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回讫王意外身亡的当天,回讫大军越过边境线,正式向大历发起进攻。
霍松声第一时间赶赴前线,以和亲使臣和镇北军主帅的身份要求两军停战,查明回讫王死因。
回讫王这任那齐常年缠绵病榻,没留子嗣,这一支血脉到他这里彻底断绝。他还有一个弟弟那齐律,但非直系血亲,回讫内部早有讨论,如果那齐不幸早亡,便由与王室血脉最近的那齐律继任王位,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将大历的和亲公主许配给他,算是承认他的身份。
回讫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草原上以部落划分,每个部落有自己的统领,皆以王相称。他们既是那齐的臣子,也是回讫大小军队的主帅,手中握有兵权。那齐律掌管的神日部落是回讫最精良的一支军队之一,他因此也被称为神日王。
那齐一死,那齐律虽然并没有立刻承袭王位,但各部落的势力已经发生倾斜,王室老人最看重血脉承继,不得已拥护那齐律,眼下回讫部族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就是他了。
那齐律是个极有野心抱负的部落族长,回讫传到那齐那一代,已经不再一味主张用暴力掠夺的方式扩大自己的领地,而是用一些借口为自己掠夺的行径做粉饰,更多的在意国家的名声。可那齐律不是这样的人,他出生于狼群之中,长大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服,因为不是王室直系,他身上遗传下来的疾病特征并不算明显,在处事上也因此更加大胆。
草原上弱肉强食,杀戮是他们生存的基本保障,残暴的因子世代流淌在回讫人血脉里。与那齐相比,或许那齐律的存在更能与这个民族的特性适配。
所以理所当然的,霍松声的停战要求被无视了。
那齐律的神日部落以重甲铁骑闻名,他们硬生生撞开了边境守备军的防守,明目张胆驻扎在边境线内,与溯望原对峙。
与神日部落重甲铁骑相反的是镇北军骁骑营。
早在戚时靖统治时期,为了应对草原民族精悍的骑射军团,戚时靖开始在大历培植自己的骑兵。在回讫入侵大历之前,大历以步兵、车兵为主,几乎不存在骑兵。而想要与擅长骑射的回讫对抗,这就要求我们自己也拥有一支精良的骑兵部队。
与回讫这个生长于马背上的民族不同,大历起初并不重视马术、射箭,驯养一匹战马的成本太高,而漠北只是大历广袤国境内极小的一部分,还不足以让国家投入过多精力。直到回讫这个凶悍的草原霸主开始向漠北发起进攻。
大历的骑兵队是在戚时靖父辈那一代建立起来的,在戚时靖手中发展到强盛,霍松声接手后不仅没有放松对骑兵的培养,他还另辟蹊径,建立一支轻骑队,那就是骁骑营。
镇北军骁骑营总共只有八千人,却个个都是精锐。漠北地理环境等原因,军饷物资多数时候需要依靠邻近城镇的补给和国家救济,战时粮草消耗极快,而且漠上几乎都是长距离作战,要么边打边进,要么边打边撤,物资运输极为麻烦。而骁骑营的特点就是轻、快、机动性强,适合长途奔袭。
骁骑营擅长单兵作战,不会带过多辎重,而是轻装上阵,因为人数少,所以灵活性强,可以任意穿插,也容易隐蔽。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能长时间作战,因为没有粮草作为维系。
骁骑营是霍松声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回讫在他们身上吃过的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支队伍太灵活了,可以说是神出鬼没,往往等回讫发现的时候,霍松声已经带着人打到了他们的主营。霍松声就这一碗饭吃了十年,屡试不爽。
所以回讫别的什么都不怕,他们最忌惮的就是骁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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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望原军帐里,边境线上死里逃生的守备军跪在地上,回忆事发当天的情况:“我们只是例行询问,根本没有动手,回讫王自己撞上我们的剑,根本就是找死。”
守备军受了伤,头上裹着白纱,上头渗出鲜红的血。
霍松声抬手让他起来。
秋和上去搀扶:“回讫为了将污水泼到大历头上,这种阴招都想的出来。回讫王刚死,他们的大军就越过了边境线,这是早有准备。”
回讫王命不久矣,在死前为这个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的死变得更有价值。事情已经发生,真相究竟是怎样世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看到的就是回讫王死在边境线上,死在大历士兵的剑下,这就够了。
霍松声左手支着额头,右手手掌中捏着一枚锦囊。
锦囊是走之前林霰给他的,说一旦两军交战便将它打开。
几个营的主将都在帐子里挤着,嫌不够吵似的,这么一会功夫想出了三、四套作战方案。
作为主帅,霍松声不得不考虑更多。就目前来说,他们手中的粮草足够全军支撑半年。
回讫破釜沉舟,这次是铁了心要攻破漠阳关,应当是做足了准备,不怕跟大历打持久战。半年之后入了秋,冬天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如果一直耗下去,溯望原不一定耗得起。
新上任的那齐律作风狂野,霍松声对过几次,没吃到亏,也没占到便宜。新王要立威,特别是那齐律这种不是正统王室出来的,更需要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所以他一定更倾向于快攻。
如果能在半年之内将局势稳住,将回讫这头猛虎的臂膀折断,日后……
霍松声握紧手中锦囊,扶案站了起来。他来到地图前,修长手指在边境线处画了一个圈:“回讫的主力军队有两支,一支是那齐律的神日军团,现在他们就在边境线上,驾着铁骑冲锋。回讫的铁骑重兵重甲,行动不便,过去我们为了应对铁骑,曾经尝试过斩马腿的方法,这法子奏效,但是几次下来回讫也摸清了我们的战术,前两年开始他们就已经在改造战马,给马腿也戴上重甲,等于这个方法已经失效了。”
春信点点头:“这两年摩擦不断,我们没再占到便宜。”
霍松声说:“那齐律为人自负,急功近利,作为旁系,在回讫这么一个看重血脉传承的国家里争夺到了王位的继承权,一定更迫切地想要拿下军功,所以你看他现在冲锋这么猛,都是在造势。”
秋和分析道:“那齐律的骑兵号称草原上的尖刀,擅长突围和防守,铁骑这种重兵虽然攻击力强,但也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太笨重了。”
“我有一个想法,诱敌深入,铁骑的行动力决定了他们适合强攻,如果我们放开一个口子,让那齐律的军队从边境冲入溯望原,在这个位置……”霍松声抬眼看向溯望原往漠阳关的路线,沉声说,“在这里挖坑设伏,对笨重的回讫骑兵来说,一旦前锋受阻,后面的战马容易收不住脚。我们在后面摆上车阵,架起长弩弓箭,逼他们弃马,同时埋伏步兵,等他们下了战马,再要对抗便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霍松声讲完,手指顺着往上,又在回讫军队主营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回讫第二支精锐之师,由乎和日珥统领的拜月军团。乎和擅长打埋伏,铁骑不如那齐律的笨重,回讫一直将他当作神日军团的侧翼。我打算将大部分主力留在前方,由骁骑营奔袭至回讫主营,截断乎和日珥的兵力,这样前方溃散,后续兵力跟不上,再要跟我们打就难了。”
“可是将军……”春信有些担忧,“回讫都知道骁骑营喜欢打长途奔袭,这些年吃过多少次亏,肯定会在主营地加强兵力布控,我担心……”
霍松声拍拍他的肩膀:“吃过那么多次亏也没记住教训不是吗?我亲自带兵去,不要紧。”
春信张了张嘴,还要再说,霍松声已经绕过他走开了:“秋和,先去准备一下,过两天把溯望原的作战计划安排好我们就出发。”
春信作为霍松声的副将,并不服役于骁骑营,他更适合大前方。
霍松声对春信说:“溯望原就交给你了,打了胜仗,我找晏清王帮你说亲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开玩笑,春信十分无奈。
霍松声屏退部下,等剩下俩人时才开口说:“我去看看赵安邈,这边你帮我盯一下。”
为了防止赵安邈被刺杀,她藏身的地方知道的人并不多,霍松声不怎么去,但每次去都会给赵安邈稍点吃的。
门外有士兵守着,霍松声遣散掉人,一进去,赵安邈安静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枕头。
赵安邈疯了之后容易受刺激,见了人便大喊大叫,这次却例外,她见到霍松声,只是轻轻抬了下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霍松声提着食盒,里面是花朵形状的糕点,小女孩都爱这些漂亮的,甜腻腻的东西。他走去赵安邈身边,坐下前先征求意见:“我能坐这儿吗?”
赵安邈没讲话,霍松声当她是默许,于是挨着她坐下来,把糕点也端出来:“喏,特地让人给你做的,你知道吧,离溯望原最近的镇子骑马都要一天一夜,军队的厨子能做出这样的糕点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将就吃,别挑剔啊。”
一盘不算精致的糕点推到面前,赵安邈不动,霍松声便把盘子塞进她手里。
俩人就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门敞着,草原上的日光烈得晃眼,正照在脚下。
霍松声双手往后一撑,本来是个闲逸姿势,可他肩上的伤反反复复一直没好透,这个动作牵连着有点痛,于是又坐了回去。
赵安邈拖着盘子,缓缓转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盘着腿,胳膊肘搭在腿上,望着蓝天说:“打仗了。”
“打仗”两个字让赵安邈不禁蹙起眉头,她已经不如往昔华贵,来溯望原这一路舟车劳顿,让她形容也变得憔悴。皇城里的公主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接触到战场,可赵安邈见过,那是十年前,她见过最惨痛的一场战争。
“这次不是小打小闹了,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们死。”霍松声语气还算轻松,“你见过溯望原血流成河的样子吧,如果我们输了……”
他话还没说完,赵安邈无意识打了个抖。
霍松声轻笑一声:“不过我觉得我们不会输,就像戚伯伯不在了,还有我,我不在了,还有我的后辈,靖北军的精神会一直传承下去,大历的子民永远不会让异族践踏我们的家园。只是我在想,这一代又一代,冤冤相报,好像没有尽头。”
漠北的天空比中原要高原,风也大一些。
门庭下的草木枝叶繁茂,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霍松声平和的望着这个地方,闭上眼睛去感受风:“我都厌倦了,边境的百姓世代生存在这里,他们该有多痛苦呢。”
“我想要长久的和平,不是我把你打回去,或是你把我打回去之后再卷土重来。”霍松声摊开手掌,虚虚拢起,彷佛盛了一把风在手上,“我相信我们会赢,是因为我相信大历子孙骨子里的忠肝义胆。”
霍松声睁开眼睛,回过头,与赵安邈对视:“时晞是个很好的孩子,和你我的想象都不同。”
赵安邈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的眼神发生了很细微的变化,像是突然被刺痛了。
“安邈,我希望你们知道,母国永远是你们的后背,无论你多少次伤害她,她依然以最大的包容心在爱着你。”霍松声手往下一摸,摸到锦囊打开它,“不管是你,还是阿姐,我们从没想过放弃你们。庭霜是恨你,但他没想牺牲你的一生去换取和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要送你去和亲。”
锦囊打开了,里面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形似豹头的图样。
赵安邈的目光定格在纸上,周身大震。
赵时晞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在长陵宫中立足,赵安邈做过的一切也注定了大历无法容下她。如果留在长陵,她总有一天会死,她的孩子也无法善终。
这条通往回讫的路是林霰为赵安邈和赵时晞铺的,倒也没有霍松声说的那么好听,林霰不是什么都能原谅的圣人,他从没有这么伟大。赵安邈要活下去,林霰需要回讫的归顺,同时拥有汉族和回族正统皇室血脉的赵时晞无疑是最完美的一个继承人。
赵时晞接管回讫,这是林霰可预见的范围内对漠北最有利的一件事。
所以说到底,他们都是在互相利用。
霍松声抬手遮挡了一下阳光,说道:“我会为你们母子扫清道路,如果你对庭霜还有一丁点歉疚,如果你还有一点身为大历子民的责任感,带着时晞好好活下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霍松声将镇北军的大部分兵力留在了溯望原,仅带了八千轻骑深入回讫主营。
回讫与霍松声交手多年,知道他擅长打奔袭战,为了防备,在沿途各个关卡都设置了眼线和埋伏,一旦发现骁骑营,立刻歼灭。
霍松声也算准了回讫的打算,离开前,将春信易容成他的模样,只要“霍松声”每天出现在回讫军队面前,就能最大程度的放松回讫的警惕。与此同时,为了避开回讫的监视,霍松声没有走近路,而是选择从沙漠中穿行,从后方绕到回讫主营进行包抄。
这条路绕远,正常三天的路程拉长至半个月,这也给因为轻装上阵,不适合长期作战的骁骑营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霍松声每天会按时给溯望原传信,更新自己的位置,并掌握前线最新动向。然而,就在霍松声离开溯望原的第十天,溯望原忽然和骁骑营失去了联系。
伪装成霍松声的春信刚下战场,浑身溅满了血污,霍松声那招诱敌深入用得好,他们已经被那齐律压着后撤了五百里,眼看就要被打退溯望原。
军帐外狼烟四起,脚底下震感明显且持续不断,是神日军团的铁骑在溯望原上列兵。
春信抹干脸上的腥水,匆忙中问起骁骑营的动向,得到的回复是今日到现在都没有收到来信。
时间已过晌午,霍松声掐点很准,极少会有晚点。
春信说:“再等等,晚点若是还没有信第一时间通知我。”
可是一直等到午夜,仍然没有骁骑营的消息。
春信内心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即刻调派一支十余人的骑兵队,沿着霍松声离开的方向去寻找。回讫大兵当前,溯望原一切部署已经完毕,全军主力都集中在溯望原,就等那齐律中计,春信无法在此时离开,但骁骑营有他的主帅和兄弟,他无法定心。
春信挎着剑在军营里来回踱步,将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个遍。
就在这个时候,溯望原上狼烟再起,火光点亮了夜空,回讫的铁骑越过溯望原防线,冲着镇北军驻地袭来!
春信按计行事,命军队引诱那齐律深入溯望原,同时安排后撤。
镇北军训练有素,撤退做的干净利落。
春信戴上头盔,带兵在前面,正要迎敌。
刚出营地没多远,忽闻背后有人喊了一声:“松声!”
春信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匆匆停下,本该在长陵的林霰从车上走了下来。
春信心里一紧,暗叫不好,正想着对策,林霰已经小跑着追了上来。
春信清了清嗓子,学着霍松声的语气,眉头皱起来:“你那破烂身子,跑什么跑……”
战火声几乎盖住了春信的声音,林霰其实没有听清,可等他到了跟前,不消一眼便认出来:“你不是松声。”
林霰变脸似的,脸色瞬间就冷了:“春信?”
他左右看了看:“松声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春信将林霰往旁边一带:“先生,将军带骁骑营突袭回讫主营,溯望原的战火就要烧过来了,你跟着部队先后撤,等解决这边的麻烦我再跟你细说。”
林霰从海路坐船来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快赶到溯望原。他身体刚刚好转,禁不起长途奔波,到这里头重脚轻,身上冒着虚汗,就这样,听到春信说得话竟还有力气逮人衣领。
他揪着春信的甲胄将人往前一提,素来冷静清冷的面容染上厉色:“为什么要开战?松声没看我给他留的锦囊吗?!”
从前林霰哪怕再生气也没有这么直白的表露出来过,他往往都是用眼神施压,这是第一次,春信感受到了他无法压抑的怒火。
春信想起来了:“是将军整天拿在手上那个?应当是看了,我见他拆开了。”
“看了为什么还……”林霰猛然顿住,“赵安邈呢?”
“还在军中……”春信说,“将军临走前去见过她,说了很久的话。”
林霰恍然放开手,转过身背对着冲天烟火,剧烈地咳嗽起来。
符尘扶着他,这里的空气都充斥着刺鼻的味道,他很担心林霰无法承受:“先生,我们……”
大盛的光火在天边闪烁,林霰余光里是溯望原广袤的草场。
他有十年没再踏足这片土地,这一眼,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
林霰平复着呼吸,他身上还系着玄色披风,风一吹便飘扬起来。
春信看着他,觉得那披风飞扬的样子,像极了靖北军往日的战旗。
林霰一抬手,解掉披风,将它扔在符尘怀里,接着朝春信伸出手:“给我一副战甲。”
春信大惊:“什么?”
话音刚落,他猛地顿住,春信才发现林霰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玄铁戒指,狼头形状,和霍松声手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可以调动镇北军十万兵马的虎符,霍松声从不离手,就在十天之前,他明明还在霍松声手上见到过,怎么会出现在林霰身上?
难道说……这个世间有两枚一模一样的虎符?
这不可能,虎符至关重要,多一枚就是多一道风险,就是霍松声手上那个,也是照着昔日靖北老王爷的虎符原样打造的。
等等——
春信突然抓住林霰的手,近距离看清那枚虎符:“这虎符是……将军那枚?那将军手上的……”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春信脑海中划过,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林霰已经甩开他,顶着狼烟走到泱泱大军面前。他身姿挺拔,肩背笔直,明明那么瘦,往那一站却犹如定海神针,叫人信服又安定。
林霰在无数道疑惑的目光中举起自己的右手,将虎符展露人前,他沉声说:“见虎符如见主帅,今日镇北军上下听我号令,如有不从,军法处置。”
说完,再次向人群伸出手:“给我一副战甲,立刻。”
旁边的小兵下意识解开自己的甲胄,递交上去。
林霰接过,甲胄不轻,穿上去的时候林霰窒闷地咳了几声,春信慢半拍的回神,脱掉自己的战甲:“你穿这个。”
林霰挑起眼睛:“不用,这个就行。”
春信看着他,缓慢将战甲穿了回去。
林霰并没有问春信具体的作战计划是什么,他基本上不会干涉春信发布的每一条指令。事实上,就在刚才,他瞬间就想通了霍松声这么做的原因。
他留给霍松声的是一个保命的锦囊,林霰对回讫的了解不比霍松声少,这个看重血脉传承的国家不会放弃正统的继承人,所以只要霍松声拿出锦囊,让回讫知道大历手中就有这个人的存在,无论他们信不信,至少霍松声可以避免两军交战,直到拖延到他带着赵时晞过来。
可霍松声并没有这么做,他依然选择了迎战。
赵时晞在大历长大,骨子里流了一半异族的血,即便他是回讫王室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那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地方,想要立足,想要站稳脚跟,想要凭一己之力改变两国的关系太难了。
那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幼没感受过几分母爱,赵渊待他也不好,可霍松声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敬仰林霰。感激也好,尊重也罢,赵时晞喜欢林霰,而霍松声不想毁了这份喜欢。
小孩子的感情很纯粹,他们往往能直白的感受到一个人的爱与恨,如果林霰不是用真心换真心,赵时晞也不会那么喜欢他,所以霍松声不想让赵时晞觉得林霰一直是在利用他,不想让这份真心蒙上尘。
他直面回讫的挑衅,亲自带兵深入回讫,前后方合力阻击回讫的主力部队,都是在为赵时晞日后继承回讫王位铺路。赵时晞不是等闲之辈,霍松声希望,赵时晞永远记得的是林霰的好,而不是那些算计和利用,只有前路扫清,赵时晞才能安稳的在回讫生存下去,然后才有将来两国和平的可能。
林霰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上的虎符。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的不择手段,为此可以牺牲很多人。是霍松声默默的为他留下一片光,让他不至于在泥淖中越陷越深。
溯望原上硝烟四起,林霰冰冷的目光里,是一排又一排相继倒下的铁骑。
箭弩从身边穿扫而过,惨叫声不绝于耳。
冲锋的士兵从两侧蜂拥而上,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林霰手上有一张弓,抬起有些费力,他的右手还打着钢针,搭弓拉弦这种从前轻而易举的动作,都让他手腕隐隐作痛。
可他的手异常的稳,眼神如刀锋。
那齐律高坐在马背上,挥舞双臂斩落箭矢。
月亮高挂天空,林霰拉开弓箭,吃痛的右手抵至唇边。
微凉的玄铁戒印在唇上,林霰亲吻着它,如同亲吻着看不见的爱人。
“松声啊。”林霰眯起眼睛,瞄准了那齐律的脑袋,“我终于……”
锋利的长箭如破竹般乘月而出!
“咻——”地一声,射中了那齐律的眉心。
即将继任回讫王位的那齐律摇晃两下,甚至没看清这只暗箭是从何处而来便摔下马背。
林霰放下弓,甩了甩发麻的右手,幽幽说道:“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色未明,驻扎在漠上草原中的回讫主营地一阵异动。
士兵吹响了长号,沉重的声调在各部落间流转。
乎和日珥披上虎皮大衣,揪着裤腰带从毡帐中疾步走出。他身材高大魁梧,褐发卷曲,天生一双异瞳,一只眼睛是琥珀色,一只是深蓝色,这在大历被视作不详的瞳孔,在回讫却是力量的象征。
如果说那齐律统领的神日部落是回讫的刀,那乎和日珥所率的拜月部落就是回讫的山。在神日部落落于下风的时候,他稳稳的守住了回讫的后方,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过去神日部落不是没有吃过败仗,靖北军的主帅霍松声不是个喜欢按常理出牌的人,至今回讫不敢有人说谁真的能摸透霍松声。他们只能猜,比如他们知道霍松声一定会兵分两路,利用骁骑营打奔袭战,但他们猜不到霍松声会从哪一条路过来。
这个人神出鬼没,他的骁骑营就像暗夜里一抹抓不住的风。曾经最惊险的一次,霍松声只带了五百个人,夜闯拜月部落,那一次差点就要了乎和日珥的命。虽然霍松声没成功,但回讫营地几万军将,竟然还让他全身而退,实在匪夷所思。
乎和日珥上过霍松声的当,屡试不爽,所以每次对战都极为小心。就拿这次来说,回讫已经封锁了所有可能从溯望原奇袭过来的路,连浩瀚沙漠都设了“眼睛”。骁骑营为了保证速度不会带太多辎重,最怕打持久战,乎和日珥就是要跟霍松声耗,耗到他弹尽粮绝再一网打尽。
乎和日珥拦住正吹号角的士兵,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士兵吹得是报丧号,若非大战败北极少会吹这个:“前线消息,神日兵团出师不利,神日王被射杀,神日兵团溃不成军。”
“什么?!”乎和日珥那只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那齐律死了?怎么可能!霍松声难道真的还在溯望原?!”
十天了,尽管每天都有人说霍松声一直在前线带兵,但乎和日珥始终没有相信。他不信霍松声不来,因此没有放松警惕,但如果霍松声已经离开溯望原,还有谁有能力杀死那齐律?那可是神日军团的首领,回讫未来的王!
“通知其他部落了吗?”乎和日珥连悲痛都来不及,“那齐律是各部族推选出来最合适的国王人选,他死了,谁还能当回讫的家?王室血脉彻底断绝了!”
事出紧急,各部落首领需要一起商讨对策。
那齐是最后一个王族血脉,那齐律挨一点边,如果他能拿下这场胜利,王位传到他手上也说的过去。可现在他死了,放眼回讫,再无一个王室血脉,这王位要交给谁?谁能服众?这仗还能不能接着打?都是问题。
毡帐里七嘴八舌,吵翻了天。
回讫血脉里就是暴虐的,赞同撤兵的人极少,基本都是要为那齐律报仇的。
族中老人更是提出,谁能取下霍松声的首级,这任王位便交到谁手上。
老人一时气话,回讫族内还是无法跳过血脉这一说法。他们信仰神族,认为那齐那一支是神的后裔,其他人若僭越皇权便会连累整个回讫遭到天神的诅咒。
回讫内部暂时无法达成共识,但这仗一定要打下去。
乎和日珥是回讫的定海神针,如今他们已经损失了神日军团,必须依靠拜月军团挽回局面。乎和日珥说,汉人狡诈阴险,不要在他们的领地开战,要将战场拉回来。
族人十分同意他的说法,乎和日珥调遣军队后撤,已经杀红了眼的镇北军一定会趁胜追击,他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乎和日珥带着火气回到营地,将派出去的人都招了回来,集中力量和大历正面对线。
漠上的天亮得晚,深灰色的天空被火光映照着,草原上的树影随风摇晃。
乎和日珥敏感地看了一眼背后,对身边的人说:“过去几个人看看,是狼还是豹子,找出来打死,给兄弟们下酒。”
乎和日珥进毡帐换盔甲,帐外有声响,像动物的叫声。
乎和日珥勾着嘴唇笑了声,背过身去套臂缚。
回讫军人穿的甲胄很沉,穿戴起来异常繁琐,因而能起到最大的保护作用。乎和日珥将胸甲套在脖子上,稍微调整一下位置,重甲勒得慌,他喘了口气,听闻帐子被人撩开了。
乎和日珥以为是屠完狼豹的手下,便没有回头,伸手将头盔够了过来,边戴边说:“虽然人手都调走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霍松声这个人狡诈得很,你们还是要不定时去巡视,一旦发现他的踪迹,不要通知我,即刻斩杀。”
然而他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人幽幽说道:
“哦,你要杀我?”
乎和日珥全身汗毛瞬间竖起,他的动作凝滞在半空中,感觉到后心抵上来一把冰冷的剑锋。
破晓的光从毡帐外照了进来,燃了一夜的烛火终于颤动着熄灭了。
乎和日珥僵硬又机械得一点点转过身去,正对上霍松声似笑非笑的脸。
那一刹那,一种名为“死亡”的恐惧席卷了他。
就是这个人,还是在这个毡帐里,同样的位置,熟悉的恐惧感,那次霍松声没有得手,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他说,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乎和日珥当时带着死里逃生的嚣张,回了霍松声一句:“你也不可能第二次入我部落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乎和日珥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放松守备,甚至他的营帐附近加派了更多的人手防止霍松声突袭,可霍松声还是来了,没有惊动他们一兵一卒,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和多年前一样,用剑指着他!
只是这一次,霍松声不会再让他逃脱!
回讫的毡帐纯白颜色,“唰”地,一泼热血浸透毡布,汹涌地晕染开来。
乎和日珥猛地一抖。
打斗声和尖叫声不绝于耳。
乎和日珥顶着牙关,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霍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霍松声手中长剑缓缓朝上,指着乎和日珥的喉骨:“你知道打仗的时候最忌讳什么么。”
乎和日珥青筋一跳,怒视着霍松声没有说话。
霍松声歪了歪头,说道:“废话太多。”
话音刚落,霍松声猛然出手。
乎和日珥也并没有坐以待毙,他的重甲几乎已经穿戴整齐,他一抬手,霍松声一剑劈在他的臂缚上。
回讫在战甲上投入很多金钱,非常抗打不说,若是砸在人身上,骨头都能砸断。
穿好战甲的乎和日珥如同一个人型肉盾,他向霍松声猛扑过去,丝毫不畏惧他手里的武器。
霍松声侧身躲避,一剑斩在乎和日珥的肩膀,剑锋嵌入甲胄,卡了一下。
乎和日珥抓住这个停顿,抓住霍松声的手臂一个背摔,狠狠将他摔在地上,旋即一个肘击,坚硬的战甲眼看就要砸中霍松声的小腹。
说时迟那时快,霍松声原地翻滚一圈跳起。
重甲带来的惯性让乎和日珥一击砸在地上,地面登时被砸出一个土坑。
霍松声趁机转到乎和日珥身后,左臂一环,从后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重甲之下,回讫军人最致命的弱点就在脖子。
乎和日珥呼吸不畅,脸色很快涨红,为了摆脱束缚,他压着霍松声后退。后面是一张长桌,他将霍松声顶在桌上,连续两个肘击打在霍松声侧腰,逼迫他松开手。
霍松声紧抓不放,并且继续施力,想要将乎和日珥活活绞死。
乎和日珥身型过于强壮魁梧,又穿戴着战甲,整个人压在霍松声身上巨石一般,叫他无法喘息。
霍松声速战速决,伸手拨掉乎和日珥的头盔,用力砸在他头上。
沉重的头盔就像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乎和日珥满脸是血,拼尽全力从霍松声手中挣脱出去!
他逮住霍松声的手,狠撞在桌角。
霍松声吃痛松手,头盔掉落在地。
乎和日珥嘴里骂着回讫方言,一拳砸在霍松声嘴角。
霍松声口中淌出血沫,啐了一口,不知何时从桌上顺了几只毛笔,还把笔头给撅了,成了几根木签子。
就在乎和日珥第二拳砸过来的时候,毛笔参差不齐的头部猛地扎进他毫无遮挡的手掌。
乎和日珥大叫一声,按着血流如注的手跪倒在地。
霍松声抬起腿,自上而下一脚重踏在乎和日珥的头顶!
乎和日珥面容扭曲,痛苦倒地。
霍松声拾起掉在地上的剑,双手握住剑柄,朝下狠地一刺!
就在这时,乎和日珥抓了把地上尘土,朝霍松声脸上一扬。
霍松声侧头避开,就这一下,乎和日珥拔出手上毛笔,怒吼一声,浸血湿滑的毛笔直直插进霍松声的肩膀。
霍松声呼吸一滞,反手拧住乎和日珥的手臂,向后一转,猛力折断了他的手骨!随后在乎和日珥的惨叫声中,一脚踩在他的后心,膝盖顶着人压在地上,迅速抽出肩上的毛笔,以不容抵抗之势贯穿了乎和日珥的后颈!
乎和日珥口吐鲜血,在霍松声的压迫下本能地抽搐几下,彻底没了生息。
霍松声等他彻底不动了才撤回腿,捂着肩膀躺在地上,沉重地呼吸。
拜月部落被弥漫的血腥味覆着着,味道飘进毡帐里。
霍松声皱着眉,湿滑的手掌连剑都握不住,抬眼一看,是手已经被血浸湿了。
他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撑着剑站了起来。
拜月部落的首领已死,骁骑营一把火烧掉了部落粮仓,霍松声坐在稻谷壳堆起的小山上,安静等待着回讫援兵的到来。
援兵来得不算慢,但随着拜月部落的陨落,回讫掌握的主动权已经完全丧失。
回讫纳什部的首领年过六旬,带兵赶到时营地里血流成河。纳什部是回讫资历最老的一支部族,也是除皇室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一支。
霍松声冷眼看着他,说道:“谈谈吧,我手里有你们想要的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回讫有十多个部落,这些部落的首领就像皇宫里的大臣,各司其职,负责这个国家的各种事务。其中,纳什部和鲁巴部资历最老,这两个部落的成员多少和皇室沾点边,部落中老人也多,回讫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白玫就是出自纳什部。
霍松声杀死了乎和日珥,等于说摧毁了回讫军方的核心人物,回讫本就视他为眼中钉,如今霍松声公然出现在此,见了人不躲不避,连反抗都没有,像是吃准了回讫不敢拿他怎么样,这嚣张气焰着实让人恼怒。
回讫接连吃了两场败仗,对大历更加恨之入骨,恨不能将霍松声大卸八块,纳什部现任首领拜贺完全无视霍松声的话,当即下令将他拖下去五马分尸。
回讫的士兵个个体格健硕,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谁都不想错过能杀死霍松声的机会。
骁骑营的将士们举兵在前,眼看两军又要打起来。
霍松声从稻谷堆上滑下来,手中锦囊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他搔了搔耳朵,觉得吵闹,皱着眉说:“安静点,吵得我头疼。”
回讫听了这话更加愤怒,刀背晃着日头,闪在眼睛上极不舒服。
“老头子。”霍松声往拜贺的方向走,毫不畏惧迎着刀锋,“杀了我,你们回讫王室可就真的断子绝孙了。”
拜贺之前都没细听霍松声的话,现在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回讫士兵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拜贺抬手示意他们先别动,翻着眼睛钉死在霍松声身上:“阴险的大历人,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霍松声转悠着锦囊的绳子:“听说回讫看重血脉传承,非正统皇室出身会带来诅咒,那齐死了,皇室后继无人,你们就不怕天神降罚,灭你族人吗?”
血脉断绝是回讫每个人心中不可言说的痛,天神的诅咒如同高悬在头顶的乌云,每时每刻压的人喘不过气。
拜贺被戳中痛处,抽出挂在腰上的弯月刀,直抵霍松声脖子上:“你不如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哦。”霍松声长睫垂下,扫了眼锋利的刀尖,忽然舔着嘴唇轻笑一声,“杀了我,快杀死我。我死了,你们回讫王室仅剩的那一根独苗的下落,就再也没人知晓了。天神的诅咒很快就要降临到回讫每一个人身上,我们阴曹地府里相见,再好好清算新仇旧恨。”
霍松声能说回语,但用的不如母语灵活,遣词造句简单直白,让对方听懂就行。
拜贺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刀锋迟滞了一瞬,但很快又架上来:“大历的将军也不过如此,为了保命,这种无稽之谈也说的出口。还是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这种鬼话也会相信?!”
霍松声抬起手,锦囊悬在他修长的中指上,半空中不慌不忙地晃:“十年前,回讫大军过境,在我国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些糊涂烂账如果真要掰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谁又知道一定没有那条漏网之鱼呢。”
拜贺微眯起眼睛,伸手要去截霍松声手中的锦囊。
霍松声把手一收,手背抵住刀口不容抗拒地推开了:“你没资格跟我谈,我要见大祭司。”
·
回讫的大祭司是除了那齐以外,回讫地位最高的存在。
当初那齐一脉断绝,从旁系选出那齐律继任王位一事,回讫族内争论许久,最后纳什部请出在神山祭坛内清修的大祭司,由大祭司拍板才决定下来。
回讫境内有一座神山,叫做天苍,据说回讫的祖先就是在天苍山上降世,所以这座山也是他们的母神山。天苍山下有一处祭坛,祭坛环绕着鲜红符咒,终日燃点香火,回讫的大祭司白玫便住在这里。
白玫是回讫第一美人,爱穿白色纱裙,腰间佩着一圈黑色铜铃,走起路来总发出响声,常被回讫人当作仙乐。
霍松声到达天苍山时已经日落西山。
他独自乘一匹马,四周没有一个守卫,左右都是回讫士兵,名副其实的被看管,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目不斜视,只当这些人并不存在。
天苍山大抵是受香火熏染久了,离远远的就闻到浓厚香气。
霍松声脸色隐约有些发白,下马时动作有些迟缓。
拜贺离他最近,偏头看了一眼。
霍松声松开缰绳,步伐稳健的朝前走去。
祭坛空旷无声,泛着阴冷气息,黑灰色布条从顶上垂下,随风摆动。
霍松声走到门口停下,胳膊一抱等着人来给他开门,简直把少爷作风发挥到极致,一点也不看这是在什么地方。
门开了,拜贺先进去。
回讫人十分敬重大祭司,在门厅处便跪了下来,口中念了一串霍松声听不懂的话。
不多时,内里传来温柔女声。
拜贺起身,右手搭在左肩上,躬身进门。
白玫样貌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她高坐在祭坛之上,身周一圈点着半指宽的白色蜡烛。人进来了,白玫睁开闭合的双眼,她肤色白皙,瞳孔是浅金色,看过来时显得十分妖艳。
霍松声跟她对视,并不认为回讫这位大祭司有她外表看上去这么年轻。
拜贺走上前,跪地与大祭司耳语几句,然后便退行至一旁。
白玫抬起手,说的一口流利中原话:“霍将军,你的诚意呢。”
霍松声从胸前拿出锦囊,捏了捏,举手一抛正落入白玫掌心。
白玫掂量一下,纤细手指缓缓打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祭坛内除了白玫附近,几乎没有光源。
白玫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
拜贺好奇地伸长脑袋,看见白纸上的豹头图样后周身大震:“这是……”
白玫轻“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旋即微笑看向霍松声:“我能问问,那孩子的母亲是谁吗?”
白玫直接问的母亲,表明她相信霍松声所言非虚。霍松声既然敢带着东西过来找她,那就是做好了把人交给回讫的准备,图纸可以造假,但人造不了假。
霍松声欣赏白玫的聪明,跟这样的人说话不用费劲:“足以当的起回讫国母的人,大历朝昭月公主,赵安邈。”
白玫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大约是觉得事情过于巧合:“也是和亲公主。”
“不错。”霍松声点点头。
白玫将图纸折好,仔细收入锦囊中:“将军好计谋,折断了回讫的左膀右臂,为那孩子扫清道路,费心了。”
“还行。”霍松声轻描淡写,“毕竟身上还流了一半大历的血。”
“将军的条件呢。”白玫抬高眼睛,“怎样才肯将人交给我们。”
白玫虽为女子,相貌年轻,但她的眼神却极有分量,暗含着压迫力。霍松声跟她比起来,反倒神情放松,好似那些外力完全影响不到他:“退兵,二十年内,回讫大军不得越过边境线。”
回讫是一个非常依赖天神和君主的国家,在这里国王是天,大祭司是天神的使徒,没有这两个人,这个民族极易分崩离析。近年来回讫那齐更换频繁,导致国内政局不稳,一个正统皇室继承人换边境二十年太平,对回讫来说,其实并不算亏,那是一个同时拥有两国血脉的孩子,回讫可以利用这个王和大历换取更多的资源和利益。回讫人血脉里的侵略性不可磨灭,谁能知道二十年后,这个孩子到底是姓赵还是姓那齐?
白玫点点头:“边境苦战已久,对百姓来说是好事,我们可以答应。”
“第二,我们的公主以国母的身份留在回讫,除非她自愿,否则你们不可以强迫她嫁给你们的族人。”
“稚子需要母亲的陪伴,公主身份尊贵,我们自然尊重她的意愿。”
“第三,我要你护佑时晞周全,不可干涉他所有的决定。”
回讫龙潭虎穴,赵时晞久居深宫,虽然天性聪慧,但为人单纯,尽管这里看重血脉正统,但他毕竟有个大历母亲,身体里一半是敌国的血液,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后盾,在异国他乡可谓步履维艰。
白玫说:“大祭司的使命就是保护我们的王,将军放心。”
霍松声知道这对赵时晞来说不公平,没有人有资格替别人做决定,在他选择边境和平的时候,就已经自动放弃了赵时晞。他牺牲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所以尽可能为赵时晞多做一些,让赵氏母子在回讫的生活能顺利一点。
霍松声缓缓舒出一口气,呼吸有些不稳。
最后,他说:“最后一个,从现在开始,大历不会再以和亲的手段维护和回讫的关系。如果你们违背以上三条承诺,擅自在边境动兵,不论你们的王是谁,我霍松声一定带刀上阵,让你们的诅咒一一应验。”
霍松声没有展现太多的压力,但白玫身边的烛火同时颤动起来。
白玫的眼神有瞬间变得非常凶厉,很快便潮水般退去。
她保持着优雅和体面,微笑道:“将军提了这么多的要求,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想见的人。”
霍松声也勾动唇角:“这个啊……”
他刚讲了几个字,忽闻祭坛外一阵烈马奔腾。
纳什族的士兵和骁骑营都守在外面,隐约的,霍松声听见有人在喊“副将”。
霍松声眉头一皱,春信不在溯望原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转过身,只见一道身影穿过密集的布条缓缓走来。
霍松声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痛,后背、肩膀、手臂、嘴角,疼得快站不稳了。
他连犹豫都没有的往门口的方向走,心脏不断收紧,待看清人了,又开始恍惚,做梦一样。
林霰伸出手,接了一下往他身上栽的霍松声。
浓厚的血腥味掩都掩不住,林霰紧皱起眉。
霍松声挂在林霰身上,狠狠嗅了嗅他的味道,瘾君子般喟叹一句:“宝贝儿,真想你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霍松声手往上一抬,按在林霰后背上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溯望原的天气比中原要冷一点,虽然入了春,天还是凉,林霰怕冷总比别人穿得多。所以乍一看没觉得,霍松声一搂便察觉到不对,太瘦了,比分开时还瘦得多。
他顿时冷了脸,朝后一仰,端详着林霰的脸,皱眉问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霍松声做了十年将军,没点脾气压不住人,但他不管怎么跟林霰闹,很少真的生他气,不舍得,也不忍心。
霍松声本就因受伤脸色难看,一冷脸更是叫人发怵。林霰的身体是他最在乎的事,瘦这么多必然是大病一场,这样还不好好养病,千里迢迢跑来漠北苦寒之地,这简直是在往他心窝子里戳。
不过林霰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倒不是身体不舒服,全赖霍松声将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
林霰压抑着沉重气息把霍松声推到春信手上,拂开挡在面前的布条走上前去。
白玫饶有兴致看着林霰,觉得他有几分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林霰自越过边境线开始便本能的产生一种抵触情绪,当年溯望原一战,赵渊给回讫递了一把刀,回讫便当起了这个刽子手。回讫杀他父兄,侮辱他的母亲,屠杀靖北将士无数,此等血仇,林霰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士,面对仇敌无法做到宽宏大量,他在射杀那齐律的时候,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快意,那是杀戮带来的快感,来自仇人的血让他感知到自己还活着。
可他也深知,两国交战,边境百姓是最无辜的牺牲品。那年巴兰因为燕秋的一句话,徒步千万里去溯望原报信,所以林霰愿意相信,这个国家并不都是残暴恶劣之徒。战争只会让仇恨无止境的延续下去,让更多人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沉沦。
和平是故去的十万靖北军终其一生未能实现的梦,林霰希望自己可以做到,这是他作为靖北军一员的使命。
“没见过。”林霰视线冰冷,像一尊毫无感情的石像,“你们想见赵时晞,可以,我来安排,不过不是在回讫。”
白玫轻笑一声:“为什么。”
“就凭我镇北军主帅罔顾个人安危亲临回讫以示诚意。”林霰冷冷瞥了霍松声一眼,道,“你们若真心要人,三日后来溯望原,过时不候。”
霍松声被林霰那带冰碴的眼神颤住心肺,禁不住打了个抖,往春信身上靠了靠。
春信架着他:“你冷啊?”
霍松声老实点头:“你看到没,他吓唬我。”
“……”
林霰说完便走,一副你爱来来,不来拉倒的架势。
回讫军队刚遭重挫,没有讲价的资本,白玫叫住林霰:“阁下何人?我总要知道你说话有没有分量,比如,你们的将军会不会听你的号令,溯望原十万大军,若是弄起刀枪,这仗我该找谁清算?”
说白了,白玫就是要林霰一句准话,我们去溯望原可以,前提是你们得讲武德。
林霰顿住脚,却没回头,而是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霍松声,沉声说道:“他连调动兵马的虎符都能轻易交到我手上,你说他听不听我的?”
话音未落,林霰不做停留从祭坛走了出去。
两军将士都守在祭坛外,就等着里面的人谈崩了好冲进去增援。
林霰的马车停在外面,他一声不响上去,符尘仰靠在车门前给他搭了把手:“走吗先生,霍将军呢?”
林霰微微掀开窗纱,见霍松声掐着腰在那跟骁骑营交待事情,说道:“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半晌,霍松声讲完话,一眼找见林霰的车,符尘难得给他好脸,兴高采烈冲他挥手。
霍松声不急着上去,老远对符尘勾勾手,符尘不疑有他,忙弃了车跑过去。
等人到跟前了,霍松声跟符尘打听道:“庭霜最近有生病吗?他瘦了很多。”
符尘出门前应当被交待过不许多嘴,不过这是霍松声,符尘一见他就忍不住,把前些日子的险象环生一字不落的全说了。
霍松声越听脸色越沉,最后话都不想多说:“我知道了。”
林霰撩开窗纱,露出阴沉的半张脸,不大不小地叫了声:“霍松声。”
霍松声背着剑都觉得重,卸下来丢给符尘抱着,应道:“来了。”
符尘差点被剑砸着,扛在肩上去驾马。
马车门“砰”地合上,符尘感觉情况有点不对,趴车门边偷听。
车内没人讲话,好半天传来衣物摩擦声响。
符尘一头雾水,耳朵贴得更紧,听见他家先生没好气地问了句:“你脱衣服做什么?”
妈呀。
吓得符尘赶紧坐回去,目不斜视驾车往回赶。
车里,霍松声把自己上半身脱了个精光,敞露的胸膛上有不少伤,新的旧的,淤青深处呈暗紫色,最严重是他的肩膀,有个不算小的创口,新伤叠在旧伤上,流了不少血。霍松声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就从这里来,血液已经干涸,成一块块的血痂黏在皮肤上,看起来很骇人。
林霰呼吸微滞,冷淡的眸子里翻涌起阵阵波涛。
霍松声那混帐还在气人,他抬脚把挡事的衣服踢到一边,惹火道:“你不是生气么?脱光了让你一次看完,气也一次撒完,反正我身上零零总总就这么些伤,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有本事你也说说你的,怎么就能瘦成这样?”
林霰心肺都被霍松声堵严实了,有理也成了没理,火气冒到头顶在胸腔里,憋得他气都喘不匀。
霍松声也快冒烟:“临走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给我写的信里是怎么说的?你真够可以的戚庭霜,把我瞒得密不透风,你嘴巴真紧啊。”
林霰呼吸沉重,转过去不看霍松声:“把衣服穿上。”
霍松声光着膀子走近他,俩人一站一坐,霍松声靠近时的阴影能将林霰完全罩住。他从后捏住林霰的后颈,强迫他转过来仰起头。
瘦的脸颊都陷进去了,整张脸就剩一双眼睛还残留几分气人的功夫。
霍松声觉得自己浑身所有的疼痛都敌不上心口的疼,他看着林霰这样都快疼死了。
“戚庭霜。”霍松声咬牙说,“你存心要我的命。”
后颈处的手微微用力,林霰轻“嘶”一声,霍松声朝他逼近,狠狠吻下来。
大将军气势逼人,看着像是要将林霰生吃了。
可惜他到底不是铁打的,狠了不足眨眼功夫便败下阵来。
马车晃了一下,霍松声脑子里跟灌了一桶水似的,也跟着晃了一下。
旋即他两眼一黑,腿一软栽倒在林霰身上。
“松声!”
林霰郁结在胸腔的不悦被一个野蛮的吻化解的七七八八,继而又被突然倒下的霍松声揉碎的七零八落。
他费力捞起霍松声,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拾起放在身边的毯子盖住霍松声的上身。
这一身伤什么颜色都有,精彩极了。
林霰打开窗,他的马车有人跟着,窗一开就能叫到人。
他对外面的人说:“将军伤得很重,我们就近先找个大夫。”
天苍山位于回讫纳什部管辖内,部落里有巫医。
林霰不放心回讫的大夫,简单找人处理了一下霍松声的伤口便快马加鞭往溯望原赶。
为了照看他的身体,符尧也跟着来了。
林霰都没让符尘休息,日夜不停,终于在第二天黄昏回到了溯望原。
彼时强撑一天的霍松声已经开始发热,烧得迷迷糊糊抱着林霰说胡话。
春信和秋和合力把霍松声弄回营帐,就离开林霰这么一会功夫,霍松声吵个不停,一直在喊“庭霜”。
后来林霰就没再走了,霍松声滚烫的手一直握着他,摸到人了才安心。
霍松声身上大多是皮外伤,肩伤要严重些,他之前被箭矢射中,一直没养好,伤口反复撕裂,昨天又被乎和日珥拿毛笔扎了,牵着筋骨。
符尧仔细给他包扎上药,要林霰转告霍松声,三个月内不能有大动作了,否则要留下病根。
林霰点点头,再晚些时候,符尧将熬好的药汤送进来。
一人一碗,他先看着林霰喝完,剩下一碗林霰负责给霍松声灌下去。
天色已深,暂时停战的溯望原万籁寂静。
林霰放开霍松声的手,端起药碗吹了吹,再转回去发现霍松声醒了,正睁着一双烧红的眼睛看着他。
溯望原资源稀缺,蜡烛就点了一根。
林霰说:“醒了?”
霍松声还在耍无赖:“没有。”
林霰轻声叹息,用勺子舀了一口药:“还说我瞒你,你中箭的事也没有告诉我。”
霍松声理不直气也壮:“忘了。”
林霰把药喂到嘴边:“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忘了?”
“你不行。”
“为什么?”
“你比我精贵。”霍松声翻了个身躺平,抹了把额上的汗,“好热,待会再喝吧。”
林霰把药放下,起身去拧了条帕子过来,替霍松声擦掉脸上的汗。
霍松声闭上眼睛,拍了拍床:“上来。”
林霰说:“不上。”
霍松声又睁眼:“你上来。”
那眼睛透着高烧的疲惫,湿漉漉的,林霰抗拒不了,脱了鞋子外衣躺上去。
霍松声朝他靠过来,从背后环住林霰的腰:“别用胳膊肘顶我,我浑身都疼。”
林霰没打算动:“你别撒娇,我心软。”
霍松声生了病也不老实,细细亲吻着林霰的头发:“你心哪软了,这么硬,谁你都忍心丢下。”
林霰微微一顿:“我没有。”
霍松声收紧手臂,肩膀上的伤在动作下撕裂般疼痛。
林霰皱起眉:“你别乱动。”
霍松声非要将林霰搂紧,不留一点缝隙才罢休。
“怎么来的溯望原?”霍松声问起来。
“我在长陵收到开战军报,放心不下,当天便坐船赶来。”林霰怕他担心,说得平淡,“这一路没怎么波折,我离开长陵时病已好的七七八八。”
“嗯。”霍松声听符尘说了,路上林霰的身体倒没出什么状况,“那之前呢,病得那样厉害。我在溯望原看到天下告示,听闻要重审戚氏旧案,还在想你是怎样高兴。可你呢?你在病榻缠绵,差点……”
霍松声说不出“死掉”二字,喉头一哽,颤抖着呼出一口灼热气息:“这世上还有你在乎的人吗,你怎么敢一口气松到底的?连后路都给我想好了,给我留一个赵时晞就能一劳永逸?你算无遗策,事事都在你掌控之内,那你能不能算到十年二十年后,赵时晞是狼是虎,姓赵还是姓那齐?我告诉你,没那么好的事情,这摊子你弄出来的,你自己管,我明天就挂刀卸任,回南林做我的小侯爷去。”
说到后面又是气话了,林霰面对生气的霍松声总是很有办法,只要态度放软,那人很快就好。他摸摸霍松声的手:“我没什么都丢给你,我原本想着,若两军交战,你可以利用赵时晞的身世拖延到我带他来溯望原。”
林霰顿了顿,揪了一路的心才放下一些:“我没想到你会为时晞考虑这么多。”
霍松声亲自带兵上阵,杀上回讫,为他扫清障碍,这是林霰计划之外的事。
霍松声说:“我那是为他吗?”
林霰都知道:“你是为我,更是为了大历。”
林霰知道的,霍松声首先是镇北军的主帅,其次是大历的子民,像他们这样的人,感情要留在最后,可能最后霍松声才是林霰的伴侣。
赵时晞这条路走不走得通,以后要怎么走,怎样才能缓和两国关系,最大程度的减少战争和牺牲,这是霍松声知道赵时晞身世后第一个要考虑的事情。等他将前路一一理清,确定这条路确实可行,他才会去考虑,他要做哪些事才能让赵时晞不恨林霰。
这是一道门槛,因为只有赵时晞不恨林霰,才不会对这个国家失望,不会站到大历的对立面,才会有林霰设想的所有可能。
乱世之中,他们眼前是飘摇山河,可能数到末尾,才是无法割舍的彼此。国是大家,为了江山稳固所做的一切牺牲是大爱,只有大家稳了才有小家存在的可能,只有大爱无疆,才能绵延出子孙后代的幸福。林霰被这样考虑的霍松声吸引,也为他动容。
他托起霍松声的手放到脸侧,贴上去蹭了蹭:“我的将军,你是大历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现在大事了却得差不多了,他们才终于从大我回归小我,在这狭小军帐内,将那些恐惧一一消解。
霍松声深吸一口气,说道:“别再丢下我了,庭霜。”
林霰拉起霍松声的手抵在唇边,亲吻他的手背:“我回来了,是你把我拉回来的,我梦到你带我去溯望原跑马,你说我是你的,所以我来找你了。”
林霰抓着霍松声的手,转过身。
昏黄光线下,霍松声的目光很专注,眼里只放得下林霰一个人。
林霰抚过霍松声面颊上的汗珠,缓缓抱住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撞入瘦削的胸口,林霰疼惜道:“我不走了,属于林霰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无愧于父母兄弟,无愧于大历。今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哪里都不去,只做你一个人的戚庭霜。”
“我会努力活下去,活得久一点。”林霰终于能给这个承诺了,原来那样好听,“松声,我想和你一起变老。”
第一百四十六章
霍松声身体素质很好,就是人不安分,否则不会拖了那么久伤都没好透。
他喝了药睡到后半夜就退烧了,不过伤口疼得厉害,火辣辣的,所以没怎么睡好,醒得也早。
直到这会儿,霍松声才懂得过去君王被美色冲昏头脑,沉醉温柔乡不肯上早朝是个什么意思。他还没日理万机呢,抱着林霰,就盯人睡觉都不舍得撒手。
霍松声上身缠着纱布,林霰怕压着他,侧窝在他身边,霍松声睡醒之后就把人搂过来,林霰呼吸轻浅,羽毛似的扫在霍松声裸露的皮肤上,叫人从心底开始痒痒。
林霰睡觉轻,军营里人来人往,还有早训,他醒得也早。
一睁眼,林霰抬手摸了下霍松声,没特地摸哪儿,手伸出去摸到霍松声的小腹,轻轻抚了抚。他本意是探温度,不料霍松声这禁不住碰的立马绷紧小腹,腿也跟着动了一下。
林霰清醒大半,抬起头,手指蜷起不经意在霍松声肚脐上溜过。
霍松声“嘶”了声,逮住林霰的手:“你故意的?”
林霰一时语塞,解释道:“我看看你烧不烧。”
“身上不烧。”霍松声把林霰的手往下一带,“这儿烧得慌。”
俩人胡闹的次数不算少,霍松声总是耐不住的那一个,跟他比起来,林霰就像是个清心寡欲的圣僧,搞得霍松声总觉得自己像个不要脸的流氓,成天占人便宜。平时要是这么闹,林霰肯定懒得搭理他,若是被惹急了,害臊了,还得把霍松声说一顿。
霍松声以为今天也一样,正等着林霰推开他呢,谁知那人却一反常态,直接把他给拿捏住了。
霍松声呼吸一滞,肩膀上的伤都忘了痛不痛,全身感官全集中在一块儿了。
“伤还没好就想这些。”林霰用嘴唇沿着霍松声的下颌线轻轻地蹭,“将军火气确实挺大。”
霍松声舔了舔嘴唇,偏头想去亲林霰,谁知对方突然撤了手,人也跟着离开他。这食髓知味的感觉可不好受,霍松声瞪圆了眼:“戚庭霜?”
“哎。”林霰坐了起来,不轻不重拍了下霍松声的脑门,“你自己躺会败败火,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霍松声被林霰戏耍一通,挣扎着爬起来,气的想砸床。
“嗯?”林霰拖长声调,指了下他的肩,“伤口再撕裂,我就不管你了。”
林霰说走就走,任凭霍松声在后头咋呼地叫他名字。
走出营帐,溯望原晴空万里,极目望去能看见碧绿草原。
漠北好似一夜之间入了春。
林霰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深吸气,鼻息间是阳光落在小草上干爽的味道。好多年了,他只在梦里闻到过。
过往巡视的兵将纷纷同林霰打招呼,他们并不认识林霰,只知道他是长陵来的大官,但他们认得林霰手上的玄铁戒,那是主帅的象征。
林霰想了想,把虎符取了下来。
符尧就在隔壁帐子里,林霰先例行去搭个脉,等符尧看过,他一边放下袖口,一边说:“再去看看松声,昨天夜里他流了很多汗,我重新替他换过一次药,不知道有没有包扎好。”
有条件该洗个澡的,溯望原缺水,林霰只能用潮湿的布巾替他擦擦汗。
与符尧分开后,林霰去炊房弄了点吃的。
病中胃口不好,霍松声嘴巴挑,林霰给他煮了一碗面。
准备了两份,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滴了香油,小碗放了点小米椒。
他端着两碗面出去,没走多远碰见了春信。
春信愣了愣,快步跑上来:“我帮你端吧。”
他的神情不太自然,动作却很强硬。
林霰没说什么,把托盘交到春信手上。
俩人并肩走着,那会儿在长陵,即便不算熟稔,碰上面了也能客套几句,现在却好似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春信挑挑拣拣斟酌着问了一句:“怎么两碗?”
林霰回答说:“另一份是给时晞的。”
春信点点头,又陷入了沉默。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可无论哪句,说出来都显得单薄。
该说什么?
当年战事惨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身体还好吗?一直病怏怏的,是不是那场战争留下了病根?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和大家相认?以后又是怎么打算的?
春信发觉自己问题越多,越不知该从何问起。
字字句句如斯简单,咬在齿间却带着痛。
“春信。”林霰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明白春信在想什么,主动坦言,“活下来确实挺难的,但现在这样也很好,我已经很知足了。”
春信霎那间红了眼眶。
林霰看见了,转开目光:“不是没把你当兄弟,恰恰是这样,我怕你们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会伤心。”
春信鼻尖泛酸,那么多的问题,话到嘴边只捡一句最重要的:“你的身体……”
林霰朝他笑了一下:“会好的。”
春信没再多说。
林霰从他手上把小碗端走:“帮我送给松声,我去看看时晞。”
林霰转身要走,忽闻春信喊道:“庭霜!”
林霰扭过头:“嗯?”
“没事。”春信也笑了笑,“我就是喊你一声。”
林霰站在那里,溯望原上一缕春光正打在他身上。
陡然间,他的面容模糊起来,有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一切都像是没有变,他也从未走远。
·
赵时晞没在军帐里。
林霰把面放在桌上,外出寻了一圈,在营地后的一片无人草地上找到了他。
草原高高低低的坡子很多,赵时晞坐在高处,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林霰路走多了会气喘,因而步履缓慢。
赵时晞早就看见他,没出声也没动,就这么看着林霰一步步慢慢走过来。
等到近前,林霰微微喘息着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赵时晞仰起脸:“先生,你挡住我的光了。”
林霰顿了一下,随后往旁边让了一步,缓缓坐了下来。
清晨的风很舒适,高远的天地和安静的草原能让人想到很多事情。
赵时晞早慧,心智比同龄人都要成熟,他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单是因为他卷曲的头发和瞳孔的颜色,父皇对他的态度,对他的禁令,亦是告诉赵时晞,他在这座皇宫是个异类。
赵时晞曾想过也许此生就要在这样单调乏味的日子里虚度而过了,是林霰的出现给他灰白无色的天空添上了一抹纯净的蓝。先生倾囊相授,教会他许多道理,所以赵时晞理所当然的尊敬他,喜欢他,害怕他和嬷嬷一样死去,在林霰病重时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直到那天林霰突然要带他走。
赵时晞手上是做了一半的风筝,他连再见都还没来得及和时蕴说,就跟着林霰一道离开了长陵。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皇城,一走就是这样远。
林霰并没有和赵时晞解释太多,没说他们要去哪里,赵时晞也没有问。
他被囚困于长陵太久太久了,正疯狂接受着外面的一切。
赵时晞真的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话不需要林霰跟他说便能自己想明白。
几乎是在到达溯望原的同一时刻,赵时晞恍然明白了,自己那些有别于中原人的特征来自哪里。
从前宫中也有谣传,说赵时晞是皇帝与回人的后代,那时他半信半疑,直到踏上这片土地,赵时晞才确信,自己身上或许真的流着仇敌的血液。
可先生为什么要将他带来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个问题赵时晞想不明白了,但他有一个更加聪明的先生。
林霰看懂了他的茫然,终于肯给一个迟来的解释。
他说,时晞,抱歉,先生利用了你。
赵时晞是个被皇室放弃的孩子,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利用他。
在林霰同他坦白的当下,他首先想的是,原来我对别人也有用,然后才问为什么。
林霰坦荡的让人心冷,他告诉赵时晞,因为你是回讫皇室的后代。
那个下午,林霰将赵时晞的身世告诉了他。
十岁的孩子,平静的令人意外。
赵时晞转瞬便明白林霰为什么要带他来,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回讫的血,所以林霰要用他去和敌人做交易。
赵时晞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放弃了。
这几天他时常独自来到这片无人之地,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发现,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的消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人生碌碌,或许他在这一刻死掉,也不会有人知道。
林霰来之前,赵时晞正想到这里。
可当赵时晞看着林霰一步步走向他,步履虽然缓慢,可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坚定,好像他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物,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被林霰找到。
林霰平复着呼吸,等不再喘了,才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时晞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应道:“嗯。”
林霰盘腿而坐,他的坐姿一直以来都很端正,此刻却随意弯着背,看起来很放松:“从前有个国家,它土地广袤,富裕繁荣,因此被别国觊觎,妄图倾吞它的土地,霸占这里的资源。
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有很多不怕死的英雄站出来战斗,但也有很多同胞忌惮这些英雄的勇猛。在后来的一场战争中,英雄在同胞和敌人的加害中牺牲,除了一个人,那人运气好,在母亲的庇佑下捡回了一条命,如狗般残喘,脱胎换骨,立誓要为逝去的英雄报仇。
很多年过去,这个国家不再繁盛,内忧外患,国民矛盾日益激化。那人处心积虑回到国都,利用民愤几乎将国家搞挎,他的目的达到了,国家百废待兴,他借着国难向上爬,终于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将昔日残害英雄的同胞一一铲除,替英雄报了仇。”
赵时晞听得认真,见林霰停下来,便说道:“仇才报了一半,还有敌人那里的没有算。”
林霰点点头:“和敌人的战争一触即发,他来到前线,前线已经开战,血流成河。可当他走近了才发现,死去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两国无辜的百姓。他们向往和平,却永远消失在通往和平的路上。”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流血牺牲。”赵时晞抱紧双腿,“有了牺牲,战争就不会停止。”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林霰停顿一会,微垂下眼睛:“所以他想结束这一切,用最小的牺牲,换取尽可能长时间的和平。这不公平,也很难,但总要有人去做。边境十城,万万人口,从父辈那一代就开始守护的地方,他想还这里长久的安宁。”
故事说完了,赵时晞眨了眨眼睛。
“如果他做不到呢?人都是自私的,如果他找不到愿意牺牲的那个人呢。”
林霰说:“先辈的热血浇灌在这片土地上,英灵守护着每一个为了苍生孤军奋战的英雄。所以他相信,纵使时光不复,英勇的义士会世代传承。”
说完,林霰拍了拍赵时晞的脑袋:“走吧,面要冷了。”
赵时晞看着林霰,脑海中忽然闪过林霰不奋不顾身替他挡住刺客的身影。
“先生。”赵时晞问,“那天你挡在我前面,是真心要救我,还是怕我死了,破坏你的计划?”
林霰回忆起那天,生死之际,一切行为皆是出自本能。
他笑了笑,说道:“不记得了,可能都有吧。”
赵时晞点点头,从草坡上站了起来:“先生救命之恩,时晞还给先生。时晞祝先生身体康健,大业可成。以后……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霍松声吃过早饭,换了衣服去草场转了一圈。
符尧不给他乱跑,所以他没出去多久,但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老实的人,没正形的跨坐在草场外的栏杆上,等着林霰回来。
林霰回去要从这里过,一走就能碰见。
霍松声朝他吹了声转着弯的口哨,等林霰走过来,便不爽地问:“去哪了?给我做饭又不给我送来。”
林霰拽拽霍松声的衣袖:“坐那么高,下来。”
霍松声没立马下来,而是倾过去一点,凑近了去看林霰的眼睛:“问你话呢,上哪去了,怎么不高兴?”
林霰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闻言笑了声:“有吗,你别那么敏感。”
“嗯哼。”霍松声换了个姿势,腿叉过来横着坐,然后一捞,把林霰困在他双腿之间,“戚桐语,我跟没跟你说过,你不高兴的时候,让人特别、特别的……”
林霰挑起眉。
霍松声贴近他的耳朵,含呼着热气对他说:“特别想欺负你。”
“哦,将军的火还没下去啊。”林霰挑衅似的,“那你欺负一个试试。”
霍松声不是什么君子,对林霰尤其做不了柳下惠。早上才被林霰撩了火,没占到便宜,记着仇呢。
霍松声先是咬了下林霰的耳朵,旋即按住他的腰,往上一凑便含住他的嘴唇。
溯望原的草场又大又广,阳光太温暖了,羊群白绒花般,左一团右一簇,出来踩春。
草原上的骑兵纵马疾驰,长鞭当空震颤。
霍松声和林霰在天光下旁若无人的接吻。
早训的兵将们起初没注意,后来不知是谁先走神看见了,便一个捣一个,兵也不练了,仰长了脖子巴瞧他俩。
林霰余光瞥见,稍微退开一点,喘着气说:“看着我们呢。”
霍松声掌住他的后颈,重新黏上来:“让他们看。”
骁骑营的兄弟平时跟霍松声接触最多,这两天已经从各方传说里认识了林霰这个人,除了秋和以外,其他人都没见过戚庭霜,只以为霍松声和那位林大人是在长陵认识的,忍不住感叹:“将军真厉害,回趟长陵还给自己找了个媳妇。”
秋和正举着水囊喝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行为不太稳重,不符合秋和的性格。但一家出不了俩人精,秋和和春信跟霍松声那么多年,知道他跟戚庭霜从小亲近,可那打直的脑筋怎么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春信现在什么想法秋和不知道,反正两天了,他还没能消化霍松声跟戚庭霜好上了这回事。
霍松声仗着自己受伤,把林霰早上欠的那份一口气亲了个够本才放开他。
好不容易分开,林霰眼中浸了一层水。
霍松声抚过他的脸,双手捧起来:“听符尧说,火蛇草发芽了。”
林霰点头:“大概还要等半年。”
“嗯。”霍松声指腹粗糙,在林霰脸上摩挲的时候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好事多磨。”
林霰目光柔和,定神看了霍松声一会,忽然踏住木制围栏,往上一坐。
这动作吓了霍松声一跳,怕他摔着。
霍松声自己飞檐爬树,对林霰事事小心。
他用手在后面护了林霰一下,抓着他的小臂:“你别搞突袭,我差点没抓住你。”
林霰扶了下霍松声的腿:“没事儿。”
等林霰坐稳了,放松脊背显得有些随意。
抬眼是苍蓝色的天,巍巍山脉隐没在草原尽头,看起来万分辽阔。
林霰摸了摸掌下凹凸不平的木头,忽然说:“从前我和大哥也喜欢在这里坐着,那时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心气也高,以为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我的。”
霍松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把林霰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天下一统,不再有国境线,不再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而起战争。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百姓生活在一起,天下安定,四海太平,人们化干戈为玉帛,说着同一种语言,用同一种文字,走到哪里都是手足弟兄。”
林霰手心暖热,心里也热烘烘的,他笑道:“将军志存高远,我没想过这么多。”
霍松声捏他手指:“那你现在想一想呢。”
“唔。”林霰手指一缩,认认真真想了半晌,说道,“会有那一天的,只是到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靠了靠,头一歪倚在他身上:“那也没关系,总有人能替我们看到。”
林霰侧过脸,碰了碰霍松声的额角。
霍松声舒服地闭上眼睛:“此志万世千秋,与岁月等长。”
有风从原上轻拂而过,吹动了衣衫。
溯望原是戚庭霜的故乡,亦是他的执念。
过去十年,他不止一次梦回这里,他的父母和兄弟长眠于此,他久于病榻缠绵,想的是到了最后,他要回到这里,落叶归根,他要和故去的至亲团聚。
或许是冥冥之中,溯望原上十万英烈在保佑着戚庭霜。
再一次回到这里,迎接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林霰的心弦悄然争鸣,他寻找到霍松声的指缝,紧紧扣住,在他耳边说:“我也是。”
霍松声问道:“你也是什么?”
林霰说:“我爱你,一直爱你,此情与人间岁月等长。”
·
三日之期一到,回讫的大祭司白玫携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部落统领现身溯望原。
他们在这里见到了赵时晞,也认出了他后肩的胎记。
白玫当天便提出要带赵时晞回回讫,但被林霰拒绝。
此行旨在确认赵时晞的身份,至于何时让他回去,那要等两国拟好停战条约再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回讫比大历更加着急。
林霰亲自草拟来往文书,将那些口头协议落到实处。
条约传回长陵,由赵冉亲自审阅,确认无误后加盖印签,以朝廷的名义昭示天下。
“赵时晞”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千家万户。
离他去回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定在五月初五,大历的端午。
白玫其实对赵时晞的名字有些意见,他希望大历在承认赵时晞的同时,能让他改回国姓“那齐”。
是赵时晞没有同意。
赵时晞过了五月便满十一周岁,在此之前,他甚少见到赵安邈。
可能是因为这个孩子来的耻辱,赵安邈不愿见到他,起初是痛恨,时间久了痛恨变成了逃避。
但现在赵安邈避无可避。
她必须以母亲的身份站出来,和赵时晞一起去到回讫,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国度,履行一个母亲迟到的责任。
赵安邈这一生大起大落,同为女人,却将毒手伸向女人,作为大历的子民,却做出背叛家国之事。她理应受到惩罚,为她少不更事时犯下的错,为后来被权欲迷住双眼种下的恶。
溯望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同样也改变了她。如今回到这里,她惊悟于无数人前赴后继想要留住的和平,身为大历儿女,也该为自己的罪孽赎罪。
离开的前一天,赵安邈和赵时晞终于见了一面。
他们在军帐中待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偶尔能听见女人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镇北军骁骑营亲自护送赵氏母子离开溯望原,霍松声和林霰策马随行。
边境线上,回讫来迎接的军队已经恭候多时。
赵时晞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国家。
他站在两国交界处最后回望一眼,家乡的山离得这样近,可他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先生。”赵时晞低声说,“从今以后,我的命运会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林霰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他说:“向前走吧,做你认为对的事。”
少年不再贪恋片刻温存,毅然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入自己的王国。
林霰在边境线上驻足许久,直到回讫的军队消失在草原深处。
一件披风搭在身上,霍松声站到林霰旁边。
十一年前,霍松声在一个黄昏送走了他的少年将军。
后来他披挂上阵,也算是年少得名。
军中数不尽的少年兵将,无论是当年的靖北军,还是如今的镇北军。这个国家是由这些稚嫩的肩膀托起来的,少年的血泪倾洒黄土,铸成坚不可摧的城墙,誓死捍卫民族的尊严。
“不是只有穿着铠甲的人才是英雄。”霍松声眺望远方,握住林霰的手,“时晞也是我们的英雄,还有很多为了明天奋不顾身的人,他们都是英雄。”
斜阳暖黄的光点照在林霰眼睛里,叫他眼眶升温。
许久后,他含着笑意轻声说:“嗯,我们不要辜负英雄。”
时光无痕,每个时代都需要英雄,每个时代都不缺英雄。
历史的丰碑会铭刻住前进道路上每一位英勇的斗士,他们或许不起眼,或许很渺小,或许此时此刻正孤军奋战,但英雄的脚步不会停止,史诗的篇章会不断续写。
微弱的星火终会在时代的尽头,燃起一只足以照亮天下的火把。
那是前人的梦想,亦是指引后辈走下去的明灯。
第一百四十八章
溯望原在连年的战火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漠北十城的百姓欢呼雀跃,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
林霰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人,他不轻易承诺,但答应过河长明会带他回溯望原,那就一定会做到。
当年战场混乱,河长明母亲埋葬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林霰擅自做主,将河长明葬在靠近边境的草原之上。
河长明是汉人和回人结合生下的孩子,林霰希望他可以见证两国的和平。
一个月后,一封来自长陵的通告送抵溯望原。
那是一片明黄色的绸布,寥寥几字,昭示天下,以朝廷名义为戚氏平反。
漠北百姓哀声恸哭。
戚家不再是大历的禁忌,百姓纷纷感怀,为靖北军焚香超度,那香味穿越大漠来到溯望原,拂动了镇北军三面军旗。
那三面旗分别写着,镇北、靖北和戚。
镇北军由靖北军而来,靖北军是戚家一手创立。
夜里,霍松声处理完军务回到营帐,林霰已经睡下。
近日溯望原罕见下了两场雨,温度降了下来,林霰有些咳嗽,吃了药后便泛起困,于是没等霍松声回来。
霍松声向他走近,轻轻抽走林霰攥在手中的绸布。
林霰手心一空,敏感地睁开眼睛。
霍松声拍他后背,俯下身和林霰蹭了蹭鼻尖,小声说:“接着睡,我帮你收起来。”
林霰放心的睡了。
如今溯望原和回讫停战,边境太平,霍松声忙完手上的事可以休息一阵。
他带着林霰去了漠北的主城青州,当年的靖北王府就建在青州,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他的府邸被长陵来的官员查抄,百姓为戚家建的衣冠冢也被推平。
漠北战乱多年,不如中原繁华,甚至逊色许多。
林霰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觉得这里似乎还停在十一年前,和印象中没几分变化。
平反后,戚家的封条便撤下了。
多年无人居住,院中长满杂草,霍松声提前派人过来清理,尽力恢复院景原貌。
到了家门口,林霰微微顿足,都说近乡情怯,连林霰也无法免俗。
霍松声拉起他的手:“咱们就在这住一段日子,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这安逸时光来之不易,林霰点点头,跟霍松声一起走了进去。
家中虽然打扫干净,但经年累月尘埃落尽,家具摆设眼见着旧了很多。
林霰绕府走了一圈,觉得眼前的一切似在提醒他,还是回不去了。
俩人暂时在靖北王府住了下来。
王府无人,仅他们两个,霍松声怕林霰觉得冷清,晚上溜街时给他买了只黑毛八哥。
林霰起初不太想要,嫌吵,但拗不过霍松声蹿腾,最后还是将鸟带了回去。
天下的八哥都一样,果然叽叽喳喳吵得没完。
霍松声又有点后悔,蒙在被子里捂耳朵,说要把这烦人的鸟给炖了。
林霰拉开被子:“买也是你要买的,如今你又嫌吵,多大人了,怎么还小孩子心性。”
霍松声在林霰面前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仗着有人哄,所以为所欲为。
霍松声枕上林霰的腿,一只手揪了自己几缕头发:“我不是怕你无聊,给你买只鸟解解闷。你从前在侯府不是挺爱逗鸟,惹得家里那只八哥看到我就瞎叫。”
林霰打趣道:“叫什么啊。”
霍松声一甩手:“你别装啊,我不信你不记得。”
“哦,那我想想。”林霰忍不住笑出了声,“是不是说,霍松声,小媳……”
霍松声一个鲤鱼打挺直接给林霰按进被子里,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故意的吧。”
林霰被挡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霍松声看着看着就被那双眼睛蛊惑,手挪开,对着林霰的嘴唇亲过去。
林霰风寒未愈,怕过给霍松声,这两天都没怎么让霍松声胡闹。他抵了下霍松声的肩膀,嘴唇亮晶晶的:“起来,我还在咳嗽。”
霍松声往肩膀上一看:“你碰着我伤口了。”
他伤口早好了,林霰用了点力:“你起不起?”
霍松声笑嘻嘻地咬林霰的下巴,逮住他双手,一把按在头顶:“不起,就不起。”
林霰都被他弄笑了,霍松声顺势探入他口中,搅弄他的舌头。
房间里的温度缓慢升高。
林霰仰起脸,气喘吁吁地承受着。
霍松声把他翻过去,衣衫褪下一半,亲吻他肩上的刺青。
林霰微凉的皮肤在霍松声的唇舌下变热发烫,他耐不住这样,转回来,捏住霍松声的后颈将人压过去。
霍松声舔了舔唇:“宝贝儿,好凶啊。”
林霰没说话,忽然抬手掌住了霍松声的脖子,将他的脸往旁边一转。
他含吮着霍松声的脖子,坐在霍松声肚子上,细吻他的耳垂。
霍松声一双手就能将林霰的腰整个环起来,他用了点力,提着林霰往下一坐,自己也跟着坐起来。
林霰气息不稳,胸膛起伏得十分剧烈。俩人贴得极近,能将霍松声眼睛里压不住的欲望看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来吗?”
霍松声啄吻着林霰的下颌,含糊说:“不凭本事说话了?”
林霰还算镇定:“我觉得你忍不住了。”
霍松声叹了口气,掐着林霰的腰把他从身上请下去,然后抱着他,头靠在他肩窝里:“我缓缓。”
林霰手虚虚搭在霍松声背上,说点别的分散他的注意力:“府里太安静了,明日叫符尘和符尧过来住吧。等什么时候回长陵,把七福也接过来,若是霍伯伯霍伯母愿意,也一起过来。”
“我爹娘岁数大了,估计不想折腾。”霍松声声音闷闷的,“或者我们在漠北住一阵,等你住腻了,就去南林再住一阵。”
“也行。”林霰说。
霍松声缓了半天才平静,从林霰身上抬起头:“确实不能整日和你腻在房里,有点伤我的身。”
林霰张了张嘴,想说要不你就来吧,不要紧。
还没开口,霍松声突然套起鞋子,把林霰也拉起来。
林霰一头雾水:“做什么去?”
“有个地方忘了带你去。”
初夏夜风微热,霍松声扣着林霰的手一路穿过草木稀疏的院子。
林霰熟知王府地形,已经知道霍松声要带他去哪里了。
后院紧邻着一间祠堂,也是一早便准备过,祠堂中有长明灯,有香火,架子上有三块牌位。
从前世人想要祭拜靖北军和戚氏父子总要偷偷摸摸,即便立碑也不敢写下他们的名字。
当年戚氏父子战死,尸骨无人收殓,和无数靖北军的尸身一道,草草就掩埋了,已经无法找到他们埋骨的地方。戚时靖的头颅被割下,连同林雪吟一起曝尸城墙,霍城跟回讫打了一仗抢回他们,偷偷安葬在溯望原上。
现在不同了,人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提起当年惨剧,不用再担心触了谁的眉头,会不会因此获罪。
前些日子,霍松声带林霰去祭拜父母,林霰亲手为戚时靖和林雪吟立了一座写上挽联的碑。只是大哥,终究是找不到了。
霍松声点亮祠堂,将香炉点上。
飘渺白雾腾然而升,霍松声将那则告示交还给林霰,说道:“庭霜,这么好的消息,你不快点告诉戚伯伯和林姨?”
林霰望着牌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绸布。
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着香炉里微弱的火苗,将布点燃。
随着缭绕的烟雾充盈一室,林霰被熏到酸疼的眼睛缓缓合上。
自从收到消息便震颤的情绪赫然溃堤,林霰“噗通”跪在地上,含泪说道:“爹,娘,大哥,你们清白了。”
霍松声缓缓走了出去,关上祠堂的门。
庭霜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应当有很多话想和家人说。
霍松声安静坐在门外的台阶下,漠北天空辽阔,月亮便显得很近,也比别处亮。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林霰来到霍松声身旁。
霍松声坐在那里,张开双手:“来,我抱抱。”
林霰俯下身,被霍松声抱了个满怀。
他眼睛还很红,哭得鼻子不通,很奇怪的是,哪怕林霰病成那样躺在床上,霍松声觉得他脆弱,但没有觉得他可怜,一个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努力想活下去的人,只会让人觉得他很坚强。反而是现在,林霰梨花带雨地看过来,霍松声觉得他好可怜。
“小可怜。”霍松声摸摸林霰的眼睛,“和戚伯伯说什么了?”
林霰退开一点,坐下来:“说说这些年,也说说以后。”
霍松声诧异地看向他。
林霰说:“我跟我爹娘还有大哥,说了我们的事。”
哪怕戚时靖和林雪吟已经故去多年,霍松声听了这话还是“啊”了声。他揪了下耳朵,那是霍松声害臊时的小动作。
“你说……什么啊?”
别是什么爱不爱的,酸掉人大牙。
林霰牵了一下霍松声的手:“也没什么,就是说我们定下了。”
霍松声故作镇定,端的一副大将军气势:“什么叫定下了?”
“定过亲,见过父母,两情相悦,后半生都不分开的意思。”
“靠。”霍松声脸一热,大将军的气势仅维持眨眼功夫,“谁跟你定过亲啊!”
“娃娃亲也是亲么。”林霰勾了下霍松声的手心,“再说,你又不吃亏,当初都以为我是女孩儿。”
有些话两个人的时候随便玩笑随便说,当着父母的面说起来就不行。
霍松声搓了搓脸。
林霰稀奇地看着他:“你脸皮这么厚也会害羞?”
“那要看跟谁。”霍松声说,“跟你我当然用不着害羞啊。”
“哦。”林霰用手背蹭蹭他的脸,“那你认不认啊。”
认什么,认亲还是认情?那不早八百年就认了,还认得死死的,爬都爬不出来。
霍松声忍着牙疼:“认认认,你快别说了。”
“说得好像你不情愿。”林霰抽回手,“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再跟我爹娘说说去。”
“哎!”霍松声拉住他,“谁不请愿?有这人吗?话都说了可不带往回收的,你打架不讲武德就算了,讲话不能也这样。”
林霰歪着头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霍松声手一伸把林霰抱过来。
月色当空。
霍松声小声嘀咕:“我不知道多想,你快饶了我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正文完
在朝廷为戚家平反的一个月之后,长陵传来讣告,当朝皇帝赵渊在广垣宫病逝。
大历进入了为期四十九天的国丧期。
国丧期内全国不许奏乐,不准屠宰,禁止民间嫁娶。寺庙道观日日鸣钟,敲满三万次为皇帝送行。
国丧期满后,晏清王赵冉正式即位,改国号为“昭”,意在昭辉拂世,清正公义。
值得一提的是,国丧期间,刚刚接任回讫王位的赵时晞,以回讫皇室的名义向长陵发去悼词。国丧期甫一结束,赵时晞即刻联系昭国新帝,商讨两国商贸往来。
回讫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如果不向昭国侵略,仅靠他们自己很难维持全国百姓的生存。
恰巧林霰就在溯望原,赵冉一封信写给林霰,让他负责和回讫交涉。
边境的稳定仅仅只靠一个拥有皇室血脉的赵时晞还远远不够,昭国要想长久的稳定,首先要打消的是回讫侵略的野心,最直接的就是给他们足以生存的资源。但资源不能白给,那无异于给昭国养了一只寄生虫,首先是资源置换,昭国可以吃点亏,通过贸易往来,带动回讫的经济。等到回讫国内稳定下来,再开放一条口子,适当允许回人进入昭国。
人口的流动所带来的经济利益无可估量,可两国毕竟有仇恨横在那里,这一举措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漠北境内不稳。这时就需要律法的约束,一套完备的政策要提前制定,不单要考虑到漠北百姓,也要顾及到回人。
如果情况好的话,二十年内,昭国和回讫不再有战争,两国百姓亦可在和平环境下互相往来。赵时晞的存在是一柄双刃剑,如果能用好,回讫归顺大历,彻底被大历同化就是百年之事。
霍松声靠在桌前,手中是林霰写了半个多月的案稿,厚厚一沓,耗费诸多心力。
“休息一会吧。”霍松声把案稿放回去。
林霰搁下笔,按住手腕甩了一下。
“手疼吗?”霍松声跑去他身边,没正样地坐上桌,握起林霰的手腕捏了捏。
林霰摇摇头:“不疼,就是有点酸。”
霍松声热乎乎的手掌贴着他手腕,叹气说:“两国来往是长久之计,哪有你这样的,现在就要事无巨细全部写下来,知道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吗。”
“大的框架要先搭好,这样才能适时做调整。”林霰说,“诸如我们想往哪个方向推进,日后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实现怎样的结果,若是没个目标在前面牵头,很容易跑偏。”
霍松声不是不懂这些,就是心疼林霰辛苦,而且费脑子。
外面阳光正好,林霰在房里坐大半天了,他拉人起来:“那也不能总在桌前坐着,眼睛都要看坏了,走,去院子里转转。你上个月种的花,我刚刚去看的时候发现它发芽了。”
漠北已经进入夏天,林霰体寒,大热天还将领口扎得严严实实,不过太阳下站一会儿便觉出热了,他松了松领口,被霍松声拉得弯下腰。
“看,长小苗了。”
花种是晚上散步时在集市上买的,没问是什么品种,买了好几包。
院子里头有一块地,从前林雪吟爱在这里种花,围栏圈起来,林霰记得当时还有许多藤系植物,能顺着围栏爬一周,非常好看。
霍松声把杂草都清掉了,那时候在都津没白读养花大全,还知道培土。种子是林霰撒进去的,日常浇水施肥都是霍松声在做,他每天要去溯望原,但无论多晚都会回来,惦记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皇天不负有心人,才一个月呢,都发芽了。
霍松声挺开心。
见他喜上眉梢,林霰也不禁心情愉悦。
符尧早就说了,林霰的病不能忧思过重,情绪是发作的开关,霍松声是个会哄人开心的,林霰成日在他身边被感染着,脸上笑容眼见着变多了。
“嗯,发芽了。”林霰蹲下来,冷白的指尖轻触嫩芽,由衷地说,“真好。”
霍松声捡起放在一边的小铲子,撸起袖子给花草松土:“庭霜,其实看了你的案稿之后,我有一个想法。”
林霰把肥料递给霍松声:“说来听听。”
“起初我是想着西海的航道年底就要通航,回讫那一段干脆一起挖了算了,将来建海事司,海上诸国贸易往来,也带回讫分一杯羹。后来还是觉得不妥,时晞毕竟还小,打通回讫的航运线有风险,若是回讫有不臣之心,能在这条航线上做太多事了,所以我想过几年再说。”
“你考虑得对,时晞在回讫羽翼未丰,航线一旦打通,若回讫勾结海上岛国重起歹心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有西海的例子在前,回讫如果不能彻底臣服,这条线还是先不动为妙。”
霍松声点点头:“我想的是另一件事。”
林霰问:“什么?”
霍松声停下手中动作,凑近林霰耳边,压低声音说:“溯望原下的火油湖。”
林霰警觉地抬起眼,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眼。他把霍松声手里的铲子拿走放到一边,拉他起来:“回房间说。”
漠北火油湖的秘密知道的人屈指可数,一半还都已经死了。饶是赵渊昏聩,在这件事上,他也是守口如瓶,没敢动一点心思。
这个火油湖事关重大,它背后的利益无可估量,就连林霰也不敢轻易触碰。
门关上,林霰面色严肃:“松声,你想说什么?”
霍松声也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作风,正经起来:“我在想,我们是时候启用火油湖了。”
林霰书桌背后是一张巨大的军事防线图,从上面可以清晰的看到,昭国的军事分布。
昭国按区域划分,漠北、吴东、南方和西南共四大军区,在役军人超过四十万。可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主要用来抵御外敌的军备十之八九都是冷兵器。
现今昭国境内已经公布的火油开采点只有西海一处,西海海域辽阔,海上还有不少岛国一同瓜分,真的到手的寥寥无几,用来做军备完全不够。
当初杜隐丞计划修建战船,在战船上加装火炮来对付海寇,烧的就是西海的火油。
“我之前去赤禹运粮便听到风声,言传赤禹境内发现了一个火油点。”
这是一个新的风向,天下之大,资源不会全部落在一个地方,昭国地广占了不少好处,但如果不加以利用,而是一味搁置,迟早会落到别人后面去。
“火油这个东西,谁都想去分一杯羹。赤禹虽然不如回讫野心大,但一旦让他们掌握火油,一定不会满足现状。昭国是一块非常肥美的羊肉,一旦将来他们的炮口对向我们,依然依赖冷兵器作战的我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火炮射程远,攻击范围广,一炮轰下去一个营地都能铲平,这不是刀剑可已比拟的。
霍松声从发现火油湖的存在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火油是制作军事武器的完美搭档,随着国家实力的扩充,未来还会有更多国家在发展的过程中陆续发现火油点,然后利用火油装备自己的军防,扩大自己的领域。
到时国与国之间军事博弈就看谁家能在火油上有足够的话语权。
霍松声思虑深重:“国之重器,不可或缺。将来的军事装备,火器是大势所趋。即便我们无意于对外扩张,但它是我们守护家园的武器。庭霜,我们不能止步不前。”
林霰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利益滋生罪恶,火油湖的位置太敏感了,就在两国交界处,换个角度,如果林霰今天代表的是回讫,他也不会甘心放过这么一块肥肉。
这还只是对外,古往今来因利益纠葛而起的内乱数不胜数,如何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火油湖生事,也是要考虑的问题。
不过霍松声说的没错,火器是大势所趋,火油湖的秘密不会一直尘封地下,他们确实该早做打算。
好在现在回讫有时晞,只要时晞不变,就等于给回讫上了一道保险。
“庭霜。”霍松声说,“如果你赞成我的想法,也信任我,便将火油湖交给我。我身为镇北军主帅,必须要对漠北的百姓负责任。作为昭国的一份子,我也必须要保护我的国家。”
林霰久久看着霍松声,曾经少不更事的男孩子已经能在自己的领域运筹帷幄,信誓旦旦的模样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林霰向前一步,轻轻抱住霍松声:“我相信你能做好,松声,我有没有说过,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霍松声搭上林霰的背:“你好像说过。”
“那就再说一次。”林霰笑了笑,“你比我更了解漠北,了解回讫,了解军事,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是你也记得,如果有难处,来找我,我虽然没你专业,但能陪你一起想办法。”
霍松声一偏头,亲着林霰的脖颈:“你什么不懂,就会哄我。”
“认真的。”林霰放开霍松声一点,极骄傲地说,“你是昭国最骁勇的将军,是我的骄傲。”
霍松声被夸赞的美上天,尾巴都要翘起来。
他一下拖着屁股把林霰抱起来就往外跑。
林霰扶稳他的脖子:“去哪?”
“去跑马。”霍松声说,“让你看看我的威风。”
霍松声把林霰抱上马,在后拥着他,扯起缰绳就往溯望原去。
烈马在青州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一路出城,不多时便踏上辽阔草原。
霍松声有力的心跳顶撞着林霰的后背,过快的速度将风都卷起来。
大将军第一次带心上人跑马,孔雀开屏似的,当着草原上列队操练的军将的面,大摇大摆转了一圈,然后径直而上,迎着烈日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
林霰心脏跳得太快了,身体有些负荷不了,转头对霍松声说:“慢一点,松声!”
霍松声干脆松了缰绳,掐住林霰的颊肉,狠狠地亲吻他。
乘风的速度慢了下来。
林霰抓住霍松声的手,按在自己心房的位置,两个月前一摸都是骨头的胸口,已经薄薄的养回一点肉。
霍松声攻势渐缓,却不肯松手,含糊不清地问他:“我好看吗?”
林霰喘个不停,托起霍松声的脸:“特别好看。”
霍松声被林霰眼中的沉迷击中了,捞起林霰的腰想带他下马,不料落地时踩在一处斜坡上,一个没站稳便滚了下去。
俩人紧紧抱着,小草柔软,霍松声护着林霰的头,滚到坡下才停住。
林霰伏在霍松声身上,霍松声笑个不停:“完了,我高大的形象全毁了。”
林霰撑起来一点,碰了碰霍松声的嘴角:“不重要,你在我心里一直高大。”
他翻个身趟到旁边,阳光有些刺眼,林霰有点睁不开眼睛,但不想遮。
湛蓝的天空上有大朵大朵的白云,鸿雁从山这头飞到山的那头。
霍松声撞了一下林霰的腿:“说点什么。”
林霰懒洋洋地眯着眼:“说什么?”
“这么美的景,你不表达一下想法?”
林霰枕着自己的手臂,扭脸过去:“你为什么不表达?”
霍松声无赖道:“我想先听你说。”
林霰转了回去,其实他内心平和,一点想法都没有。可此情此景,爱人就在身边,心中没有任何杂绪就能说明所有。
半晌,林霰不急不慢道:“我觉得很幸福。”
说完,也撞了下霍松声的腿:“该你了。”
霍松声拖长声音“嗯”了一声,舒服地闭起眼睛。
“我觉得……”霍松声带着笑说,“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说完,他摸过去,半边身体压在林霰身上,就这么搂着他。
手脚攀在一起,衣衫交叠,连发丝都缠绕着。
林霰深深吸了一口草原上新鲜的空气,浑身都松弛着,懒懒道:“嗯,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正文完】——
正文部分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几个月来的陪伴,也感谢大家对庭霜和松声的喜欢。工作原因经常请假不能按时更新,很感谢大家的包容。
文章停在这里是不希望大家对攻受有太多的定义,攻受只是体位,不存在谁让谁,松声和庭霜谁都不介意在下面,感情到了就自然的发生了。
这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小说,它不完美,我不希望大家因为庭霜惨就偏爱他,更不希望大家因为我着重描写了庭霜的部分给这篇文章打上这样那样的标签,这不是什么攻控文也不是什么受控文,每个人对情感的定义不一样,我不希望被过度的解读,我希望大家可以在我拙劣的文笔中看到的更多是先辈一代代传下来的家国精神和后人对这个精神的传承,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不论在哪个年代,都有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为我们的美好生活负重前行。
感谢你看到这里,番外容我休息两天再写。
新文还没想好写啥,先放个预收在专栏,回头想好了再改。
最后,文章结束了也让我听听你们的想法?如果你们愿意跟我分享的话。
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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