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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洗完澡天都快亮了,霍松声拥着林霰睡觉,林霰这次睡得很快,霍松声却没怎么睡着。

    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霍松声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挽救林霰的生命,想来也是,林霰神通广大,聆语楼的情报网举世第一,谢逸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果有火蛇草的踪迹,林霰的病不会拖十年这么久,可霍松声还是不想放弃。

    霍松声天一亮就起来了,没吵醒林霰。

    符尘看见他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霍松声是什么时候来的。

    霍松声让符尘晚点叫林霰起来,林霰睡得晚,生病了还是要多休息。

    符尘点点头,看见霍松声反而定心不少,甚至松了口气:“你不在先生病都好的慢一点。”

    霍松声摸摸符尘的头,嘱咐他,自己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林霰,看着他吃药,多讲些热闹的话让他开心。

    最让霍松声牵挂的就是林霰的身体,他找到符尧,问了问最近的情况。

    符尧当着林霰的面都没说那么多,此刻对霍松声实话实说,河长明的死对林霰打击很大,这个病忌风忌寒忌情绪波动,人非草木,林霰无法对河长明的离开无动于衷,情绪都藏在心里,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霍松声面色凝重,这是心病,不是开两味药吃了就能好的。

    不过符尧和符尘的反应一样,见了霍松声都松了口气,说道:“将军无事多陪陪先生,他和你在一起总是开心的多。”

    霍松声点点头,出门时碰见谢逸,俩人便约着外出走一走。

    已经入了春,天气没之前那么冷了,街上的商贩出摊很早,谢逸带霍松声去喝早茶,俩人露天坐着,围了个小火炉,炉上煮着花茶,还烤着馒头。

    俩个都不是话少的人,这次坐在一起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霍松声满上茶,听见周围的叫卖声才发觉这桌过于安静。

    他搓了搓脸,先开口道:“长明的后事办完了吗?”

    谢逸将馒头翻了个面:“差不多了,就等着将他送去溯望原安葬了。”

    有关河长明的故事,霍松声知道的不多,他还是昨天过来的路上听闻河长明过世的消息,当时就很吃惊。

    谢逸简单将过往的事同霍松声讲了讲,霍松声听完后沉默许久才说话:“庭霜想亲自送他回溯望原吧。”

    “嗯。”谢逸说,“但楼主的身体状况你也知道,他现在连都津都出不去。”

    当初霍松声跟谢逸说过铜镜的事,那时他和庭霜还没相认,曾答应过谢逸,帮忙问一问火蛇草的下落,不成想最后竟是他最上心。

    霍松声没和林霰说过自己一直暗中在寻找火蛇草,他不想在没有结果前说太多,万一会让林霰失望呢。现在看来,不能接受结果的人是他自己。

    谢逸说:“那次你和我说过之后,我便一直在西南和赤禹游走,想找到当年铸镜的工匠,可惜一无所获。”

    霍松声苦笑一声,他比谢逸要幸运一点,找到了人,可得到的消息并不太好。

    谢逸沉沉叹一口气,将霍松声的茶杯斟满:“火蛇草种子发芽的几率千分之一,即便你有铜镜,找到了种子,真的种出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而且楼主也不一定能等到那个时候。”

    霍松声摇了摇头,语气执拗认真:“如果能找到种子,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都会尝试。”

    谢逸面露不忍:“可铜镜已经毁在十年前。”

    是啊,铜镜已毁,这么多年别说是碎片,连棵草都没有留下。

    霍松声仿佛又一次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霍松声和谢逸吃过早饭回去,走前在街上给林霰带了他爱吃的烤奶。

    这些天日头很好,家门前的山茶花开的特别灿烂。

    霍松声有心要哄林霰高兴,蹲在外面摘了一捧。

    回去林霰已经起来了,抱着七福在院子里散步,他远远看见霍松声抱着花过来,人还没走近先笑起来。

    “你怎么摘我的花啊。”林霰没有半点怪罪的样子,明明很开心。

    霍松声一手抱花一手提早饭,从林霰手里把猫换过来:“看花开的好看就摘了,不生气吧?”

    霍松声不生他的气就谢天谢地了,林霰说:“我哪敢生你的气。”

    烤奶有点凉了,林霰喊符尘来热一下,然后回房间里找来花瓶和剪刀,坐在院中的小椅子上,安静地剪花枝。

    院子里还放了把躺椅,霍松声靠上去,举着猫呼噜毛:“你是不是亏待我闺女了,我觉得七福瘦了。”

    “它一顿要吃三条鱼,怎么会瘦。”林霰觉得霍松声眼神不好,很是无语。

    “是吗?”霍松声把七福放下,让猫团在自己肚子上,“窝起来是挺胖的。”

    林霰很有耐心,一根一根的将茎叶修剪好。他找来的是尊白玉花瓶,粉色的山茶花放进去,颜色看上去很清新。

    霍松声始终看着林霰,目光很深,等林霰转过来便朝他笑:“回家在侯府也种点花吧,你帮我养。”

    林霰说:“皇上不是送了你将军府,等府宅修葺好,我帮你在门口种很多花,让你一回去就被蝴蝶追,怎么样。”

    听着像是招蜂引蝶,还像是在挑事。

    霍松声勾勾手,让林霰过来。

    林霰眼底笑意更深,还未靠近便被霍松声勾着脖子咬嘴巴。

    七福从霍松声小腹间探了个脑袋出来,新奇地盯着他们看。

    林霰被猫看都不好意思,小幅度挣扎一下。

    霍松声微微放开他,小声说:“你脸皮也太薄了。”

    林霰清清嗓子:“确实没你放得开。”

    霍松声又亲了亲他的嘴角,正好符尘热好烤奶过来,他便让林霰坐了回去。

    符尘不是没看见他俩在干什么,司空见惯了已经,不仅给林霰带了早饭,还端来了药。

    霍松声伸长手:“药给我。”

    符尘眉头竖着:“干嘛,这药要空腹喝。”

    “知道。”霍松声从他手里劫了药,勺子搅了搅,转过来对林霰说,“来,我喂你。”

    “……”

    林霰躲了他一下:“我自己喝。”

    霍松声不听他的:“我想喂,我偏要喂。”

    这娇撒的,符尘都受不了。

    偏偏林霰就吃这一套,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霍松声坐的高一点,躬下身,双肘搭在膝盖上,喂一勺过去,问道:“苦吗?”

    林霰仰着脸答:“不苦。”

    霍松声忽然想尝尝这个药是什么味,于是下一勺自己喝了。

    林霰没拦住,他虽然尝不出味,但闻得出来有多苦。

    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而下,几乎能麻痹人的神经,霍松声咽下去,面不改色地说:“好苦。”

    林霰沉下脸来,把药端走:“你别乱喝。”

    他捧着碗,咕咚咕咚喝完了,热滚滚的药汤刚出炉,喝的他鼻尖浮上一层细汗。

    霍松声用食指在林霰鼻尖上刮了一下,钳住林霰的下巴吻了上去。

    那口中苦味正浓,林霰的碗掉在地上,碎了,他唔唔的发出声音,推拒着霍松声的肩膀。

    符尘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碗碎了还得人收拾,桩一样站那看着,面红耳赤的。

    霍松声飞来一眼,警告般,手指了他一下。

    符尘赶紧背过去。

    霍松声不轻不重在林霰下唇上咬了一口,松开他,盯着林霰唇上亮晶晶的水渍夸奖:“好乖。”

    林霰喘得厉害,撑着躺椅站起来,长袖垂到手背上,手在不受控制的发着抖。

    霍松声没注意到林霰的不自然,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好在林霰很快便恢复如常。

    这时院外传来匆匆脚步,谢逸带着每日从长陵传来的信件走了过来。

    符尘看到他,伸长了手臂去捂谢逸的眼睛,口中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谢逸莫名其妙地拨开这小孩儿,大咧咧闯入:“楼主,长陵的信,说是赵珩已经押入大理寺了。”

    霍松声靠回躺椅上,手欠地揪下一片花瓣往七福嘴巴里塞:“听说赵祁鄯死了?”

    赵祁鄯的死讯前天早上刚刚传来,吴东军败后,长陵应该是要将他也一起押回去的,但顾念赵祁鄯年事已高,便只将他囚于府上,听候发落。

    赵祁鄯被限制了行动,西南军日夜看守王府,将王府的守卫全部换下。他的尸体是西南军早晨送饭时发现的,当时人已经冷透了,不是自尽,可能是到了岁数,也可能是外孙的皇帝梦碎加上吴东兵败的打击,八十多岁的人了,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走的不算痛苦。

    七福左右甩着脑袋躲避霍松声,不想吃花瓣,两只前爪往林霰的方向扑,喵喵地叫。

    林霰打开霍松声的手,把猫抱过来:“赵祁鄯一死,吴东六州群龙无首,看似势力土崩瓦解,其实不然,这六州谁都想做吴东的主人,表面的平静之下实则暗潮涌动。这块骨头不好啃,但也是揽权的好机会。”

    霍松声侧过身,搭着七福的脑袋玩猫:“其实也简单,吴东不可能一家独大,和则共赢,朝廷一碗水端平就行。”

    林霰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大历局势动荡,已经禁不起任何一点异动了,如果吴东六州同时再闹起来,等于大历全境崩盘,这对大历的经济和民生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对于失去赵祁鄯的吴东,朝廷不能再来硬的了。吴东经过这一场仗,也需要恢复生机,既然吴东有野心,那一定不能用对南林的办法对吴东,他们不可以有统一的领导,分而治之才是上策。

    不如借此机会,先将吴东内部打散,比如让各州知府自行整治自己的辖地,长陵可以派官员过去,按照统一的标准进行考核,哪个州做的好,朝廷给予一定的奖励,做的不好,也要有相应的惩罚。这么一来,各州知府想的都是自己家的事儿,哪里还有闲心贪别人的。

    照着林霰的说法,谢逸帮他拟了一封信回给长陵。

    霍松声在都津待不了几天,最晚后天他就要出发赶往漠北。

    所以这两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林霰身边。

    林霰的状态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精神看起来也不错,霍松声临走前一晚,林霰还跟他出了趟门。

    都津有条长河,天暖和了,河水两侧的树发了点嫩芽,有船夫载客游河,生意还不错。

    霍松声他们出门的晚,到那儿的时候船夫正要收工,霍松声给了船夫双倍价钱,人家才愿意跑这一趟。

    霍松声和林霰上了船,小船在河中摇晃,感受十分安宁。

    霍松声让林霰坐在身前,从后抱着他,一低头就能亲到林霰的额角。他问道:“你以前常来游船吗?”

    “没有。”林霰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

    在都津那些年,他日夜筹谋,根本没有闲心出来玩赏。

    霍松声喜欢新奇的事物,常常去到哪里都要左看右看,现在抱着林霰却不想动。

    船头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灯,随风摇摆。

    霍松声一手横过林霰的前胸,一手轻拍他的小腹:“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端午,林姨从漠北回来,带着我们,大哥和阿姐一起去长陵河泛龙舟?”

    少时几乎日日都是好光景,父母不在身边时,侯府将戚庭霜视如己出,父母回来了,两家人便要聚在一起,常常把酒言欢,笑谈到天明。

    林霰神色柔和放松:“记得,你吵闹着要划船,明明不会偏要逞能,害得我陪你一起变成落汤鸡。”

    霍松声想到便觉得好笑:“结果你上岸后还跟我打了一架,你这人打架不讲武德,总爱抓我的辫子,大哥都说你没有大将风范。”

    “那又怎么样,能打赢就行。”林霰大概数一数,“你很少赢我吧?”

    霍松声不肯承认:“拜托,我让着你好不好?”

    林霰笑而不语,后来有次闹着玩,他意外折断了霍松声的小手指,那之后便不再和霍松声打架了。

    霍松声晃晃林霰的身子,小声朝他耳边嘀咕:“你现在更打不赢我了。”

    林霰挑起眉。

    霍松声看着林霰,勾起的唇角缓缓压平,最后变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摸了摸林霰的眉骨:“我现在也不舍得揍你了,说话重一点都不舍得。”

    林霰睫毛轻颤,被霍松声沉下去的情绪影响着,不禁咳嗽起来。

    霍松声从后抱紧他,觉得林霰每一声咳嗽都咳在他心上,每颤抖一下都是对他的惩罚。

    林霰知道霍松声这几天睡不好,他常常在夜晚盯着林霰,一盯就是大半宿,等到天亮,他再打起精神扮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林霰看着都觉得很累,可他却无法说什么。

    林霰沉默地覆上霍松声的手,抬起来吻了下他的手心。

    霍松声平复心情,半晌抬起头来:“别担心我,你知道我的,我就是那种到了黄河都不会死心的人。”

    林霰点点头:“我知道。”

    霍松声亲了亲林霰,林霰在他怀里打了个抖。

    “怎么了?”天已经没那么冷了,霍松声拉起林霰的衣服,“春天了,你的手还这么冰。”

    林霰垂下眼睛,看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他的手不仅冷,指尖甚至隐隐泛着青灰。

    林霰捏了捏霍松声的手指:“松声,我有东西要给你。”

    霍松声问:“什么东西?”

    林霰取出一个信封,将它收入霍松声前襟,用手掌压了压:“此物至关重要,你务必收好,除非回讫向我们开战,否则不要打开。”

    寥寥几字尽显沉重,霍松声感受到那封信的重量:“这是什么?”

    “不要问。”林霰抵住他的唇,“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霍松声有求必应,他按下林霰的手,鼻尖蹭了蹭他的:“好,答应你。”

    小船不多时靠岸停下,霍松声拉林霰上岸。

    头顶的月亮很圆,像一块白玉盘子。

    算算日子,今天刚好是十五。

    霍松声站在树下,抬头看了看天:“下次见面该不会要到中秋了吧。”

    林霰无法估计,但预感下次见面,一定是他去溯望原找霍松声了。

    霍松声靠在树上,仰头和林霰接吻。

    林霰望着他的眼睛,凑过去亲了亲霍松声的眼尾:“记住我和你说的。”

    霍松声捏住林霰的腰:“你也记住我说的,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一早,霍松声便启程离开都津。

    林霰亲自送他出了城,天边朝阳似火,这送别的情景有些相似。

    那是十年前,霍松声曾在落日前送他出征。

    如今颠倒过来,林霰也说了同样的话:“最迟明年开春,等我去找你。”

    霍松声策马远去,激起一地浮尘。

    林霰沉默着往回走,丝丝缕缕的酸涩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他脸色铁青,眉毛竟然凝起了一层白霜。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了之前被东厂刺杀的前车之鉴,林霰现在出门都有人跟着,暗中保护他的暗卫很快发现不对,现身扶住了他:“楼主?”

    林霰如堕冰窟,讲话时牙关都在打颤:“送我回去。”

    林霰身子虽然差,但像现在这样浑身冒着寒气的情况并不多见。暗卫不敢怠慢,将林霰背在身上,立刻往回走。

    林霰冷的神智都模糊了,全身血液凝固了一般,肢体也很僵硬。他对现在这种状态并不算特别陌生,自从十年前过量使用冰肌鞘致使寒毒入体,每隔三两个月寒毒便要在他体内发作一次。

    寒毒发作时痛苦不堪,他的身体会迅速降温,肢体会变僵硬,严重时皮肤表面还会结出一层白色晶体。

    后来符尧翻遍医书古籍寻找压制之法,用了近三年时间给林霰调理身体,几乎日日银针刺穴为他排毒,将寒毒发作的时间从三个月延长至半年、一年,到现在已经快两年没有发作过了。

    林霰回长陵后,屡次受伤不说,还频繁感染风寒,那回在满江落水就足够惊险,前些日子在佰侨那场病又将他本就亏空的底子透支了,河长明这时出了事,连串打击诱使寒毒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爆发。

    这几日林霰偶尔会有不适,手抖,夜里也冷得厉害,他有预感寒毒会发作,害怕霍松声担心便没有提,谁知人刚走他的病就汹汹而来。

    人在感受到寒冷时的本能反应是把身体缩起来,林霰也不例外,他的求生意识让他本能地箍紧背着他疾行的暗卫。可这感觉不对,身形不对,温度不对,这个人不是霍松声。

    林霰的气息抖得不成样子,他的手掌贴在暗卫的后背上,手腕上挂着的小金锁也在不停地打颤。

    他的视线失焦了片刻,然后颤抖着将手伸进胸口。

    他身上有一枚走到哪带到哪的锦囊,睡觉时会压在枕头下,疲惫时会取出来,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对着它发呆。

    锦囊晃起来有细碎的声响,林霰将它攥在掌心里,尖锐的刺痛让他有瞬间的清醒。

    这小玩意儿不止一次被霍松声拿在手上转悠,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林霰不明说,爱逗霍松声玩,常常挠着霍松声的下巴让他猜。霍松声猜不着,把猜谜当情趣,装作耍赖在林霰身上蹭,哄林霰高兴。

    霍松声离开没有多久,林霰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暗卫送林霰回家,刚进门便和谢逸撞了个正着。

    谢逸对林霰的病了如指掌,脸当即便沉了下去,立刻让暗卫把林霰背回房,自己赶紧去找符尧。

    符尧老年人觉少,半夜才睡,天不亮就醒,早上一般还要睡个回笼觉。

    谢逸闯入符尧的房间,将睡得正香的符尧拽起来。

    符尧呼噜打到一半被吓醒,睁眼听谢逸说林霰寒毒发作,魂都快飞了,鞋还没穿好便急忙忙往出跑。

    谢逸给他扥住,也急:“药箱!”

    符尧站住定了定神,折回去将药箱背好,他的心不断下沉。作为最了解林霰病情的人,符尧比谁都清楚林霰的身体已经无法经受住寒毒的摧残了。

    这毒要命,发作一次就折一次寿,林霰如今的情况,哪里还有命折腾?这寒毒简直就是林霰的催命符。

    “你跟我说实话。”谢逸这些日子也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心理准备,“楼主的病究竟怎么样?”

    这些时日符尧为林霰的病操了不少心,人都憔悴了,他师承南疆虫谷,医术在大历算是叫的上号的,可林霰的底子早就毁了,这么多年一直是用药吊着命,没有火蛇草,无论多厉害的大夫,无论给林霰吃多少药,无论来多少个霍松声让他开心,病治不了就是治不了。

    符尧在林霰面前从不说这些,林霰的病就是要宽心,但不说不代表林霰好了,相反,他的病一直在恶化。

    谢逸观察着符尧的反应,心下了然,他艰涩道:“还有多久?”

    符尧整理着药箱背带,说:“目前的状况,不知道能不能挨过今年冬天。”

    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

    符尘通红着眼睛顿在那里。

    谢逸看过去,往前走了一步:“符尘,你……”

    符尘猛地往后一退,嘴唇咬的通红,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

    满地残片犹如符尘现在的心情,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谢逸伸手要来拉他,符尘敏捷闪开,转身就跑,很快便不见踪影。

    符尧长叹一口气:“符尘这孩子是楼主一手养大的,跟他最亲近,每次谈及这个便要躲起来哭一通。”

    符尘幼时便没了爹娘,林霰整日将他带在身边,如兄如父,将小孩养得很单纯。

    谢逸背起手:“让他静一静吧,我们先去看楼主。”

    符尧点点头。

    二人来到房间,暗卫规矩守在门口,见他们来了便先行退下。

    屋内敞亮,药味不似前些日子那么浓郁。

    谢逸对气味非常敏感,一入内便嗅到一股血腥味。他脸色一变,起初以为林霰吐血了,等到床边才发现,那血味是从林霰手上传来的。

    林霰紧皱着眉,面色惨白一片,他没完全失去意识,半敛着眼睛,模糊中感到有人在接近,微弱地动了动嘴唇。

    谢逸俯下身去,后脑勺突突地震。

    林霰的手保持着用力攥着锦囊的姿势,骨肉僵硬的像是冻上一样。此刻,林霰的手掌一片血红,潮湿温热的液体顺着拳头缝隙流淌出来。他被锦囊里锋利的东西扎伤了手,血透过布料渗进去,弄的到处都是。

    这不是第一次了,林霰每次寒毒发作都这样,弄的手上都是伤口,等伤口愈合结痂,他再用冰肌鞘将疤痕抹平,周而复始,毒素一点点渗透,形成恶性循环。

    谢逸握住林霰的手腕:“庭霜,把手松开。”

    林霰似乎有了一些反应,手指轻抬了一下。

    谢逸掰开他的手指,低声说:“放松,伤了你的手,疼的是霍松声。”

    林霰眉上的霜这么一会儿已经化开了,变成潮湿的水,洇湿了他的眉眼,让他眼睛的色彩看起来特别浓厚:“我……别……”

    他的声音太小了,谢逸听不清楚,于是再靠近一些:“庭霜,你想说什么?”

    林霰艰难地重复着,反复几次,谢逸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我的病,别告诉松声”。

    霍松声已经赶赴溯望原,大历与回讫的局势岌岌可危,不能再让林霰影响他。

    谢逸让他放心,手一狠,将锦囊从他手中扯了下来。

    锦囊在谢逸手中晃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响声很普通很普通,谢逸也不是第一次听。可就是这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偏偏在此时让谢逸怔住了。

    谢逸像是也中了寒毒,僵硬地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东西,甚至用手指捏了捏。

    就在刚才,符尘打碎了一个杯子,碎片落地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和这个十分类似。

    谢逸突然觉得喉头干涩,一个不可思议地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看向林霰:“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林霰的视线一片模糊,意识也不够清明,他能听见谢逸说话,张了张嘴巴却无法做出回应,根本没有力气回答。

    他想,这是什么呢。

    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戚庭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死前的一个瞬间被拉长到很慢很慢,足够戚庭霜回顾自己短暂又简单的一生。

    他出生便被皇帝视作眼中钉,受困长陵十七年,本该过得屈辱和不甘。可那十七年,竟是他最快乐,最美好的十七年。虽然远离父母,但戚庭霜没有缺少“家人”的关爱和陪伴,虽然远离家乡,但他在那个环境下,曾将那座樊笼视作故土。

    因为他遇到了最好的长辈和最亲近的玩伴,不曾有一天,让他感到孤独和煎熬。

    当镜子碎掉的时候,戚庭霜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着长箭当胸而落,想的是,他要想再回长陵看一看。

    所以锦囊里装的是什么呢。

    是霍家完完整整保护戚庭霜的十七年。

    谢逸没有等到林霰的回答,转而抓住符尧,举起手里的锦囊问他:“你第一次见这个是什么时候?”

    符尧没心情回答这些问题,推了谢逸一把:“让开,我要给楼主施针。”

    谢逸被挤到后面,仍然盯着手中的东西。符尧年纪大了记不清,可他却记得清楚。

    谢逸是最早一批进入聆语楼的人,他第一次见林霰时,对方还不是现在这个样貌,那时林霰的身体虽差,但还不到药石无医的地步,成日在腰上佩个锦囊,走起路来,晃一下响一声。

    后来他身体不大好了,便不再将锦囊挂在腰上,而是收于胸口,每当病痛难忍或寒毒发作时才会拿出来,而且总会伤到自己。

    谢逸心如擂鼓,那么玩世不恭的一个人,这时手抖的像筛子。他松开锦囊的绳子,袋口张开,一缕夺目的光闪过他的眼睛。

    铃铛几块碎片倒出来,散落桌上。

    谢逸表情空白,终于知道霍松声口中的铜镜长什么样子。

    锦囊里是大小不一的铜镜碎片,这些年一直被主人悉心保管,擦拭得很亮,它看上去很新,如果不是碎了,应当价值不菲。

    “霍将军说,他曾有一面用火蛇草铸造的铜镜,后来在戚庭霜出征时赠给了他。”谢逸拿起一块,不规则的碎片映出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霍将军还说,镜子上有火蛇草的种子……”

    铜镜边沿一周镶了金,上面点缀着五彩斑斓的宝石,在众多色彩中,有一圈颜色明艳,小指盖大小,乍一看像极了红色玛瑙。

    “千分之一的机会……”

    符尧猛然看向谢逸。

    谢逸举起那块碎片,笑起来:“你相信奇迹吗。”

    林霰的手指狠狠弹了一下。

    有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本该离开的霍松声僵立在那里,石化般,紧盯着谢逸的手不敢挪开视线。

    良久,他缓慢地蹲下来,双手掩面。

    有潮湿的水渍从指缝间渗出来,霍松声在潇潇庭院中无声落泪,颤抖着,却如获至宝。

    第一百二十三章

    霍松声是被符尘拽回来的。

    他走了才发现长陵命他做和亲使臣的通牒忘记带了,那东西很重要,没有通牒无法自证身份,也无法代表大历。于是赶回来取,正碰见符尘急匆匆驾着马出城去找他。

    今天霍松声就算是走远了,符尘也要给他找回来,认准了霍松声在身边,林霰的病就能好。

    当时霍松声看见符尘,心里就一紧。小孩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肯定是林霰出事了。只是没想到,后面会有这么大一个惊喜等着他。

    符尧稳住情绪,赶紧给林霰施针,先将他的寒毒压下。

    霍松声重新拿回那面送出去的、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镜子,坐在门口,哭的像个孩子。

    他怎么都想不到戚庭霜会收起这些碎片,更想不到,他找了那么久,落空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竟然就在身边。

    霍松声把碎片放在地上,一片片拼起来,碎片并不是很完整,已经无法拼凑回原来的样子,但拼凑的过程霍松声觉得,自己碎掉的心也随着这些满是裂痕的镜片一点点补全了。

    谢逸走过来,坐在霍松声身边,递给他一块手帕:“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霍松声是个硬汉,别说掉眼泪了,连展露脆弱都很少有。他不自在的用胳膊擦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种子被树脂封住了,要想办法拿出来。”

    按照碎片的轮廓,完整的种子有八颗,但因为碎片遗失,他们手上仅有三颗。

    这三颗种子是林霰最后的希望,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谢逸还算是比较清醒:“火蛇草很难种,发芽几率不高,而且这些种子被封了这么多年,不好说还种不种得出来。”

    霍松声把地上的碎片一个个捡起来:“你刚刚还说相信奇迹,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谢逸哑了一瞬:“是,但我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霍松声收好东西站起来,刚哭过的嗓音很沉,鼻音也很重:“既然找到了种子,就没有种不出来这个可能。聆语楼人脉多,谢逸,你帮忙找下人,我要全大历最好的花匠来帮我养花。”

    这个不必霍松声多说,谢逸方才离开了一会就是去找人的。

    霍松声贴身收好锦囊,觉得不够放心,让符尘在家里找到一个带锁的箱子,把碎片全部放进去,锁好。

    符尘非常配合他,俩人一个指挥一个干活,上锁时神情一模一样的认真。

    谢逸看得都不敢喘气,说道:“你们俩太紧张了,弄得我手心都冒汗。”

    锁好了,符尘抱起箱子拍了拍:“你不懂我们的感受。”

    霍松声哭的双眼皮都出来了,叮嘱符尘:“把箱子收好,派人看着,你知道这有多重要。”

    符尘凝重地点头:“你放心,我亲自守着。”

    俩人平日里讲不到三句话就要掐,此刻竟成了彼此最放心的人。

    符尧给林霰扎了一个时辰的针,满头大汗的出来。

    霍松声就守在门外,抓着符尧问:“他怎么样?”

    符尧说:“暂时没事了,但寒毒发作损耗极大,楼主这些日子怕是无法起身了。”

    老头儿肉眼可见的疲惫,霍松声很感激符尧,言说剩下的交给他,让符尧赶紧去休息。

    霍松声回到房里,门关上,迫不及待要去看林霰的状况。

    林霰趴在床边,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双手无力的搭在脸旁。

    霍松声又感到鼻酸。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蹲在地上,抬手将林霰散落在面颊上的头发拨去耳后。

    林霰每回扎完针都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次还要更严重一点。

    他醒着,只是提不起劲,所以没动弹,见到霍松声便虚弱地笑了,说话几乎无法出声:“……你怎么跑回来了。”

    霍松声指尖微顿,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小时候爱哭,长大后倒没怎么哭过,此刻泪水如同淅沥不断的雨,一颗接一颗,顺着脸颊直往下落。

    林霰最怕他哭,这么多年没变,可连抬手帮霍松声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断断续续地说“别哭”,手臂上的筋络绷起又归于平静。

    他越这么说,霍松声哭得越凶。

    所有的担心、害怕,与绝处逢生的喜悦将霍松声淹没了,连和林霰相认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哭过,像是一下子将积压了十年的委屈统统爆发了出来。

    霍松声展开手臂抱住林霰,渐渐哭出声来。

    他抱着这副瘦弱的身躯尽情地哭,想要告别那场痛彻心扉的风雪。

    少年单纯炽烈的感情给了戚庭霜一线生机,戚庭霜带着一份破碎的念想度过了漫长的十年。又在今天,因为霍松声留给戚庭霜的爱,他们得以绝处逢生。

    林霰感受着霍松声的眼泪,感受到他不曾在自己面前展露的长达十年的痛苦,心疼的无以复加。

    “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林霰竭力发出声音,低哑着说,“别哭,我现在抱不了你。”

    霍松声完全听不进林霰的话,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了,除了哭。

    那声音大的院子外都能听见,但没人会嘲笑他,这份宣泄来得太不容易了,光是听都觉得悲伤。

    等到霍松声终于哭完,想要睁眼发现眼睛有点睁不开了。他的眼皮完全肿起来,沉甸甸压着,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这模样说实话有点搞笑,好好一个俊俏的大将军瞅着有些滑稽。

    霍松声遮了遮林霰的眼睛,嗓子也哑了:“别看我,好丑。”

    林霰并不觉得丑,霍松声小时候扯着嗓子哭的丑样子他都见过,现在只会心疼。

    霍松声从地上爬起来,想着去给林霰找身干净衣服换一下。

    一转身,手被人虚虚地握住了。

    林霰力气还没恢复,刚搭上霍松声的手腕,手便往下滑,霍松声一把接住他。

    “别走。”林霰说。

    短短两个字便让霍松声放弃了刚才的念头,他脱掉鞋子爬上床,挤在床边边上,手从林霰颈下横过,将他抱在怀里。

    林霰缓缓闭上眼睛,额头顶着霍松声的胸口:“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哭的这么伤心过。”

    其实有,十年前霍松声在溯望原哭的那一场,比今天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霍松声不会说这些,他轻拍林霰单薄的后背,动作轻缓温柔,哄林霰睡觉时总这样拍他:“庭霜,你都听到了,你的病有救了。”

    林霰应了一声,他不知道霍松声一直在寻找火蛇草,连聆语楼都找不到的东西,他早就放弃了。

    林霰只有一根手指能动,他手一抬,碰到霍松声的下巴。

    霍松声凑近一点,让林霰的手指碰到他的嘴唇。

    林霰轻柔地触摸:“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霍松声抓着林霰的手指轻咬:“我说过要你相信我。”

    林霰连手指都泛着青灰,被霍松声咬了咬,恢复一点血色:“嗯,再也不敢小看你。”

    霍松声还有点想哭,硬是压下去,声音有些走调:“你还要继续相信我,相信我能种出火蛇草,这次你能信我了吧?本将军一诺千金,你偷着乐吧。”

    林霰很配合地笑两声,因为声音小,听起来像是哼哼。

    霍松声顿了顿,埋首于林霰颈侧,深深吸了一口:“庭霜。”

    林霰答应着。

    霍松声抚摸着林霰的后背,用手缠住他细密的长发:“我从不跟你说为了我怎样怎样,因为跟家国天下比起来,我们都太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你身上背负很多,总担心时间不够用,没法替靖北军的英灵讨回公道。但讨回公道不是终点,大历的根基已经坏了,不彻底改变它,还会有无数个‘靖北军’的亡魂出现。边境需要你、这个国家需要你,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世间一点点变好吗?”

    林霰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不自觉扣住了霍松声的手。

    “你现在有时间了。”霍松声吻住林霰的眼睛,抚平他的颤抖,“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一切。留下来,陪我一起,我们将前人未尽的心愿一一实现。”

    霍松声捧起林霰的脸:“还记得我在星灯上写下的愿望吗。”

    林霰缓缓睁开眼睛,眼圈发红:“山河犹在,亡魂安息。”

    霍松声碰了碰林霰微冷的唇:“今时不同往日,我要换一个愿望。”

    林霰:“嗯?”

    “我希望——”

    霍松声深深看进林霰的眼睛里,那被沉重雾霭笼罩着的双眼,他希望有朝一日能阴霾散尽,所见所闻皆是清明人世。

    “我希望,亡魂安息……”

    霍松声轻笑起来:“山河犹在。”

    林霰死了多年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

    他正在为一颗不知能不能发芽的种子泛着战栗。

    林霰严密的逻辑和极度理智头脑被撬开一道名为“千分之一”的缝隙,他相信霍松声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这逍遥人世,海晏河清,林霰想陪霍松声一起去看看。

    林霰往上摸索着,抵住霍松声的眉心。

    他虔诚地吻着那一小块皮肤,说道:“希望你得偿所愿。”

    第一百二十四章

    霍松声想走没走成,又在都津多留了几天。

    刚找到火蛇草的种子,林霰还病得那样厉害,无论哪样霍松声都没办法立刻离开。

    林霰不想耽误正事,第二天稍微恢复一些精力便劝霍松声上路,霍松声左耳进右耳出,回他说有分寸,大不了过几天路上赶一些,能来得及和大部队会合。

    谢逸办事靠谱,速度也快,当天晚些时候便拿到了大历排名靠前的花匠名单,有几位已经谈好,正在往都津这边赶。

    霍松声趁林霰睡觉的时候打算去逛逛集市,他长这么大没种过花,还不知道从哪下手,想先买几本书看看,学习一下。

    符尘说不用出去买,先生在都津有个书坊,里头什么书都有。

    霍松声赶紧让符尘带路。

    林霰离开都津前便将书坊关掉了,大概是没想过再回来,听符尘说,先生原打算年后找个买主将书坊盘下来,别让那一屋子诗书字画蒙了尘。

    书坊久未有人来过,确实积了不少灰。

    符尘找来梯子架好,麻溜地爬了上去:“火蛇草的古籍文献先生整理过,你可以直接看。”

    火蛇草珍稀,想要找到它首先要研究它的生长习性,否则天下之大,漫无目的的寻找更是徒劳无功。林霰并不是一开始就放弃的,他查阅过许多古籍资料,将火蛇草可能生长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可惜都没有结果。

    霍松声在下面接着符尘递过来的书卷,挺多的,他一只手都拿不下。

    符尘从高处跃下,推着霍松声往内走:“那边有个藤椅是先生常坐的,能晒到太阳,你去那看,我给你把桌椅擦擦。”

    书坊采光很好,环境雅致清净。

    霍松声扫视着附近的景象,借此想象林霰过去在这里看书是什么样子。

    书坊门开了,自然有人以为他们又开张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问道:“哎?林先生这次回来不再走了吗?”

    符尘迎上去,应当是熟人,他还能叫得上名字:“要走的,我们进来取点东西。”

    “这样。”年轻人可惜地说,“还以为书坊重开了,既然如此,不多打扰了。”

    那人很有礼貌,冲霍松声也点点头。

    符尘送他出去,顺便将门关上了。

    霍松声坐上藤椅,翻开掌下的书摸了摸泛黄的纸页:“庭霜为什么要将书坊盘出去?聆语楼那么多人,找个靠谱的接手不行吗。”

    符尘弯腰擦拭桌台:“这间屋子虽说是先生用来掩人耳目,但都是正经营生。聆语楼毕竟身份敏感,盘给别人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霍松声点点头。

    他在书坊待了蛮久,太阳快落山了才回去。

    到家林霰已经醒了,正披着衣服靠在床头看书,听见动静抬起眼,一瞥后缓缓垂落眼睫,将书翻过一页:“去哪了?”

    霍松声步伐都比前些日子欢快,跳过门槛:“书坊。”

    至于去书坊是干什么的,林霰没有多问,猜也知道是为了他。

    霍松声走过来,坐床边摸了摸林霰的脸:“感觉怎么样?”

    林霰偏开头:“还好。”

    林霰寒毒要么不发作,一发作就很凶,如果没有大夫干预,他至少要难受七天,每天受寒气侵蚀,苦不堪言。不过自从符尧找到法子帮他压制之后就没那么难捱了,施完针会虚弱个两三天,那是身体对抗寒毒后恢复的过程,除此之外倒没别的反应,所以林霰说还好,那就是真的还好。

    只是这个偏头的动作……

    霍松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生气吗?”

    林霰顿了顿,又翻一页书:“没有。”

    “?”霍松声抽走林霰手里的书,不让他看,“没生气你为什么都不正眼看我?”

    林霰无奈地看着他:“现在在看了。”

    霍松声没想明白:“你为什么生气啊?”

    林霰伸手去拿书:“说了没有。”

    霍松声按住他的手,压在被子上,如鹰似虎地盯了林霰半天,凭借俩人之间那点小默契猜测道:“因为你醒来没看到我?你觉得我不陪你睡觉,所以生气了?”

    林霰嘴唇一抿,没吭声,虽然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霍松声“哈哈”笑两声,往上掐住林霰的脸颊,捏了捏:“你就是因为我不陪你睡觉所以生气了!”

    林霰拨开他的手,微皱着眉:“行了,别胡说。”

    “有人口是心非咯。”霍松声起身脱掉外衣,换了身平时居家穿的衣服,换完还凑镜子前照了照,心情真的很好,“你晚上想吃什么?给你做海鲜粥怎么样?”

    林霰现在不爱吃肉,海鲜还可以,不过许多海鲜都是带凉的,林霰的身体不能吃多,饮食非常讲究。

    林霰把他丢在床上的书捡起来,继续看:“你吃什么给我留一点就行,不饿。”

    “那就吃海鲜粥吧,我刚才在街上闻着香了。”霍松声整理好衣领,过来亲亲林霰的脸,“我去叫厨房把东西送进房间,咱俩在这吃,不用你动。”

    林霰点点头,眉目柔和放松,看起来是被哄好了。

    没一会儿,霍松声端着锅回来了,身后跟着送海鲜的符尘。

    为免海鲜的寒性损害林霰身体,符尧往里添了几味中和的药,还加了些暖身的姜。

    桌上架了火,先把粥放上去煮着,霍松声关门请符尘出去,要和林霰二人世界。

    林霰睡了一觉感觉好一些,起码能下床走动了。

    霍松声过来扶他,将人扶到桌子边,怕他冷,凳子上还垫了垫子,一边伺候他,一边吐槽:“你真的好精贵。”

    林霰掀起眼帘:“你觉得烦了?”

    “那倒没有,养你挺费钱的,还好咱家是大户。”霍松声龇着牙,拍了拍腰包,“宝贝儿,可劲花,都是你的。”

    林霰被他逗笑了:“别贫。”

    许是因为有了一线生机,今天包括林霰在内所有人看起来都轻松不少。

    霍松声哼着小曲儿,切点香菇片往锅里放。

    都津靠海,海鲜都是新鲜的,虾子活蹦乱跳的下锅,没多久就被烫红。

    霍松声寻思着林霰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每样放的都不多,但香味已经飘出来了。

    林霰挥散掉漂浮的热气,主动问起:“今天在书坊有什么收获?”

    霍松声认真看了一下午的书,对火蛇草更加了解,这种植物长在峭壁上,性热,但要在低温环境下生长。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霍松声说,“养火蛇草比养你还精贵,你身边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儿,我对自己都不放心,别人就更不要说了。”

    林霰揭开锅盖,用勺子进去搅了搅,让上面的海鲜沉下去:“难道你要找个姑娘吗?”

    霍松声当即点头:“正有此意!”

    林霰动作一滞,抬眼时的表情跟方才霍松声进门时一模一样:“嗯?”

    霍松声高兴地跟他讲:“我准备把我娘喊来!”

    “当啷”一声,勺子砸在锅沿边上,林霰愣了下。

    霍松声拉过他的手:“手疼啊?烫到了吗?”

    林霰手一圈又裹上了纱布,昨天被碎片割伤了,不过不严重。大概是觉得霍松声的想法过于大胆,他挺认真地问:“你怎么想的啊?”

    “你说我娘吗?”霍松声说,“养花我没经验,而且我马上要上战场,兵荒马乱的顾及不到,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你也知道,我娘平时爱好就是种花养草,而且她那么喜欢你,对你的事肯定会很上心。”

    林霰清醒冷静:“她是喜欢戚庭霜,不是我。”

    霍松声下午在书坊时便有了主意,这事交给谁都不如交给他娘来的靠谱,赵玥将戚庭霜视如己出,一定会倾尽全力去救他。

    海鲜粥在火上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霍松声停顿片刻,缓缓说道:“庭霜,我爹娘也是你的家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一如既往的爱你,保护你。”

    林霰并没有做好告诉霍城和赵玥自己就是戚庭霜的准备,被霍松声发现是意料之外,否则他会一直捂死这个秘密。可对于霍城和赵玥,戚庭霜是他们二人一手养大,正如霍城所言,戚庭霜没有他这么多的心思。他尚且无法接受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霍城和赵玥又怎能接受?没有什么比亲眼看见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更残忍的了。

    林霰沉默着。

    霍松声并不想勉强他,安抚地搓了搓林霰的手背:“没关系,你如果不想说就不说。我可以跟我娘说,你是我的心上人,她也一样会对你很好。”

    海鲜粥煮好了,霍松声先给林霰盛了一碗:“流民之乱虽然一时半会无法彻底整顿,但南边各州府已经按照新制在做,局势也逐步稳定。过段时间我爹要回长陵述职,可能会带着我娘小住一段。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不强迫你,但是火蛇草关系到你的身体,这点我不会让步。”

    如果可以,霍松声一定会亲手看着火蛇草发芽生长,但环境和条件不允许,他只能找一个让他放心托付的人,才不至于在前线提心吊胆。

    林霰明白霍松声的用心,点了点头,是同意他的提议。

    霍松声松一口气,趁粥正热着,催促林霰快点吃掉。

    海鲜粥味道鲜美,不腥,林霰难得有胃口,白色瓷碗盛的满满当当一份全部吃掉了。

    霍松声帮他剥虾,去头去壳放在碟子里,林霰喝粥的功夫已经剥了一盘。

    林霰心头暖热,放下碗,看向霍松声:“松声。”

    霍松声动作不停:“嗯?”

    林霰尝试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霍松声塞一只虾进林霰嘴里:“等你多久都行,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安心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谢逸请的花匠离得最近的就在隔壁州,人第二天就到了。

    对方姓刘,年纪也不小了,养了一辈子花,人到中年之后开始做花卉生意,比起种花,刘师傅现在更像个商人,霍松声见了面后觉得不太合适,送了些礼便送人回去了。

    第三天又到了一位,这次来的是个女子,名叫花锁玉,年纪四十岁上下,长的小家碧玉不显年纪,霍松声一问,对方竟是南林人。

    与都津相隔不远的庄州是大历的花卉之都,眼下正值开春之际,许多花市都上了一批新,花锁玉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庄州采买,碰巧离得近,收到邀请便直接赶了过来。

    花锁玉和谢逸、林霰都认识,当初林霰满大历的找火蛇草,结识了许多名声赫赫的花艺师傅,这些人在花市上有人脉,买花卖花都有渠道,林霰便托他们帮忙留意火蛇草的下落。

    或许是老乡的缘故,霍松声见花锁玉格外亲切。他把装有火蛇草种子的箱子拿出来,打开了锁:“种子被树脂封在镜框上,我们还没做处理。”

    花锁玉捏着碎片一角,迎着光看了看:“这镜子做工精细,树脂封得很牢,亏得如此,否则无法保存这么多年。”

    树脂隔绝空气,起到了保护作用,种子始终是未醒状态。

    霍松声心中一喜:“那就是说,种子是好的?”

    “嗯。”花锁玉用手在种子上按了按,“取种子不难,取出来之后要先泡水醒一醒再种,这样比较容易出芽。”

    霍松声手上仅剩三颗,保险起见,他并不打算全部拿出来。

    花锁玉笑了笑:“别那么紧张,你们有没有想过,火蛇草之所以成活率低并不在于种子本身,而是火蛇草的生长环境过分苛刻。”

    谢逸思索道:“火蛇草生长对温度有严苛的要求,可天气马上就要暖和起来了。”

    火蛇草生长在极寒之地,古籍记载,其从出芽到成熟至少需要六个月,这期间,但凡有一点回温,无法满足火蛇草的生长需要,它都无法正常长大。大历的冬天周期在三到四个月,这就奠定了这株草的珍稀程度。

    花锁玉倒不担心:“天气不是问题,生长条件不足我们可以创造条件,而且林先生的病等不了那么久。”

    花锁玉胸有成竹的样子给了霍松声很大的信心,将她送走后,谢逸问霍松声还需不需要见其他人,霍松声摇摇头,决定信任花锁玉。

    种养火蛇草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种子没有立刻取出来。谢逸打算先和花锁玉回长陵,看看该怎样模拟一个适合火蛇草生长的外在环境。

    霍松声在都津多陪了林霰几天。

    按照符尧的说法,通常给林霰施针压制寒毒后,他会虚弱个两三日,再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强烈的爆发。可这次林霰的病好的并不快,他反反复复地发着低烧,整日咳嗽,大半时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觉。

    这是林霰被透支的身体在发出抗议。

    好在又过了两天,林霰终于退烧了,人也精神不少,符尧过来给他搭脉,说难熬的那一段算是过去了。

    霍松声终于能松一口气,他在都津耽搁了不少日子,眼下林霰病情好转,他也能放心离开。

    行李之前就收拾过,这几天霍松声又给弄乱了,林霰盘腿坐在床中央,慢条斯理地帮他叠衣服。

    霍松声白天去了趟都津港口,跟那边的官员商议办海市司的事。

    都津作为大历重要的航运港之一,大小航线几乎都要从这里过,以后肯定是要建海市司搞互市的。这次霍松声亲自从西海航道上走了一趟,对将来海运有不少想法,这些天趁林霰精神好的时候就跟他讨论,比如将来海市司官员的任免、选调,海市司的职责,如何规范海市司的运作,避免夹带等情况的出现,等等。

    海上互市是近在眼前的事,从赤禹和幽泽运粮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当然,一条贸易之路的开辟不可能完全没有问题,关键是事前要有预设,事中要能控制,事后要有配套的奖惩措施,这样才能形成长效稳定的发展模式。

    霍松声到家还在想这个海市司要怎么建,林霰在那边收拾,他就蹲他脚边讲个不停,林霰基本听他说,偶尔搭几句腔,后来发觉霍松声嗓子有点哑,便要他去倒点水润润喉咙。

    林霰把霍松声要带的衣服折好打包,放到榻上。

    霍松声一边喝水一边盯林霰的背影,人长的是苗条纤长,脑袋聪明不说,还贤惠。

    霍松声不想谈别的了,扑过去从后面搂住林霰的腰,差点将人压上榻。

    林霰稳住脚步,抓着霍松声的小臂才没跌下去,半转过脸:“又闹什么?”

    霍松声咬他肩膀:“谁叫你撅着屁股对着我。”

    林霰今天状态可以,脸上恢复一些血气,他挑起眉,飞起的眼尾显出一丝神采:“我?”

    霍松声点点头,用下巴戳林霰的肩。

    林霰在霍松声的环绕下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霍松声,那眼神很有洞察力,又带着戏谑,像是将霍松声看穿了:“你想干什么啊?”

    霍松声手一兜给林霰托着腿根抱起来:“我想,你给么?”

    林霰也不反抗,被霍松声提起来抱过去的都习惯了,俩胳膊一耷拉垂霍松声后背上,歪头枕着他:“你想要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俩人十几岁就胡闹过,现在顾及着林霰的身体,霍松声总忍着,不敢闹得太厉害。可他也不是吃素的,林霰整天在他面前晃,洗澡换衣服都是他伺候,哪能没点想法。

    霍松声抱林霰去床上,俯下身咬他的脖子,急得很,将林霰的领口都扯破了。

    林霰手掐在霍松声腰间,仰着脸回应他的吻,热潮一点点涌上来,霍松声猛地一用力把林霰翻过去,按着他的后颈,低头咬他肩上的刺青。

    林霰肤白胜雪,唯有肩头一片浓墨,被霍松声咬出红印,像是松枝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

    霍松声很喜欢林霰的刺青,为此感到深深的餍足。

    他趴在林霰身上,手掌贴着刺青,沉沉地喘气:“明天我就走了,这次真走了。”

    林霰脸埋在枕头里,快要无法呼吸时才换了姿势:“不来吗?”

    霍松声气息很重地笑,把林霰的衣服提了上去:“怎么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林霰轻轻咳嗽,胳膊肘往后顶了霍松声一下:“那你下去,重死了。”

    霍松声没全下去,旁边挪了挪,半边身体还压着林霰:“你看,你趴我身上的时候我从来不嫌你重。”

    “那你翻个身,让我压一下。”

    “我不。”霍松声手脚并用把林霰抱紧了,安静一会儿,然后说,“上次你送我走,说明年春天来溯望原找我,那时我想的都是不好的事。现在不一样了,你再来找我的时候,一定会比现在好,对吗?”

    林霰几乎是嵌在霍松声怀里:“嗯,会比现在好的。”

    “戚桐语。”霍松声松开手,拍了拍林霰的腰,让他转过来,“想让我翻身要有实力,现在再想拿回主动权没那么容易了,知道不?”

    “哦。”林霰压着唇角忍笑,没忍住,问说,“也许我就想躺平呢。”

    “呵呵。”霍松声冷笑一声,“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都像是要把我吃了,你自己知道吗?”

    林霰没否认这句,缓缓抬手握住了霍松声的脖子。

    他手心一圈缠绕着纱布,面料粗糙,从下往上刮蹭着霍松声的皮肤,拇指抵住霍松声的喉结,往下按了按。

    霍松声被按得有点想咳嗽,抓住林霰的手腕:“别我舍不得对你发狠,你就欺人太甚啊。”

    林霰按着喉结将霍松声的脸往内一拨,然后照着他跳动的血脉狠狠一咬。

    霍松声浑身绷紧,吃痛地抽气。

    “你别让我。”林霰对上霍松声的眼睛,沉声说,“我们凭本事说话。”

    ·

    霍松声在第二天早上重新踏上前往漠北的路。

    大约半个月后,早春时节,林霰病体初愈,启程回长陵。

    顾念林霰身体,他们没有心急赶路,虽然是简装出行,到达长陵也走了近两个月。

    这两个月大历异常平静,晏清王赵冉继续代行天子之权,悄无声息的将朝中大臣换了个遍。造反的三皇子赵珩押解回都已经过去快三个月,有关他的审问却迟迟没有开始,赵冉似乎有意消磨赵珩的意志,将他关在一间不见天光的牢房内,没有任何人能与他接触。

    值得一提的是,赵渊一个月前从昏睡的状态下醒了过来,但他也仅仅是醒了。

    老皇帝大病一场,人成了傻子,不会说话,不能动,每天只会张着嘴笑,终日要人伺候,他不要别人,谁碰都闹,除了秦芳若。

    周旦夕听说林霰今日就能到长陵,早早便去府上等着。

    林霰离开这段时间隔三差五会和周旦夕通信,长陵那边的文书也都是由周旦夕整理好送去长陵给林霰定夺。

    林霰换了一身正红色朝服,低头系着袖扣。

    周旦夕进门来,问道:“大人,您现在要进宫吗?”

    林霰应了一声,修长手指微微一动,小小一枚白玉袖扣束住了衣裳的腕口,正卡在林霰手腕外侧的骨头上。

    “皇上既然醒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理应去问个安。”林霰放下手,说道,“走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赵渊重病后,由晏清王赵冉主持朝政,对外封锁消息,只说皇上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在他病情稳定的第二天,经太医同意,赵冉将赵渊从广垣宫移送至清安园,那里环境幽静,无人打搅,最适合养病。

    赵渊这一睡就是几个月,赵冉拿来搪塞群臣的借口渐渐失去信力,宫内宫外盛传皇帝被晏清王挟持,囚禁在清安园内。那一阵长陵宫闹得厉害,不过这些声音随着朝臣换血而逐渐消失。

    百姓则不管那么多,他们在乎的不是谁人当政,而是谁当政能给他们更好更稳定的生活。显然赵冉上台后,百姓的日子好过不少,渐渐的民间支持赵冉的人越来越多,倒不希望老皇帝重回朝堂了。

    林霰到清安园时接近黄昏,从发起新枝的树藤间往上看是一片橙黄色的天空。

    园外重兵把守,飞不进一只苍蝇,园内反而看不见几个伺候的人,周旦夕低声对林霰说:“皇上现在不认人,除了秦芳若,没人可以近身。”

    林霰扯动嘴角,手指抚过袖口绣着的流云:“秦芳若从小陪侍陛下,这份情谊无可取代,可以理解了。”

    一路行至赵渊居住的寝殿,终于看见俩个小宫女守在外面。

    宫女屈膝行礼,说若要见皇上,得先问过秦公公。

    林霰很守规矩:“劳烦通传。”

    宫女开了门进去,小声同里头的人说话。

    门没关严,秦芳若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入林霰耳朵里:“现在这里是晏清王说了算,谁可以进谁不可以进,不用问咱家。”

    宫女既然说要先问秦芳若,可见在林霰来之前,这里确实是听秦芳若的。秦芳若刻意讲这些,是说给林霰听的。

    林霰长袖轻甩,推开门。

    殿内染着佛香,闻起来静心凝神,赵渊躺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秦芳若就靠在床边一把太师椅上,手上一柄流苏扇,正在拂香。

    宫女退了下去,将门掩上。

    秦芳若撩着眼皮,躺那儿没动,朝林霰笑了笑:“哟,林大人,好些日子没见了。”

    林霰按规矩行了个礼:“厂公。”

    自那日广垣宫事变后,赵珩逃窜出城,赵渊一病不起,秦芳若背靠这两棵大树一夜之间全部倒下。他在事发前跟林霰撕破脸皮,几次倒戈要他的命,秦芳若深知,一旦赵渊没了,林霰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于是从那天起他便安静下来,除了住处和东厂哪里也不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好在赵渊醒了,不光是醒了,还只认得他,这无异于给秦芳若上了一道免死金牌,眼下他虽然陪着老皇帝待在这清安园,但只要赵渊不死,林霰和赵冉就动不了他。

    “大人来看皇上的吗。”秦芳若说道,“皇上如今不似从前,许多人都认不得了,许多事也记不清了,大人若要同皇上叙旧怕是难。”

    林霰上前几步,俯下身,看向床上的赵渊:“皇上病了这么些时日未见清减,厂公反而瘦了一圈,想来定是日夜不歇,细心照顾。”

    “哪里的话。”秦芳若摇着扇子,“老奴这一辈子为天子效命,照顾皇上是咱家的本分。”

    林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目光犀利的将赵渊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又回到脸上。

    老皇帝面色红润,丝毫不复先前昏迷不醒的病态,想来是大好了。

    “看来今日是等不到皇上醒来了。”

    “皇上才睡下不久,一般不会这么快醒,大人改日再来吧。”

    林霰直起身,垂着双眼:“不知我现在说话,皇上听得见听不见。”

    秦芳若对此毫无兴趣:“大人不妨试试。”

    正常人都不会跟一个已经睡着的人说话,秦芳若说来堵人的,不料他话音方落,林霰忽然跪了下来,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赵渊的手上。

    秦芳若坐了起来,声音尖利:“大人,你做什么?”

    林霰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他像是一片不起波澜的湖水,清冷冷的,连声音都泛泛起寒意:“皇上,臣是来报丧的——”

    “林大人!”

    秦芳若看向赵渊,制止道:“皇上现在听不得这些!”

    林霰置若罔闻,兀自说道:“长明死了,三皇子亲手杀了他。”

    只见正在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赵渊像是被点醒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张开嘴,发出语焉不详的气声。他的脸迅速涨纸通红,面部变得扭曲,五官紧巴巴地皱在一起。

    秦芳若吓坏了,匆忙扑上来:“皇上!来人!快叫太医!”

    林霰看着赵渊,视线冰冷漠然,在他克制不住的痉挛中,将河长明的死状交代清楚,然后说:“皇上素来疼爱长明,他的后事应当怎么办,还需要您拿个主意。”

    秦芳若瞪视着林霰:“大人是想逼死皇上吗?!”

    “不敢。”林霰轻描淡写,一掌按在秦芳若肩上,稍一用力将人拨开。

    秦芳若一屁股跌在地上,大喊一声:“林霰!”

    赵渊双眼血红,看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林霰逼人的目光宛若刀锋,这么看了赵渊半晌,随即恢复了平和,点头说:“陛下说司南鉴掌鉴使身份贵重,他的后事要风光大办。”

    秦芳若不知林霰演的是哪出,惊恐地看着他。

    林霰轻咳两声:“陛下放心,臣谨遵陛下旨意,一定将长明的后事办的漂亮。”

    说完,林霰不再逗留,提步离开了寝殿。

    周旦夕侯在外面:“大人,怎么样?”

    门敞着,林霰回头看了一眼,仍能听见赵渊在艰难喘息。

    秦芳若扭脸过来,俩人目光交汇后又分开。

    林霰站在那里说:“看起来不像装的。”

    周旦夕问:“那现在是回府,还是去大理寺?”

    林霰抬腿往园外走:“去大理寺。”

    ·

    林霰出宫的路上要经过皇子殿,这个时辰,赵冉应当在广垣宫处理政务,否则他该过去请个安。

    周旦夕说道:“晏清王爷惦记着大人的身体,嘱咐大人不用特意来给他请安,万事待休养好了再议。”

    林霰没说什么,再要往前走的时候被一只蹴鞠踢中了小腿。

    天已经黑下来了,宫道上点着灯。

    林霰踩住那只蹴鞠,抬眼一看,赵时晞满头大汗从内院跑了出来。

    周旦夕拉开林霰:“大人,没事吧?”

    林霰摇头:“无妨。”

    嬷嬷在后面追赶,赵时晞跑到亮出才发现踢到的人是林霰,见到他便眼前一亮:“先生!”

    小孩儿玩起来倒有几分孩子气,脸蛋热的通红,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面颊上,身上全是汗。

    林霰微微弯下腰:“殿下。”

    赵时晞衣服也玩乱了,袖子高高撸起,领口歪着,左侧肩颈一块露了大片肉。

    林霰揪起赵时晞的衣领,将它拉回去,压低声说:“我是不是提醒过殿下,不要将左肩露出来。”

    赵时晞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很内疚地看着林霰:“对不起先生,下次不会了。”

    林霰站直身体,不顾脏净,用手背拂去赵时晞额上的热汗。

    嬷嬷终于追到这边,掐着腰疯狂喘气:“殿下!”

    林霰对嬷嬷说:“虽然已经入春,但天气尚未转暖,给殿下多穿些衣服,别受凉了。”

    赵时晞一手抱着蹴鞠,一手抓林霰的衣袖:“先生,明日你来教我读书吗?”

    林霰去都津之前那段时间日日都要来皇子殿,白天与赵冉议事,结束往往到了傍晚,赵时晞就抱一本书在院子里等着他,见他出来便缠着人问问题。

    林霰不止给他解惑,还跟他说道理,讲治国,讲邦交,讲大历与回讫的恩恩怨怨。

    赵时晞年少的思维中非黑即白,在林霰面前立誓要将回讫灭族。

    林霰感受到少年的愤怒,用了很长时间抚平赵时晞的戾气,让他明白,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两国代表了各自的立场,回讫想要活下去没有错,可他们不该用流血和牺牲的方式侵略别的国家。而且这些决策都是来自国家君主和政客,更多普通的回讫人其实是无辜的,他们和大历的子民一样渴望停止战争,恢复和平。

    赵时晞听后久久未有言语,林霰的话打破了他的固守十年的想法,需要更多时间去琢磨。

    那之后没多久林霰便去都津了,赵时晞从赵冉那里得知林霰已经离宫,每天都要嬷嬷去问林霰有没有回来。

    林霰摸了摸赵时晞的头:“来。”

    赵时晞得了答复,高兴地抱着球跑了,快入内院前停下来,对林霰说:“我明日准备桃花酥,先生一定要来!”

    林霰冲他摆摆手:“好的。”

    人走后,周旦夕好奇道:“先生似乎很喜欢十三皇子?”

    林霰没有否认:“十三皇子少年聪慧,好好培养,将来堪当大任。”

    “大任”二字有些言重,眼下宫中晏清王坐镇,十三皇子才十岁,提大任过于遥远了。赵旦夕不太明白,难道林霰有意培养十三皇子,是为了将来帮衬晏清王吗?

    “十三皇子身份特殊,在长陵城中想要寻一落足之地难如登天。”林霰缓步向前走,手上的绑带松了,他一圈一圈地绕出来,解开。

    “那先生不是在白费功夫?”

    林霰手心有几道纵横的新疤,他虚虚握了握,感觉还有些痛:“旦夕,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在将来以各种形式回报给我们。它或许很久才来,但我相信,因果轮回,善恶皆有还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理寺是大历刑狱机关,曾作为赵渊制衡皇子公主间权力的工具,在赵珩叛逃后重新收归皇室。

    赵珩去吴东的头一个月,一方面东南军的追捕没有停止,另一方面,长陵宫中以林霰为主导,开始对赵珩过去的势力进行清扫。

    大理寺中鱼龙混杂,官员借势上位情况屡见不鲜,赵珩好用心腹,从大理寺到监察司,再到驿站,能说的上话的几乎都是从宸王府出去的,各方官员勾结,互相输送利益,将大历的法监系统玩弄股掌之中。

    赵珩离开长陵之后,林霰顺势将其手下的大理寺和监察院收了回来。当初因为开罪大公主和宸王而被贬谪长陵的好官不少,也是借这个机会,林霰将他们一一调了回来。至于州府中空缺下来的职位,翰林院这个人才输送地刚巧可以补上。

    林霰到达大理寺时天已经黑透了,新任的大理寺卿樊熹是遂州调上来的。他曾一度进入内阁,后因反对浸月公主和亲被皇帝贬去遂州。算起来,樊熹被调走不过半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返长陵实属罕见。

    樊熹在遂州时曾与林霰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与霍松声在茶楼喝茶,被百姓吵闹声惊扰,后来霍松声与他说话时匆匆一瞥,没太看得清长相,还是回到长陵后听林霰提起才有点印象。

    这么晚了,樊熹还没走。他刚接手大理寺便被指派审理赵珩造反一案,快一个月了,没有半点进展,着实令人心焦。

    林霰先来找他,刚进门,樊熹起身相迎。

    “林大人。”

    俩人客气的打了个招呼,林霰表明来意:“我来看看宸王。”

    宸王作为重犯又是皇子,单独关押在狱房之中,那里戒备森严,狱房钥匙只有樊熹有,几乎没有劫狱的可能。

    樊熹在暗格中取到钥匙:“我带大人去。”

    樊熹领林霰去刑狱所,那里是一间一间的牢房,路上无聊,樊熹主动寒暄:“听闻大人抓到宸王后便一病不起,现在可大好了?”

    林霰点点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劳樊大人挂心。”

    樊熹笑了笑:“林大人客气,我与松声是要好的兄弟,你们二人既然情同手足,那与我便也是兄弟。”

    “情同手足”这四个字是林霰说的,他想了想,觉得樊熹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樊熹与霍松声是同窗,霍松声少年时和戚庭霜又是形影不离,那会儿樊熹总爱去侯府蹭饭,跟霍松声凑一起就比谁鬼主意多,戚庭霜没少遭殃,对着霍松声不舍得动手,对樊熹可一点都不含糊。

    想到这里,林霰眼中也流露出笑意:“樊熹,你吃过晚饭了吗?”‘

    二人并不算熟,顶多就是认识,还是看霍松声的人情。官场中弯弯绕绕许多,见了谁都要尊一声“大人”,这么直呼其名乍一听失了分寸,樊熹微微一顿,想着确实是他跟人家称兄道弟在先,倒也没太在意,回答说:“还没有,稍后林兄要一起吗?”

    林霰说:“好的。”

    ·

    关押赵珩的这间狱房是赵冉特意安排的,因为赵珩并不配合审讯,加上赵冉还是顾念着兄弟情谊,于是便命大理寺选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单独关押赵珩。

    大理寺的刑狱本就昏黑,没有窗便如同没有天日。赵珩是一个人被关着,每日除了送饭的狱卒,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感官剥夺有时比大刑伺候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刑狱门口有一排蜡烛,樊熹拿了一个,勉强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林霰走得极慢,看不清,所以每一步都很小心。

    走廊两侧都是实心墙壁,很长很长的过道尽头才有一间牢房,因为安静,所以连呼吸声也显得很清晰。

    樊熹将蜡烛放在牢房门口的烛台上,微微火光照亮面前一扇厚重的铁门。

    林霰目光沉郁,火舌映不到眼底,樊熹将锁打开后,他说:“樊熹,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赵珩被铁链锁着脖子,没什么危险性,樊熹给他留下空间:“大人问完话来外面,我在那里等你。”

    樊熹逐渐走远,林霰拨开门栓,失去阻挡的铁门自行打开,发出“吱呀”一声。

    牢狱阴冷黑暗,那声听来有些诡异。

    林霰将烛台端下来,进到牢狱内,将墙壁上的挂灯点上了,房中登时亮了起来。

    这间牢房不大,几步就能走到头,赵珩脖子上一根很粗的铁链,四肢也被铁链锁着,限制他的行动。他很久没见光了,面前亮起来的瞬间便被刺激得直皱眉。

    如果是寻常人在没有光,没有声音的环境下生活别说一个月,三天都可能会疯。但赵珩显然不是普通人,他除了瘦了一些,胡子长了一些以外,没有一点受不了的样子。

    林霰立在门边,烛火在他脚下投去一道狭窄的光。

    “听说你要见我。”林霰缓缓关上铁门,那门又厚又重,一旦关上里面发生任何事外面人都听不见,“来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赵珩关禁这段时间,无论大理寺怎样审讯,他几乎没说一句有用的,讲得最多的就是“我要见林霰”。后来久等不来林霰,干脆连这句也不说了,从早到晚的沉默。

    赵珩被束缚着手脚,倚在砖墙边,一动不动看了林霰半晌,然后才张开口,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长明呢。”

    久未出声的嗓音沙哑难当,赵珩形容不算落魄,但听声音却仿佛饱经霜剑。

    林霰长身玉立,垂眼时的表情稍显冷淡,他说:“这不是王爷该关心的事。”

    赵珩笑起来,出不了声,嗓子眼发出噗噗的气音:“怎么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事了,长明陪我睡了两三年,我就是养条狗突然死了,也该问问它埋在哪了。”

    “不必了吧。”林霰的袖口翘起一根银色的线头,他轻轻拽了拽,指尖一掐将其断开,“长明对王爷没什么感情,他活着不想见您,死了也受不起王爷的愧疚和祭拜。”

    “愧疚?祭拜?”赵珩微微一动,铁链便铃铛作响,他夸张地笑起来,“谁说我要祭拜他,又是谁说我心存愧疚?一条养不熟的狗罢了,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念念不忘?”

    林霰淡淡道:“既然如此,王爷更不必知道了。”

    赵珩的笑容在颊边凝住,他忽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牢狱生活不比从前的养尊处优,赵珩下巴一圈长出了胡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就这样低着头安静的很久,接着自言自语般否定道:“本王才不会对他念念不忘,是他一心要杀本王,本王从不感到愧疚。”

    林霰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往前走了一步:“王爷,长明为什么要杀你,你心知肚明,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赵珩活了三十几年,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愧疚”这两个字。他习惯了生杀予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可以杀掉所有拦路的人,没有任何负担,因为杀人如同碾碎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是当河长明浑身是血的倒在他面前的时候,那瞬间的惊慌和无措无从遮掩。明明是一个毫无真心、怀揣着不可告人秘密,蓄意留在他身边、企图杀掉他的人,赵珩发现,自己并不想要河长明的命,并且因为他的离开,心如刀割。

    从都津到长陵,一个多月,再被关押在大理寺一个月,赵珩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漫长,漫长到他只是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头脑却清晰的告诉他,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念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赵珩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爱上了河长明,皇家最忌付出真感情,他和河长明从开始到结束都充斥着威逼和利用,到头来,那人走的干净,不曾对他有过半点动心,赵珩一个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子,竟然想跟河长明谈感情,这太可笑了。

    赵珩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复杂的情感不停撕扯着他的骄傲和自尊,让他痛苦痴狂,恼羞成怒。

    “那你呢,河长明杀我是因为我杀了他爹,你为什么要杀我?”赵珩发红的眼睛干涩不已,他逼视着林霰,试图看透他的伪装,“你假意向我投诚,得到我的支持后,先下手除掉安邈,利用观星日的预言将自己送入宫中,甘愿成为制衡皇权的工具。西海事变后,借请神节之机,助赵冉重回长陵,又在暗中算计我,逼我造反,待我落狱,迅速在宫中扶持自己的势力,下一步就要取缔东厂。

    你做这么多,不仅将父皇身边信赖的皇子公主一一清除,还砍断了父皇的左膀右臂。宫中都是你的人,连南林侯和霍松声都听你调令,军权在手你完全可以另立江山,却去扶持一个父皇不待见的皇子,为什么?你处心积虑来到长陵,究竟代表的是何方利益?我、安邈、东厂,何故让你恨之入骨?”

    烛光摇曳着,虚化了林霰的影子。

    听完赵珩的话,林霰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引导他说下去:“王爷以为,我为什么要与你们为敌?正如王爷所言,我完全有能力给大历江山改个姓氏,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将晏清王请回来?”

    赵珩的大脑飞速运转。

    南林侯霍城当年上交兵权、退离朝堂是因为霍松声要接管靖北军。靖北军十年前兵败,与戚家相交甚密的晏清王赵冉迅速被皇室孤立,后来灰心出家。赵安邈倒台后,从内阁开始,一众官员被罢免革职,林霰陆陆续续调回来补位的,皆是从前因替戚家说话而被贬谪的官员。

    而在当年那场事件中,他做了什么、东厂又做了什么……甚至是赵安邈,赵珩虽然不知道当年赵安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赵安邈在靖北军出事那会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回来之后,宫里就突然多了个皇子,皇子殿那个越长越像异族人的赵时晞,到底是皇帝的种,还是赵安邈的?赵安邈打小爱慕靖北王长子,如果说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去了漠北,然后又带回来一个孩子……

    赵珩猛地抬起眼,昏黄的光线中,他的心脏砰砰作响。

    “你是谁?”赵珩往前爬了几步,因为双脚被锁着,只能在地上膝行。锁链有长度,赵珩想要再靠近林霰便过不去了,徒劳地伸手向他的方向抓,笃定地说,“你所行所为是为了替靖北军报仇!”

    林霰神色漠然,一言不发地看着赵珩。

    “你是靖北军的后人!原来如此,这样就解释通了。你根本无意于皇位,你大费周章回到长陵,算计一个又一个,都是在报十年前那场血仇。”赵珩想通这一层,缓缓展露出嗜血的笑容,“林霰,你竟敢明目张胆回到长陵,天子眼皮底下作祟,你可知当年那场绞杀是谁的旨意?是谁想要戚家父子和靖北军的命?”

    林霰还是没说话,又往前上了一步。

    “戚家独霸漠北,如若不除终成隐患,他们死有余辜,你既然知道还敢回来报仇……呃……”

    赵珩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林霰掐住了脖子。

    赵珩怒目而视:“怎么,你难道还敢杀本王吗?”

    “王爷,今时不同往日,您如今是阶下囚,大历人人喊打,我若要杀你,轻而易举。”林霰幽幽地说,掐着赵珩的脖子,将他向前拖。

    铁链拉到极致,赵珩的手脚和脖子被力道往后扯,很快,他便因窒息涨红了脸。

    “你究竟是谁?!”赵珩艰难地问,额角青筋暴起。

    “你就没有安邈聪明。”林霰歪过头,打量着赵珩痛苦的表情,“难怪皇上迟迟不肯将皇位传给你,甚至动起了立女帝的心思。”

    这是赵珩的痛处,一听这个便疯狂地挣动起来:“信不信我杀了你!”

    “好啊。”林霰突然松开手,张开双臂,一副等着赵珩来取他性命样子,“王爷若有本事便来杀我,我在这里等着。”

    赵珩被逼急了,用力向前伸手,奈何被锁链绑着连林霰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太狼狈了,堂堂大历三皇子竟被逼成这个模样。

    “王爷,别以为你不开口,大理寺就拿你没办法。你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我都会跟你算清楚。”林霰缓慢蹲下身来,位置与赵珩平齐。

    这个角度,赵珩能清晰的看到他整张脸。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可赵珩偏觉得这张脸特别的陌生,除了那双寒潭似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还有。”林霰轻笑一声,密闭空间中他的声音又冷又沉,光打在他左脸上,右脸没入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地狱杀回来的幽冥,“害过靖北军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的地位有多尊贵,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门开了,林霰的身影融入黑暗。

    赵珩从惊怒中恍然回神:“你要对我父皇怎么样!”

    林霰脚步微顿,转过半边脸来:“赵珩,现在才来表孝心,太晚了吧。你的父皇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可是拜你所赐。”

    赵珩心头一跳,门在眼前重重关上,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林霰刀刻般的侧颜,与记忆中一张褪色的脸荒谬地重合了。

    ·

    林霰走出刑狱,樊熹还在外等着。

    见林霰出来,樊熹提起灯笼,回头看了一眼大牢。

    林霰说:“不必等他开口,明日我入宫面见晏清王,请求重审戚家谋逆旧案。”

    樊熹猛然停住,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

    林霰抬起头,天空高远,一片深沉的黑,一轮明月高挂于上,照得一片清辉。

    “十年了。”林霰仰望着天,说道,“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

    林霰与樊熹在大理寺吃了个饭。

    戚家谋逆之事涉及敏感,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想要找到曾经的证据难如登天。

    大理寺后面有的要忙,林霰没有过多透露,樊熹很有分寸,也没有瞎打听。

    饭后林霰带着符尘出宫回府,宫门外,一辆侯府马车不知等了多久。

    林霰看到吴伯微微一愣,还没开口,吴伯先迎了上来:“林先生,您可算是出来了,宫门都快下钥了,我当您今天住宫里呢。”

    林霰表情愕然:“吴伯,你怎么会来?”

    “侯爷听说您今日回来,特意差我来接您回家。”吴伯引导林霰上车,撩起车帘,“本想一起吃个晚饭的,现在这个时辰,您是在宫里用过膳了?”

    林霰才被“回家”俩字推上云霄,转而听说霍城在等他吃晚饭,顿时觉得罪过大了:“我晚饭也没吃多少,如果侯爷还没吃饭,我再陪他吃一点。”

    吴伯连连点头,接到人立马往侯府赶。

    林霰一路上七上八下,现在见霍城,他十次有九次心里都有些紧张。还记得上次霍松声说,霍城回长陵述职会小住一段时间,而且赵玥也来了,林霰更是焦躁不已。

    半途中,林霰下车买了些酒水点心,绸缎庄上了几匹上好的苏绣,颜色花纹都很漂亮,买给赵玥做衣裳正合适。

    林霰惴惴不安地到了侯府,手还不太用得上力,把酒抱在怀里,其他都让符尘提着。

    霍城和赵玥在偏厅下棋,久等不到人便没硬等,先吃过了。

    林霰这才放下心。

    到了偏厅,他驻足门外调适心绪,等真的见到人,又觉得安定踏实。

    霍城抬起眼:“来了。”

    赵玥转过头,话还没说先笑起来:“这孩子,怎么回家还带东西。”

    林霰张了张嘴,正要叫人,霍城冷哼一声:“什么回家,这是霍家,可不是林家。”

    “你这个人。”赵玥瞪他一眼,“不是你让吴伯去宫外等着,亲口说的,让林霰回家吃饭吗?”

    “……你别胡说。”霍城不满地推开棋盘,过来把林霰手里抱着的酒坛子抢了过来,低头闻了闻,“这什么酒?便宜的我不喝。”

    林霰赶紧说:“不是什么好酒,但不伤身,酒家说可以助眠。”

    上了年纪的人晚上都不太好睡,霍城习惯睡前喝点小酒。他用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收下了,别扭问道:“在宫里吃过了?”

    林霰点点头:“不知道侯爷和夫人在等我,抱歉。”

    赵玥摆摆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孩子,你过来。”

    林霰依言走过去。

    走到跟前,赵玥仔细打量林霰的脸色:“身体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松声在信中都跟我说了,你放心,草药交到我手上,不会出岔子。”

    林霰心中一烫:“伯母,您不用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无论成败都是我的命,跟你没有关系。”

    “好事多磨,这次一定成。”赵玥拉林霰去榻上坐,“会下棋吧?陪你霍伯伯下一会,我去给你们煮点夜宵。”

    赵玥说完出去了,剩下霍城和林霰大眼瞪小眼。

    气氛有些凝滞,霍城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会不会下?”

    林霰看了眼棋盘,方才赵玥和霍城下着玩,可以看出赵玥不太会下棋,白子已经走到绝路:“略知一二。”

    霍城也没说重开一局,接着赵玥留下的“烂摊子”继续下:“火蛇草不太好找,松声没说太多,你们从哪儿得的?”

    林霰落下一子,撒谎不眨眼睛:“小侯爷前段时间去了趟赤禹,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火蛇草。”

    “都说祸害遗千年,看来此话不假。”

    林霰没有反驳,早春时节晚上还是有点凉,家里烧着地龙,有点热,林霰将外面的宫服脱了下来。

    霍城背后搭着便服,丢过去:“换上。”

    林霰拿到手发现衣服有点眼熟,他顿了顿。

    霍城说:“霍松声的,我拿来盖腿。”

    “哦。”

    林霰把衣服换上了,人舒服不少。

    男人下起棋来不爱说话,每一步都走的小心,都要算。林霰一心破局,霍城也有心试试他的能耐,俩人都一脸认真,这是入了神。

    赵玥端着做好的夜宵回到偏厅,推门便见他俩皱着眉头,盘腿对坐着下棋,无语道:“你们也太痴迷了……”

    赵玥话音没落,林霰率先转过脸来。

    那一眼让赵玥忽然怔住。

    林霰端正坐着,腰板挺得很直,他穿着霍松声的衣服,束好的冠散下来,拖成长长的一道马尾。他看过来,目光很轻,整个人显得很放松,高束的马尾瞧着精神,连病气都遮挡住一二。

    赵玥忽然觉得口干,眼前这副场面似曾相识。

    那是十几年前,借住在她家的靖北王小儿子端正坐在窗边看书。

    赵玥抱着新做好的衣服去给戚庭霜试穿,就是这个角度,她人还没进屋先喊了一声,戚庭霜转过脸,少年英姿焕发,眼中的神采快要溢出来,高兴地朝她笑,答应道:“哎,又有新衣服穿啦。玥姨,您可得看好松声,别又让他抢我衣服哦。”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盘棋被林霰盘活了,霍城嘴上不说,其实眼里带上了欣赏。

    不得不说林霰是个人物,脑子灵活,会看人,就拿这棋局来说,林霰几次有机会将霍城“反杀”,但他没这么做,而是铺了一条条路,给霍城吃掉他的机会。这样的人不仅具有扭转乾坤的能力,而且十足危险,若不是霍松声看上了人家,霍城一定不会留情。

    赵玥走进来,她做了点桂花糖糕,霍家人口味偏甜,霍城和霍松声都爱吃这个。

    霍城放下手里的棋子:“这局你赢。”

    林霰抬起眼。

    “你在让我,以为我看不出来?”霍城咬了口糖糕,“就像你跟松声在一块的时候,看着你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其实掌握主动权的人是你,以为我们年纪大了,看不出来?”

    林霰嘴唇一抿:“没有。”

    霍城冷哼道:“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赵玥杵了霍城一胳膊:“你又瞎说什么。”

    霍城看了看赵玥,闭嘴了。

    赵玥说:“小林,今晚别走了,我刚刚让吴伯把房间收拾好了,你待会就过去休息。”

    林霰摆摆手站起来:“谢夫人美意,但我晚上要喝药,还是得回去。”

    什么都比不过身体重要,赵玥没有强留,准备了一些点心装了盘,让林霰带回去吃。

    赵玥说:“明天有没有空?我们一道去西山,花锁玉和谢逸在那里建了一处冷房,正巧你回来,我们想办法将种子取出来,先种上看看。”

    为了给火蛇草创造合适的生长条件,谢逸和花锁玉提前回来,在长陵附近寻访多日,终于决定在西山搭建一座冷房。天气越来越暖和,火蛇草无法生存,所谓冷房就是在山上临时打了个密闭的房间,房内一圈挖了暗渠,里面铺满冰块,使这个房间长期处于低温状态。同时,花锁玉仔细研究了火蛇草的生长习性,特意调配了利于其出芽的土壤,提高种子的存活率。

    现在外部条件已经准备好,就等林霰将种子带回来便可以着手种植。

    林霰点点头,答应道:“明日我来侯府接夫人。”

    西山高耸,山顶温度本就很低,冰块在这里不容易融化,省去许多运送的麻烦。但人上人下还是辛苦,所以谢逸在山上还搭了个木头屋,专门给人居住。起初他不知道霍松声把他亲娘薅来帮忙,屋子里只简单弄了弄,后来赵玥主动找到他,说可以留在山上,谢逸赶紧又让人添置些家具,将屋子搞得像样一些。

    木头屋好几间房,能住不少人,赵玥在这里不会寂寞,谢逸、花锁玉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还有聆语楼来帮忙的,总之不会亏待赵玥。

    第二天一早,林霰去侯府接赵玥,霍城陪着一起去看看。

    三人坐马车到了西山,西山山道多是土路,马行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了。

    霍城先跳下车,瞥了林霰一眼:“你这身子能爬山吗。”

    “可以。”林霰说,“你们先上,我走慢一点。”

    霍城体力胜过年轻人,原本走在前头,走出老远发现身后就跟了个半大小子符尘。

    霍城嘴巴忒毒:“你主子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符尘有心反驳,但霍城气场过于强大让他不敢放肆,怂唧唧地说:“爷爷,你别胡说。”

    霍城被一声“爷爷”堵了嘴,蹲路边等了会儿,发现赵玥和林霰俩人互相搀着慢慢走,亲的跟一家人似的。

    他啧着嘴,看得不爽,不想独自在前面了,等他俩追上来,让他们先走,自己殿后。

    林霰身形修长偏瘦,腰封勒着显得那把腰盈盈一握。

    霍城打量林霰的背影,看他虽然人瘦,但体态端正,腰背挺得很直。他个子高,听赵玥说话时会微微低下头,脖颈弯了,都没影响到他的仪态,平肩直背,脊骨一点都不打弯。

    霍城看着看着觉得眼熟,他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几乎能确定这是军人刻入骨血的姿态。

    林霰不知在和赵玥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他侧脸的线条很明晰,下颌角那一块轮廓锋利,像被凌冽的北风打磨过。

    霍城没来由愣住,林霰的骨相让他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位老友,他们年少相识,战场上相熟,无数次生死依托让他们成为至交。那是戚时靖,一个离开很久的人。

    到了山顶,上面风大,温度低,符尘把带来的披肩搭在林霰身上。

    林霰抬眼看见谢逸,那人正枕着胳膊翘着腿,躺在屋顶上偷闲。

    花锁玉提着一桶碎冰打算去处理掉,林霰叫了谢逸一声,谢逸揉揉眼睛,林霰说:“下来帮忙。”

    “没事。”花锁玉听见声才看到林霰,“他昨天睡得晚,让他再休息一会吧。”

    谢逸已经下来了,整了整衣服:“就是,你就没花姐姐会疼人,霍将军受得了你吗?”

    在人家爹娘面前胡说什么,林霰皱了下眉。

    “说还不能说了。”谢逸夸张道,“无趣,我要是霍松声我才不搭理你。”

    “没完了是吧。”林霰后悔喊他下来了,从腰带上拽下个荷包,“拿上东西滚蛋。”

    荷包里是火蛇草的种子,离开都津前,林霰就找人将它们从铜镜上取了下来。

    他没霍松声那么仔细小心,拿到种子就塞进荷包,拴在身上,丝毫不怕它丢了,搞得符尘整日担惊受怕,还扬言要写信告诉霍松声,让霍松声教训他。

    霍城从旁边伸手过来:“给我看看。”

    谢逸顿了顿,看了林霰一眼。

    林霰冲他点点头。

    霍城拿到东西,解开荷包的封口,阴阳怪气道:“排场蛮大,这儿的人是不是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下面人没有分寸,侯爷见谅。”林霰说。

    霍城把种子倒出来,三颗,指甲盖大小,颜色血红。

    他举起一颗迎着天光看了看,火蛇草种子成色很好,透光性也很强,看起来晶莹剔透的,别人不说的话,更像宝石。

    霍城放下手:“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玥在旁拆台:“嗯嗯,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霍城没说话,把东西还给谢逸。

    谢逸去找花锁玉,种子要泡醒根水,这样种下去容易生根。

    林霰去冰房看了一圈,赵玥也一起去了,冰房比山顶温度更低,林霰进去先打了个颤。

    赵玥拉他出去:“你身体不好,别进去了。”

    日后赵玥要时常出入冰房,林霰有些担忧:“其实谢逸和聆语楼的人都可以看护火蛇草,夫人久居于此,我也担心会对身体有损伤,如果您出了什么事,我没法和松声交代。”

    赵玥并不在意,拍了拍林霰的手:“我又不是全天都待在里面,放心好了,我身体好着呢。”

    接着他们又去了给赵玥准备的房间,林霰亲自确认一遍,该有的东西都有,这才稍微放下心。

    赵玥上山时带了行李的,先不打算下去了。

    林霰走前嘱咐谢逸,务必照顾好赵玥,聆语楼药炉大夫多,让他调一个过来陪同,以防万一。

    谢逸办事靠谱,请林霰放心,一旦有好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他。

    林霰在山门口等待一会,霍城和赵玥讲完话过来,俩人对视一眼,一路沉默地下山。

    上了马车,狭小空间里霍城的威压显得很逼人,林霰心口窒闷,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城稍微放松一些,问道:“你之前说,你是哪里人?”

    林霰清清嗓子:“都津。”

    “去过漠北吗?”霍城盯着林霰的眼睛。

    林霰坦诚地摇头:“还没有机会。”

    霍城看人很准,过去在军营审讯奸细时很有一套,对方说话是真是假他从没看错过。可面对林霰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霍城又问:“霍松声没邀请你?”

    “松声有说等我身体好一些,可以去溯望原找他。”

    霍城往后一靠:“开战在即,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你不担心?”

    林霰的警觉性很强,右眼眼尾抽动着跳了一下:“侯爷也不担心,不是吗。”

    和回讫的战争一触即发,霍松声虽然带兵十年,是个经验丰富的将军,但如果真的那么好拿下,当年靖北军不会败给回讫,这场仗也不可能拖十年那么久。霍城是典型的刀子嘴,亲生儿子就要上战场,放在平时,他不可能不担心。

    可这次林霰回来,发现霍城状态轻松,完全不在意大历和回讫的关系,一句都没问过霍松声是否已经到溯望原了。

    他不问,说明他不在乎,并笃定霍松声不会有危险。

    霍城左手托着右手胳膊,一根手指竖在脸上,半掩住脸上的笑意:“我不担心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儿子落入险境。”

    林霰问道:“侯爷何以见得我有那样的本事,可以阻止两军交战?”

    霍城拉长声音“唔”了一声,像是在思考,接着他说:“我没和回讫交过手,但我有个兄弟是他们的老熟人,所以这么多年对回讫不能说了解的透彻,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回讫王族自诩是草原之神的后人,为保血脉纯正,这么多年一直近亲联姻,生下的孩子多半带有缺陷,其中最明显的,王室中人的肩膀上有很大一片红色胎记,形状不规则,硬扯起来,和豹头有几分相似,所以一直被他们认为是王族的象征。”

    “回讫看重血脉传承,对亲缘看得也极重。先天不足的王族后人,普遍寿数不长,到这一代已经血脉稀薄。回讫之所以急着进犯大历,不仅是迫于生存……我听闻,现任回讫王大限将至,攻克大历是他毕生所求,忠心爱主的回讫族人自然要竭尽所能,完成他的心愿。”林霰缓慢说着,“侯爷,如此形势,您还认为我们能不动干戈吗。”

    霍城手指轻敲鼻侧,半晌后说:“那要看你选定的棋子站在哪边了。”

    马车到达长陵宫门,停下来。

    霍城起身,按住林霰的肩,语气沉沉:“但我也要提醒你,回讫多的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林霰“哦”了一声,幽幽道:“那要看是谁养的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春时节,草木尚未恢复生机,越靠近溯望原风沙越大。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在通州与霍松声会合后,片刻不停地行了一个多月,刚过漠阳关没多久,便接二连三地遭到了回讫刺客的骚扰。

    正如霍松声和林霰猜测的那样,回讫部族不会允许赵安邈活着抵达漠北,他们想要发动战争,就必须要将这场和亲扼杀在摇篮里。

    不过既然是偷袭,回讫势必不会大张旗鼓的派军队过来,霍松声早有准备,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

    又解决了一批刺客后,霍松声蹲在车队后面,用水囊里的水清洗手上的血迹。

    二十五车的陪嫁,从长陵到漠阳关损耗了五车。二十车也挺长的队伍,春信两头找了半天,才找到霍松声。

    “爷,你一人跑这儿干嘛呢。”

    霍松声把手抬高,意思让春信伺候他洗手。

    春信叹口气,认命地给主子倒水。

    血迹被清水冲淡,霍松声搓着手背:“越靠近溯望原,回讫只会越猖狂,二队怎么说?多久能到?”

    镇北军二队是霍松声亲手带出来的一批精锐,不着重甲,身姿灵活,擅长暗夜作战,适合打埋伏和偷袭。

    春信说:“最晚明天夜里。”

    霍松声应了声,从车队末尾往前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车队人多,难说没有回讫奸细。多派点人守着公主的主车,我们钓钓鱼。”

    昨天趁车队还在休息的时候,霍松声秘密转移了赵安邈,此刻公主车轿内戴着盖头的是个大老爷们儿,为了取信于人,霍松声还将大部分兵力用来守护车轿,实际上真正的赵安邈被他捆在最后这辆塞粮草的破车里。

    这女人真是疯了,霍松声带她走的时候差点暴露,被赵安邈一口咬在手臂上,硬是忍着没喊出声,肉都快给咬掉了。为防她再发疯,霍松声不得已只能将她捆起来。

    霍松声甩掉手上的水,顺手往春信衣服上一擦。

    春信朝后一躲:“别拿我衣服当抹布啊,刚换的,干净着呢!”

    “小气。”霍松声站起来,“我手也是刚洗干净的,比你衣服还干净。”

    春信抖了抖衣服,敢怒不敢言,瞪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乐了:“我的好春信,爷心有所属,别冲爷眨眼。”

    “什么啊!谁眨眼了!”春信喊一嗓子,喊完觉得不合适,又放低声音,“不是,我不搞断袖!”

    “哈哈。”霍松声这混蛋在军营就爱说昏话,常常将手下气的面红耳赤,搞得人家心里有气还不敢朝他发,太烦人了。

    霍松声勾住春信脖子,压着他往前走:“你们兄弟两个,我到哪都带着你,不带秋和,知道为什么吗?”

    春信家四个兄弟,分别按春夏秋冬起名。他们在霍松声还小的时候就作为亲卫跟着霍松声了,后来霍松声去溯望原,四兄弟也追随他上了战场。十年过去,春信两个兄弟战死,还剩下一个秋和。

    秋和性情沉稳,话不多,但对战场的掌控是全军数一数二的,很受霍松声重用。

    春信拉扯嘴角:“看我好欺负呗,你看秋和吃不吃你这套。”

    霍松声赞同地点头:“秋和太闷,没劲,我还是喜欢话多的。”

    春信偶尔也会大逆不道,他斜起眼睛,怪嫌弃地看着霍松声:“是吗,林先生不像话多的人。”

    “那是你没见过他话多的时候!”霍松声不服气,“嘁”了声,“他话比谁都多,吵架比谁都厉害,最拿手的就是装乖,搞得我爹我娘都向着他。”

    春信不知道林霰是戚庭霜,怎么也想象不出林霰吵架的样子,反正他家小侯爷讲话喜欢夸张,可信度不高。春信拿开霍松声的手,摇着头走了。

    “哎,你别走!”霍松声指着春信,“你也向着他!”

    春信走出几步转过身:“主子,您要是想林先生了就给他写封信,别拿我消遣……”

    春信话还没说完,忽然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他瞳孔骤缩,大喊一声:“将军闪开!”

    霍松声后背一凉,方一侧身,一支利箭从他肩头穿了出去!

    ·

    林霰右眼狂跳不止,伸手按了按。

    霍城在他旁边,问道:“怎么了?”

    林霰放下手:“没事,可能没休息好,眼睛不舒服。”

    霍城擅长说教:“用眼过度,少看些折子,大历没了你又不是转不了。”

    林霰脾气很好,始终用温和包容着霍城投向他的刺。他点点头:“我会量力而行。”

    霍城哑火了,嘴巴张开又合上,默默甩袖子走前面去了。

    这个时辰赵冉本该在广垣宫处理政务,林霰到达之后,守门的太监说,王爷去清安园看皇上了。

    于是林霰和霍城改道清安园。

    赵渊病了这些日子,赵冉几乎日日都要去看他,无论政务多么繁忙,再晚也会去看一眼。宫内外都说晏清王是个大孝子,百姓中更是得到更多支持。

    林霰进门时赵冉正用布巾为赵渊擦拭身体,赵渊沉沉睡着,秦芳若躬身侯在旁边,帮忙拧帕子,递帕子。

    赵冉听见通传转过身,把帕子扔进金色水盆里,迎上来:“先生回来了。”

    林霰双手置于赵冉双手之下,屈膝抬了他一下:“昨日就回来了,入宫看了皇上,又去了趟大理寺,时间不早便没有打扰王爷。”

    “我知道。你刚回来,我本来想叫你好好休息的,你倒好,四处乱跑。”宫里的事瞒不过赵冉的眼睛,他看向和他一起来的霍城,“侯爷也来了。”

    “嗯。”霍城走上前去,附身看了看赵渊的情况,“皇上怎么样了?”

    赵冉轻轻叹气:“还是老样子,不认人。”

    秦芳若不愧是老皇帝身边最体己的人,当即展露笑容,宽慰道:“皇上吉人天相,今日清醒的时候比昨天长了,相信不要多久就能痊愈。”

    “秦公公陪侍父皇辛苦了,等父皇好了,让他亲自行赏吧。”

    赵冉对林霰说:“我们出去说。”

    林霰微抬起眼睛,目光幽深地扫了眼床上的赵渊,旋即说:“臣有事启奏,兹事体大,本该由陛下定夺,可现在陛下卧病在床,臣下也不想避着他,就在这里禀报了吧。”

    赵冉面部有细微的变化,他的头幅度极轻地转了一下,像是想看赵渊,但没太大动作便止住了,说道:“先生思虑周全,本王代行天子职权,每日来此向父皇述职,如此也省得再跑一趟,先生请讲吧。”

    秦芳若自觉要退下:“那老臣先出去了。”

    “不用。”林霰抬手阻止,“厂公也听一听。”

    秦芳若预感不好,脸上笑容快不见,脚下有针般站立不安。

    房里还有两个随侍太监,林霰等他们都出去了,才从胸口取出那封查获于西海的文书。他缓缓跪下,双手呈上文书,郑重道:“启禀陛下、王爷,臣于西海缴获文书一封,文书内详细记载十年间西海往回讫运送物资明细。其中一条臣以为与事实不符,故请求皇上及王爷下旨彻查。”

    赵冉双眸颤动,难以抑制的兴奋在血液里流窜,可说话时依然无比镇定:“哦?是什么?”

    林霰展开文书,翻到其中一页,将它举高呈到赵冉面前。

    霍城皱着眉头,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有汉文,也有回文,中间那一行被人用朱笔圈了起来,格外醒目。

    他上前一步,垂眼便能看见那行字。

    林霰的声音与那串异国字符缓缓重合。

    “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岷州发粮至溯望原,五百万石,预计通航时间,四个月。”

    在那波澜不惊的语调中,霍城感到自己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直到最后,一贯处变不惊的南林老侯爷倒退一步,花瓶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霍城恍然看向身后,发现自己并没有碰到什么东西。

    碎瓷片迸溅一地,林霰说完转过脸,自下而上看着秦芳若。

    他背着光,所以面部揉入一团阴影之中,看上去阴仄仄的,如一只可怖的鬼魅。

    可当林霰再转回去,一切又恢复如常。

    霍城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霰,夺过他手里的文书,迅速翻看起来。

    “此事秘而不发,内阁六部无人知晓,臣以为与当年靖北王谋逆一案有关,特请重审戚氏旧案,给靖北军十万亡魂一个交代。”

    霍城双手颤抖,竟是拿不稳的样子,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林霰,转眼间推翻了对这个人所有的认知。

    “你……”霍城惊怒而起,伸手扣住了林霰的脖子,“你是什么人?!”

    霍城不是第一次掐林霰的脖子,他从前是真的想要林霰死,每次都是下了狠力。只有这一次,他看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凶,但他手上没用一点力。

    赵冉拉住霍城:“侯爷!手下留人!”

    霍城咬住牙关,死死看着林霰。

    看着看着,霍城突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猛地放开了手。

    他把文书拍在赵冉胸口,嗓音浑厚:“王爷,这案子本侯要亲自查。”

    说完,他连赵冉的回答都不想听,揪住林霰的领口,一把提起了他。

    大门被用力推开,赵冉跟了两步。

    霍城头也不回地说:“这是老臣家事,王爷别插手,本侯自有分寸。”

    第一百三十章

    天落下小雨来,降了温。

    林霰先是被霍城揪着衣领,脚步踉跄跟不上,几次差点摔着,后来霍城便提起他的胳膊,几乎是全程拎着他在走。

    从长陵到侯府这一路,霍城始终黑着脸保持沉默,周围人来人往,向他们投来许多目光。霍城视而不见,不算短的一段路,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逼迫自己冷静。

    初见林霰,一个病得快死的病秧子,一身麻烦,招来那么多杀手,将侯府搅得乌烟瘴气。几句话聊下来,这人伶牙俐齿,一肚子坏水,算计来去,还胆大包天向他索要膝下独子。

    长陵风雨因他而起,长陵局势亦是他一手操纵。

    为了扳倒赵珩,他蓄意挑起流民之乱,南方至今难以恢复平静皆是拜他所赐。美名其曰助南林侯回到长陵,其实是为了得到霍家支持,借此稳固自己在朝中势力。就连牺牲赵安邈去回讫和亲,也是他一手促成。

    桩桩件件,若要细数,怕是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林霰所作所为说是乱臣贼子也不过分,本该千刀万剐,背负一世骂名。可就是这么一个攻于心计、居心叵测之人,竟一点点将这座岌岌可危的王朝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大历的毒疮早已深入骨髓,刮骨疗毒怎能不痛?又怎能不流血牺牲?

    若非痛到极致,如何发人深省,又如何揪出万恶之源,彻底整肃乱世?

    霍城重新站到朝堂之上,名正言顺执掌南方一线,自长陵送达的改制政策需要强有力的官员监督落实。不将利益切实转移到百姓手中,乱局难清,而真正为百姓考虑的人,放眼大历,寥寥无几,此事霍城不做,还能交给谁?

    吴东的兵权始终是朝廷心头大患,铲除赵珩,拔除赵祁善在吴东多年势力,这样才能长久的维持国土稳定。

    赵安邈与船商勾结,建立地下暗网做情色交易,伤害无辜百姓,是罪有应得,但那条修在海上意欲与回讫暗通的航道因此大白天下,林霰加以利用,贯通之后,实现海上互市,调动的是沿海一带的经济,造福的亦是大历全境。

    林霰走下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算计,看似为祸朝堂,其实步步都是在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

    他独自承受了所有恶意,沉默地接受一切误解,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奸臣的形象,最终,他还以这个身份,向十年前被尘封的罪恶讨一个公道。

    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侯府的地下密室堆满了霍城的私藏,这里光线微弱,极其隐蔽,因为没有人来,所以也格外安静。

    霍城开了密室厚重的铁门,一把将林霰推了进去。

    林霰往前一跌,扶住立在地上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才堪堪站稳。

    霍城这一路走的太急了,他根本无法适应,吸入身体里的凉气堵在胸腔,让他又冷又闷,抑制不住的想要咳嗽。

    门一关,这里几乎断绝一切光源。

    霍城一言不发去点了灯,屋子墙壁里有保暖的材料,灯点上不用多久便开始发热,霍城将密室四面八方的灯全点着了,很快这里便暖和起来。

    林霰拉扯着领口,似乎这样才能让呼吸更加顺畅,他咳嗽着,在间或不停地喘息中,听见霍城寒气森森地声音,霍城问:“你究竟是谁?”

    林霰预感到自己会迎来这样一场拷问,他既然当着霍城的面要求晏清王重申戚氏旧案,就已经准备好霍城会来质问他。

    这个地方就只有林霰和霍城两个人,霍城特意带他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他,今天林霰说出来的一切,他都不会讲给第三个人听,无论有多荒谬,多离奇,出了这个门,林霰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林霰趴伏在花瓶上,手指收紧,扣住了花瓶光滑的瓶口。

    霍城如鹰隼般直逼林霰的背影,看着他一点点直起腰背,用目光丈量他的身形和身高。

    “这个问题重要吗。”林霰低着头,花瓶里面很黑,像一块盘踞不散的黑色疮疤,密密匝匝捂住林霰所有的伤口,让他变得刀枪不入,“侯爷和松声不是一直怀疑当年戚氏谋逆一事另有隐情么,如今王爷答应重审旧案,侯爷该高兴才是。”

    “是,本侯是该高兴,那是因为霍家与戚家是生死至交,我与时靖情同手足,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想要还原当年的真相,还戚家一个清白。”霍城双拳攥紧,面部肌肉崩得生硬,“可你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戚家翻案?你手中有证据,为什么不交给我,而是自己上请晏清王调查?你接近松声究竟有何目的?你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何企图?!”

    “我什么企图也没有,冤假错案本就该一查到底。”

    “世上冤假错案这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查这一桩?”霍城走一步问一句,“你出现在韵书要去回讫和亲之际,为什么?赵珩如日中天,你为什么要选已经退出朝局的晏清王扶持?你将所有人都算计了一通,为什么唯独将霍家摘了出去?我厌恶你、几次想要杀你,你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一点也不恨?!”

    霍城已经走到林霰背后,他一伸手,扣住林霰的双肩将他转了过来。粗糙的指腹用力捻上林霰的下颌,那冷白的皮肤顷刻间便红了。

    手指间皮肉的触感无比真实,霍城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霰的眼睛,怒喊道:“说话!你究竟是谁?!”

    林霰嘴唇微颤,良久,缓慢吞吐出几个字:“故人。”

    霍城逼近他的目光:“何处的故人?”

    “靖北军。”林霰说。

    “靖北十万大军,你是哪一师、哪一队,你的主帅是谁?!”

    林霰再次感到呼吸不畅,不得不用力深吸一口气,才能发出声音:“少帅戚庭霜。”

    听到这个答案,霍城的瞳底狠狠一震。

    他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瞪视着林霰,又问了一次:“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林霰艰涩道:“林霰。”

    “好!好!”霍城怒极反笑,一边点头,一边扼住林霰的后颈,压着他,直到一张蒙着布的桌子前面,狠一施力,沉声道,“跪下!”

    林霰双膝一沉,已被霍城硬生生按在地上。

    他跪立着,即使被压迫也不曾弯下脊梁。

    霍城走到桌前,单手拽住深色绒布,随后用力扯掉。

    林霰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双目刺痛,他感到一阵阵的锥心刺骨。

    面前是三尊燃香供奉的牌位,它们分别属于,靖北王戚时靖,靖北军副帅戚庭晔,以及靖北军少帅戚庭霜。

    霍城手指颤抖地指着三块牌位,浑厚嗓音已然染上沙哑:“对着他们再说一遍,你是谁!”

    密室已经很暖热了,处处光火让人的情绪无所遁形。

    林霰浑身冷透,他沉痛地看着高位供奉的父亲和兄长,再也说不出一个否认的字。

    “怎么不说话了?啊?”霍城又哀又怒,“你不是难言善辩得很吗?怎么不说了,你继续说啊!你大声告诉我,告诉你的主帅,你到底是谁!”

    霍城再次抓起林霰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右手高高举起,作势要打:“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你确实不配做戚家的儿郎!”

    林霰不动也不反抗,只是看着霍城。

    他张了张嘴,很难发出声音,吞吐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我……我是……”

    霍城高举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他咬紧牙关,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狠狠甩下去。

    林霰躲都没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可那巴掌在离林霰很近的位置停下了。

    霍城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气愤,又举起手要打。

    林霰的眼睛红得厉害,在那去而复返的劲风之下,催生出两行滚烫的眼泪。

    霍城顿时气力尽失,慢慢放下手。

    有力的手掌将林霰往自己这边一带,按着他的后脑,紧紧抱在腰腹之间。

    林霰心中的酸涩一股脑冲向喉头。

    他在父兄面前,在一手养大自己的霍城面前,第一次溃然决堤。

    滞哑的嗓音呜咽着传来,林霰攥紧霍城的衣角,像小时候被霍城带回家时那样,小心翼翼地攥着他宽大的袖口。他对着这个亲如父亲的长辈深深忏悔,伤心地说:“庭霜不孝……”

    霍城如铁般的意志被轻易的摧毁了。

    他的喉结颤动不休。

    耳边是戚庭霜孩童般的啜泣声。

    好可怜,他想,明明该认出来的,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这双手,他曾牵着小庭霜,曾抱过他,哄睡过,他亲手拉扯长大的孩子,哭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可怜,那么委屈,那么伤心。也是这双手,曾无情地扣住他的脖子,发过狠,将他视作祸害,决意要杀死他。

    霍城心如刀绞。

    他一点点蹲下来,将这把骨头搂紧在怀中。

    林霰的眼泪沾湿肩膀,霍城像小时候那样抚摸林霰后脑的头发,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

    再开口声音完全沙哑,霍城痛声道:“伯伯没照顾好你,孩子,让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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