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狠狠抹了把脸。
很好，至少不是“不好看”，而是“报看”，这孩子他有在努力委婉了……
金宵晨则呛了出来。
刚才老师调教赵冬那一段他其实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毕竟不是专业演员，不好说他是不是专业素养不到位才会理解不了高雅的艺术……
薛笑拧着眉头道：“赵哥，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赵冬还未说话，金宵晨看了眼他们身后的摄像大哥，赶紧回头，压低声音道：“我们这样不好吧？”
他们要是甩开了摄像师倒也算了，可现在不是没能甩开么！
这一切都被镜头记录着，他们但凡有点违抗老师的意思，到时候剪辑出来都会很尴尬的啊。
薛笑抿唇。
金宵晨的顾虑他明白。
如果只牵涉到他自己也就算了，可他现在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会牵涉到一整个小组，薛笑自己多少也会有些顾虑。
可这镜头明摆着是躲不掉了，话不直说也不行啊，难道还要浪费一整个白天时间，等到晚上关麦了再偷偷摸摸说？
像刚才那样的表演，他们要怎么拿出去给观众看？
赵冬的性子比两人稳重很多，金宵晨下意识看向他，想看看这位老大哥有没有更稳妥点的想法。
赵冬侧首瞄了眼镜头。
摄像大哥稳稳托着那台机器，他们看不到摄像大哥的眼睛，只能看到那黑洞洞的镜头，感受到那机械的视线。
镜头这东西，演员真是成在于它，毁在于它啊。
赵冬不免叹息。
回过头，他说道：“笑，说说你的想法吧。”
金宵晨一脸惊讶。
薛笑松了口气。
*
下午一点的食堂已经没有人，大概很多组早就吃完了。
三人对镜头自暴自弃之后，说话也就不再顾虑。
薛笑说：“不好看，真的不好看，按照赵哥你刚才那样的演法，到时候现场观众一定会笑出来的。”
金宵晨也放弃在镜头前遮遮掩掩了，道：“嗐，刚才范学那三个人就在笑呢，笑得可开心了。”
他停顿了下，似乎是在忍。
赵冬瞧他这幅模样哭笑不得，下巴朝那摄像大哥扬了扬：“都说到这地步了，还怕啥，说！”
摄像大哥：“……”
金宵晨：“哎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那组能照搬原作的表演，我们组就要改来改去的？范学和沈老师的气质很像？哈？”
赵冬：“唔，这个嘛，这倒是……”
薛笑掷地有声：“绝、对没有的事！”
金宵晨：“我就说！”
赵冬：“……”
摄像大哥：“…………”
他努力托了托手上笨重的机器，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金宵晨趴到了餐桌上，征询意见：“要不我们还是改回原作演法算了？”
没想到薛笑摇了摇头，道：“这我倒觉得也不必。”
“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整是有必要的，但这不是因为我们演得不如另外一组，也不是因为我们必须要让观众产生新鲜感，而是因为演员与角色本来就该是互相靠近的。”
影视剧剧组在选角时，总是需要让演员贴近角色。
而就算是在这种精细挑选过的情况下，定完演员之后，也需要再让角色贴近演员。
就像是捏一块橡皮泥，左捏捏，右捏捏，前后上下都调整过了，才能捏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来。
诚然，在重现经典剧目的舞台上，改动需要谨慎，可也绝对不能畏手畏脚。
赵东点点头：“确实。”
薛笑客观地说：“关于张扬这个角色的改动，我觉得那位老师说得也并没有错。”
那位老师今天教的很多东西，确实帮助到了他们三人。
所以薛笑始终称对方一声“老师”。
可那位老师的教学过程当中，也着实混进去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私货。
金宵晨瞅瞅俩人，懵逼了：“那怎么说，我们还改不改啊？”
“改，至少赵哥那个经典一幕得改种演法，”薛笑起身，端着餐盘，依旧是那雷厉风行的作风，“吃完了吧？咱们找块空地重新排一排。”
大夏天在室外排练得中暑，但他们也不想重回四楼那个教室和范学他们凑一块儿了，便随便找了个空的教室。
赵冬先是按照老师教他的方式重新演了遍。
金宵晨不忍直视，这会儿终于说出了真心话：“赵哥你要是真这么演，这段能成你演员路上的黑历史，乌漆嘛黑的那种黑！”
赵冬讪讪。
他又按照原作演了遍。
因为今天排练过程中，范学始终背对着他们三人，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演，所以没法拿赵冬和他比。
但如果和原电影里的沈亭言比，那么赵冬的缺陷是很明显的。
“眼神不够，”金宵晨咂摸着嘴，“我记得我当初看电影的时候，那镜头一转，沈老师的那个眼神直接炸得我脑子嗡嗡作响，然后他眼珠子一转，看向镜头，也就是张扬，我当时鸡皮疙瘩狂冒。”
近距离撞上那样的眼神，他能被吓得满地乱爬吧。
可赵冬的眼神没达到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有点无聊。
赵冬坐了起来，抓了抓脑袋，也愁得叹了口气。
最开始会选择沈亭言这个角色，自然是因为赵冬有野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喜欢这个角色，觉得自己可以试试驾驭。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片场巨星》提供给了他们这些小小的透明演员梦寐以求的机会，却也着实让他们看到了自己与巨星之间的差距。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忽然触上了赵冬的脚踝。
赵冬下意识抖动了下。
薛笑跪坐在他身边，手掌覆在那，喃喃道：“‘抖动不停’其实是一个很妙的改动，但绝对不能从头到尾一直那样笑，那种演法是没有‘节奏’的。”
“我在替你解绳子，在这过程中，我的视线和现场镜头一直在你的脚上，你的脚始终在微微颤抖。”
薛笑做起了解绳子的动作。
赵冬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他赶紧配合地侧躺回了地上，迅速地进入了角色。
“最开始是无声的颤抖……”薛笑说着，停顿了下来。
他好似在思考，停了好几秒，微微歪过头，轻声道：“从某一刻起，你的喉咙里忽然泄露出了气声，有点像是哽咽。”
寂静了一瞬。
很快，教室里响起了某种类似于急促喘..息，又像是小兽呜咽般的声音。
“这声音让我觉得有点好笑，”薛笑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好笑的表情，他说出了那句改动过的台词，“还在发抖呢，看你平时胆子这么大，其实也不怎么样么。”
随着这句话，薛笑转过头。
赵冬好像终于找到了感觉。
他正直勾勾盯着虚空一处，微微张嘴笑着，像是正在看着李学明和下属的背影，亦像是亲眼窥探到他设计的游戏来到了最高潮的一幕。
那种发自内心的孩童般的喜悦与兴奋糅杂进了他眼睛里的黑色阴冷漩涡中，显得既诡异又荒诞。
下一秒，他那气声的笑忽然一停。
眼珠子一转。
他就保持着那样一张诡异的笑脸，对上了薛笑的目光。
然而没有被识破的恐惧与慌张。
这个男人的眼睛与嘴角弯出了更夸张、更放肆的弧度。
这已经不似人脸，更似假面。
金宵晨好像眼睛被人砸了一拳似的，捂着眼大喊一声：“哎呦我草！”
连忙后退一步。
他被精神污染到了！
薛笑戏一收，惊喜道：“赵哥，这个可以！”
金宵晨哇哇大叫：“赵哥你是怎么做出这种表情的！也太变态了吧，你这张脸可塑性也太强了！”
赵冬出了戏，他没想到金宵晨反应这么激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有这么夸张？我自己看不到，也不知道……”
“你可别看了，不然保管你今晚睡不着觉！”
赵冬：“嘿，你小子说得我好奇起来了，笑，咱们重新来一次，小金你就在旁边拿手机帮我录着，回头我看一看。”
金宵晨：“救命！”
……
这一整个下午，他们在教室里就没停下来过。
回过神时，夕阳西下，暮色四起。
金宵晨累得躺在原地起不来。
他感叹道：“排戏好爽啊，光是今天一天时间，我感觉我就学习到了很多。”
“你小子可以啊，”赵冬用随身带着的毛巾擦着汗，“你以前真没演过戏？我看你底子可比我好多了，我当初接触演戏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厉害。”
金宵晨也不过就是今早上面对老师时紧张了一下，后面的表现可以说是进步神速。
金宵晨：“真没演过，不过我从小到大就特别爱模仿电视剧里的那些角色，尤其是什么大将军啊，警察啊，军人啊！”
从这点上来说，他选择李学明这个角色可以说是得偿所愿了。
赵冬：“那我倒也是。”
薛笑在一旁喝着水，听到这话笑弯了眼睛。
“笑也是吧？”赵冬说，“喜欢演戏的人，十个里面有八个都这样。”
“哈哈哈，找到同好的感觉可真好，”金宵晨翻身坐了起来，“不过我之前真没想过，为了演好一个角色你们可以把细节扒到这种程度。”
薛笑和赵冬对细节的注意可以说是到了恐怖的程度。
从语气的轻重，表情的大小，到小动作的伏笔埋藏等等，看见这两人这么敬业，金宵晨的信心也噌噌噌冒了上来——
违抗老师算什么，在镜头前形象不好算什么！
他就不信都做到这程度了，他们小组的表演效果还会不行！
演员演员，最终还是要拿戏说话的嘛！
赵冬笑说：“咱们现在演的好歹是经典剧作的重要角色，扒得不细怎么演啊，当初就算演的是个路人甲，我还得仔细想想要怎么表现呢。”
金宵晨瞪大了眼睛。
薛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演一具尸体都要考虑是得死得痛苦还是死得安详。”
赵冬：“演个路人，第一遍走的时候笑，第二遍走的时候闲适，第三遍走的时候吵架。”
薛笑：“演个演唱会观众还要考虑要不要感动得哭呢！”
赵冬转过头，对金宵晨笑问：“这叫什么，知道不？”
金宵晨傻傻摇头。
“这叫缺存在感。”赵冬说完自己就大笑了起来。
薛笑也笑。
可不就是缺存在感。
任何一个渴望戏份的演员都会这样。
可影视剧是恰恰不允许背景板过度抢戏的。
于是他们只能死死压抑着内心的渴望，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悄悄地享受那一点乐趣。
金宵晨怔住了。
他忽然抓了抓脑袋，低头道：“突然觉得我运气好像挺好的……”
没有走过这些群演龙套的路，上来就是《片场巨星》这么大个舞台。
可说完，他就停了下来，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薛笑与赵冬并未介意。
薛笑拧上了瓶盖，赵冬揉了把金宵晨的脑袋。
“运气好，是件好事儿。”
*
【备采】
“那么，你是否曾有一瞬间考虑过，你们擅自改动了老师教给你们的演法，有可能会导致登台表演效果不好，进而影响到后续的比赛进程呢？”
“《片场巨星》的舞台，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宝贵的机会吧。”
镜头前，光芒聚焦点之中的青年温软地笑着，说：“表演不是一门能轻易得到答案的学问，这是一个导演曾经告诉过我的话。”
“不要一味遵循别人的想法，而是要自己动脑子想，就算导演很凶，只要觉得有一丁点不对劲，就得大着胆子提出来。演员决不能成为提线木偶。”
“是过去跑龙套的剧组里遇到的导演说的？”
“是，”青年顿了顿，垂眸说，“那位导演曾经确实教了我很多。”
*
第二天，各个小组的助演抵达了营地，如火如荼参与到了排演当中。
中午吃饭前，赵冬和金宵晨被叫去录备采，助演也有事先走了，薛笑一个人刚走出教学楼，就被叫住。
“副导演？”薛笑勉强想起来面前这位是谁，连忙改口喊了声，“高导。”
这位节目组副导演人称老高，今年三十岁，有些发胖，为人亲和，学员当中有几个和他关系不错，很喜欢和他开玩笑。
老高是匆忙赶过来的，人都还在喘着气：“赵冬和金宵晨不在？”
“他们去录采访了。”
“哦哦……薛笑，我找你有事儿，你的微博还没有认证过是吧？”
节目组在确定下来学员名单之后，就问每个人收集了各大社交平台的账号。
薛笑说是一个演员，可微博账号普普通通，就跟纯素人晒日常用的一样，根本没人知道这是演员薛笑的微博。
当然了，老高理解有些人就是低调，不喜欢营业，可既然上了他们这档节目，那还是得配合配合节目组转发些宣传微博。
他商量着道：“你要实在不想影响你现在这个账号，要不就重新开一个？”
薛笑连忙道：“没关系，我改一下微博id吧。”
这对薛笑来说不是大事，过去一直没把微博账号改成“演员薛笑”也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
薛笑这么听话省了老高不少事，他擦擦被热出来的汗，道：“诶，好，那你改一下，改完了之后，偶尔配合我们运作下微博就可以。”
薛笑低头操作了起来。
阳光落在青年的黑发上，洒在他的眼睫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使这个青年看起来更加温软无害。
老高想起了今天早上才知道，他也才刚处理完的一件事，脑壳疼了起来。
他过来这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薛笑的微博账号。
斟酌了下，他开口说：“昨天那样的事，后面不会再发生了。”
薛笑一愣，倏地抬起头。
老高沉默了下，说：“负责你们仨的那两个联系人我都给换了，今天会有另外一个同事来加你们微信好友，到时候你和赵冬、金宵晨都通过一下。昨天那个摄像我也已经调出了节目组，不会再让他参与这个节目了。至于那个排练老师么……”
老高抓了抓脑袋，叹了口气：“反正过了这个环节你们也遇不到他了。”
薛笑一脸惊讶。
老高本以为薛笑肯定会问很多问题，比如这些事到底是谁干的，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那除了把工作人员赶出节目组之外，罪魁祸首有没有惩罚措施之类的……
最后那个问题会让老高有点为难。
可薛笑最终竟什么都没问。
他只讶异了片刻，便敛起了神情。
随后，他垂了垂眸，弯了弯唇，道：“好，谢谢高导。”
这下轮到老高吃惊了。
他甚至有点尴尬：“你……没什么想问的？”
薛笑继续低头改微博账号，摇摇头，道：“有些事在昨天还只是猜测，您现在这么告诉我，那我也算是确定答案了，至于怎么处理，这也不是您一个人能决定的吧，所以我没有什么其他想问的。这件事算我连累了赵哥和小金，回头我还得给他们道个歉呢。”
说着，他举起手机：“我改好了，您看一下这样行不行？”
这模样看起来竟是真的没有在纠结。
老高这一瞬间真是……
哎，愧疚跟泉水似的涌了出来！
薛笑当初是他选进学员名单里的，他想好好做这个节目，可没能拿下这节目总导演位置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人利用这融了他不少心血的节目作妖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妖来得这么快！
那范学的经纪人，哎！
老高心情复杂地说：“可以了……哎，薛笑！”
薛笑失笑道：“高导，您叹什么气呀。”
老高知道接下来这话其实不是他该说的，至少他不该透露这么多，可面对这样的薛笑，他就是忍不住。
“这事儿其实也不是你连累了赵冬和金宵晨，只能说你们这一组吧，刚好碰上了……”
薛笑再次讶异。
原来这一波不是明确针对着他来的？
老高：“反正你明白就好，后续不管是节目流程还是剪辑我都会更严密地把关，我也代替节目组跟你们道声歉。”
“你呢，回头和赵冬金宵晨说一下，让他们采访完了一起来办公室找我，哎，真是不凑巧，我本来想一次性跟你们说完的，没想到他们……”
老高碎碎念着，薛笑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高导。”
看薛笑这么乖，老高又忍不住叮嘱：“还有啊，薛笑，这账号id改了之后肯定会有很人来关注你，你呢，也别老是刷微博，最好把什么评论提醒啊，转发提醒啊都给关了。”
虽然范学这一波不是专门针对薛笑，但这俩人之间的矛盾，他今天也算是听说了。
薛笑一旦认证了微博，范学那一堆粉丝也将会找准目标。
流量明星的粉丝不能小觑啊，要不是节目组工作任务，老高也不想让薛笑面对这些。
薛笑当然知道老高的意思。
他眨了眨眼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评论区该看还是得看，毕竟会来关注我的，除了想要来骂我的，肯定也有喜欢我的吧，总不能因为那些讨厌我的人，就忽视喜欢我的人。”
老高的眼神就更复杂了。
哎，这乖孩子。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顿了顿，他问，“你偶像是沈亭言，是吧？”
听到“沈亭言”这三个字，薛笑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他抬起眸。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那个人，他的眼睛里荡漾起细碎的光，搅碎了投射在他眼底的绿叶倒影，那眼波看起来美极了。
他诚实地点点头。
老高鼓励道：“那就好好加油，他眼光可是很高的。”
薛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点头道：“我会的，高导！”
等到薛笑离开，老高那被范学这档子事搞得阴云密布的心又豪气万千起来。
他想了想，对着薛笑的背影拍了张照片。
又在整栋3号楼附近逛了逛。
那一间间空教室里传来的练台词声，那或是在窗前闪过，或是在室外树荫下走动、挥舞手臂的身影，那一滴滴被热气逼出来，蒸腾，复又被逼出来的汗水……
老高就跟发了人来疯似的，疯狂留下了许多照片，然后不顾满头大汗，杵在太阳底下就一张张全都发给了多年好友。
沈亭言：“？”
老高：“老沈啊，我今天在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任何心愿想要落地转化成成果，都需要想办法得到关注，需要商业化，需要让人有利可图，这就免不了混进去一些污泥。”
老高：“但是星星的光芒一定是掩不住的！”
老高：“我敢打赌，你一定能在这些学员当中找到你想要的那个人。”
老高：“找不到我头剁下来给你当球踢！”
沈亭言：“。”
沈亭言：“我才踢不动这么重一球。”
老高：“暴怒.gif，杀人.gif，你死了.gif”
老高：“明天第一轮竞赛，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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