帝要跟霍城撕破脸,一是羽林军统领已与赵珩沆瀣一气,打算将霍城回长陵一事彻底捂死。
霍城身形高大,坐在马背上腰板又直又挺,他笃笃驾着马,从马上俯视拦路的羽林军,赫赫威压十分逼人。
当年在军中有两大“恶人”令军队闻风丧胆,一个是靖北王戚时靖,一个就是南林侯霍城。他们二人都以铁血闻名,治下异常严苛,戚时靖是出了名的凶,霍城看着脾气比他好点儿,不那么凶,但是他嘴巴讨厌,特能挖苦,常将部下弄得面红耳赤。
“怎么。”霍城冷笑一声,“羽林军什么时候成宸王的狗腿了?”
羽林军有些骚动,元丰抬手示意他们安静,对霍城客客气气地说:“侯爷,我等奉皇上之命,请侯爷去大理寺坐坐。”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历最凶残的刑狱所在,为赵珩掌控。
“哦,大理寺。”霍城又笑了一声,像是不明白般问道,“大理寺向来只收有罪之人,敢问本侯何罪之有啊?”
霍城虽然人至中年,但气场还在,若是寻常人听见他这么一句,估计能吓得尿裤子。元丰倒没什么反应,相反的,他底气很足,讲话也不像统领几万羽林军的统领,更像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大臣。
“侯爷有没有罪,有什么罪,等到了大理寺自有分晓。”
羽林军不涉政,什么大理寺、内阁都不沾,元丰此话已经分明,是公开站队赵珩的意思。
“若本侯不去呢,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元丰毕恭毕敬道:“侯爷,别叫我们为难。”
元丰话音方落,身后的羽林军忽然大喝一声,精兵铁器唰唰亮出,被月色折射成无数光影碎片。
“元丰,好好的脑袋待在脖子上不好吗?”霍城说道,“怎么偏要找死。”
元丰油盐不进:“侯爷,得罪了。”
他说完,后退一步,缓缓抬起食指向前一指,羽林军倾巢而出!
霍松声眉目严肃,羽林军公然反叛,只怕广垣宫已经被赵珩把控。
聆语楼不是正规军制,即便进的了皇城,也进不了皇宫。退一万步说,就算霍松声今天让聆语楼进了宫,老皇帝立马就能以和江湖组织私下勾结为由,治他们得罪。可如果没有聆语楼,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面对已经投靠赵珩的羽林军。
正当霍松声一筹莫展之时,马屁股忽然被人踹了一脚。
霍城凶道:“臭小子,还在发愣?”
事到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渊并非明君,但大历江山决不能落入赵珩手中!他必须要让霍城安全进宫!
“爹!”霍松声抽出长剑,“你先走,我掩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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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垣宫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总算热闹起来。
赵渊喝的脸色绯红,神色激昂大谈国事。
座上的皇子亲王多是中庸之辈,能与赵渊接上话的寥寥无几,林霰饭菜没吃几口,一直在陪赵渊说话,眼见着赵渊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深,看在别人眼里,也越来越忌惮。
赵渊偶尔也会问赵冉一些问题,似乎是想借机打探他这些年是否沉迷佛法钻研,于政事没有长进。可意外的,赵冉对世事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的许多见解和眼光都很独到,答得也在点子上,赵渊明显高兴许多,到后来,反而不同林霰说了,还叫人给赵冉挪个位置,让他坐到前面来。
赵渊兴致很高,殿内不少人已经坐不住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赵渊没说散,他们也不敢走。
夜渐渐深了,宫内烛火换过一遍。
林霰晚上喝了点酒,心里火烧火燎,灌下许多凉茶也没能缓解半分。
直到赵渊问赵冉:“今年雪灾,北方许多州府都落了灾,不知南边怎么样?”
“南边”二字就像一枚火炮悬在赵珩的脖子上,他当即变了脸色,抢在赵冉之前开口:“父皇,南边气候温暖,没受灾害影响。”
赵冉的视线淡淡从他面上扫过,说道:“确实受雪灾影响不大,部分乡县受了灾也及时得到了救治,相信朝中会处理好善后事宜。不过……”
赵渊见赵冉面露犹疑,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赵冉低头思忖半晌,说:“不过南方最棘手的还是流民问题,儿臣一路从梅州过来,沿路几乎都是举家远行的弃耕农。”
他说完,赵渊重重“嗯”了一声。
赵珩紧盯着赵渊:“今年北方受灾严重,农田庄稼尽毁,农民弃田南迁也是无奈之举。”
此话是想将南方骤然爆发的大量流民祸端嫁祸到天灾之上。
赵冉的头巾有些滑落,他抬手理了理,淡淡道:“也不尽然吧,北方十里八乡都受了灾,许多路仍堵着,人根本不出去。况且年关将至,谁想在这时背井离乡,说到底,还是南边自己的问题。”
赵渊常年待在长陵,每隔五年才会南下一次,距他上次南下已近五年。那次赵渊刚从南方回来,便被南方流民问题困扰的夙夜难免,而后便下令整肃,将那些生事之人要么下狱,要么发配到偏远地区,这都是老方法了,治标不治本,反倒弄的西海不平。
既然赵冉提到这个,赵渊也来了兴致:“老二,你且说说,南边有什么问题?”
赵珩手心微微汗湿,轻笑一声:“皇兄清修多年,对时事恐怕并不那么了解吧。”
“恰恰相反。”赵冉说,“正因多年清修,没有俗世烦扰,才有大把时间静下心来思索国事。”
赵珩眼尾猛跳,笑容快要挂不住。
赵冉起身,缓步走入大殿中央,淡然表情逐渐被肃穆取代,沉声说:“儿臣以为,南方流民之患的根源,在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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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城北宝华寺。
竹园清幽,一方棋盘,林霰与赵冉相对而坐,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正在对弈。
“殿下可有想过,大历流民问题自开朝延续至今,屡次清肃,一直无法彻底解决的原因是什么?”
大历自开朝第一任首辅霍霖开始税改,再到他的学生李勤,再到章有良,一步步演化成如今的局面。
赵冉答道:“税改之弊端日益凸显。”
林霰手中捻着白色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没有多少犹豫便落下一子:“税改是导火索,但霍乱根源并不在此。”
当年霍霖税改,以白银替代粮食纳税,起因是想促使货币流通,将财政大权收归中央。霍霖死后,李勤接他的班,改按土地面积征收田税,并开展长达半年的土地清算。
“当年赵渊给李勤设了时限,命他半年内完成清算,为此李勤拟了一套奖惩制度,各地官员为了逃脱惩罚,牟取私利,谎报、多报土地面积,将无主荒地纳入纳税范围,任务是完成了,可税负却落到了百姓头上。”林霰说,“殿下说的不错,税改有弊端,可税改为了什么,牵动的又是谁的利益?”
赵冉抬起眼,睫毛振动着:“权贵地主?”
“不错。”林霰轻轻点头,“当今圣上在乱世中继承大统,对皇权军权极为看重。未免前朝封王与军官勾结之内乱重演,圣上登基时便收回了各地封王的军事指挥权,也不授职任事。封王多是皇帝手足弟兄,为了安抚他们,皇上便将田地赐给这些王亲贵族,同时,还给了他们置买土地的权利。”
大历经济发展主要还是依赖农业,拥有了土地的亲贵们就等于拥有了取之不竭的钱袋子。被剥夺了权力的皇室宗亲逐渐将目光从国政转移到了土地上,既然皇上不让他们有参政的机会,那便安心当个蛀虫,反正有皇帝养着,保证一生荣华也是个合算的买卖。
他们在各自封地耀武扬威,当地官员谄媚巴结,纷纷向他们投献土地,以求庇护。
于是,日益贪婪的贵族们不再满足于皇家赐予的田地。
他们将自己的庄田向外扩展,不断圈占土地良田,甚至抢占农民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权无势的百姓没了田地,要么为权贵耕地,获得糊口报酬,要么流离失所,沦为无主流民。
“各地虽然人口减少,但朝廷赋税是实打实的,于是官员只好将赋役转嫁到还未流亡的农民身上,致使这些人也不堪税负,变成流民,如此恶性循环。”
赵冉总结道:“流民越多,普通农民的负担越重,才会导致有更多的流民出现。”
林霰放下最后一子。
赵冉看向棋盘,发现自己已经被白子包围。
林霰说:“所以流民之乱,祸不在税改,而在权贵无底线的侵占农民土地。国家用农民的血汗养这些寄生虫,垒好的地基从内里就已经被蛀虫腐蚀殆尽,怎能不塌。”
如同这环环相扣棋局,醒悟时已被围困至绝路。
·
广垣宫
赵冉讲完自己的见解后,赵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珩摇头笑道:“皇兄此言莫不是在怪罪父皇,不该用土地代替政权补偿诸位皇叔?”
赵冉看向他,目光平静:“人心不足蛇吞象,父皇赐地是皇恩,但人性贪婪并非父皇能够度量。宸王不必事事与我针锋相对,这些不过是我的一些拙思罢了,是非对错父皇自有评判,也毋需你我多言。倒是宸王,似乎很不想谈及流民,这又是为何?”
“本王何时不想谈流民?”赵珩脸色铁青,“皇兄可不要信口开河!”
“我有没有信口开河,时间自会证明。南方流民再不加以清肃,迟早招致更大祸患,泉州血案便是前车之鉴!”
赵珩脸色大变:“你休要胡言!”
赵渊拨弄念珠的手指骤然停顿,老皇帝的醉态像是被这句话打散了,浑浊的双眼也清明起来。
赵渊问道:“什么泉州血案?”
泉州血案至今快二十日,一点风声都没漏进长陵。
这消息从赵冉口中说出来再合适不过,他可是正经从南方过来,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证据。
赵冉一脸疑惑:“父皇不知?”
赵渊说:“朕该知道什么?”
赵珩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赵渊看向他:“宸王,你来告诉朕,朕该知道什么?”
赵珩握紧双拳,咬住的牙关令下颌线条非常生硬。他默然不语,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赵渊极有耐心,势有一种赵珩不开口便不罢休的架势。
赵冉见状说道:“儿臣来说吧,二十天前,泉州农民与官府爆发冲突,死了十几个农民和三个官兵。”
赵渊手中的念珠发出很清脆的一声,竟是被他生生捏碎了。
秦芳若大惊,跪在赵渊脚边:“陛下,使不得!”
赵渊抬手挥开秦芳若,只盯着赵珩:“宸王,可有此事?”
赵珩用力掐了一下掌心,步入殿前跪下:“父皇,确有此事。”
赵渊此时还未爆发:“那你为何不报?”
“请神节在即,儿臣不想父皇被此事滋扰。”赵珩说道,“况且儿臣已经第一时间命人处理,对伤亡百姓亲属加以安抚,给予优厚补偿。”
在天家眼里,命如草芥,死了几个农民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赵渊在意的点根本不是泉州出了事,他在意的是,已经出了人命,惊动了官府,可赵珩竟然私自将消息拦下了。
今天他可以拦下泉州血案,明天若是梅州、遂州、或有一日,溯望原出了事,是不是只要他赵珩捂着驿站,消息就一点到不了御前?现在摆在赵渊眼前的大历,究竟是真实的大历,还是赵珩想让他看到的大历?他被封锁在长陵之中,与外界隔绝,来日若是江山多了个君主,是不是只要赵珩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能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这性质可太不一样了!
赵渊脸色阴沉,半晌,重重说了句:“宸王,你胆子太大了。”
赵珩心里一凉,无边寒意顺着毛发向皮肤表层渗出。
“朕将大历驿站交到你手上,不是让你这么用的。”赵渊冷冷地说,“朕早说了,你若无暇顾及,便同朕说,朕交给别人做一样可以。”
赵珩膝行两步上前:“父皇,儿臣没有!”
“罢了,以后你不用管了。”赵渊顷刻间下了决定,“林霰,你来接手吧。”
赵珩双目大睁:“父皇——”
赵渊主意已决。
林霰从位上起来领旨,刚站起身,忽然一阵有节奏的号角声传来。
他猛地抬头,向门口看去。
一名太监连滚带爬地闯入广垣宫。
号角声是从城外传来的,响彻整个长陵,传入广垣宫时声响不是特别强烈,但能听出来是两军交战时吹的战奏。
太监发着抖,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皇……皇上,开战了!南林侯带着兵,闯、闯进来了!”
赵渊骤然起身:“你说什么?!”
本该在南林的霍城突然出现在长陵,还带着兵马,这事儿如果放在半个时辰前,赵渊会毫不犹豫的派兵将人拿下,并非常武断的给人定下谋逆的罪名。
但现在不一样了。
泉州血案被赵珩拦下,刚巧霍城在此时回来,那不是要造反,而是南方出了更大的乱子传不到长陵,南林侯亲自回来报信了!
赵渊疾步从座上走下,新打的皇靴又明又亮,一脚揣在赵珩肩头:“你到底背着朕做了什么?!”
就在此时,广垣宫的大门缓缓打开。
南林侯霍城和着一身血气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他步子迈的极稳也极重,暗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霍城走到大殿中央,没跟赵渊行礼,也没看他,只是将手中一团染血的锦书往赵珩身上一扔,沉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遮掩过去的了,宸王,自己向你父皇解释吧。”
说完,霍城转个身,走到离他最近的桌子上,将旁边人撵走,腿一盘坐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逡巡一圈,挑人伺候似的,最终将目光定在林霰身上。
他向林霰勾了勾手,等林霰来到他身边,又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两下。
林霰缓缓蹲下,很好说话的给他添了杯热茶。
霍城端起来喝了。
喝完微微一顿,这是他在家里要茶喝的习惯,喜欢用指关节敲桌子,这点小习惯只有跟他一起生活过的人才知道。
霍松声连这个也告诉林霰了吗……——
侯爷:喝媳妇茶。
第一百零三章
锦书掉在地上,散开来,不止一块布,好几块揉成一团,上面有字,还有血。
赵珩将那团皱布拾起来,还没看完脸先一步白了。
那是被他拦截的、有关南方霍乱的驿报。
赵渊朝他摊开手:“给朕。”
赵珩把布团攥得更紧了,手背上的筋络鼓胀着撑起来:“父皇,儿臣……”
赵渊不容他多言,从赵珩手中将锦书夺了过来。他一行行地看,一张张地翻,到最后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赵渊原地晃了晃,竟站不稳了。
赵冉离得最近,赶紧起身扶住赵渊。
锦书上报,泉州血案、三十万流民揭竿而起,斩知府、占府邸,南林侯霍城无诏调兵、公孙武率南方军抵达泉州镇压反民。
赵渊急怒攻心,视线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声音却愈发沉静,叫人听了便生出恶寒。他吊着眼睛,用这样的姿态来确认每个人的位置,最后找到霍城,问道:“霍侯,南方怎会如此?”
殿上的气氛异常诡异,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从每一处暗角侵袭而来。
赵渊直接问的霍城,表明他已经不想再听赵珩的借口了。
霍城细细品着佳茗,舌尖上泛起的些微苦涩掩盖了鼻腔中的血气,他冷笑一声,哪怕面对着皇帝也毫不留情面:“回皇上的话,宸王奉您的命提高南方田税,导致官民矛盾升级,这些您不知道么?”
朝廷税法更改不是小事,通常需要户部大臣共同商议,等拟定好方案再递呈皇上,皇上要看过,觉得可以施行,才会朱批加印,以天子名义昭告天下,统一实行。
国之律法没有朝令夕改一说,更不可能在北边用一套,南边用另一套,一来不好管理,二来异地异法有不公之嫌,易生民愤。
朝廷不可能搞两套税制,皇帝更不可能同意这么做,赵渊从未签过这样的令,可锦书在前,南林侯人证在后,铁铮铮事实摆在眼前,赵渊不得不相信,他的亲儿子竟然假传圣旨。
近年来朝廷亏空不假,入冬后,赵渊也在和户部商讨,看来年是否要提高税点,弥补财政空虚。但一切未有定数,而且今年冬天北方大雪,不少农田庄稼受了灾,朝廷就是再强硬,也断不可能在此时向百姓伸手,这定会招致祸患。
谁能想到,赵珩恰恰做了这样的事。
赵渊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用可怖来形容,他瞪视着赵珩,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宸王,霍侯说你是奉朕的命?朕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赵珩急促地提起一口气,昂着头:“父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儿臣从未有僭越皇权的念头!”
“你没有?”赵渊气极反笑,“那是朕冤枉你了?还是霍侯冤枉你了?既然你没有,那旨意是谁下的?冤有头债有主,指令是从长陵发出去的,总有个出处,你看是你自己查,还是朕找人帮你查!”
“父皇!”
霍城扯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他手上沾了不少血污,将白色手巾都染红了。
“对了,还有一事。”霍城漫不经心地擦着手,头也不抬地说,“你在南边的债主说让你还钱呢。”
赵珩周身血液都快凝固了,拧过头,面目狰狞地看着霍城:“霍侯,不要多管闲事。”
“我想管?”霍城笑了笑,手巾往桌上一扔,然后起身,将赵珩与南方富绅签订的借条抖开,立在皇帝面前,“皇上,宸王的债主都找到我这儿来了,既然他不让我管,你得管吧?”
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加盖宸王印玺,签着赵珩的名。
赵渊僵硬地夺下那张纸,过度睁大的双眼布满鲜红血丝,他像是要将赵珩吃了:“你以朝廷的名义向民间借贷?!”
“怎么可能!”赵珩猛地站起来,抓起纸,“怎么可能找到你这里,本王明明写了三年借期,怎么会这么快……”
突然,赵珩看清纸上的字——
这不是他签字盖章的那一份,他签的借期是三年,而这张纸上写的是十天!
“不可能……”赵珩不可置信地看着字据,“怎么会是十天……”
赵渊从他的言语里确认了,假传圣旨提高税率挑动南方军民战争的是赵珩、私自以朝廷名义向民间借贷的也是赵珩。
赵渊怒不可遏,一个巨灵之掌狠狠甩在赵珩脸上!
赵珩被他打翻在地,左脸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耳孔和嘴角不约而同流下血来。
也是这一巴掌让赵珩清醒了,他用颤抖的胳膊支撑起身体,愤怒地看向林霰:“都是你设计的!”
赵珩嗓音完全嘶哑,他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恨言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林霰!”
赵珩口中的恨意太明显了,那样撕心裂肺的一句,几乎让人无法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林霰呢。
林霰只是漠然站在原地,他个子高,人却瘦,深红色官服衬得他肤色苍白胜雪,像是红墙上覆着的一层花白无色的霜。
“这罪名太大了。”林霰十分平静,目光坦然又澄澈,视线一点点从赵珩脸上,转移到赵渊脸上,“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赵渊尚未发话,赵珩跌跌撞撞爬起来:“查!立刻查!本王那日去过翰林!往来官员皆是见证!还有这份借条,这也是林霰拟好送给本王的,朝廷借贷要经户部签发才能批下!是林霰打点的户部大臣!全是他一人所为!”
赵珩上前几步,抓住赵渊明黄色袍袖一角:“父皇!儿臣固然有错!错在无力承担请神节开销才出此下策!但林霰居心叵测,利用儿臣一片拳拳孝心设计构陷儿臣,才招致今日祸患!请父皇明鉴!”
林霰和赵珩,左一个请皇上彻查,右一个请皇上明鉴。
赵渊杵在殿中央,耳畔轰鸣。
他看向林霰,那是他的宠臣,曾三次拒绝翰林邀约,此次入长陵是他亲自写信请来的,在赵安邈被贬后,宫中急需新生力量抗衡宸王和霍松声,亦是赵渊恳请他留下来入朝为官的。
赵渊实在想不通,林霰一个没几日好活的病秧子,对皇位没有半点威胁,何故需要去构陷一个皇子?
赵珩深知赵渊疑心病很重,见他表情松动,又继续陈词:“父皇!您不要被林霰骗了!此人城府极深,在都津时便与儿臣有过往来,还曾对儿臣示好,说要辅助儿臣夺得王位!儿臣见其心思深重,几番拒绝与他私下见面,他对儿臣怀恨在心便设计谋害儿臣!父皇,林霰其人虚有其表,您一定要看清楚啊!”
赵渊低垂着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卑微的儿子。
赵安邈年后便要启程去回讫和亲,同时,他会任命霍松声作为和亲使臣沿路护送。
回讫等待机会进攻大历很久了,一定不会错放这个机会,所以赵渊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削弱或是彻底铲除霍家在溯望原的力量。
这样一来,长陵宫中只剩赵珩一股势力。
林霰体弱多病,能活多久是个问号,他确实是制衡赵珩很好的棋子,可一旦他死了,宫中便再无人可牵制赵珩。所以赵渊才会主动对赵冉示好,想让他留在长陵。
赵氏江山最后一定会落入赵氏子孙手中,这个人不是赵珩,就是赵冉。
但赵渊并不想那么早便将皇位交出去,只有皇位空悬才能保证皇室稳定,所以他需要两个势均力敌的皇子在宫中互相牵制,不仅如此,他还要他们相互厮杀、角逐,胜者为王。
赵渊眼神一暗。
在场的人所不知道的是,赵珩这几句话几乎决定了林霰的生死。
赵渊也确实短暂的动摇了。
林霰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没错,但他不姓赵,只能是皇权的牺牲品。
可就在这个时候。
霍城突然笑了一声。
赵渊阴沉着脸:“霍侯,你笑什么?”
霍城的笑意非常短促,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讥讽。
他坐在案前,支起一条腿,胳膊便随意搭在膝盖上。
广垣宫明亮的烛火前,他身上的血迹异常艳丽。
“皇上不问问,臣是如何进来的吗?”
赵渊脸色又是一变。
不久前那阵开战的号角犹在耳畔。
霍城五指放在案上,从小指到食指,指尖流畅地敲打在檀木桌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那节奏很快,让人听了就觉得焦躁不安。
在那样的声响中,霍城又问了一句:“皇上,今日家宴,怎么不见羽林军总统领元丰?”
家宴除了皇亲国戚外,还有朝中重臣,羽林军护卫皇上,每年元丰都会出席。
赵渊左右看了一圈:“元丰呢?”
殿上一片沉默。
霍城敲击的节奏缓了下来,“啧”声说:“元丰啊,真够难缠的。”
赵渊立刻反应过来:“他去拦你了?!”
“不止。”敲击声停下了,霍城幽幽抬起眼,“今夜,大□□林军聚集在长陵城口,不知是奉了谁的命,要治老臣于死地呢。”
说着,霍城“哦”了一声:“他说请臣去大理寺,敢问大理寺如今是何人监管?是这位林大人……”
霍城撩起眼皮:“还是宸王啊?”
赵渊不禁后退一步。
与此同时,赵珩脸上的愤恨、惶恐、惊惧、卑微退潮般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不悦、恼火、阴诡和狠厉。
“嘁,原本不想到这一步的。”赵珩一点点松开抓着赵渊龙袍的手,不屑地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快要干掉的血迹,“父皇,要怪就怪霍老侯爷回来的不是时候。”
话音方落,突然广垣宫大门被人破开。
众多身穿羽林军服饰的官兵举着长枪闯入殿内。
他们很快将这座宫殿包围,不止是殿内,就连殿外也早已被团团围住。
秦芳若高喊:“护驾!护驾!”
然而能护驾的羽林军,已经刀尖向内,直指皇帝了。
赵渊如朽木般僵硬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断地后退:“你……你要造反吗?!”
赵珩轻轻一笑:“父皇年事已高,操劳国事于身心有损,不如就此歇息吧,以后万事皆有儿臣替您分忧。”
赵渊积攒了一整夜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站得高高的,双手撑在长长的桌案上,将所有手边能够到的东西,碗、盘子、酒杯,尽数往赵珩身上砸:“你还想弑君弑父?!”
赵珩往旁边走了两步,赵渊那些东西便一点没落到他身上。
随后他微笑着,轻描淡写道:“那儿臣成什么人了,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伺候您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不过……”
赵珩阴森森看向殿上其他人:“这些人,儿臣便不会客气了。”
此言一出,赵珩那些叔叔伯伯纷纷跪地求饶,转瞬便投靠赵珩,说愿意尊他为新皇,并且自请去封地,永远不回长陵,只求留他们一命。
赵珩鼓鼓掌:“好,很好,还有没有人愿意投奔本王,本王开恩饶你们不死。放心,本王言出必行,不会出了这个门就翻脸不认人。”
赵渊看着他的嚣张模样,高声怒吼:“你这逆子!反贼!!!”
赵珩照单全收,毫不理会赵渊的愤怒,随手抽出一柄长剑,羽林军的剑又沉又重,赵珩拖着它,剑尖在地面划出一道痕,刺耳的响声戳弄人的神经。
“父皇,儿臣确实说过不少谎。”赵珩走到林霰面前站定,“但有一件事,儿臣当真没骗您。”
赵珩抬起剑,架在了林霰脖子上。
冰冷的剑锋离林霰的动脉不过毫厘。
“林霰此人心怀不轨,所图之事,皆不能为人言。”赵珩气势骇人,像是磨人神经般,用那剑不住的在林霰肩上前后挪动,若是一个没把握好,剑锋碰到皮肉,当场便能取林霰性命。
生死当前,他期待能从林霰脸上看到任何跟害怕相关的情绪。
可令他失望的是,林霰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不怕死,他来到这儿,算计了那么多人,一早就没想过要活着。
赵珩脸部肌肉狠狠地抽动一下,说道:“林霰,你若现在跪下求本王,本王会让你死个痛快。”
林霰连眼睛都没眨:“王爷编故事的能力一流,若我此时下跪,岂不是坐实了我构陷皇子的罪名。”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毫无痕迹吗?!”
“王爷大可去查。”林霰毫无波澜地说,“但要我承认,还不如死了痛快。”
赵渊又扔了个花瓶下来。
极清脆的一声,破碎的瓷片飞溅的到处都是。
“护驾!”赵渊高喊着,“今日谁能将赵珩拿下!朕赏他黄金万两!!!”
赵珩看了赵渊一眼,转回来说:“好啊,我便先解决了你,再解决其他人。等我将这里清理干净,外面的霍松声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完,作势便要拉动长剑。
“等等——”
河长明突然出声!
赵珩下意识一顿,就在此时,林霰身边的霍城一脚踹在赵珩小腹。
长剑在林霰脖颈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紧接着,更多剑锋抵在身后。
赵珩被踹出老远。
霍城进宫没有缴剑,他的兵器一直藏在衣服里!
此时猛然拿出,只闻“当当当”一阵声响,抵在他们身后的羽林军手中空空如也。
长兵落地,霍城拽着林霰的衣领退到殿中。
羽林军已经重重包围上来。
赵珩攥着河长明的手,逼视他的眼睛:“你竟敢帮他?!”
赵渊眼见河长明落入赵珩手里,痛心不已:“放开长明!”
赵珩彻底被激怒了,一声令下:“给本王杀了林霰和霍城!谁取下他们的首级,新皇登基,本王封他为护国大将军!”
赵韵书和霍城一左一右挡在前面,霍城看她一眼:“这里能打的就我一个?”
赵韵书脚一勾,长剑弹起被她接住:“姑父,瞧不起谁了?”
这殿里殿外的羽林军少说有上千人,两个对一千,根本不可能。
林霰趁乱抓住霍城:“松声呢?”
原来也并非什么事都不能让他起波澜,问到霍松声倒是挺急的。
“松声他……”
霍城话没说完。
突然殿外传来烈马奔腾的声音,动静很大,明显感觉地面在震动。
广垣宫大门敞着,一眼就能看到外面。
只见打头阵的是一匹红色骏马,骏马闯入宫门,迎上围在外面的羽林军,随后,马上的人横剑一扫,以无可阻挡之势破阵而来。
凄冷的剑光迷了林霰的眼睛。
他担忧了一晚上,挂心了一晚上的人翻身下马,负剑走入堂前。
“宸王已反。”霍松声如风般直抵赵珩面前,肃声道,“锦衣卫听令,随本将捉拿叛贼!”
第一百零四章
两个时辰前
月辉洒落长廊,林霰谢过丁太医,目送他布下长阶离开广垣宫。
宫门前,羽林军批甲戴兵,满面严肃。
一队人马步行而来,到阶下调转方向,从广垣宫左侧绕过去,继续巡视。
林霰低头整理衣服,余光瞥见一抹明红身影。
“林大人。”
林霰回过头,看见来人便笑了:“厂公不在殿内侍奉皇上,怎么出来了。”
秦芳若手中搭着一件白狐裘披风,闻言便展开,踮起脚披在林霰肩上:“夜里凉,陛下忧心大人身体,特意叫咱家送披风来。”
林霰右手不便,左手又受了伤,去拽绳子时很不利索。
他挑起眉,微微歪着头看向秦芳若:“厂公行个方便。”
秦芳若从过来到现在,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他上前一步,白生生一双手左右掐住披肩上的防风绳。
林霰正对着广垣宫紧闭的大门,能听见里面的乐曲声,暖黄色的火光将门上纹路虚化成模糊不清的阴影,斑驳的投射在林霰脸上。
“厂公啊。”
秦芳若抬头时就对上林霰那张明暗不清的脸,顿觉心惊。
秦芳若端的镇定,仔细将绳子系好,正要撤手时,手上一凉。
林霰用那只被踩伤的手攥住了秦芳若的手腕。
太监皮肉细薄,经不起半点苦楚,林霰还没用几分力,秦芳若便皱起了脸。
“大人使不得……”
守门的羽林军就在左右,秦芳若却不敢声张,他抠着林霰的手指:“大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
林霰的手掌持续发力,刚包扎好的手指又渗出血来,他打断道:“厂公,长陵局势瞬息万变,早上是一回事,到了晚上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芳若后背发凉,听懂了林霰的弦外之音。
今日,秦芳若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打算杀林霰灭口,若他成了,今夜赵珩起兵十拿九稳。可这病秧子命大得很,锦衣卫几名精英前去刺杀都没能取他性命,他死了什么都好说,可他没死,赵珩这事儿还能不能成,就得打一个问号了。
秦芳若不认为林霰是个不给自己留后手的人,他本就有把柄在林霰手中,没解决掉,转眼又多了一个。
皇上看重林霰,下令晏清王爷彻查此事,赵冉离宫多年,这是回宫后皇帝交给他的第一个差事,他必须也绝对会办好,无论如何都得给皇上个交代,到时赵冉请林霰去喝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话怎么说,可都在林霰一张嘴里。
秦芳若被林霰捏的腕骨生疼,快断了般,声音越发尖细:“大人想如何?”
“要看厂公怎么选了。”林霰微俯下身,凑近秦芳若耳边说,“厂公,南林侯就要回来了,你大可以继续投靠宸王,可这皇位能不能到宸王手里,即便到了他手里,以宸王的性子又会怎样对待东厂,这些厂公可要考虑清楚。”
林霰松开手,伸直手指抵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我不喜欢出尔反尔的人,厂公,你想好,这是最后一次,我给你机会。”
·
林府
符尘牵马出府,刚跨坐上去,忽然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一名红衣太监提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可是林大人家的符小公子?”
符尘眸光锐利,警惕道:“你是谁?”
“咱家奉主公之命将此物送给公子。”太监跳下车,竟从怀中掏出一块纯金令牌,上头写着两个大字“东厂”。
这是可以号令整个东厂的都督令!
“见此令如见厂公,锦衣卫听从阁下号令。”
符尘没立刻去接,而是将太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接着一语道破:“谢逸,你别玩了。”
“太监”嘴巴一张,缩着的肩膀展开,脖子也伸直了,清一清嗓子,尖细的声音立马变得磁性:“你怎么看出来的?”
符尘大多时候不靠谱,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东厂的东西我不可能随便接,先生那么了解我,怎么会随随便便让个太监来找我,要么这东西是假的,要么送东西的人是假的。”
“算你小子聪明。”谢逸把令牌甩给符尘,手一抹去掉脸上的易容,“拿着它去找霍松声,今夜宸王必反。”
符尘接过东西,摸摸口袋,硬邦邦的,竟又掏出一枚令牌。
这枚令牌比之都督令要简陋不少,黑铁材质,又冷又沉。
谢逸扫了一眼:“这是先生留的后手,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
符尘说:“我担心东厂耍诈。”
“先生有数。”谢逸说,“事不宜迟,你快走吧,我还要回宫。”
符尘用力点头,驾着马消失在夜色中。
·
锦衣卫本就是皇室暗卫,蛰伏在宫中各个角落。
霍松声一声令下,锦衣卫瞬间倾巢而出。
赵渊眼睛都亮了,狠狠拍了一巴掌:“对!锦衣卫!朕的锦衣卫何在!芳若!诏他们来,朕重重有赏!”
秦芳若这步棋才是赌对了。
用锦衣卫来打赵珩,这对秦芳若来说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赵氏江山最看重名正言顺,即便赵珩今夜起兵成功,日后史书如何记载他皇位由来?再者,南林侯霍城、南方军统帅公孙武、西南军柏遂、包括刚封的镇北将军霍松声,这些人服不服赵珩?愿不愿意拥他为王?
赵珩手中的筹码太少了,他连最基本的军权都没有,靠羽林军和那点府兵去和南方军打?还是和西南军打?这几方兵力的元老都是霍城曾经的部下,霍松声还是他亲儿子,霍城想要集结兵力攻打长陵简直是易如反掌。
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霍城手中没有兵,却一直被赵渊忌惮?就是这个原因。
可以说在赵珩萌生逼宫这个想法时就已经输了。
霍城不可能由着赵珩胡来,没有兵力的宸王只是一副空架子,只要霍城活着,在庞大的南方势力集团面前,赵珩就如同一只蝼蚁。
在这个时候,秦芳若若是帮他,就是助纣为虐。将来清算时,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放出锦衣卫,不单单是被林霰要挟,而且是为了自保。
刚被亲生儿子逼宫的、孤立无援的皇帝会永远记得他的功劳,皇帝的命是锦衣卫救的,这个皇位是东厂保住的,赵渊一生所求的皇权亦是他秦芳若拱手送上的。
秦芳若和赵珩的根本区别是,后者觊觎皇位,而前者只想活命。
这是秦芳若要杀林霰灭口的原因,也是他临阵倒戈帮助林霰的原因。
羽林军左支右绌,已经被锦衣卫包围起来。
赵珩眼见局势生变,猛地看向秦芳若:“无耻阉人,你敢背叛本王!”
秦芳若急忙撇清关系:“王爷不要狗急跳墙,逮到谁便咬。东厂听皇上一人号令,锦衣卫誓死效忠皇上,咱家从未投靠过王爷,何来背叛一说!”
“不要废话了!”赵渊走上前来,拽着锦衣卫将人往赵珩那边推,“给朕拿下这反贼!”
赵珩双目猩红如血,倏而仰天大笑起来。
“你这昏君,迟早会被身边这些奸臣害死!”赵珩侧目而视,长剑挡在身前,恨然目光一一从殿上诸人面前掠过。
说时迟那时快!
赵珩一脚踢飞遗落在地上的兵器,直冲赵渊身前的锦衣卫而去!
锦衣卫被一剑封喉,那剑刺穿锦衣卫的脖子,正停留在赵渊眉心。
滴滴答答的血顺着剑尖坠落,赵渊面若金纸,下一瞬竟被赵珩架着剑困在身前。
“让开。”赵珩咬牙切齿地看着冲上来的霍松声,“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赵渊吼声震耳:“逆子!朕是你父皇啊!!!”
“父皇?左一个反贼右一个孽障喊我的时候,你可将我当做你的儿子?”赵珩轻蔑一笑,“父皇,恐怕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儿臣吧。幼时你抱韵书,抱皇兄,长大后你疼爱安邈,皇兄离宫多年,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回来仍然讨你喜欢,怎么到了儿臣这里,就要亲父子明算账了呢?”
“你还敢狡辩,还不承认自己有错!”
“儿臣何错之有?你将大历江山挥霍成如今这个样子,丢下一堆烂摊子给儿臣,儿臣替你收拾了,反倒成儿臣的过错了?”赵珩愤然说道,“这么多年,你利用安邈,利用我,为你的皇权铺路,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可你有做过一件身为一国之君、身为父皇该做的事吗?!你就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我们自相残杀,为皇位争得你死我亡!”
“儿臣对你太失望了!对大历太失望了!”赵珩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不配做我的父皇,也不配做这个国家的统帅,你该休息了,我的皇上!”
赵珩掐住赵渊的脖子,剑锋对着前面:“滚开,本王要出宫!”
赵渊在赵珩掌下战栗,浑身打着摆子,仍不肯松口:“谁敢放他走!朕要谁的命!”
霍松声脸色铁青:“赵珩,放开皇上,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没有退路本王说了才算!”赵珩吼道,“滚!!!”
锦衣卫的剑就抵在赵珩背后,赵珩一步步向前走,他们一步步追。
霍松声让开了,前面的羽林军、锦衣卫都让开了。
赵珩走到宫门前,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长明,跟本王走。”
河长明仿佛置身事外的局外人,那么混乱的场面,除了方才制止赵珩杀林霰以外,始终低着头喝茶。
直到这一刻,赵珩回头找了他一下,他才梦醒般抬起眼睛。
河长明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
谢逸眉头一皱,在河长明宽大的袖摆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干嘛?”
河长明又垂下眼睛,他并不能看见谢逸是怎样抓着他,却能清晰的感知到对方的温度。他冷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出几分暖意。
“这是我和他的事。”河长明半挑目光,挣开谢逸,“放手。”
林霰动了一下:“长……”
河长明看向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河长明一步步走向赵珩,听见赵渊言辞激烈的骂语。
百里航已经为赵珩备好离宫的马匹,就等在门口。
河长明停下来,虚握的手掌中安放着几枚铜钱:“再最后为陛下卜个卦吧。”
赵渊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打死也没想到河长明和赵珩竟是一伙的。
铜钱在河长明手中发出铃铛声响,一枚、两枚、三枚,整齐码在掌心。
河长明看了一眼,鲜少的展露笑容。
他像是布下箴言,又似是留下诅咒,说道:“皇上,大历的气数尽了。”
赵珩撤了剑,长臂一揽将河长明勾上马。
烈马疯狂的在皇宫中奔驰,赵渊还未下令,霍松声已经带人追了上去。
老皇帝像是突然间被打碎了脊骨,眨眼老了十岁。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抬头,巍峨宫墙上破开一道微光。
天亮了。
赵渊一口气没接上来,狠狠摔在了石板路上。
第一百零五章
又一场冬雪降下,大历全境一夜之间降了温。
这是赵渊登基以来最惨淡的一次请神节,宸王起兵谋反之事伴随着簌簌而下的雪花,如风暴般传遍全境。宫里的缉拿令天没亮便送往全国,没人有心思过这个节了,百姓们唯恐长陵会起战火,纷纷闭门不出,一家人聚在一起好歹算是个团圆年。
赵渊那一摔便再没起来,当时他周围没站人,连拉一把的人都没有,那么大年纪,又经历一场情绪波动,这么一摔几乎去了半条命。
广垣宫里的太医堆的走不动道,从家宴出来的亲王们就跪在外室,打哈欠的打哈欠,冲瞌睡的冲瞌睡,总之也不是真的关心赵渊的死活。
赵渊子孙并不算多,现在还陪在身边的也就剩下赵韵书和赵冉了。
赵冉回来的正是时候,赵安邈倒了,赵珩又反了,朝臣被养的懦弱无能,竟连一个能拿主意、做决定的人都没有。
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当年内忧外患,赵渊攘内安外,最终夺得皇位,赵冉和他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赵渊昏睡不醒,朝中大局需要有人主持。
内阁首辅之位悬而未决,六部新换了一批人,整个长陵的文官集团犹如一盘散沙。
林霰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皇上无法起身,不如就由晏清王爷赵冉先代为主持国事。
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人选可用,朝臣们表示赞同。
赵冉也总算理解了林霰口中所说的“会让王爷名正言顺返回长陵朝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请神节当天上午,赵渊在内室被太医诊治。
一门之隔的大殿上,赵冉第一次主持了大历早朝。
朝上,赵冉代行天子之职下令捉拿宸王赵珩,并给了南方军最高级别的指挥令,请公孙武在最短时间内清理南方乱局。同时,他还对长陵宫上下下了封口令,严禁将皇上病重的消息传递出去,若有风声泄露,斩立决。
散朝后,赵冉将林霰留了下来。
“大人留步。”赵冉要帮忙处理国事,这些日子得住在宫中,他披了件外套与林霰一道出去,“我送一送大人。”
林霰微微低头:“劳驾王爷了。”
外面还下着雪,太监递上伞来,林霰要接时被赵冉拦住了:“大人手受了伤,我来吧。”
林霰摇了摇头:“不敢劳烦王爷。”
毕竟是在宫中,让一个皇子给大臣撑伞,被别人看见不定会传成什么样。
赵冉懂的分寸,便没有强求,与林霰各自打了把伞朝宫门外走。
雪粒飞扑着,很干,打在面上粗粝粝的。
赵冉说:“多谢大人筹谋。”
“王爷不必如此,臣所作所为,不单单是为了王爷,也是为了臣自己。”
林霰是靖北军旧人,昔日靖北军求救的密信辗转几番传不到长陵,是赵珩只手遮天拦下了一切。当初他得逞了,所以今天故技重施,以为世上之事只要他不想,就能永远不见天日,林霰偏偏要让他知道自己错了,让他尝到切肤的痛。
赵冉了解林霰的目的,但这句道谢是发自肺腑:“不仅如此,我还要感谢先生将我带回樊笼。”
若不是林霰亲自上回岚山请人,赵冉现在还在用一颗沾染俗世的心念经打坐,修所谓的道,做无用之功。
“确实,修行不在乎时间地点,此次回到长陵,我竟觉得比在回澜寺还要平静。”
林霰轻轻笑了,伞沿勾勒出他上扬的嘴角:“这一堆烂摊子都丢给王爷,您还觉得平静?”
“嗯。”赵冉说,“从前治国理政,心里装着事儿,知道是为了百姓,但更多是为了自己,所以才会因为父皇疏远而心灰意冷。如今心境不同了,我想让事情都简单一点,纯粹一点,谁当君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要为百姓,为国家。”
“民乃立国之基,此次南方流民霍乱便是最好的例证,不要小看百姓的力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有民生幸福,国家才能稳定。”
赵冉点点头:“南方军镇压不是长久之计,先生昨日与我探讨霍乱的根源,我在想,想要彻底解决流民问题,是不是要从土地入手。”
宫道悠长,雪落在上面,有些湿。
林霰提起官服下摆,问道:“王爷有何想法?”
赵冉沉吟片刻,缓缓说:“大人昨日提到,父皇为安抚各封地王,以赐予土地作为补偿,土地可以生财,由此激发封王进一步圈占土地的欲望。所以我认为,首先要取消赐地这一做法,将圈占的土地收回来,杜绝封王侵占百姓权益的可能。”
林霰听罢轻应一声:“各封地亲王大多是皇亲国戚,向来只知伸手要东西,想把土地从他们手中拿走,王爷想过后果吗?”
赵冉说:“那我们用别的东西代替,比如……房产?”
“也是个方法,但房产与土地相比,利益太微薄了。”林霰将伞抬高一点,露出脸来,“对待这些人不能太过急功近利,说到底都是皇室中人,面子里子都要顾全,既不能伤了和气,也不能有损王爷您的名誉,更重要的不能让他们一直吸血。
一国之策很难一碗水端平,往往顾此失彼,但要有个度,亲王们可以有怨言,但我们要做到让他们挑刺也没有道理,一步步慢慢来,循序渐进将土地收归国有。比如,您可以先按亲王血缘亲疏、世系远近,重新划分亲王持有土地的数量,限制朝廷赐予的范围。
当前的国策,亲王们享有大量土地,却毋需纳税,这点有失公允。国库本就空虚,王爷大可以内乱为由,请求各地亲王财政支持,先按最低税额上缴朝廷一部分,往后再一点点将税点提上来,逐渐形成常态。
人都是无往不利,等这些贵族发现土地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向外圈占,此时朝廷再下手将无主土地收归国有,开垦拓荒,待恢复生力后将土地承包给农民,农民对土地行使占有、使用、劳动收益分配的权利,真正让土地回到农民手中。”
林霰的想法大胆且新颖,前朝从未有人敢做这样的尝试。
赵冉听得入神,连连点头:“只有让土地回到百姓手中,以农为生的百姓有了底气,生活有了保障,才不至于流离失所,流民问题迎刃而解。”
“再看近的,几十万流民散落在大历各个城镇,于民心不稳,于国家不安。对待背井离乡且失去生存保障的流民,王爷首要做的是尽力安抚,减税是势在必行,只有税降下来,农民身上的担子轻了,才能长久的留在一个地方。
此外,对那些已经弃田远走的流民,臣以为有两种选择。其一,遣归原籍。朝廷现在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大不如前,为表诚意,我们可以派人护送这些外乡流民返回故土,等大环境好一些了,便可让他们在当地复业。其二,附籍当地。有些流民走的太远,不想再波折回到原籍的,我们可以就地安置。将已绝户的荒田交给他们耕种,或者去粮所当差,流民们都有各自的差事,或农、或商,既可恢复生产力,亦可刺激经济。”
“今年因北方雪灾粮食收成不好,我们确实需要尽快恢复生产,保证粮草供应。”赵冉说,“从前朝廷对待流民手段粗暴,特别是那些获罪流民,一概发配边远地区,永远不可返回原籍。现在为了缓解流民矛盾,朝廷还可以颁布一道赦罪令,对待罪名较轻的流民,只要他们复业,便可免役三年。甚至是欠下私债的,准许他们延后一到两年偿还,钱利便由朝廷来出。”
到宫门口了,俩人顿住脚。
林霰呵出一口气:“王爷是聪慧之人,不必臣多言。”
赵冉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叩在额前,弯下腰来对林霰行了一个礼。
“王爷不可。”林霰搭住赵冉的手。
赵冉不在意地笑一笑:“先生教诲,晏清铭记于心。”
林霰说:“处理流民和捉拿宸王要同时进行,宸王的母妃是吴东郡主,那边有吴东老王爷一部分兵力,他极有可能会先去吴东。”
士兵将宫门打开,风雪中一匹马车早早侯在那里,符尘缩在屋檐底下张望一眼,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林霰盼出来了:“先生!”
赵冉搀着林霰越过宫门门槛,说道:“我计划调拨西南军去吴东追击宸王,大人便好好休息,保重身体要紧。”
林霰点点头,告别赵冉。
符尘跑过来给林霰撑伞,热乎乎的手炉往他手里一塞,让林霰搭着他小臂走:“先生,地滑,你小心点。”
林霰上了马车,坐下来,才后知后觉身上各处都在疼痛。
他撑了一天了,此刻靠在车壁上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符尘钻进车里,见林霰脸色苍白便没有多言,拿起毯子给他盖了盖腿。
林霰眉头紧蹙,眼里雾蒙蒙的一片:“松声还没回来?”
符尘正在拨弄小桌上安神的熏香,闻言摇了摇头:“霍将军天不亮就出了城,我出来前聆语楼的探子说,见他往东边去了。”
“有人跟着吗?”
霍松声身边没人,走时带的是锦衣卫,林霰对东厂并不放心。
符尘说:“有,聆语楼跟着呢。”
林霰这才缓和一点脸色,他闭上眼睛,抬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
符尘才发现他的手受伤了,忙抓起来看:“先生,你的手怎么弄的?”
林霰说“没事”,把手拢在袖子里不让看了,然后说:“我们先去趟侯府。”
·
今天是除夕,街道上廖无人烟。
侯府倒是张灯结彩,吴伯早好些日子便开始准备过年用的东西,他不知道霍城今年会回来,还是没大张罗,否则侯府门前老远都能见着红色毯子。
霍城是临时回来的,不会待太久,公孙武一个人在泉州他不放心,打算明天就走了。
林霰到了侯府,亲自去叩门。
没一会儿小厮将门打开,认得他,高高兴兴地请他进去。
林霰道了一声“过年好”,左右摸了摸才发觉自己是空手上门。
这不合礼数,也不合规矩。
林霰又停下来,对小厮说:“抱歉,我有些东西忘记拿了,稍后再来。”
其实林霰备好了礼,就放在家里。
前天霍松声还说等他爹回来了,三个人要一起吃个年饭,现在霍松声不在,林霰作为晚辈,怎么说都要亲自来探望。
他们还是回了趟家,林霰没下车,让符尘去他房里将备好的礼盒拿出来。
再去侯府时,侯府大门敞着,外头候着人,专门等他似的。
天气冷,小厮冻的发抖还冲林霰笑。
林霰过意不去,步伐都快了,一路到霍城的房间。
没想到霍城房门也没关,老侯爷回府便洗去一身血污,换了身新衣裳,一夜没睡精神也很好,正挂着片能将字放大的玻璃镜,低头看东西。
林霰在门外顿住脚,神情有些恍惚,这幅场景少时见过多次,可那时霍城正值壮年,看字也不需要玻璃镜,可十年过去,侯爷变成了老侯爷,霍城发间生出不少银丝,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发什么愣,还要我请你?”霍城头不抬地说。
林霰微微一怔,从符尘手里抱过礼盒,走了进去。
林霰带的东西应当很重,他手不吃劲,所以搬得有些费劲。
霍城把东西往桌上一丢,没好气的起身:“带的什么?便宜货我可不要。”
林霰笑了笑:“侯爷会喜欢的。”
霍城帮他一块搬,确实沉,挺大一盒子放在桌上:“我就喜欢看一些盲目自信的人吃瘪。”
林霰还是笑,轻轻甩了下手:“侯爷看看?”
霍城掂量着盒子,看看大小,盲目猜测:“别是什么古董玉器,那玩意儿地库都堆不下。”
林霰凑近一点,笑得更深了,蛊惑说:“侯爷看看不就知道了。”
霍城目光诡异的在林霰脸上停留一瞬,心说废柴是废柴了点儿,脸还是好看的,笑起来确实招人,难怪叫他们家臭小子迷得够呛。
老侯爷心气儿不太顺,拆盒子的动作都重一点。
带子解开,盖儿翻开,里头还包着块棉布。
他又想,刚那话是不是说早了,别真是什么古董玉器,林霰送的,他就算是不喜欢,也得摆出来不是?他倒也没那么不喜欢古董,刚说那么直接,这病秧子不会伤心吧?哎哟,要是真伤着心了,霍松声回来不得跟他闹?
霍城自己给自己说的更烦躁了。
这时林霰伸了只手过来,缓缓将布往下揪:“侯爷,你看看呢。”
霍城视线里先是林霰四个指关节上的伤口,然后是被他揪下的布,最后才是盒子里的东西。
“这是……”
霍城微微一顿。
布掀开了,露出一柄重剑。
那剑颜色极深,折叠着放在盒子里才显得短小,林霰握着剑柄,微一用力将剑的两截扣起来。
霍城有一把黑金剑,跟随他出生入死几十年,后来他回到南林便将剑封存起来,直到这次才重新取出。拿出来那天他细细地擦拭着曾经的“伙伴”,像是不认识了一般,才注意到那剑磨损的太厉害了,剑刃上覆满大大小小的缺口,剑身有裂痕,剑柄还断了一块。
霍城喜欢重兵,早年带兵时也曾缴获过不少神兵利器,有过几次换剑的念头,但都因为不够重,用的不够顺手而罢休。
他用惯了自己的黑金剑,因此在拿起林霰送他的这一把时,才惊觉这剑很顺他的手。
常年用重剑的人筋骨和肌肉一定会有磨损,这把剑的剑柄设计特别,贴合手掌的曲线,是弯着的,所以更省力,能更好的保护持剑人的肌肉。而且它可以拆卸,玩的花一点儿就是双剑,霍城左手剑用的也漂亮,常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这把剑刚好可以满足这个需求。
林霰观察着霍城的表情,问道:“侯爷喜欢吗?”
霍城心说林霰这人是怪可怕的,送人家礼物都能正中下怀,正送到人家心坎上。他把剑放了回去,清清嗓子端起架子:“怎么想起送这个。”
林霰笑着说:“当然是有个不情之请。”
霍城看着林霰,不知不觉就被他一双眼睛吸引过去。
林霰很少这样笑,有点孩子气,笑起来像是没什么心事,一下子仿佛小了好几岁。
霍城怔忪起来,觉得这样笑的林霰很熟悉,像一个为了求家长办事,而去讨好家长的调皮少年。
林霰说:“侯爷,称心的兵器到手了,什么时候再上战场?”
霍城不是平庸之辈,他的赫赫战功一面碑都刻不完,当初回南林是为了成全霍松声,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会战到老、战到死。
“你是为了这个?”霍城收起多余的表情,转而严肃起来。
“侯爷不想吗?”
霍城确实渴望再上战场,那个地方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是属于战场的,如同戚时靖属于溯望原,他也属于这个天地的某一处战乱之地。
霍城摇着头笑了:“我老了,打不动了,况且皇上也不允许霍家一门出两个将军。”
“可以的。”林霰对这件事很有信心,他把剑推到霍城面前,“南方需要侯爷,大历也需要侯爷,与其名不正言不顺的回去,将来皇上怪罪,不如借此机会拿回属于侯爷的一切。”
霍城斜起眼睛:“这也是你盘算好的?霍家在南方势力庞大,你利用南方战事助我回朝,单凭一把剑就想收买我做你的马前卒?”
“侯爷,皇上重文轻武多年,将长陵朝堂弄成如今这副局面。如今南方内乱不止,宸王谋反未平,北方回讫滋扰,朝中无人可用是事实。”
林霰声调平缓,意外的没让霍城听出半点算计,而是满满的诚意。
他说的不错,长陵朝堂没有可用之人,武将这些年被打压的太厉害了,南林军被分裂成西南和南方两军,将军手中没有半点实权,即便别人打到脸上只要皇帝不发话他们就不能动,太憋屈了。
南方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凝结军力,这个人不仅要有威信,还要能服众,他非霍城莫属,只有他能集结所有南方力量,并将他们发挥到极致。
“侯爷,打扰您清净生活实属不愿,但不是我需要你回来,是大历的子民需要你回来。”林霰句句真心,“松声就要回溯望原了,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去南边,南方需要有人坐镇,我希望您能答应。”
霍城张了张口,对着林霰的脸,却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林霰乘胜追击:“现在朝中晏清王主持大局,只要侯爷点头,明日西南军和南方军的虎符便交到侯爷手中。”
霍城沉默半晌,后来摆了摆手:“罢了,南方是我协管,我去也是应当。”
林霰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感谢的话还未出口,忽然整个人身体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霍城眼疾手快捞住他,一把骨头在手才惊觉这孩子瘦的骇人。
“老吴!”霍城喊道,“找大夫!”
林霰歪倒在霍城胸口,心神一松便说起胡话来:“霍伯伯……”
霍城低头看他,心说这小子胆子真大,他还没同意林霰进门呢!
林霰半睁着眼,眼底尽是好颜色与好光景,他又靠耍赖从霍城这里要得了好处。
“过年了……”林霰嗫喏着说,“今年还有……压岁钱吗?”
霍城心口一热,林霰脑袋靠着的地方藏着两个红色荷包,里头是他准备好,要给霍松声和……林霰的压岁钱。
霍城认命的将人背起来,往霍松声住的院子走。
吴伯急急忙忙跑来,“哎哟”一声,说:“林先生怎么又晕了。”
霍城询问起来:“他老晕么?”
“可不是,头一次跟小侯爷回家,晕了好几天才醒。”
“身子骨太差。”霍城埋怨道,随后又放缓了语气,“大夫叫了吗?把霍松声房间里的地龙生起来,再弄点清淡的吃的。”
吴伯赶紧去准备了,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霍城想起点什么,突然问:“我记得你老家是西南府的,当初地库那面铜镜是他们托你送来的。”
“是啊,那镜子是感谢侯爷当年平定西南之乱特意找人打造的,侯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铸镜的人已经过世了,他还有没有后人或是徒弟?”
吴伯说:“有啊,那家祖传的手艺就是这个,要一直传承下去的。”
霍城点点头:“你回头给我个地址和姓名。”
吴伯“哦”一声:“侯爷要这个做什么?”
霍城没说太多,担心吴伯嘴不严实跟霍松声瞎叨叨:“让你写就写,少问。”
正想着,长廊那头匆匆走来一人。
霍城心想,说曹操曹操到。
霍松声几乎是跑过来的,他浑身凉气,看了眼霍城背上的林霰,差点魂都吓没了:“爹!他怎么了?你又欺负他了?!”
“我欺负你个头!”霍城气不打一处来,养的什么儿子,有了媳妇忘了爹,他爹还在出苦力呢!
霍城把林霰放下,推给霍松声:“给给给给你,别烦老子吃饭。”
霍松声压根不听他说什么,抱着人就走,叫住吴伯,把刚才霍城交待他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父爱如山体滑坡,侯爷:“累了。”
第一百零六章
林霰是被放鞭炮的声音吵醒的,他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刚睁眼,旁边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很吵是不是?”
林霰又合上眼,歪过头,像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霍松声摊开手掌,让林霰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林霰舒了一口气:“担心死我了。”
霍松声调个方向对着林霰,手捧着他的脸,指腹在他面颊上刮了刮:“你还担心?你知不知道我回来,看见你这一身吓得命快没了。我才走多久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到底谁担心?嗯?”
林霰覆上霍松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霍松声说他:“别哄我,我不吃你这套了。”
“那你吃哪套?”林霰哄道,“你告诉我,我试试。”
“我……”霍松声一时语塞,心说林霰就是老天派来专跟他作对的,打肯定是不能打,说又不舍得说,他就只有吃瘪的份。
林霰见他说不出来,勾勾唇角:“那就别生气了,过年呢。”
还知道是过年,这闹得,差点年都过不去了。
霍松声没好气的将林霰拉起来,拿衣服给他穿。
林霰心安理得的当甩手掌柜,扣子都不自己系,乖乖坐在那儿让霍松声帮忙。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林霰说。
霍松声低着头扣扣子,抬眼瞅瞅他:“说好了要一起过年么。”
重逢以来的第一个新年,霍松声始终记得不能缺席,非常重视。
“赵珩去吴东了?”
霍松声说:“嗯,他一路往东,是吴东的方向。”
吴东是赵珩母妃的家乡,那儿驻扎着大历另一支精锐军队,吴东军。
曾经的开朝四将,除了漠北的戚时靖、南林的霍城、南方军公孙武,还有一位是吴东老王爷,也就是赵珩的外公赵祁鄯。
赵祁鄯是赵渊的皇叔,手中一支吴东军骁勇善战,前朝各家封地王内乱夺权,谁都想得到吴东军的支持,最后赵祁鄯选择了赵渊。他膝下就赵珩母妃一个女儿,赵渊当时为了拉拢赵祁鄯,也算是给他吃定心丸,还没登基便将其女接入王府做了侧妃。可惜这位郡主红颜薄命,生赵珩时难产,孩子一出生便断了气。
赵祁鄯当时兵力正强,骤然痛失爱女差点要跟赵渊拼命,赵渊生怕他造反,又是赐封又是行赏,并准许赵祁鄯留有虎符,给他最大限度的军权,这才将人稳住。
这一稳就稳到了现在,即便后来赵渊将军权收归皇室,也只是限制了吴东军继续扩招,并没有限制赵祁鄯调动兵马的权力。
所以赵珩会去吴东是意料之中,他既然已与皇室撕破脸皮,那就不会再掩藏自己对皇权的野心。他要争夺王位,就必须有兵马在手,而吴东恰恰能给他提供这样的支持。
“晏清王已派兵前往吴东追击,希望西南军可以在赵珩到达吴东前拿下他。”
霍松声将林霰领口最高的一枚纽扣扣好,理了理他泛着褶皱的衣领:“可是不管赵珩能不能活着到吴东,吴东王都一定会反。”
这一点确实,赵祁鄯极疼爱这个外孙,当年女儿死了他就差点跟赵渊闹翻,如今赵珩跟赵渊决裂,不论赵珩能不能到吴东,只要消息传到赵祁鄯耳朵里,他都不可能坐以待毙。
“不过我们这个皇帝疑心病这么重,又把军权摁在手里不放,怎么能容许赵祁鄯随意调兵的。除非他属意的皇储就是赵珩,否则若将来给别人做皇帝,赵珩一样会反,赵祁鄯也一样会帮他。”
林霰把腿搭在霍松声腿上,垂眼看他帮自己穿袜子,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想过这些问题。”
霍松声动作一顿:“那他真打算传位给赵珩?”
林霰弯下腰,伸手将袜子拽上来,白色布料包裹着脚踝,勾勒出一道直直的线条。
霍松声摸了摸他的脚:“我给你找双厚袜子。”
林霰坐在床边等他,接着上面说:“赵祁鄯之于吴东,犹如霍伯伯之于南林。吴东有七个州,与南林不同的是,吴东七州势力相当,每家都想做这个领头羊。赵祁鄯今年八十三岁了,他活着大家你好我好,一切听他号令,可他若死了,吴东七州不日便会分崩离析。其他人跟皇室有没有利益纠葛,也没必要为了赵珩得罪皇帝,到那时,吴东便不足为惧。与其说皇帝一直在放任吴东,不如说,他一直在等赵祁鄯老死。而一旦吴东七州发生内乱,朝廷下手收回军权,那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
霍松声恍然大悟:“难怪老皇帝怎么都不肯立太子,除了想自己专权,也有很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
还有一句话,霍松声没问出口,既然早知道动赵珩,吴东会反,那为什么不干脆等赵祁鄯死了再动手,这样胜算不是更大,而且也不会掀起更大的内乱。
林霰换了一双细绒袜,暖和不少,他拿脚戳了戳霍松声的肚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霍松声托住他的脚腕:“你就这么了解我?我一个表情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林霰抽回脚,俯身将鞋穿上:“正常人的思维罢了,你是想说,我现在就逼反赵珩为时过早,还会造成不必要的斗争。”
霍松声揉着后脖子,尴尬的眦着嘴。
林霰转过身,拧了把霍松声颊边的肉。
霍松声“嗷”一嗓子:“你家暴啊!”
“我没使劲儿。”林霰无奈的弹了弹霍松声的额头,然后说,“赵珩在长陵势力庞大,如果他不反,皇帝不会对他彻底失望,自然也不会那么快启用赵冉,这是其一。其二,南方内乱、吴东造反、溯望原又不太平,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也是霍伯伯重回长陵朝局的绝佳机会。”
霍松声揉脸的手微微一僵,有些意外地看着林霰。
林霰挠挠霍松声的下巴,逗他玩似的,可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斤:“赵渊从你们这里拿走的东西,我会一样一样讨回来。”
霍松声从没想过这么多,当年霍家以军权换军权,才让霍松声去镇守漠北,而霍城退隐南林,可没有哪个将军甘愿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的战场,这么多年,霍城虽然从未提过,但霍松声知道,他爹有多怀念上阵杀敌的感觉。
林霰为了洗刷靖北军的冤屈,忍辱负重回到长陵,步步为营、日夜谋划,霍松声没想到,竟连霍家也一并算在他要追讨的血债里面。
霍松声觉得自己的胸腔在发出轰鸣,他有点开心,还很感动,林霰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不知道怎么对他好才够。
霍松声逮住林霰的手腕,将人拽到腿上,原本想亲他,凑上去时临时改了道,他将头埋在林霰脖颈间,搂着腰,深深地嗅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林霰垂落的眉眼间尽是温暖的颜色,他环抱着霍松声,拍拍他的后肩:“过了今天就又长一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霍松声拿林霰脖子磨牙,虎牙尖尖使劲蹭林霰的皮肤,说话瓮声瓮气:“再长大我也比你小,你就得让着我。”
林霰觉得自己根本没占到便宜,好笑地问:“我什么时候没让着你了?”
就连他们刚刚重逢的时候,霍松声明明没认出他,林霰也是对他展现了最大的容忍和退让。
霍松声心都软了,在林霰身上乱拱,将自己的头发都弄乱了。
林霰推开他一点,注视着霍松声的眼睛:“霍伯伯那边我已经说过了,他也答应会回来帮我和晏清。”
“那么厉害啊。”霍松声好奇道,“你怎么跟他说的,他怎么就答应卖身给你了?”
林霰故作神秘:“我送了他个小礼物。”
“是什么啊?”霍松声掐林霰的腰,“别卖关子。”
林霰就是不跟他说:“让霍伯伯拿给你看,跟你说了你要跟我闹。”
霍松声不乐意了:“我怎么就闹了,你别总说我闹,我很沉稳的好不好。”
“我给你爹准备了礼物,没给你准备,你不得跟我闹啊?”
林霰笑了笑,想从霍松声身上下来,霍松声没让。
“那你现在补偿我。”
林霰推开霍松声的脸:“我饿了,去吃饭。”
霍松声才不要呢,腿一勾将林霰按进床褥里,刚穿好的衣服叫他弄乱了,他捧着林霰的脸,不依不饶的咬他的嘴唇。
林霰和往常一样放纵霍松声的动作,等霍松声将他亲热了,再一点点试探着回应他。
林霰回应霍松声的次数并不多,主动亲吻他更少,像是不想在霍松声的记忆里留下更多的痕迹。可每次他一回应,霍松声都会更加激动。
霍松声喘息粗重,吻的很急,纠缠的唇齿间有侵吞带来的水渍和一些声响。
霍松声睁眼去看林霰,发觉他很动情,也很忘情。
这样的林霰不多见,很少有,让霍松声不受控制的想要更多。
等林霰也睁开眼睛,霍松声又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大概可以归结为占有和掌控的情绪,再一次让霍松声血脉贲张——
庭霜:我只是让着你。
第一百零七章
霍松声稍稍退开一点,手指轻抚过林霰的眼睛,他说话时气息滚烫,尽数扑在林霰的唇齿间:“好凶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林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眨眨眼睛,挥散掉一些难掩的情绪。
霍松声用手拨开林霰脸上的碎头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每次看着我不说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该说什么来糊弄我?”
林霰笑了声:“也没有吧,你现在不好糊弄了。”
霍松声傲娇的哼哼,捏着林霰下巴晃一晃:“你知道就好,以后少蒙我。”
他从林霰身上爬下去,再把他拉起来:“走吧,去吃饭,我爹等着呢。”
外头不时响起一点鞭炮声,总算没让这个年过的太安静。
吴伯早就开始准备年饭,今天得知霍城回来了,又赶紧让厨房多做了几道老侯爷爱吃的菜。
林霰原以为这顿饭只有他们和霍城一起吃,快到饭厅时听到小孩儿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是赵韵书带着时蕴来了。
林霰微微一顿,那边时蕴已经看到了他,赶紧从霍城大腿上蹦下来,往林霰身边跑。
时蕴粉雕玉琢的,穿着红色的小袄,头上还戴了顶翻花毛线帽,看着格外可爱。
他都十岁了还没长个子,不及林霰腰高,一头撞过来,小身板挺结实在磕在林霰腿上。
林霰膝盖上有伤,被撞的往后退了一步,怕自己跌倒,倒是把时蕴护得很紧。
时蕴高兴地喊:“林叔叔!”
林霰的眉眼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摸了摸时蕴的小帽子:“小世子。”
霍松声生怕这小孩儿把林霰撞着,揪着他帽子底下拖下来的球,把时蕴拽走:“嘛呢,这么大个舅舅在这看不见啊?”
时蕴嘴甜的叫了他一声,霍松声这才满意,弯腰抱起小孩儿:“舅舅掂掂你长胖没。”
霍松声跟时蕴感情很好,时蕴很喜欢舅舅,被摆弄的咯咯笑。可他还总是看林霰,也喜欢林叔叔,这种喜欢和喜欢舅舅似乎有点不同,像是一种生来的本能。
时蕴圈着霍松声脖子,问他:“可以让林叔叔抱我吗?”
霍松声故意逗小孩:“咋了,舅舅抱你不喜欢?非得林叔叔抱你才喜欢?”
时蕴有点犯难,小眉头拧成了波浪:“时蕴也想让叔叔抱。”
小孩儿这点愿望太好实现了,林霰张开手:“叔叔抱。”
霍松声上下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能行吗?
林霰说:“没事,我抱。”
林霰把时蕴接过来,十岁大的小孩轻得很,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有不足。
霍松声见林霰抱得稳当便没帮忙,先一步走进饭厅:“爹,阿姐!”
赵韵书正在嗑瓜子,霍城表情古怪地盯着慢慢走来的林霰和时蕴,阴阳怪气地冲霍松声念了句:“这姓林的究竟有什么魅力啊,你们一个二个都喜欢他。”
霍松声一屁股坐霍城边上:“你不喜欢啊?”
霍城否认道:“我最不喜欢这种人。”
“哪种人啊说那么难听。”霍松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喝,不乐意地说,“奥,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给他准备压岁钱,不喜欢你背他给他请大夫,不喜欢你答应回来帮忙?”
啊哟,怎么都说出来了。
赵韵书竟还插嘴:“不喜欢你还从赵珩手底下救他。”
霍城死要面子:“我那都是因为霍松声!姓林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子不得跟我拼命!”
“你就口是心非吧。”
霍城快烦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回南林去。
林霰将时蕴抱进门后就放下了,牵着他的小手去落座。
时蕴吵着闹着要跟他坐一起,赵韵书也不管,大有一种把孩子丢给林霰的架势。
林霰看了她一眼:“公主,那让时蕴坐我们中间吧。”
赵韵书没意见,霍松声倒是瞪起眼睛,蹬蹬蹬从圆桌另一头挪过来,也要贴着林霰。
霍城胡子都快气歪了,讽刺道:“要不我让他坐中间吧?”
林霰吓死了,桌子底下踢一脚霍松声,咬着齿列低声说:“你坐过去。”
“我不。”霍松声死皮赖脸,“我就坐这儿。”
林霰还不如睡着不醒呢,又掐霍松声的手:“你过去!”
霍松声嗷嗷叫唤,手背给林霰掐红了都:“你怎么这么大劲儿啊!手不疼啊!”
林霰一阵无语,皮笑肉不笑道:“松声马上就坐过去。”
霍松声记他一笔,不情不愿地坐他爹身边去了。
霍城脸色缓和一点,但仍然不待见林霰,并且越看他越来气,这一大家子人,全都被他收买完了!
桌上的都是家里人,讲话也没那么太拘着,赵韵书出来打圆场,趁着给时蕴整理衣服岔开话题:“先生给时蕴买的衣服,现在穿刚好,正合身。”
原来时蕴今天穿的这身是林霰给买的,他从西海回来就着手准备过年礼,给时蕴备了许多小孩儿的冬衣,还买了些金器。
霍松声有点吃醋:“奥,时蕴也有哦。”
霍城听出端倪,嗤笑一声:“怎么,时蕴都有你没有?”
霍松声嗓子一梗,没讲出话来。
霍城打击他:“别是人压根没把你放在心上。”
“谁说我没有啊!”霍松声扯着嗓门狡辩,硬说自己也有,还神神叨叨,“我的礼物都不能说给你们听,怕吓死你们。”
林霰生怕他说些浑话,桌子底下想踢人。
霍松声料到他的动作似的,腿提前就缩了回去,然后张牙舞爪的冲林霰做了个鬼脸。
林霰给霍城备了礼,赵韵书也有,时蕴也有,偏偏什么都没给霍松声。
霍松声面上不显,嘴上说无所谓,心里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霍城看打击的差不多了,再说下去霍松声估计得闹,先打住了,让吴伯开始上菜。
年夜饭么,都是鸡鸭鱼肉大荤的东西,顾及着林霰的身体,霍城下午又让厨房多做一些清淡的。
菜上齐了,吴伯帮着开了坛三十年佳酿。
霍城发话说:“吃吧。”
时蕴早饿了,就等着姑爷一句话开动。
林霰面前摆着糯米丸子,清炒芦笋,枣泥山药,他爱吃,小孩儿也喜欢吃。
他就跟时蕴一块儿挑菜吃,一大一小也不说话,就是吃,吃相斯文,细嚼慢咽,从侧面看长的还有点像,特别是眼睛。
霍城和霍松声喝点酒,再跟赵韵书碰个杯,余光扫过他们两个,不由地愣了愣。
“姑丈,”赵韵书还以为霍城在看自己,“怎么了?”
霍城回过神:“没事。”
霍松声探脸过来:“想我娘了吧?”
霍城应了一声,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少的又何止是赵玥一个人?
他看向摆满了菜的圆桌,厨房做的很丰盛,都是他们爱吃的,可曾几何时这张桌子是能坐满的。
霍城又看了看时蕴,许是这个日子,也许是他年纪大了,看着时蕴总会冒出些遗憾来,为某个不曾见过自己孩子的人,也为某些永远无法回家的人。
林霰抬起眼,刚巧霍城的视线往旁边一扫,他便对霍城露出一点笑容,随后端起酒杯站起身,对霍城说:“侯爷,这杯我敬您。”
霍城没再拉着张脸了,语气不算软,甚至有些生硬地说:“身体不适就别喝酒,坐吧。”
“难得喝一次,不要紧。”
林霰把酒喝了,时蕴有样学样,也端个杯子,说要敬姑爷。
霍城给他逗乐了:“时蕴,你若是喝醉了,今儿可讨不着姑爷的压岁钱了。”
赵韵书一听,那不行:“姑丈几年才回来一次,欠下时蕴多少压岁钱,今年还想赖着不给啊?我瞧侯府也没揭不开锅。”
“哈哈。”霍松声接话,“我爹就是抠门精,在家被我娘管着钱袋,你以为他有钱呢,其实穷的要命。”
霍城翻他一眼:“我那是信任你娘、宠爱你娘好不?”
“是是是,你信任你宠爱,你还挺肉麻。”霍松声抖抖手,感觉直往下掉鸡皮疙瘩。
霍城手往怀里一摸,扔出来好几个大红色的钱袋子,重重一坨砸桌上,分量还挺重。
“来之前你娘就给我准备好了,一个都不少。”霍城说着,挨个把压岁钱分了,时蕴那袋明显最多,钱袋子都快系不上了。
只是林霰没想到自己也有,他意外地捧着霍城丢过来的压岁钱,觉得心里鼓鼓胀胀的,有些酸,还有些疼。
霍城清清嗓子,多余的解释:“这只是压岁钱,可别想多了。”
长陵习俗,新媳妇头一回上门都要包红包,霍城快把自己别扭死了,生怕林霰对号入座。
然而我们一贯头脑清醒的林大人没理解到他的意思,茫然的“啊”了一声。
霍松声“噗噗”地笑,后来忍不住了,颠倒黑白说:“我爹娘给你的过门红包,收了你就是我家人了。”
林霰“啊”的更大声了。
霍城差点在桌上跟霍松声打起来,霍松声唯恐天下不乱,瞎闹,被霍城追着满屋子乱跑。
时蕴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会说舅舅跑快点儿,一会给姑爷鼓掌。
赵韵书被这翻吵闹的情景搅得眼眶发红,对林霰说:“许多年没过过像样的春节了。”
林霰与她隔着一个空位,心想,谁家春节吵成这个样子,可真的如赵韵书所言,他们许多年没这样吵闹着聚在一起过了。
林霰抬起眼,身边似乎多了很多人。
霍伯伯和松声还是像以前一样,说不到几句就要吵,赵玥烦不胜烦的制止他们。大哥和阿姐在吵闹声中低头说着小话,互相勾着手指以为没人发现。
爹和娘悄悄对视一眼,被他们的小动作逗笑,紧接着就被躲到他们中间的霍松声打断。娘护着松声,劝霍城大过年的,别跟孩子计较。爹搂着肩把霍城按在椅子上,倒了酒,一碰杯,没一会儿就忘了刚才的事儿。
霍松声见事态平静就溜回到他身边,手心里藏了颗青提。
戚庭霜好笑地问:“被霍伯伯追的满屋跑还有心思摘葡萄呢?”
“那不是想着你吗。”霍松声撞了下戚庭霜的肩膀,“尝尝甜不甜?”
戚庭霜吃了,笑弯了一双眼睛:“嗯,好甜。”
时光和旧景将那些身影与声音虚化,眼前是空了大半的桌子。
林霰的笑意凝在嘴角,终是化作一句:“是啊,真热闹。”
第一百零八章
年夜饭吃完,林霰坚持要回去,不在侯府留宿。
霍松声送他走,到了门口,林霰不想坐马车,说:“我们走走吧。”
霍松声怕他冻着,给裹了很厚的一件披风,也怕他腿疼,就让车马随行远远跟在后面,如果林霰累了他们便乘车回去。
地面上有薄薄一层积雪,走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霍松声牵着林霰的手,俩人慢慢悠悠地走,巷子里有小孩儿溜出门来放鞭炮,吵闹得很,可霍松声和林霰却少有的安宁。
他们又经过那条街市,那天观星,林霰在这里挂了一盏纸灯,转眼过去几个月,热闹的街道只剩零星几个摊贩,冷落许多。
霍松声搓了搓林霰的手背:“冷不冷?”
林霰面容温和,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摇头说:“不冷,松声你看。”
霍松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有人在表演吞火球。
雪虽停了,天还是寒,周遭也没几个行人,那人光着膀子表演的十分起兴。
霍松声从小爱凑热闹,专爱看杂技,每次都会拉着庭霜,边看边叫好,然后财大气粗的给赏钱。
霍松声还是长大了,现在的他对这些没有从前热衷,可他不想拂林霰的兴致,俩人驻足看了一会儿。
林霰看起来很高兴,那人吞吐着火球,光便明明灭灭打在二人面上。
霍松声侧过头,比起杂技表演似乎更想看身边这个人。
林霰合着双手抵在唇边,指尖轻轻拍合,那是一个很稚气的小动作,像是在拍手叫好。
他的指关节红彤彤的带着伤,天寒地冻的,养不好就容易生冻疮。霍松声双手覆在他手上,两手一起捂在掌心,呼了口热气过去。
“还说不冷,长冻疮你就知道疼了。”
林霰问道:“你长过冻疮吗,在溯望原?”
“长过啊。”霍松声说的随意,“年年都长,漠北的冬天冷死了。”
林霰缓缓把手抽了出来,转而盖在霍松声手上,搓了搓。
霍松声挑起眉:“心疼我啊?”
“嗯。”林霰经历过漠北最彻骨的一次寒冬,又冷又疼,他疼惜的用嘴唇蹭霍松声的手背,“痒吗?”
“痒,稍微热一点就痒,但比破了好,最怕指关节冻烂了,拿剑会疼。”
霍松声说着,感受到林霰湿濡的气息一点点顺着他的手背来到指尖。
霍松声手指很细微的缩了一下,又感觉到林霰将他的手捋直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食指指腹上。
林霰抬起眼,问道:“等溯望原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嗯……”霍松声想了想,“种田吧。”
“种田?”
霍松声点头道:“溯望原战乱多年,民不聊生,等不打仗了,我便带着靖北军在漠北种田,先恢复农机,再盖房子,让牧民们冬天不再住漏风的帐篷了,起码得是四面有墙的。”
林霰笑了一声:“嗯,然后呢。”
“然后多养几匹小马,你知道吗,每年草原赛马竞争可激烈了,我的乘风只拿过一次头筹,我多练几匹,赢面大一点。”
“赢了之后呢?”
“赢了脸上有面儿啊!”霍松声说,“我就骑着冠军马满草原跑,嫉妒死他们。不光我自己跑,我带你一起,让你也风光风光。”
林霰笑出了声,放开霍松声的手,掏了点碎银放在吞火球那人的铁盘子里,然后揣着手继续往前走。
霍松声追上他:“你这笑什么意思?”
林霰抿着嘴却藏不住笑意:“没有。”
“还说没有?”霍松声跑到他前面,面对着他倒着走,“你又觉得我孩子气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自己无趣呢?到时候整个溯望原的姑娘都守在草原边看我们,不威风吗?”
林霰怕他摔着,于是不往前走了,停下来:“草原上的姑娘热情奔放,若是被你的威风迷倒了,争着抢着要嫁给你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霍松声嘚瑟地冲林霰眨眼睛,突然伸手揽了下林霰的腰,跟他贴一块儿,“那我就在马背上亲你,让溯望原的人都知道,我是有主的人,惦记没用。”
俩人正站在一棵落了雪的树下,这里的街道为了请神节和除夕装饰过,树梢间挂着许多巴掌大的红灯笼,远看像结了果子。
地面上的雪被风扫成一片漂亮的圆,没人从这里经过,仅有的一串脚印是林霰和霍松声的。
林霰的披肩上有个宽大的帽子,戴上能将脸整个兜起来。他把帽子拉起来,白色披肩上有淡蓝色的水波纹,帽檐一圈是柔软的绒毛。
霍松声觉得面颊一痒,毛毛轻轻擦过他的脸,接着眼前扫落一圈阴影,他和林霰在帽檐的遮挡下安静地接吻。
霍松声被困在林霰创造的雪域中,觉得呼吸不畅,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风很凉,但身体却很热。
林霰抵着霍松声的额头,一下下啄他的唇角。
霍松声在狭小的空间中喘息,嗅到的皆是风雪的味道,冷冷的,泛着清香,却无法让人清醒。
林霰在霍松声嘴角咬了一口,不重,但霍松声一贯小题大做,夸张地叫唤,跟林霰说疼,让林霰哄他。
林霰理所当然的上当,探出舌尖在那里舔了一下。
霍松声得了便宜还卖乖,捉着林霰的腰突然施了力,土匪霸王似的在林霰口中攻城略地。
碎雪被风拂了下来,霍松声渴求地喊:“庭霜……”
林霰扣在霍松声后颈上的手倏地收紧,好像再想平静就怎么都做不到了。他的吻变得浓烈起来,带着压抑过头的情感,一下一下,霍松声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被吃掉了。
俩人在一块儿,基本上都是霍松声主动黏着林霰,所以在霍松声极轻地推了林霰一下的时候,林霰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将他压了回去。
树上的灯笼大幅度地晃动着,大片的雪掉下来,像是一道银色瀑布。
霍松声被林霰推着按在树干上,觉得自己可能误打误撞打开了林霰的某道开关。
“宝贝儿。”霍松声被含着嘴唇,却还混蛋似的招人烦,“慢点,别那么粗……嗯鲁……”
林霰在他唇间噗嗤一声,笑了。
“靠。”霍松声很不高兴,“你能不能别毁气氛。”
气氛一旦中止了,再续上就没刚才那劲儿了。
林霰往后退了一点,视线集中在霍松声被他吮红的嘴唇间。
霍松声伸手摸了摸:“被你嘬肿了吧。”
“有点儿。”林霰拿开他的手,自己摸了摸,“很红。”
霍松声头发上都是雪,林霰扫了扫,说道:“走吧,先回家。”
霍松声满脑子都是回家再继续,以为林霰没够,等到了林府,进了小院,林霰问霍松声:“晚点回去可以吗?”
霍松声心说,这他娘的,不回去都行。
嘴上讲的是:“没事儿,先陪你。”
俩人站在落了雪的院子里,霍松声想拉他进屋把事儿办完,林霰却没动,抬手往上指了指:“去屋顶坐会儿。”
“还坐啊?”霍松声抬头看了看上面,张着嘴,“你不难受吗。”
林霰到这儿才明白霍松声都在想什么,无语道:“我已经平静了。”
这么快就平静了?
霍松声知道林霰能忍,不知道他底线在哪,他似有若无的往下扫了一眼,确定什么似的:“你没事儿吧。”
是个男的都不能忍受别人这么怀疑,林霰拧过霍松声的肩不让他瞎看:“你没事儿吧,我怎么样你不清楚吗?”
霍松声尴尬地碰碰鼻尖,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上去干啥啊,大冷天的。”
林霰不太爽地盯着他:“上不上?”
“上上上。”霍松声投降了,勾着林霰的腰,踏着树就上了房顶。
这儿他常来,熟门熟路的,原以为屋顶会有雪,结果上头干干爽爽,应该是一早就被清扫过。
霍松声抓着林霰的手腕,怕他摔下去,拉他去平一点的地方。
屋顶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最远处甚至能看到十二层高的司南鉴。
林霰找了个好角度,让霍松声坐下来。
屋顶齁冷的,霍松声都有点坐不住,更怕林霰受不住,没待一会儿就想下去。
“宝贝儿,这天也看不着星星,咱下去吧,别冻坏了。”
“把你那套流氓作风收一收。”林霰说。
这说的什么话,霍松声不干了:“我怎么就流氓了,叫你宝贝儿就是流氓,那不是因为我疼你,想宠你。”
林霰快被他这歪理邪说说服了,抓着霍松声的手:“你安静会。”
“又嫌我吵,你就会嫌我吵,从小你就嫌我吵。”霍松声想抽手,越说越不高兴,“你吵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还说梦话,天天做梦跟我打架,我都被你吵死了,我抱怨过吗?”
林霰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我有吗?”
“你有啊!”霍松声说道,“还踢我,有几次差点我都被你踢床底下去,被子掉了还是我给你盖的,我真委屈。”
“哦。”林霰摸摸霍松声的头,“对不起了。”
他摸霍松声跟摸七福似的,一句话就把霍松声炸起的毛顺了下去。
“能原谅我吗?”林霰说,“原谅我吧,不生气了,我没嫌你吵。”
霍松声嘀咕着:“就会哄人。”
林霰又摸了下他:“只哄你。”
霍松声高兴了,手搭着林霰肩膀搓搓他,又往自己这边搂了搂:“是不是冷,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刚刚还叽叽喳喳要吵架的样子,转眼又黏黏糊糊,林霰把头靠在霍松声肩膀上,安静了会儿,然后说:“以前过年的时候,晚上总能看见万家灯火。”
今年确实冷清太多,极目望去是一片又一片的黑,连终日点灯的司南鉴也因为河长明的离开而封闭,一点光都没有。
“你想看灯火?我给你点个灯去。”
林霰按住霍松声:“不用,我这儿挺亮的。”
屋顶上其实也黑,但林霰说亮,霍松声就没动。后来挺长一段时间俩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
时间似乎就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无数个涌现的记忆段变成数不清的光点,它们聚拢在天边,又在眼前炸开。
霍松声突然理解了林霰为什么说这里亮,因为他们陪在对方身边,因为他们都太珍惜现在。
“松声。”不知过了多久,林霰轻声问,“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霍松声不用想就能回答:“希望我们的国家可以远离战火纷争,希望你养好身体,早日陪我去溯望原跑马。你呢?”
林霰其实也不用想,可他却停顿了很久。
霍松声没有打扰他,时间似乎又快了起来,为了等待一个答案,这个停顿久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久到眼前亮起五色斑斓的光。
璀璨的烟火点燃了黑沉的天空,它们绚烂的印在霍松声的瞳孔中,像一朵绽放开又独自燃烧的花。
林霰却没有看那些烟花,而是不错目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霍松声。
林霰选择在这个夜晚,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特意带霍松声来看这场极致的灿烂,就是想告诉他:“松声,我希望你永远记得烟花绽放时的美丽。”
霍松声转过头,突然意识到,林霰并没有忘记给他准备礼物。
林霰给他的比给任何人的都要多,也都要重,他借这场烟花向他赠礼,希望他永远记得此刻的心动,如果某一天林霰不在了,他希望霍松声不要忘记,烟花会凋零,但世间的美好永存。
“闭眼。”林霰说。
霍松声闭上眼睛。
林霰倾身过来,再一次吻上霍松声的唇。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俩人在屋顶吹了个透心凉,看了小半个时辰烟花。
符尘撑着没睡,在林霰屋里打盹,听见他俩下来伸了个懒腰,说洗澡水准备好了。
霍松声身上脏兮兮的,林霰也是不嫌他。
府中有个大浴池,一开始没用上,去了趟南林回来,林霰总要泡药浴才开始用。
浴池里的水都是用药草煮过的,林霰觉得难闻让符尧改良过,加了点香料盖盖味道,不然他身上天天都是药味儿。
霍松声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先下水。
林霰稍微含蓄一点,没脱干净,留着睡觉穿的白色净衣,他在池子边坐下来,抽起一只裤腿,将那条腿淌在水里。
浴池里的砖片都是白玉的,特别亮,林霰又白,小腿藕似的,漫不经心在那儿划着水玩。
霍松声在池子中央洗了半天,回头就看林霰在那犯懒,游过去,水底下握住他的脚踝:“下来啊。”
林霰困了,热气一熏眼睛都快睁不开。
霍松声用水去浇林霰的小腿,深色的汤药顺着他过分白皙的皮肤往下流:“下来,我帮你洗。”
林霰筋骨松软,穿着衣服滑进池水里。
霍松声抱着他,敞开他的襟,薄薄的布料从林霰身上剥离开,继而飘在水面上
霍松声说给洗,林霰当真就不动了,懒洋洋靠在霍松声身上。
林霰后背上有些淤青,霍松声帮他搓背的时候偶尔会碰到,林霰也不喊疼,但呼吸会小幅度的变调,霍松声就知道了,那是弄疼他了。
一想到林霰身上的伤,霍松声杀了秦芳若的心都有。
这个老东西几次三番倒戈,差点害死林霰。
霍松声仍然心有余悸,后怕道:“以后你身边必须留人,否则我不会离开你半步。这次是幸运,阿姐刚巧经过,若是当时没人,我都不敢想后果。”
确实是太危险了,林霰自己也承认,但他不能发散霍松声的恐惧,于是掬了捧水浇在霍松声肩膀上,摸摸他:“好的,不会有下次了。”
林霰认错态度十分诚恳,霍松声本就不舍得说他,现在更是无话可说,他也就没再接着讲,而是谈起秦芳若:“我们手中的文书已经将秦芳若惹急了,他虽然这次撤手,不代表下次不会再来。”
“这个我知道。”林霰被霍松声翻了个身,趴在池子边,“这次秦芳若是突然想清楚了,赵玲逼宫赢面不大,才突然罢手,他毕竟还要依附皇帝,与其跟赵玲一道背上谋逆大罪,不如先将我稳住,再另觅机会杀了我,或是从我手中拿走文书再杀了我。”
霍松声剥掉林霰的裤子,手按着他的侧腰,掌心碰着他的臀:“宦官依附于皇权而生,对朝政来说,无论文武官员皆是外臣,可宦官说的好听些是内臣,讲难听点就是家奴。家奴比外臣听话,还好把控,把权力放给宦官,要比给皇子大臣更放心,也更有利于皇权集中。
这些太监拿着比别人更容易得到的大权,因此更加贪婪,而且他们身体带有缺陷,只能通过权力来弥补自己的缺失,将朝堂搞的乌烟瘴气。这些乱象前朝就有,在赵渊这里发挥到极致,秦芳若也是膨胀过头,将宫中的皇子大臣都得罪了个遍,若是赵渊哪天一命呜呼了,下一个继位的皇子第一个就要办他。”
说到这里,霍松声才想起来关心:“老皇帝怎么样了,醒了吗?”
“他怕是不好了。”林霰拨开霍松声往后摸索的手,拿到前面来,在热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被赵玷气个半死,长明临走前又给他下了道催命符。老皇帝那么在意赵氏江山,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没有从长明这个活神仙嘴里说出来更令人信服。”
霍松声跟林霰贴在一起:“那秦芳若现在一定很着急,毕竟这个宫里能保他的只有皇上了。”
林霰呼吸有些不稳,趴不住了,头往后仰着靠在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偏过头,亲他的耳畔,亲他的侧脸。
林霰说:“老皇帝现在还不能死,他这条命要留着我亲自来取。”
霍松声潮湿的吻落在林霰脖子上。
林霰终于觉得痒了,躲了一下他。
霍松声从后掰正林霰的下巴,按着他的头:“躲什么。”
林霰清润的嗓音变得深沉起来,明知故问道:“不喜欢我躲吗。”
“你说呢?”霍松声挑起眉,滚烫的抵着林霰,“热吗?”
林霰从鼻腔间发出一道气声,像是在笑,然后说:“不仅热,还很烫。”
“嗯,你也很烫。”
林霰抓住霍松声的手腕,转过身来:“怎么样,是你想的那样吗?”
霍松声双手撑在池边,咬了咬林霰的下巴:“你还说我耍流氓,你这算什么啊?调戏我吗,我可禁不住诱惑。”
“嗯……”林霰思考一般,“禁不住诱惑怎么办?”
霍松声学他,拉长了声音“嗯”了声,然后掐着腰将林霰抱上去。
他挤到林霰两腿中间:“你想我怎么办?”
林霰没说话,抬手按住霍松声的后颈将他往下压,用行动回答霍松声的问题。
林霰的五指插在霍松声的头发里,黑色的发丝沾了水,一缕一缕得缠在他手指上。
霍松声应当不喜欢被人拽头发,或是林霰将他拽疼了,他一直皱着眉,可他也没抗拒林霰的动作。
后来林霰抓着霍松声的头发抬高他的头,霍松声被呛到般不停地咳嗽,嘴唇又红又湿,微微张着唇齿喘气。
林霰放开了霍松声的头发,手指落在他唇上。
霍松声下意识吞咽一下,喉结在林霰是视线中滚了一遭。
“不习惯?”林霰问道。
霍松声被他问住了,半晌才别别扭扭地说:“谁会习惯……这种东西啊。”
“哦。”林霰帮他擦了擦嘴,重新跳下水,跟霍松声换了个位置,“我试一下。”
霍松声“哎”了一嗓子,想推开林霰,可他的抵抗力向来不顽强,特别是对林霰。
林霰左手托着霍松声的腿根,让他坐上去,霍松声浑身一紧。
他突然想到以前的事,那时候林霰还是戚庭霜,单手就能将他扛在肩头,还能扛着他从东街跑回侯府。
少年正是躁动的年纪,俩人又爱一起睡,常常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人占一边,到了早上便是你的腿架我身上,我的手卡在你脖子上,连晨起时的反应都无可避免的暴露在对方面前。
霍松声年少时娇气,禁不住这么难受,总爱在戚庭霜身上瞎蹭。
庭霜比他稳重点,知道忍耐,但也禁不住霍松声总磨他,常是弄烦了便将霍松声的腿从身上踢下去,凶他说:“再折腾你就自己睡院子里,别烦我!”
霍松声哪受得了这个啊,又说好话又是装可怜,哼哼唧唧抓着庭霜,问他:“你不难受吗,你明明也有反应。”
戚庭霜趴在床上:“别总想着,你安静会就下去了。”
“可是我难受……”
霍松声讨厌庭霜不理他,趴到他身上,压着他:“戚桐语,我难受!”
庭霜被他压得喘不上气:“下去!你重死了!”
霍松声不依不饶:“我难受我难受我难受!”
庭霜捂着耳朵:“祖宗,你下去先。”
“下去你又不理我,待会还要我去睡院子,你这个人真的好绝情!”
“你下不下去?”戚庭霜快发火了,“别逼我动手。”
“你动手吧。”霍松声呈大字型趴戚庭霜后背上,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想让我自己下去不可能的。”
戚庭霜真要吐血,不知道是被压得还是被气的。只见他反手按住霍松声的腰,一个翻身,再一顶,直接给霍松声掀开了。
掀完不够劲,他还压上去,抓着霍松声两只手按在枕头上,气道:“你怎么这么磨人?”
霍松声撇着嘴:“我是真难受!”
戚庭霜被他一声声难受说的自己都难受了,朝下看了一眼,霍松声裤子那顶了个小鼓包。
霍松声还在说:“你这个绝情的人,肯定不能体会我的心情!”
“我怎么就绝情了啊,我真是……”
戚庭霜放开霍松声一只手,被折磨的没办法,脸扣霍松声身上,闭着眼往下伸:“你就想这样是不是?尝过一次甜头就上瘾,不依你就没完没了的闹。”
霍松声条件反射缩了下腿,然后又放平了,他得了逞,不闹了,还笑嘻嘻地蹭戚庭霜的脸:“那你干啥要让我尝到那种好滋味儿啊,再说了,你让我舒服了,我又不亏待你,等我……”
戚庭霜手重了一下。
霍松声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舒服,头皮发麻的“嘶”了一声。
戚庭霜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他又来了一下。
霍松声这次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他像是想推戚庭霜的手,要用劲儿时又放弃了,来来回回欲拒还迎似的。
霍松声茫然地看了戚庭霜一眼,叫他的名字:“庭霜,我……”
“喜欢重一点?”戚庭霜问。
“不……不知道……”霍松声说,“我觉得好奇怪啊。”
戚庭霜勾了下唇角:“嗯,知道了。”
他说自己知道了,可霍松声不知道他知道什么了。
他只知道戚庭霜说完这句话,突然低下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霍松声抓在戚庭霜身上的手指一下就收紧了,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庭霜:嘴上骂骂咧咧,其实不搞一点虚的
第一百一十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长陵南林侯府的大门便打开了。
霍城穿戴整齐准备出发,殷谷溪紧了紧马缰,在做最后的检查。
霍松声掐着点回家,赶上跟霍城告别。
霍城在马上坐着,一脸牙疼地表情,说道:“你昨晚没回来?”
霍松声脸皮可厚,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牵着霍城的马换了个方向:“啊,在林霰那儿。”
霍城老父亲作风,教训道:“大过年的,自己家不回,赖人家那算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的。”霍松声吊儿郎当的,像个不着四六、只知吃喝玩乐的公子哥,还跟他爹嬉皮笑脸,“什么你家我家,你红包都给了,那不就是一家人了吗?”
霍城扬起马鞭,严正声明:“我再说一次,那只是压岁钱。”
“是是是。”霍松声知道他爹要面子,不拆台了,安静做个乖儿子送父亲出远门。
父子俩难得有“和平”时刻,未行几步,双方都有点不自在,霍城别扭地拽了下缰绳:“行了,你回吧,别送了。”
俩人见一次面不容易,今天一别,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霍松声自认不是个孝顺儿子,没能在父母颐养天年的年纪陪在他们身边尽孝,反而一直让父母操心。特别是霍城要重返战场,虽说霍城并未年迈不能自理,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他作为人子不可能不担心。
霍松声停下来,抬手摸了摸马头:“爹,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娘。等我空了,再回南林看你们。”
分别在即,一贯强势的霍城也缓和了语气,“嗯”了声:“年后回漠北,代我向全军问好。”
“知道了。”
霍城垂下的视线落在霍松声脸上,看了一会儿,大手按住霍松声的脑袋,揉了揉:“在外头小心点,别死了,老子不想一把年纪去给你收尸。”
话不太好听,大过年的,若是让赵玥听见又要说他,整天将死啊活的挂在嘴边,不吉利。
可霍松声却从霍城有分量的手掌中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担忧。
霍松声笑着躲他:“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霍城顿了顿,慢慢收回手。
长陵的早市陆续开始出摊,街边一盏高悬的红灯笼亮了起来。
“不送你出城了,我得进宫一趟。”霍松声拍着马屁股,“爹,保重。”
霍城点点头,没再逗留,驾起马飞奔出城。
冬天的清晨寒冷、干燥,霍松声吸了口冷气,搓了搓自己的手,目送霍城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
按照传统,大历每逢新年要休朝三天。
不过眼下情况特殊,赵冉约了林霰和霍松声以及六部一块喝早茶,其实是为了谈国事。
昨夜赵冉临时住在长陵宫东六所之一的皇子殿内,大历律法,皇子成年后便不许在宫中居住。赵渊的子嗣几乎都成年了,除了年少的赵时晞,其他皇子皆已搬离皇子殿,要么前往封地,要么住在长陵城中的王府里,若有皇子需要临时留在宫中过夜,也还是住在皇子殿内。
霍松声没怎么见过赵时晞,他这些年本就回来得少,加上赵渊有意减少赵时晞的存在感,别说他了,即便成日初入皇宫臣子,也很少见过赵时晞,所以霍松声在皇子殿碰见他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人,倒是赵时晞身边的嬷嬷会来事,叫赵时晞向他问好。
赵时晞和时蕴差不多大,应当比时蕴稍小一些,个头却比时蕴高了不少。
皇子殿内要什么有什么,伺候的宫女太监不少,显然赵渊并没有苛待赵时晞的生活,只是不允许他随意离开这里。
可能是因为不怎么出门的缘故,赵时晞的肤色很白,平日里虽然见的人不多,但礼仪被嬷嬷教得很好,读书写字也没有落下,至少谈吐不错。
赵时晞手中还拿着一本书,霍松声打完招呼顺嘴便问了句:“看的什么书?”
赵时晞将书翻过来,露出上面的名字给他看:“《经国论》。”
是本讲如何治理国家的书。
霍松声又问:“看得懂吗?”
赵时晞诚实地说:“不懂的地方,我都圈起来了。先生休沐期后会来皇子殿,到时我再向他请教。”
赵时晞说话时,霍松声一直看着他,发觉赵时晞长的和赵安邈其实并不是很像。
他或许是继承了那个不知名父亲的容貌,一头微黄的长卷发,和明显比中原人颜色淡很多的瞳孔,都昭示着赵时晞的生父是一个异族人,更直白点说,是回讫人。
这些特征会随着赵时晞年纪越来越大而更加明显。
在赵时晞五岁的时候,曾有一年被带出来参加过家宴。
五岁的小孩儿正是可爱的年纪,赵时晞陶瓷娃娃般的长相太引人注目,那晚过后宫里的人便开始传他的母妃可能是某位异族人。不过赵渊从未透露过赵时晞母妃的身份,宫人只当皇上在外留了种,多的也不敢揣测,赵时晞的生母是谁至今也无人知晓。
霍松声心内唏嘘,这个孩子的出生是个错误,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走出这座皇城,也一辈子都无法得到重用,无论他如何努力。
“嗯,好好念书。”霍松声做不了太多,但也不想破坏孩子的希望。
林霰跟霍松声前后脚进门,见他在院子里和赵时晞说话,自然地走过来。
翰林官服都是统一的黑色制,赵时晞面露尊敬,没让嬷嬷提醒先喊一句:“先生。”
林霰垂下眼睛:“殿下认得我吗?”
赵时晞摇摇头,说道:“先生着翰林官服是翰林院的人,教时晞读书的先生也出自翰林。”
这个林霰倒真没听人提起:“敢问殿下的先生是?”
赵时晞答:“先生姓李,单字为。”
林霰了然一笑,也问了遍赵时晞在读什么书。
赵时晞同他说了,林霰说道:“殿下的年纪该读《四书》《五经》,《经国论》过于晦涩,需要一定阅历才能读懂。”
赵时晞恰好有些问题,便翻开一页,向林霰请教。
林霰极有耐心地解答,不过他讲问题不单单是讲问题,他喜欢反问。问问题就是思考的过程,治国理政不是按部就班,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在反复的提问和思考中才能加深对问题的理解。
赵时晞脑中的那团雾便是在与林霰的对答间一点点明晰起来。
入殿的人逐渐多了,赵时晞对林霰行了一礼:“先生,受教了。”
嬷嬷担心打扰大人们议事,赶紧带着赵时晞离开了。
他们走后,霍松声撞了下林霰的肩膀:“你挺喜欢他啊?”
林霰顿了顿,说道:“一个人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只要有希望,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将来。仇恨带来的杀戮和战争终止在我们这一代就好,孩子是无辜的。”
霍松声看着赵时晞远去的身影,又转过脸来,深深看着林霰:“我们能终止这一切吗?”
“能的。”林霰抬起手,接住一片缓缓飘落的枯叶,“冬天总会过去,你看,阳光已经出来了。”
霍松声觉得林霰就是有这种能力,你看着他,听他说话,无论多遥不可及的未来仿佛都摆在眼前。
霍松声笑了笑,轻轻在林霰手心拍了一下:“你这个二叔做的很不称职啊,怎么没见你教你侄子念书啊,对别人家孩子倒挺上心,白瞎时蕴天天念叨你,我都替他伤心呢。”
林霰顺势抓住霍松声的手,拢在袖子里刮他手背:“时蕴只要开心就好,如果他想入朝,我也可以教他。但是……”
霍松声疑惑道:“但是什么?”
“我感觉他不是念书的料……”
霍松声护短得厉害,这人真够可以的,有这么说自己亲侄子的吗。
“哎你这人!”霍松声甩开林霰,“有你这样的吗,我真要跟你发火了!”
林霰憋着笑:“别发火了吧,大过年的。”
“你还知道过年啊,敢不敢把这话当着阿姐面再说一遍?看她不揍你!”
林霰摇摇头:“阿姐现在不舍得揍我。”
“那我揍!”霍松声架住林霰的脖子,从底下捏他脸,“今天回去你就给我看时蕴念书去,我就不信了,我们家孩子还能被赵时晞比下去不成?教不好就是你不行,别什么都赖我外甥!”
“哎,头发!”林霰微微气喘,推了下霍松声,“松手!”
好歹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在院子里就闹开了,来来往往还有人看着,传出去都不像样。
赵冉走出来,生怕他俩打起来,赶紧叫人把他们拉开。
霍松声不让人碰:“我俩玩儿呢,没事。”
赵冉说:“多大了,怎么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霍松声放开林霰,看他脸蛋微红,鬓角也出汗了,满意道:“给我们林大人操练操练,那什么强身健体。”
林霰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理了理衣服和头发。
他的衣服被霍松声弄乱了,束好的领口歪斜着敞开一点。
赵冉眼睛尖,看到点红色痕迹:“林大人,你脖子上……是不是松声刚掐着你了?”
他话音没落,林霰就已经把领子重新束起来了,一边扣扣子一边说:“嗯,没个分寸。”
昨晚闯祸的某人心虚地看向别处,嘟囔道:“……这才哪跟哪儿啊。”——
松声:那滋味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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