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雨停
六岁的孩子对杀人并没有具体的概念, 他们总是那么天真,那么善良,又那么残忍。
在开始执行第一次任务之前, 小仇野按照要求三天没吃饭, 换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又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总算把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乞丐。
要演好一个小乞丐对小仇野来说其实很容易,因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他这回要杀的人姓陈, 是康安织布坊的老板, 大家都称呼她为陈大娘。
小仇野站在陈家门外,按照指示叩门。
来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体型偏瘦的大娘, 她头上戴着蓝色头巾, 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和蔼。
“来的怎么是个孩子?”陈大娘看着小仇野, 喃喃自语。
小仇野不知陈大娘为何会这样说,他只好按照师父所说的,装作可怜的模样说:“姥姥,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能不能……”
他的话还未说完, 陈大娘便笑道:“进来罢!家里刚好多煮了很多饭。”
进展得太过顺利,小仇野呆呆地眨眨眼。毕竟若是这个法子行不通,他还有十多个备用的进屋计划。
“孩子,好喝么?”陈大娘略微粗糙的手在小仇野的小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这是一碗莲藕排骨汤,小仇野的整张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他点头的时候,连着碗也在一起动。
陈大娘笑起来, “我也有个像你一样大的孙儿,只是不常能见到他。”
“为什么?他不见了?我帮你去找他。”小仇野天真地问。
陈大娘笑得更加开心,她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会漏风,“你帮我去他?你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我……”小仇野抿了抿唇,没说话。
陈大娘跟小仇野说了好多话,她谈起她正在做官的儿子,儿子跟她的想法很不一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她又谈起年轻时的事。她说自己年轻时是个美人,方圆十里的小伙儿都喜欢过她,不过她一心扑在了自己的织布坊上,虽然二十几岁都没嫁出去,但看着织布坊逐渐壮大,她一点都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
她像是个知道自己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是以,把小仇野当做后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听着她说话。
已经很久没有人认真听过她唠叨了。
陈大娘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感叹道:“明明是个好孩子,怎么……”
后半句话被她咬碎了咽进肚子里。
月出,夜浓。
陈大娘躺在床上已然入睡。
仇野也被陈大娘留在了家里,此时,他手里正拿着把匕首,幽灵一般地站在陈大娘床前。
他握匕首的手一点都没颤抖,但他的心却在摇摆。
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杀陈大娘。
陈大娘对他很好,给他吃的,给他地方住,还给他讲故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就像姥姥一样让人觉得亲切。
可是他现在却要杀死她。
人被杀死是什么样的呢?
师父说,你是刀,刀就要接受任务,你的任务就是杀人。不要管是谁雇用你去杀人,也不要管你要杀的人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呢?
他是刀吗?
是吗?
他不能决定杀不杀这个好心的姥姥吗?
小仇野还在思考,他已经快要放弃杀陈大娘了,因为潜意识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
可是,师父的话不断在耳边响起,他不得不将匕首握得更紧。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笛声。
小仇野听着笛声,感觉自己脑子已经混乱得不会思考了。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小仇野握着匕首慢慢靠近,匕首的金属面反射月光,照在陈大娘的眼睛上。
陈大娘在这道光下睁开睡眼,然后她看到孩子失去高光的眼睛。
她张口似乎想唤孩子的名字,可是她没有机会再发出声音了。
就在她张嘴的那一瞬间,孩子手里的匕首扎进了她的脖颈中。鲜血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
陈大娘看着孩子,苍老混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她冲孩子笑了笑,伸手去将孩子脸上的血迹抹去。
你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呢?她不由在心里想。
对不起啊,你本来该是个好孩子的。陈大娘永久地闭上了眼。
陈大娘有个当父母官的儿子,可她这个儿子并不是个好的父母官,可谓是贪污受贿,无恶不作。她为此跟儿子吵过很多次架,并扬言要到上京去状告他的罪行。
她以为儿子会改,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儿子要杀她的消息。
儿子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便雇杀手帮忙动刀。
可就连这个杀手组织的首领都“看不下去”她儿子的这种做法了,对她说,要替天行道,把她儿子杀了。
陈大娘舍不得儿子,既然儿子要杀她,她心已凉,宁肯死。
那个首领说,“要么你死,要么你儿子死。如果你死,那你在死之前得帮我一个忙,不然就是你的儿子死。”
陈大娘答应了。
之后,她打开门,牵着门口的孩子进了屋。
干枯瘦弱的手从小仇野脸上滑下,他看着那双苍老混浊的眼睛逐渐失去最后一丝色彩,变得如同死鱼眼睛一样难看。
手上的黏糊糊的感觉,小仇野没见过这么多血。
他的脑袋好像又能思考了。
我杀了她。他心里淡淡地想。
一个杀手,一把刀确实该这样做的。
可他没来由地难受起来,胃里一阵痉挛。
他使劲摇了摇陈大娘,陈大娘没有醒,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冷。
这就是死么?
是死了,我杀的。
孩子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像是有人从腹中将他肠子扯出来般阴冷。
他用匕首往自己腿上也扎了一刀。
好痛。
可是这种痛却让他冷静下来。
他按照师父所教的,冷静地处理好现场的一切。
当他从陈大娘家里出来的时候,终于对着路边的水沟呕吐起来。
脑中乱糟糟的,冷漠的情绪似乎要将悲伤全部笼罩。
他不停地吐着,吐到嘴里发酸发苦。
他实在吐得太累了,就仰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可是天上没有星星,厚厚的乌云遮住月亮,快要下雨了。
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路边,连大腿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流血都不知道。
“小七,你这条腿要是再不及时处理,就要废掉了!”燕青青给椅子上的小仇野边包扎边说。
小仇野垂头咬着唇,没说话。他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
有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小仇野知道是谁。
他问:“师父,我是刀么?”
“对,你是刀,你做得很对,很好,你天生就是如此。”
“这是天生的?我真的,是刀?”
“对,没错,你总算明白了。”
“那我不用匕首了,我要用那把三尺长刀雁翎刀。”
仇漫天笑道:“当然可以,那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他终于把这个孩子的仁慈杀死了。
小仇野自有记忆来从未感受过温暖和亲情。陈大娘给了他温暖和亲情的感觉,可他却把陈大娘杀死了。他连杀陈大娘都能狠下心,之后就能冷漠无情地杀任何人。
云不归叼着叶子对仇漫天冷声道:“以后睡觉的时候,多小心些。”
他从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现在却真实地发着怒。
仇漫天笑笑:“他不会杀我的。”
小仇野开始学着做把刀了。
开头那两年里,每当他杀完人后,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呆着。小小的身体抱着那把三尺长的雁翎刀睡觉。
他一刻都未让刀离身,仿佛只要跟这把刀待得久一些,自己也会是把真正的刀。
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个闷葫芦,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摇头点头和杀人之外,似乎什么都不会做。
季棠出招说:“要不给小七灌点酒吧,喝醉睡一觉就好了,不然憋坏了,疯起来连我们也杀。”
小仇野喝的第一口酒不是甜酒而是烈酒。其他六人觉得,既然要喝醉,喝得并不一定得多,但必须得精。最好喝一两口就能醉,也省的他们费力掰开嘴灌。
不曾想,第一个醉倒的便是季棠,然后是燕青青,花无叶,黄铁衣,还有大哥郭斩。
云不归是最后一个醉的,他指着小仇野仍旧稚气的脸,醉醺醺地说:“小七,你以后要是想走了,就跟我说,我一定……哕。”
小仇野:“……”
他静静地看着六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你挠挠我的脸,我踢踢你的肚子。
他喝了许多酒,可脸一点都不红,反而白得吓人。这个时候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很多星星,一闪一闪的,很漂亮。他的唇角终于以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弧度向上弯了弯。
其实那天夜色阴沉,连月亮都没有,更不要说星星。
后来,他身上总是带着酒囊。
景和二十一年,仇野十一岁。
九九重阳,仇野在佛前上了三炷香。香是给陈大娘上的,而他现在提着刀要去杀陈大娘的儿子。
没有人雇用他去杀陈大娘的儿子,只不过他查出一个消息——当年雇用他去杀陈大娘的雇主,就是陈大娘的儿子。
作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并不该去调查雇主的消息,不管是雇主还是杀手,只能跟一个“中间人”交涉。仇漫天就是那个中间人。
可仇野还是去查了,这件事就像心魔一样困扰了他整整五年。让他变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反而像个心思深沉的成年人。
陈大娘死的那年,她的儿子为其大型操办葬礼。他在陈大娘的棺椁前恸哭,把自己像发面馒头一样的脸哭得通红,细长的眼睛也被哭肿得像是核桃缝。
因此,陈大娘的儿子成了此地有名的孝子。服丧后官职便年年升迁,这年已经升作京官了。
仇野藏在树里,等待着这新上任京官的车马。
他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个女孩子。
上京城里马车太多,重阳节的车便更多了,女孩子所坐的马车被堵着无法前进。
她似是很无聊,掀开轿帘,点漆般的眸子滴溜溜地往外看。
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目光定在街边那棵高大葱荣的树上。
四目交接。
女孩子的目光自落在他身上,便再也没挪开过。杏核一般的眼里满是好奇。
仇野微微蹙眉,灵巧的身体一转,便跳到了屋檐上。
这时他去看马车里的女孩子,女孩子仍旧在看他,眼里除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羡慕。
你在羡慕什么呢?
仇野只觉得不解。
他不再管那个女孩子,轻盈的身体踩着风跳到那京官的马车顶上,再像条小鱼一般,灵活地钻进去。
——只不过,他那时并没有想到,五年后会与那个女孩子再次相遇。
他的一切动作都很迅速,除了在杀那个京官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刀,总之,在最后一刀致命伤之前,他每一刀都没有捅在要害处。
他要看着眼前这个人,痛苦地死去。
平常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下手总是很快,想让一个人死,不过只需片刻时间。独独这个人,是例外。
这件事过后,仇野被仇漫天打了一百条鞭子,又被倒着吊起来在树上挂了三天,理由是他随便杀人。
这怎么能叫随便呢?
他明明,有做过周密的计划。
仇漫天叉腰站在他面前,“小七,你知错了么?”
“我错在哪里?”仇野瞪着他,额上青筋暴露。
仇漫天气得深呼吸,沉声道:“小七,你是刀。”
刀?刀是什么呢?刀没有感情,参与江湖的人情世故乃大忌。刀是兵器,只有当人拿起你时,你才能杀人。否则,你即便是落灰也不能自己行动。
“刀在杀人的时候必须无情决绝,但你扪心自问,你在杀那个京官的时候,有做到这一点吗?你愤怒,所以你折磨死了他。”仇漫天说。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绝对不能失败,他想要锻造出一把人形刀,就一定会成功。
仇漫天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回荡,仇野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自那天起,仇野开始吃药。
仇漫天说,这是能让人忘记烦恼的药。
仇野的确没有烦恼了。
他开始忘记陈大娘,忘记那个被杀的京官,忘记那天所看到的女孩子。
他不再有能力体会到喜怒哀乐,他变得过分冷漠,过分冷静,变得像刀一样锋利。
仇漫天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开始做越来越大的生意,只要有仇野在,无论多大的单子他都敢接。
是以,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睚眦阁瞬间提升到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赚的钱越来越多,野心也越来越大。
仇野的“野”不仅是荒野的野,还是野心的野。
刀没有野心,但人有。
仇野没有野心,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他甚至没有心。
既然无心,又怎么会有野心?
没有心才能成为刀。
可是,仇漫天的野心却在一天天地慢慢膨胀……——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潮热的风还在吹。
仇野只是用平淡的语气,从他的视角叙述往事。十年时光被他用短短几句话带过。
他不知道仇漫天的想法,不知道陈大娘的死本就是个骗局,也不知道云不归和仇漫天在私底下争吵过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己所看见的。
他对自己没有任何评价,只是将所见到的“事实”合盘托出。
——你看,这是我丑陋的一面,肮脏的一面,不堪的一面,脆弱的一面。既不强大,也不体面。
他也没办法对自己给出评价,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他做了十年的刀,早已经不知感情是为何物。
这种状态,说得好听点叫冷漠,说得难听点,叫麻木。
仇野站在门前,转过身问:“雨停了,要走么?”
要走么?即便如此,也会跟他走么?
仇野将手背在身后。
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拳头。
他静静地看着坐在蒲团上的少女,少女抱膝坐着,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仇野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默默地数着数,心想数到一百就走。
从听仇野说起往事开始,宁熙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呼吸发紧,像是夏夜里被一条湿滑粘腻蛇缠上脚踝。
她望向少年,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神色。好像在问,你看,我之前做过这些事,你会怎样看我呢?
是以,她没有直接回答仇野要不要走,只是从蒲团上站起来,望向少年逆光的身影。
这时仇野已经数到了九十。
宁熙突然说:“你杀那个京官的时候,我看到你了。我就在马车里,看到你在树上。”
仇野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我也看到你了。”
“你知道那是我么?”
“知道。”
不知为何,宁熙觉得有些鼻酸,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
她皱起鼻子笑道:“原来我们早就遇见过了。”
仇野忽然觉得喉咙开始发干,连平静的心跳都逐渐变得混乱。喉珠上下滚了滚,他忍不住咄咄逼人地问:“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么?”
或者是,想要质问他的。
“说什么?”宁熙偏着头。
“比如……”仇野喉咙已经干涩得发痛。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咄咄逼人些什么,细细想来真是愚蠢。
“没有什么好说的。”宁熙插嘴道,“仇野还是仇野,只不过是更完整的仇野。”
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解释。你将完整的自己展现于我,我亦将完整的自己展现给你。
风从耳边划过,她提着湿漉漉的裙子跑到少年面前,二话不说地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此时此刻,已不再需要说任何话语。
被抱住的人浑身一颤,闷哼出声。
“仇野,你受伤了?”
宁熙不想压着他的伤口,正打算后退,却被一只手揽住后腰。
如雨后山茶花般的淡淡香气将仇野笼罩起来,他突然用力地抱紧宁熙。攥紧成拳的手已经完全松开,他将少女紧紧拥入怀中,手按在少女柔软的身体上,越收越紧。
那些过去从没拥有过的情绪再也无法被压制住,悲伤、欢乐、酸涩、愤怒、嫉妒,这些作为一把刀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一股脑地涌出来。
既然要涌出来,就涌出得更彻底些罢。
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宁熙,伤口被撕裂,他感到痛,可这种痛却让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么快乐。
宁熙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时间仿佛变慢了,屋檐上的雨滴缓缓滴落,水凼中泛起圈圈涟漪。
很多年以后,宁熙回想起这个瞬间,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这个阴郁少年的内心。她的身体像是要被揉碎,融进少年的身体里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静谧的山寺,和山寺中紧紧相拥的他们。
第52章 信任
脚步声惊醒了仇野, 他松开宁熙,手迅速地按在刀柄上。
两人一起转身,宁熙在仇野身后, 看见慕姑姑比乌云还阴沉的脸。宁熙只好窘迫地往旁边挪一步, 好让自己别挨仇野挨得那么近。
“宁熙。”这回慕姑姑喊的是大名,声音也不再温和,反而严肃至极。
宁熙心里一咯噔,低头去看自己的足尖, 像是个做了坏事被现场抓包的孩子。
来的不止慕念安一个, 还有从国公府赶来接宁熙回去的人和陆知弈。
赶来接人的小厮丫鬟妈妈们显然都没想到自家向来守规矩的女郎居然会这般不矜持, 一时大眼瞪小眼,连话都不敢说。
慕念安压低声音沉沉道:“你们也在府里呆了七年八载,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自己心里清楚。”
这话一出口, 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约而同地低着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现在, 山寺中虽然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却比没人的时候还要安静。
陆知弈还是老样子, 身着道袍,头戴巾帽,耳边还非得别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呀,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二位雅兴了。”陆知弈的声音打破了山寺的寂静。
慕念安脸色不好看, “蔻儿,人已经到了, 跟我回去。”
宁熙看着足尖没说话。
仇野低头在她耳边说:“先回去吧,后面的事别担心。”
“你说到做到?”宁熙抬眼看他。
仇野:“说到做到。”——
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孔雀山庄,从山寺回孔雀山庄需要些时间。
因为慕念安在,仇野便先走一步,他还有事情要调查。
等宁熙回到孔雀山庄时,月色将出未出。她换了身干衣裳,等准备出府的时候,正好在大门口跟蓝衫公子撞上。
因为之前有过龃龉,她对蓝衫公子没什么好印象。
蓝衫公子神色匆匆,似是想走,而欧阳虹则满面愁容地在蓝衫公子身后挽留。
“折花仙神出鬼没,你这山庄太过危险,我还是先走为妙。”蓝衫公子用力甩甩手,“还请欧阳庄主,不要再拉着我的衣袖不放了!”
欧阳虹先是讪讪一笑,随即便松开手严肃道:“蓝衫公子可还记得我这折花大会究竟是为何而开?”
“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蓝衫公子说着有些心虚。
“那我再问,何为侠?”
“为侠者,舍己为人,其心向道。”
欧阳虹静静看着蓝衫公子,沉默片刻后道:“公子不愧是饱读诗书,江湖现在很少有公子这般懂道义的人了。”
欧阳虹锐利的眼神好像在说,大家都看着呢,既然道理你都懂,你现在要是走了,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蓝衫公子只能叹气,“若我留在孔雀山庄,与折花仙对抗之时,能否保证我的安全?”
欧阳虹从鼻子嗤出两股气,“不能保证,你走罢。我与折花仙缠斗多年,这次已做好牺牲的准备。是我高估了人性,我本以为,大家志气相同,舍生取义当不在话下,没想到,不过是蝇营狗苟!”
王镖头这时拍着胸口说:“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愿留在山庄,随庄主一战。”
奚真夫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蓝衫公子,然后说:“我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弃庄主于不顾。”
“我愿留在山庄!”
“我也愿留在山庄!”
“……”
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蓝衫公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汗衫公子,他额头上的汗擦都擦不完。只好躬身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既然大家这般齐心,我定不能当逃兵了。”
欧阳虹这才和蔼地点头微笑,一举一动皆是大侠风范。
“公子有心留下,那我也定会同原本一样好好招待。”
江湖上欧阳虹风评很好,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在男女之事上,皆是顶好的评价。
他只有林嫣然这一个妻子,家中没有妾室,连所谓的“红颜知己”都没有。
江湖人随意放恣,你睡我,我睡你都是常事。虽然说出去不太好听,但他们也不甚在意这方面的名声。
宁熙在旁边静静观察着欧阳虹跟蓝衫公子,想起之前的龃龉,也没忍住地损了两句。
“公子好天赋,该去学学变脸的……”
她才说完上半句,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嘴巴便被慕姑姑捂住了。
大家闺秀怎能碎嘴?宁熙大抵是偏偏要跟那规矩反着来。
嘴被捂着,宁熙只能在心里叹气。
她看着欧阳虹,杏核眼滴溜溜的转,心想藏在孔雀山庄的内鬼实在高明,居然连欧阳大侠的眼睛也能骗过。
月出,夜色已至。
这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宁熙听到声音扭头去看,头上坠着金铃铛的发带却被那黑影扯走。
“嘶——”宁熙吃痛。金铃铛亦叮叮当当,清脆地响着。
慕念安秀眉紧蹙,她叮嘱道:“看好女郎。”
说完,她便提剑去追那黑影。
黑影速度极快,但慕念安速度也不慢,两人很快便随着铃音消失在夜色中。跟在后面追的人一时失去方向,只能分头在山庄里搜寻。
等宁熙随着欧阳虹等人终于找到慕念安的时候,慕念安满身鲜血地倒在地上,而仇野手持长刀站在慕念安身前,刀上沾着猩红的血。
彼时,少女的双丫髻已经散乱,浓密的长发如水墨般倾泻而下。
风将长发吹散,似乎也将少女吹散了。
她看见一滴粘稠的鲜血顺着刀锋滑下,最后滴进青砖缝隙中。
宁熙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几乎飞扑过去,双膝磕在坚硬的青砖上,也不管疼不疼,连忙将奄奄一息的慕念安扶起来。
“慕姑姑?”她眼里噙着泪,泪滴在慕念安脸上,再缓缓滑落。
慕念安似乎感受到这滴泪,因身体传来的剧烈疼痛而眉头紧促,她缓缓睁眼,扭头望向仇野。
宁熙也顺着慕念安的目光朝仇野看去。
少年手持长刀茕茕孑立,长刀挂血,似是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宁熙嘴唇颤抖着,她说不出话。
慕念安似是喉咙被割伤,张了张口也没发出声音。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最终却晕倒在宁熙怀中。
幸好怀中人还在浅浅地呼吸,否则宁熙非得疯掉不可。
“不是我。”仇野说。
他的声音向来平静,清冷如冰川融雪,可现在却微微颤抖着。
确实不是他。
他其实是来帮忙的,他到的时候,慕念安已经身受重伤了。他一刀砍在了袭击者的后背,那人逃得快,他又得顾及慕念安,所以众人赶来时,才会出现眼前的一幕。
“你伤了她,还敢说自己不是折花仙!”王镖头瞬间义愤填膺。
蓝衫公子抱手啧啧道:“这位姑娘分明次次帮你说话,你却伤害她的家人。”
“……”
仇野没有回应众人的质问,他只是用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宁熙。
宁熙亦望着他。
他连刀上的血都没擦便将刀收入刀鞘,一步一步朝少女走去,蹲下身,轻轻握住少女的手。
“不是我。”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他轻轻去触碰宁熙的手,手指相触之时,感觉到少女轻轻捏了捏自己。
方才在风里跑过,他的手冷得像冰,少女的手却是温暖的。
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当指尖相触之时,眼神交接之际,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宁熙环视四周,她看见虎视眈眈的众人,心里七上八下,没来由地恐惧着。
可当她看到少年坚定的眼神时,杂乱的心似乎也在一瞬间平静。
他们如同挚友般,完完全全地相信着彼此。
宁熙想说,我信你,可她却在张口之前看到仇野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摇头的弧度很小,只因他们二人离得近才能看清。
少年深如潭水的黑瞳中映照着她的倒影,她瞬间便读懂少年的意思。
只是,她还在犹豫。
终于,在感觉到少年又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后,她咬着唇将少年的手甩开,带着哭腔大喊道:“我不信你!”
全场哗然。
宁熙将慕念安扶起来,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慕姑姑,我们走,我带你回去。”
这时,陆知弈走过来朝宁熙伸出手,似乎想要帮她,可仇野的刀应声而出,横挡在二人之间。
陆知弈只能无奈耸肩,两掌举在胸前表示自己没有碰到她。
不过陆知弈的表情却很嚣张,笑意满满的眼里似乎有着十足的把握。
“可她根本不信你啊,折花仙。”
最后那三个字,陆知弈咬得格外重。
宁熙不想听也不愿听,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捂着耳朵迅速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她抱着慕姑姑,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慕姑姑,我带你去找大夫。”
宁熙很快便倔强地将眼泪擦干净。
不会有事的。
她所相信的人,一定不会有事。
慕念安虽然昏迷,但能感受到外边的动静,此刻,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艰难开口道:“不是他,那人蒙着脸,但满头刨花水香气。蔻儿,你冤枉他了。”
“没有,我相信他,他知道的。”
“是吗……”慕念安似乎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她只是不希望有人因她而产生误会。
车轱辘转得飞快,不到半柱香时间,便已经离孔雀山庄很远很远了。
宁熙掀开轿帘往马车后看去,她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夜空乌云密布,将才冒出头的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好像又要下雨了。
少女的眼眸黯淡几分,口中喃喃道:“仇野……”
第53章 真相
夜色正浓, 孔雀山庄灯火阑珊。
少年修长的身影在明亮的烛火中清晰可见。他又把刀拔出来了,紧紧地握在手中,若不是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和衣摆, 一定会有人误以为眼前站的是个雕像。
王镖头愤愤道:“折花仙就是操刀鬼!”
蓝衫公子笃定道:“操刀鬼就是折花仙!”
奚真夫人拔剑道:“证据确凿!”
众人先是左顾右盼, 议论纷纷,最后似乎在得出了一个统一的结论后,屏气凝声,纷纷亮出武器与少年对峙。
乌云越积越厚, 气氛也越来越焦灼。
欧阳虹的叹息声打破了现在的沉默, 他缓缓走向前,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引狼入室,更没想到之前会帮折花仙说话,惭愧!”
“欧阳庄主不必自责, 折花仙狡猾, 易容术高超, 在江湖上又送外号千面狐狸,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陆知弈摇着扇子笑道,“庄主之前被蒙蔽, 帮折花仙说话是为仁,现在真相大白, 庄主若能带领众人手刃折花仙,还江湖太平,那便是义。”
此时又有人接过陆知弈的话茬谄媚道:“欧阳庄主仁义两全,不愧是一代大侠。”
“好,取我剑来!”欧阳虹大袖一挥, “诸位便随我一起,活捉折花仙, 撕下他的画皮面具,让他忏悔这么多年来所犯下的罪行!”
士气瞬间被点燃,呼啸的风吹得更大,打起一个旋儿,将一片花瓣从地面上高高地向空中抛起。
花瓣是从陆知弈手上掉下来的,他正轻轻搓捻着之前别在耳朵上的那朵蔷薇花。
上官恒愁眉苦脸,这时,他心慌意乱地用手肘碰了碰上官莘,颤声道:“我们是小辈,能不打架就不打架,要是浑身是伤躺着回去,爹该生气了。”
似乎觉得说这些话还不够,他又偷偷摸摸地指了指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少年,压低声音说:“况且,你哥之前在擂台上被他揣过一脚,差点没把你哥给疼死!而且,我猜那一脚他根本没用力,不然我肯定一命呜呼了。”
上官恒几乎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在暗示着上官莘——其实是因为快哭了,泛着水光的眼睛看上去很含情脉脉。
上官莘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瞥他一眼,“你想趁乱溜走?”
上官恒捂着嘴点点头。
上官莘顿了顿,“其实……我也有此意。”
上官恒眉目瞬间舒展,“那走?”
上官莘:“走!”
因折花大会而赶来孔雀山庄的人很多,所以即使少了几个人也看不出来。而继续留下的,则铁了心要致他们所认为的折花仙于死地。
被众人包围的少年神色依旧平静,他睥睨着眼前的人,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他并不为自己辩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事实证据面前任何话语都会显得无力。
所以他要把证据摆出来。
天上有水滴滴落,仇野用掌心接住一滴水,在手握成拳的瞬间一跃而起,踩着屋檐上的瓦片朝山庄深处奔去。
“追!”欧阳虹发号施令道。
可惜少年轻功极好,步伐轻盈,身姿灵敏,在场的所有人,竟然连一个能追上他的都没有。
孔雀山庄处处机关,仇野早就在之前调查完全,他将这些机关一一触发。
于是,巨石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银针飞镖短箭如蝗虫过境般袭来,刹那间已有好几人中箭,银针扎进手腕里,拔不出来,手一软,再也拿不动武器。
有人惊呼,“这小子是想跟我们同归于尽不成?他疯了?”
仇野没疯,他冷静得很。
正因为冷静,他才能在周密地思考后,毫不犹豫地触发机关。
他跑在最前面,当然知道,万箭齐发后,自己会是第一个被攻击的人。
只不过他不在乎,因为能挡去大部分暗器,所以即使被射中也不会危及性命,更不会让他的刀变慢。而且,不管这暗器上淬了什么毒,睚眦阁的药都能解。
在机关被挨个触发后,追他的人已经少了一半。
终于,仇野来到一处石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睨着跟来的人。
欧阳虹、王镖头、奚真夫人、蓝衫公子……现在只剩十几个人了。
仇野受了伤,一支短箭刺穿琵琶骨,另一支短箭刺穿胳膊,还有几根银针刺进了大腿。
见状,欧阳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因为他没有受伤。
他们人多,他被人群簇拥在最中间,即使有暗器,也得穿过重重人墙才能伤到他,况且他功夫并不低,所以身上连个针孔伤都没有。
只不过那少年轻功太好,他一路追着赶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以至于连他这样功夫高强的人,在落地之时都难免气喘吁吁。
但即便如此,现在这种状况想要捉拿“折花仙”,那不是易如反掌么?
然而,欧阳虹的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少年没有倒下,他飞快将两支影响行动的短箭斩断,将尖锐的金属箭头留在身体里不再去管。
他一跃而起,手起刀落时,机关触动,石门上的黑/火/药被点燃,在下雨之前将石门全部炸开。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边惊雷同火药一起爆炸。
雨淅淅沥沥落下,空中尘埃散尽,只见石门中几个女孩子瑟缩地抱在一起。
方才的声音巨响,震耳欲聋,可这些女孩子都没有捂住耳朵。
原因只可能是一个,她们都是聋子。
奚真夫人在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子时瞳孔骤缩,她不可置信地冲上前去捧着那女孩子的脸细细查看,最后沙哑道:“徒儿?你怎会在此处?”
女孩子噙着热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不仅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只差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未被戳瞎。
雨下得急,越下越大。
女孩子的头发被雨淋湿,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个人。
仇野不站在人群中央,他站在一块巨石之上。
他从腰封中取出一张纸签,打开将里面的三个字展示给众人看,三尺长刀指向欧阳虹,“欧阳庄主,你才是真正的折花仙吧。”
彼时深空中一道闪电,少年站在电光下,漆黑的眸子冷酷逼人。
众人虽然惊讶,但却没开口反驳,他们似乎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整件事的怪异之处。
欧阳虹沉着脸,怪声怪气地笑道:“操刀鬼果然名不虚传,江湖上都说,凡是请操刀鬼杀的人,就绝不会失手。”
仇野将纸签收回腰封,“雇用我杀折花仙的也是你。”
“不错,这招叫做打凤牢龙。”
“你想让我替你顶罪。”
“是这样的,同时杀了操刀鬼和‘折花仙’两大江湖恶人,于我而言只有好处。”
“你现在却承认得很爽快。”
欧阳虹只能苦笑,他望向那些被囚禁,用来当做玩物的女孩子,“人证物证俱在,我还能怎样?”
雨水淋湿他的头发和衣裳,阴谋被戳穿,他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二十几年前,欧阳虹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入江湖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要做个名扬江湖的大侠。
可后来他发现,大侠并不好当。
他不够光明,也不够磊落,他只不过想要名气而已。
名气?好名是名,坏名也是名。好名难养,但坏名,干一件坏事就够了!不然怎么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呢?
然而被太多人骂总归是不好受的,他既想要名气,又想要众人景仰,还想要富可敌国。
既要又要还要,天下哪儿有这种好事?可他就是想要。
随着虚伪的内心逐渐膨胀,他用一个名字作恶,一个名字行善。行善的名字专门用来对抗作恶的那个名字。
因为恶事都是他自己做的,所以行起善来也变得格外容易。
是以,短短几年间,折花仙人人喊打,而欧阳大侠人人景仰。
他本想着这样响亮的名气已经够了,想要金盆洗手,在鲜花和掌声下安度余生。
然而他又发现,江湖上的名人太多,若生平不是轰轰烈烈,很难被人长久地记住。欧阳大侠的名气已经一年如不一年。
可能再过十几年,待他垂垂老矣,江湖上能再记住欧阳大侠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越想心越乱,夜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他不能就此被遗忘!他要再干一件大事名震江湖!
他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终于找到陆公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陆公子是除了受害者外,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他们是互相合作的关系。
当今江湖上名声最旺的是睚眦阁,而睚眦阁里有个绝不会失手的操刀鬼。
先花重金聘请操刀鬼去杀折花仙,再办折花大会引操刀鬼进孔雀山庄。
第一场比武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以武会友,而是为了试探操刀鬼的功夫到底有多深,再根据他功夫的深浅在山庄内埋伏机关。
然后,戳破操刀鬼的真实身份,让来孔雀山庄对抗折花仙的宾客对其怀有芥蒂。
接下来,设计污蔑,直到所有人都完全相信操刀鬼就是折花仙,合力将其就地正法。操刀鬼以一敌多,势单力薄,纵使功夫再高也撑不了多久。
只可惜……
欧阳虹打算破罐子破摔。
他是家里的老二,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个。他的梦想总是被人嘲笑,可他从不甘心当个放牛娃。
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遗臭万年吧,只要有人记住他就好了。
折花仙若能杀了操刀鬼,江湖上又会怎样评价折花仙呢?欧阳虹不禁开始期待起来。
他望向站在高处的少年,讥讽道:“江湖上说,操刀鬼绝不失手。”
“是,承蒙信任,托我来杀你。”
“可我担心,你这次会失手。”
“不会。”
“你如今身受重伤,而我却毫发无损,你觉得你还能赢吗?”欧阳虹的语气忽然变得激动又狂热。
“我不会失手。”仇野的语气则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漠。
暴雨如注,狂风劲吹,少年站在高处,如苍竹般挺拔,刀尖般锐利。
他手中长刀一横,砍断连绵不断的暴雨,也砍断了欧阳虹的退路——
此时,陆知弈已经离开孔雀山庄,他望着窗外被风吹斜的树,不由惊呼,“好大的雨。”
花无叶裸着背趴在榻上,本就伤痕累累的后背现在又多出一道丑陋的刀痕,血淋淋的刀痕上盖着碾碎的草药。她额上一层冷汗,浑身的疼痛使她浅浅吸着气。
“小七八成认出我了。”她说。
“你害怕他认出你么?”陆知弈将窗户关紧,回头冲花无叶冷笑道,“既然打算跟我合作,那背叛睚眦阁的事总有一天会暴露,你早该想到这一点。”
“我只是感叹一句,你说这么多做什么?”花无叶也冷笑起来,“你还是不了解小七,他只会杀人,从不管闲事。就算我把仇漫天杀了他都不会管。”
陆知弈挑眉,“也对,他是刀。”
话锋一转,陆知弈又笑着问:“你觉得这回死的会是谁?”
花无叶疼得迷迷糊糊,几乎快要睡过去,只能勉强动唇道:“反正死的不是你。我会做到我的事,还望太子殿下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陆知弈脸上笑意更甚,“放心,帮我把事做好,该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几日后,江湖上传出几个重大消息。
最炸裂,拍在第一的消息当属欧阳大侠就是折花仙。
排在其后的,是操刀鬼杀了折花仙。
骤雨初歇,天转晴。
此时,驿站旁的一家酒肆里,众人正针对这几件事展开热火朝天的讨论。
有人说:“操刀鬼杀了折花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有人回复道:“他这哪儿是做好事?只不过是收钱办事罢了。”
“谁有那闲钱雇用操刀鬼是杀折花仙?我听说要操刀鬼出手杀人至少要准备万两黄金,这得是又富又善的大好人啊。”
“是青莲仙子,她散尽家财,为的就是让他们黑吃黑。”一个少年说。
“诶,你这消息不对,我怎么听说,是欧阳虹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责,故意用打凤牢龙的手段,雇用操刀鬼来杀自己的?”
“嘿,你这消息才不对,你是听说的,而我当时就在折花大会的现场,亲耳听青莲仙子说的。”他两只手指着自己的两只耳朵强调道,“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你说你在现场,可有证据?”
“证据?你知道我是谁吗?居然不信我的话,还想问我要证据?”
“你是谁?”站在旁边倒酒的卖酒的小伙忍不住问。
“上官恒!”他说着挺起胸膛。
卖酒小伙挠挠头,“不认识,没听说过呀。”
“啧,我爹是锦绣山庄的上官三爷。”
“哦——!”卖酒小伙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你的话肯定是真的!”
“哎呀呀,没想到我一介莽夫,居然也能在这种破落酒肆里碰到能去那场折花大会的豪杰!”
因着这个身份,不仅卖酒的小伙信,酒肆里喝酒的酒客也信。
上官莘单是用手已经遮不住脸了,她只好默默戴上帷帽。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哥又在外边丢你人了啊爹!
江湖上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个月,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里都开始说起青莲仙子的光辉事迹。
“她长得好看!”
“她家财万贯!”
“她功夫高超,使得一招极强的‘剑气化刃’!”
“她还跟操刀鬼有一腿!”
然而,传说归传说,他们永远不知道,真正的青莲仙子此时正苦兮兮地跪在祠堂,连娇嫩的膝盖都跪得红肿不堪了。
第54章 戒尺
千防万防, 宁熙出逃的事还是被宁敬修知道了。宁敬修勃然大怒。
祠堂外的蝉叫个不停,堂内烛火明亮,宁熙已经在蒲团上跪了一天一夜了。
从孔雀山庄赶回国公府, 因慕姑姑重伤在身, 一路颠簸,昼夜不息,风尘仆仆。
宁熙本不想回去,她想着能不能在外面找大夫给慕姑姑治伤。可是慕姑姑即便受伤, 醒来后仍旧坚持要带她回去。没办法, 宁熙只能妥协。
宁熙回府的时已是黑夜, 还饿着肚子,但一进门就被人拉去了祠堂。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宁熙感觉自己快要饿晕过去。可是她被几个婆子看着, 身体若是有半分摇晃就会立刻被她们扶正。
这是宁敬修的命令。
烛火摇曳, 少女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
这段时间里, 宁熙听到过从外面传来哥哥和小婉的声音。他们似乎想进来看她,可却被人拦在门外。
宁熙无法起身,只能紧紧攥着裙子。
她垂着头, 嘴唇发干发白,看上去很丧气的模样。
她舔了舔唇, 心里不由想起仇野。
离开孔雀山庄已有半月,也不知仇野现在怎样了。有没有揪出折花仙?有没有受伤?
她在府里,消息封闭,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才分开半个月, 却越来越想仇野了。
之前从府里出去,她虽然也会想哥哥和小婉, 但也没有天天想,只是偶尔想起几次。可现在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仇野。
哦不,这不叫想,这叫担心。作为朋友,朋友有危险,担心他会不会受伤,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哥哥小婉还有慕姑姑受伤她也会担心的。
宁熙在心里纠结半晌,总算顺利将自己说服。
这时,周围的丫鬟婆子都已退去,宁熙眼前出现一个身影。
她抬眼望去,正好看到母亲严肃的脸。
“阿娘……”
“手伸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宁熙抿了抿唇,心想肯定又要挨手板子了。
她咬咬牙,垂头闭目,几乎怀着赴死的决心把手掌伸出去。
可却听母亲说:“不是这只手,另一只。”
宁熙照做。
却听母亲又说:“袖子再撩高些。”
什么意思?
宁熙不解,但也只能照做。她把衣袖往上一推,露出一节玉藕。
“再撩高些。”
宁熙心中一震,她忽然明白母亲是要看什么了。
那些闺阁礼教像一根丝一根丝地缠绕住自己,丝线越缠越多,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
原来你们所担心的,只有这个么?
“为什么不动了?”
头顶又传来母亲严肃的声音。
宁熙瞬间变得像是块木头,呆呆的。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话也听不清。
“宁熙!”
直到母亲拔高声音唤她大名,她才缓过神来。
她仰面望向母亲,缎子般光洁脸暴露在烛火下,一滴泪便从眼眶中滚出,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少女的声音已经哽咽:“阿娘,若是所见非您所想,您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在这一刻,冷如梅的表情冷如死寂。她秀眉紧蹙,看上去愁容满面,可终究是一字未言。
“阿娘……”宁熙又轻轻唤了声。少女带着哭腔,听上去可怜极了。
可冷如梅却是个心硬的女人,她非但没心软,眉头反而越蹙越深,涂着口脂的红唇依旧缄默不言。
这时,却听从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说:“若你当真做出那种丢人的事,那便不必入东宫,更别想再踏出这间祠堂半步。你、你不如死了才好!”
声音属于宁敬修,很显然他现在已然恼羞成怒。
宁熙把头垂下去,手也垂下去。她倔脾气上来了,现在偏偏要跟人反着来。
她咬着唇,攥着袖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自小到大,她很少看见过父亲的正脸,唯一几次也因为记忆太过久远而模糊不清。因为她总是被教导着与父母说话要低头,要听话,要顺从。是以,她所能见到的,只是一个侧脸或者是一片衣角,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冷如梅手收在宽袖中,一只手紧紧掐着另一只手的手指。
她忽然拽过宁熙的胳膊,把宁熙的衣袖全撸上去。
宁熙果然开始挣扎,但冷如梅毕竟习过武,即使多年未用,也不会被宁熙挣脱开。
一颗鲜红的守宫砂赫然出现在眼前。
冷如梅松了口气,她望向站在宁熙身后的宁敬修,轻轻摇了摇头。
宁敬修却像是更生气了。
“打她三十下手板子,罚抄书三百遍,再在祠堂跪三天!”说完便拂袖而去。
少女的手轻轻颤抖着,冷如梅将她的手松开,冷冷道:“你自己把手举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宁熙听着响,心里默默地记着数,只觉得委屈。总有一天,她还会逃出去的。下一次,不管谁来接她回府都不好使。
可是,这板子打着打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之前痛,甚至比慕姑姑打得还要再轻一些,但是听着却很响。
她悄悄抬眼去看阿娘,阿娘依旧神色如霜,严厉得让她不敢出声。
她只好又把头低下去。
等挨到第十五下手板子时,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个人。
宁敬修问:“打到第几下了?”
宁熙抿着唇,正准备铁骨铮铮地说,十五下。
可冷如梅却抢先一步说:“二十五。”
宁敬修:“好,还剩的五下,我来打!”
他说着夺过冷如梅手中的戒尺。冷如梅什么也没说,退到一边去,神色也没有任何波动。
“孽女!”宁敬修话语方落,手板子就落下来了。
这一手板子下来,宁熙当场痛得落泪,只觉得手心火辣辣地疼。可她还是死死咬着唇,倔强得连声呜咽都不肯发出。
等五下手板子全打完,宁熙已经把嘴唇要破了,眼泪哗啦啦留下,这简直比她十多年来挨的手板子加起来还要痛!
见宁敬修要走,她忽然幽幽说:“我到底是您的女儿?还是您献给太子的诚意呢?就这么害怕太子检查出您这份诚意破了么?”
“你说什么?”宁敬修气得满脸通红。
“没什么,父亲听到了会生气的。”彼时,少女原本灿若繁星的眼眸已无半点生气。
宁敬修按着太阳穴,重新拿起戒尺,“手伸出来。”
说气话的后果是,宁熙又多挨了五下手板子,还得在祠堂多待三天——
从祠堂出来后又过了三天,因为涂了上好的膏药,宁熙的手心已看不出痕迹,因此府中安排她再进宫见见王皇后。
宁熙一直都不想去那高墙林立,黄瓦红墙的宫殿。她知道陈尚书家的女儿自进去后就再没出来过。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去。
王皇后还是老样子,喜欢让她陪着在后宫里四处逛逛。
这次没见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叶淑妃。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当然不能去胡乱打听这些宫闱秘辛。可王皇后却主动跟她提起了。
“还记得那个在掖庭的叶淑妃么?”
宁熙心中一怔,轻轻点头。
王皇后又说:“她死了。”
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看上去心情不错,容光焕发的模样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她、她怎么死的?”宁熙感觉自己牙齿在打颤。
“被火烧死的。”王皇后轻飘飘地说,“掖庭走水,烧死了好多人。”
“掖庭怎么会走水?”
“掖庭那种地方,走水不是很正常?”
“娘娘说得是。”
王皇后又笑了,“不过这次掖庭走水却是人为。”
“谁没事会去掖庭放火?”宁熙很疑惑。
“陈贵妃啊,她疯了,疯疯癫癫当然会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是这样……”宁熙忽然想起,陈贵妃姓陈,陈尚书也姓陈。
王皇后又说:“这前朝后宫啊,有些地方是连在一起的。你懂么?”
宁熙只是呆呆地张了张嘴,轻轻摇头。
她不懂,也不想懂。她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接触这些事。
王皇后却蹙眉道:“怎么之前看着你还挺机灵,现在却变成了根木头?”
宁熙本来想说些话逗王皇后开心,缓和缓和气氛,但仔细想想,自己还是继续当一根木头才好!万一王皇后哪天就觉得她不够聪明,当太子妃不够格了呢。
可王皇后看着她一脸呆滞的模样却忽然笑了,摸着她软嫩的小脸说:“笨点也挺好,要是太聪明,我就不要你了。”
宁熙装出来的呆滞在听到这句话后就变成真正的呆滞了。
她不是不能理解复杂的东西,而是这种复杂的东西她不愿意去理解。她宁肯当块木头。
除了王皇后外,她还见到了徐良娣。徐良娣很聪明,眼底也有足够的野心,看上去是能和太子一起运筹帷幄的人。
而运筹帷幄恰恰是宁熙最不感兴趣的事。
她只想去看最高的山,最辽阔的草原,最苍茫的大漠,然后把所见所闻一字一句记下来,写成一本游记供人阅读。然后她就会成为第二个徐霞客,人们也会因此记住她的名字。
不知为何,王皇后并不喜徐良娣,反而在徐良娣面前做出跟宁熙很要好的样子。是以,徐良娣看向宁熙的眼神也变得不友善起来。
这让宁熙有些无所适从,夹在两人中间,她简直快疯掉了,恨不得下一刻便能出去。
出宫回府的路上,宁熙筋疲力尽,躺在马车里便睡着了,还是春桃迷迷糊糊将她扶回房睡觉。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大漠黄沙漫天,长长的商队,驼铃声声。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宁熙揉揉惺忪的睡眼,她听到窗外有动静,撩开床帘下床去看。
月光被一个黑影遮住了。
少年蹲在窗台上,沙哑地唤她,“宁熙。”
可就在下一刻,少年便虚弱地闭上眼睛,倒在她怀里。
第55章 初吻
仇野第一次来这个房间时也有伤在身, 不过那次并没有这回伤得严重。
少年个子高,宁熙根本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两人便一起噗叽倒在地上。
动静弄得有些大, 宁熙抱着仇野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上京的盛夏夜, 繁星点点,晚风温暖而干燥。
少年的脑袋倒在她肩上,呼吸缓缓喷在她的脖颈处,很痒。她想动一动, 可一动怀里的少年就往下滑, 她不得不将少年抱得更紧。
一顿操作下来, 宁熙浑身是汗。
等听到外面没有脚步声时,宁熙才放心大胆地戳了戳少年清瘦的面颊,颇为担忧地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少年正陷入昏迷中, 没办法回应她。
皎月的光辉从窗外透入, 宁熙能清晰地看清怀中人浓密的长睫, 高挺的鼻梁,苍白的嘴唇。
她费力将仇野拖上床,又替仇野盖好被子, 然后趴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仇野。
她忽然想起些什么,用手去摸仇野的额头, 同时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烫。甚至她的额头上的温度都要比仇野高一些——肯定是方才将仇野拖上床废了很大力气的原因。
宁熙曾经问过仇野:“若是你受伤了会怎么做?”
仇野说:“简单处理下,然后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一觉。”
宁熙不解:“睡一觉就会好么?”
仇野说:“如果不死的话,就会好。”
现在,宁熙能看到仇野手腕上缠绕的纱布,说明仇野身上的伤已经做过处理, 只需要睡一觉就会好。
躺在床上的少年不知梦到了什么,好看的眉毛轻轻蹙着。
宁熙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少年的眉心, 然后顺着眉形的弧度缓缓勾勒,可还是没将少年轻蹙的眉毛抚平。
她看着少年,又撸起衣袖盯着自己手肘上的守宫砂看了很长时间。
她咬着唇,指腹盖在那点刺眼的红用力搓捻着。可是直到她把周围白皙的皮肤搓得通红也未能将那点红搓掉。
鼻尖已经开始泛酸,她抹了把泪,喃喃道:“难道贞洁比性命还重要么?他们好像只关心这个。”
少年双眸紧闭,没办法回应她。
但宁熙猜,如果仇野醒着,一定会跟她说,贞洁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不仅不重要,还是个累赘。
反正江湖人走南闯北,都不在意这个。他们只会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美食,跟好多好多人交朋友,遇到不服气地就过招,遇到顺眼的就睡,痛痛快快的。
宁熙也不想要这破玩意儿了。
她将仇野往里面推了些,自己也躺上去。她紧紧地抱住少年,额头靠着少年的肩膀,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虽然隔着两层衣裳,但炎炎夏夜,两个人贴在一起睡实在有些热。宁熙还是没松手,她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雷,只好抱少年抱得更紧。
后半夜,等宁熙呼吸平稳下来,才慢慢地睡去。她又梦到大漠戈壁,波斯的商队骑着骆驼在沙漠里蜿蜒数十里。驼铃声声,悠远绵长。
天边泛起鱼肚白,仇野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热醒的。
他猛然睁眼,耳边传来宁熙的呓语。
“你答应过要带我去大漠骑骆驼的,我还没见过波斯的商队,你不能骗人。”
这声音黏黏糊糊,像是一团麦芽糖。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仇野的胳膊,温热的吐息喷在他的耳廓,他瞬间感觉半边身子一麻,耳廓红得像是要滴血。
“我不骗人。”仇野沙哑地说。
他的呼吸霎时变得急促,只好咬着嘴里的软肉让自己清醒,脑中不由回想起昨晚以及之前的事。
欧阳虹虽然死在了他的刀下,可那一夜后,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伤口浸了水,开始发炎灌脓。
他不能去找大夫,只能自己简单处理后找个没人的地方睡一觉——一般是树枝上。
因为他若是去找大夫看伤,伤情就会暴露。江湖上有那么多想要杀他的人,就会趁机治他于死地。
处理掉欧阳虹后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找个深山老林避避风头。虽然折花仙人人喊打,但欧阳虹毕竟有个很大的孔雀山庄,只要他的旧势力还在,仇野杀了他就必定不会好过。
可是仇野太想宁熙了。
一闭上眼睛就全是她。
按理来说,仇野是不会这样想念一个人的。
仇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念宁熙,这种想念完全没有道理,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其实没有多喜欢吃水塔糕,他对任何食物都没有特殊的偏爱,那些只不过是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可他却每天都会给自己买一份,然后慢慢吞入腹中。
他听到铃铛声也会想起宁熙,所以他又给自己买了串铃铛。每当清脆的铃声在耳畔响起时,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就好像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
相思的滋味其实是酸涩的。
仇野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把刀了,他居然能理解这种酸涩的感情,实在是件很不正常的事。
所以,他不再买水塔糕,将铃铛捏扁,让它再也不会叮叮当当响。
然后,少年按着刀,带着伤,从江南一路赶回了上京。
只要他一出现,就必定会有人追杀。
但没关系,来一个他砍一个就好了。多大点事,还能阻止他去见想见的人?
于是,从孔雀山庄到上京镇国公府,一路上他居然把欧阳虹的旧势力全给砍没了——虽然他自己也伤得很重,新伤盖着旧伤,很难才会好。
昨夜是他这一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能让他安心入睡,可现在却不免让他心跳加速。
他听到门外有动静。
有人慢慢走来,边打哈欠边说:“女郎,该起床去请安了!”
仇野凝着眉,他只好将宁熙紧紧抱着他胳膊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少女十指纤细,他掰得小心翼翼,不想将宁熙惊动,可宁熙却在这个时候醒了。
四目相对,仇野还捏着宁熙的食指。
仇野喉珠上下滚了滚,松开捏着宁熙食指的手。
透过少年漆黑的瞳仁,宁熙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咬着唇,此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昨夜她的确是有别的想法才自作主张抱着仇野睡的,那种想法对于一个闺秀来说实在太过大胆。当时她是脑子发热,可睡醒后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宁熙心里乱糟糟的,突然不敢去看仇野,同时也心虚地松开环抱住仇野胳膊的手。
两人各自心里都打着鼓,相对无言。
要不坦白吧?宁熙想,不是说江湖人快意恩仇么?仇野应该不会在意。
然而,正当她准备开口时,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完蛋!是春桃!
宁熙心跳得飞快,脑子也转得飞快。
算了算了,坦白这种事,还是之后再说吧!
她用眼神示意仇野,自己飞快钻出被窝,再用被子将仇野完全盖住,然后掀开床帘,挡在春桃面前伸懒腰,一边舒展身体一边若无其事道:“春桃,你看我今日起得早不早?你还没来,我就起了!”
春桃呆呆地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是奴婢起晚了……”
宁熙:“……哦。”
见女郎不开心,春桃赶紧哄道:“但女郎有早起的心,也是极好的!”
她说着,伸长脖子往宁熙身后望去,“女郎明明起了,怎么床帘还拉着?奴婢去帮您拉开。”
“诶等等!”
但春桃个子灵巧,还没等宁熙开口,就一下子跑过去把床帘拉开。
宁熙心沉了半截,赶紧跑去看,直到看见床上空荡无人时,才松口气。
哪儿去了呢?宁熙望向房梁,没见着人。
春桃替她更衣,她又看见手肘上那刺眼的一点红。
这东西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都那样了还不掉!
宁熙忽的有些泄气,她将胳膊递到春桃面前问:“这个红痣什么时候才会消失?我不想要它。”
这个晦气的东西就好像把她明码标价了一样,有就干净值钱,没有就不干净不值钱。世上哪有这种歪理?
春桃脸红红的,低着头给宁熙整理衣裳,“等女郎新婚之夜,这个就会消失了。”
“还要新婚之夜?!我跟谁新婚之夜呀!”
“当然是太子殿下啊,他总有办法让守宫砂消失的。”
“什么办法?不跟太子成亲能行吗?”
春桃头垂得更低了,脸也红得像是只煮熟的虾米,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不跟太子也行,只要是个男人就行……但是……女郎……不能不跟太子殿下……”
“你是说睡觉么?”
“嗯!”春桃臊得不行,“女郎您快别说了。”
宁熙心里纳闷,她明明已经跟仇野睡过觉了呀,更何况他们还贴得那么紧。
莫非……难道……不是吧!仇野是女孩子?!
不不不,不对,冷静,仇野胸那么平,应该不是。
春桃也开始纳闷,“女郎,您怎么了?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宁熙却没回答春桃的疑问,她思来想去,又说:“不对,你说的睡觉肯定不是普通的睡觉。”
“这怎么能是普通的睡觉……”春桃嘟囔道。
“那是什么?”
春桃知道女郎有时候就是会钻牛角尖的性子,现在赶着去请安,她也不好支支吾吾不说,否则女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会让她说出来的。还不如直接坦白。
于是春桃一只手握成拳头,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往拳头洞里戳了戳。
等做完这个动作,她的脸已经红得不能见人了!
可是宁熙还是没看懂,皱着眉头问:“你在做什么?”
如果春桃的太奶奶现在回魂的话,春桃一定会看见她太奶奶。
她深吸口气,朝宁熙招招手,“女郎,您靠近点,我小声贴着您的耳朵说。”
宁熙点点头。
她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国公府院子里养了几只狸花猫,它们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会开始乱叫。一只狸花猫趴在另一只狸花猫的身上,等过几个月府里就会多出一窝小猫崽。每当这个时候春桃就会把宁熙拉走,不让她看。
宁熙一直以为它们是因为感情好才趴在一起睡觉,直到今天……
“啊!”宁熙红着脸把春桃推开,“你,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春桃挠挠耳朵,“女郎勿怪,奴婢只是从公子的小厮那里看过几张图。”
“你、你别说了。”
春桃赶紧捂住嘴巴点点头。
宁熙往房梁上看了看,等确定没人后才推着春桃走,“我们还是赶紧去请安吧。”
黑暗处,仇野喉珠上下滚了滚,解开遮目的发带。很让人发愁的是,他现在身边没有酒——
等宁熙回房的时候已是星夜。
她特地支开春桃,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小声喊:“仇野?”
喊了三声没人应声,宁熙有些失望,蔫巴地咕哝道:“怎么又不见了……”
这时,她感觉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下,可猛然回头时却没看见人。宁熙感觉自己心跳了下。
“喝酒吗?”少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宁熙心跳得更快了,她气呼呼地转身,瞪着个头比她高的少年愤愤道:“你吓死我啦!”
“那我用桃花米酿补偿你?”仇野说着摇了摇酒瓶。
宁熙没说话,还是瞪着他。
“还有糖葫芦。”仇野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出来递到宁熙嘴前。
宁熙的目光落在糖葫芦上,她张嘴咬掉最上面的那一颗,慢慢咀嚼,饱满的脸颊一鼓一鼓。
但她没说话,还是瞪着仇野。
仇野只好用拎酒瓶的手拿住糖葫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摸出一个风车。
“那风车呢?我记得你喜欢这个。”他对着风车吹了口气,风车便呼啦啦开始转圈圈。
宁熙没说话,但看上去却像是在憋笑的样子。
少女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起来,她忽然拔腿往仇野身后跑,但仇野反应比她迅速,总是能挡在她身前。跑来跑去,转了几圈,她很快就累得不行。
少女面颊泛红,微微喘着气,但还是锲而不舍地往他身后瞧,“你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拿着。”仇野把酒瓶糖葫芦和风车都递给宁熙。
宁熙怀里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于是仇野像变魔法一样从身后取出一团……空气。
他摊开手给宁熙看,“没啦。”
宁熙撅起小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木头了?”
“我以前很木头?”
宁熙极其认真地点点头,“不是很木头,是非常木头。”
仇野以前是刀,刀不砍人的时候跟木头也差不多。
“那现在呢?”仇野问。他只是想逗逗宁熙。毕竟有半年的假期呢!仇漫天吞了欧阳虹的山庄,也该知足了。
“现在……”宁熙转转眼珠,笑道:“现在像只小狗!”
“为什么是小狗?”
“因为小狗才骗人!”
好罢,仇野耸耸肩,从背后取出一只竹蜻蜓,“这不是买的。”
宁熙细细看去,的确不像是买的。市面上的竹蜻蜓有些粗糙,没有这个精致,叶片也没这个大。
“你做的?”宁熙问。
仇野点点头。
“你还会做这个?我以为你只会……”
“只会暗杀么?”
宁熙点点头。
仇野笑了笑,“既然暗杀可以学,那么这个也可以学。”
“你学得好像很快。”
“半个时辰算快还是慢?”
宁熙琢磨半晌,“算快。”
“好,那就算学得快罢。”仇野说着用手心搓竹蜻蜓的竹竿,“这个叶片弧度能让它飞得更远更高,还能飞回来,你看。”
他将竹蜻蜓放开,竹蜻蜓果然高高地在房内转了一圈后又飞回来。
竹蜻蜓转着翅膀就要打在宁熙脸上,仇野伸出手将竹竿握住。
宁熙倒是一点都没被这猛然飞来的竹蜻蜓吓到,她眨眨眼,欢呼雀跃道:“快给我试试!”
她拿着竹蜻蜓飞了好几圈都意犹未尽,最后叹息道:“屋子还是太小了,能拿到户外去飞,多用些力气转,说不定能飞得更远更高。”
仇野笑她,“你想要飞多远的?”
宁熙把双手张开,“大概这——么远吧!”
仇野也很配合地跟她一起把双手张开,“那就大概需要这——么大的竹片。”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吃吃笑起来——
宁熙玩得累了就开始喝仇野带来的桃花米酿。这回的米酿度数比上次低,仇野说她至少可以喝半瓶。
她一边喝米酿一边提笔在小册子上写写画画。自上回离开孔雀山庄后,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一边听仇野口述一边记。
“折花仙居然是欧阳大侠么?”
宁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哦不对,我现在不该叫他大侠,我该叫他欧阳虹。”
“这居然是个大圈套,只是为了把你引过去顶罪。哼,他这算盘打得我在上京都听到了!”
“……”
宁熙写下最后一个字,忽然想起玉佩的事,之前一直没来得及跟仇野说。
仇野在喝酒,修长的手指捏着玉瓷杯。
宁熙凑过去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仇野,“诶。”
仇野:?
宁熙抿抿唇,“我能不能再看看你的玉佩?”
“你神秘兮兮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仇野说着把玉佩取出来递给宁熙。
宁熙接过翻来覆去看了遍问道:“你还记得那个陆公子么?”
“那是谁?不认识。”仇野往杯中倒酒,顿时酒香四溢。
宁熙撇撇嘴,“你以为我要谈他?我其实是关心你。陆公子有块跟你一模一样的玉佩!”
仇野倒酒的手顿在半空。
宁熙:“我问过他玉佩的事,他说,要到上京城东菩萨巷子,从南往北数第五家珠宝铺才能找到我想要的消息。”
“菩萨巷子……”仇野眸色一沉,他将倒满酒的酒杯推给宁熙,“现在说点别的罢。”
说点别的,说什么呢?
倒是有事憋在宁熙心里,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还有个忙想请仇野帮,也不知道仇野愿不愿意。
两人只好开始划拳喝酒。
夜更深,星落,风起,潇潇雨兮。
酒瓶已见底,宁熙面色微醺,她跟仇野坐在一起,两人在窗边听雨。
仲夏的雨下个没完,雨从窗外飘进来,让屋里变得潮湿又闷热。
不知是不是喝过酒的缘故,宁熙胆子忽然变得大了起来。
她忽然弯下腰,将脸埋在掌心中,瓮声瓮气地问:“仇野,你有没有跟别的女孩子那个过?”
“哪个?”仇野扭头问,似是不解。
宁熙还是垂着头,她撸起袖子,将一节玉藕递过去给仇野看,然后指着那刺眼的一点红说:“就是能让守宫砂消失的那个。”
“你是说媾和么?”
宁熙简直觉得自己脸快烧起来了,她点点头。
“没有,怎么了?”仇野问。
睚眦阁的产业很复杂,三教九流交融,所以仇野在还不会起立的时候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发泄欲望的东西。
他没有欲望,即便有,忍忍也过去了,自然就不需要。
有些杀手在杀完人会确实会血脉偾张,欲望高涨 ,他们有的会找男人或者女人发泄,有的会进行一场豪赌,有的会大醉一场,但更多的是吃喝嫖赌这四样一起进行。
因为他们终究是人。
可仇野是刀,他只是冷漠地做掉任务,心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所以在提及媾和之事时,少年依旧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甚至在脑中浮现出糜烂画面时还轻轻皱了皱眉。
很显然,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还以为宁熙只是在向他问问题。
“没有过啊……”宁熙绞着衣袖,“那你会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仇野噎住了,他不由开始思考起自己究竟会还是不会。
见仇野沉默不语,宁熙只好又问:“你会学么?你学东西一向很快。”
仇野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可是酒喝完了,他只好倒一杯茶灌入快要烧起来的喉中,颇有些无奈地问:“宁熙,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熙已经将守宫砂周围的皮肤抓得绯红,可守宫砂依旧没有半点要褪去的迹象。她指着守宫砂说,“我不想要这个东西,也不想要别人帮忙,但如果那个人是你就没关系。”
她忽然抬眼看少年,眼眶红红的,“你愿意帮忙么?”
仇野看上去有些无措,他别过脸,不再去看那双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清清冷冷吐出几个字,“你喝醉了。”
“没有醉,甜酒怎么喝得醉。”宁熙咕哝道,她把撸起的衣袖拉下去,“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少年耳尖泛着红。
宁熙捧着脸,呆呆地看着他。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
宁熙打了个哈欠,心想,怎么又变成木头了。
她感觉自己脑袋变得有些迟钝。之前怎么说来着?若是仇野再变成木头就亲他一口看看。
要不要试试?
于是,宁熙像螳螂捕蝉一样,蹑手蹑脚地缓缓起身走去。
“仇野,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真的什么都没想?”
“嗯。”
宁熙叹气道:“比起什么都不想的木头,我还是比较喜欢骗人的小狗。”
仇野扭头看宁熙,少女点漆般的杏核眼雾蒙蒙的,丰润的嘴唇沾着水珠,不,应该是酒才对。
下一刻,米酿的香气不断逼近,最后落到他的唇上。
只是轻轻地贴在一起。
少女的嘴唇湿润而柔软,他感觉心跳在那一刻静止了,瞳孔骤缩,只好咬着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张口。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但其实宁熙并没有亲得太久。
当她的嘴唇贴上少年的嘴唇时,她迟钝运转的头脑便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米酿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她感受到少年嘴唇的冰凉。
一个湿滑的东西在宁熙嘴唇上轻轻舔了下,她觉得痒,禁不住浑身一激灵,可腰肢很快便被一只手安抚住,她在一瞬间睁开双眼,与此同时,用力将眼前人推开。
宁熙咬着唇,后退半步,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少年盯住她后退半步的动作,然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焦灼。
宁熙吞了吞口水,正想开口说话。虽然她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至少可以先喊仇野的名字。
然而仇野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在她开口的那一刹那,少年忽然别开目光,轻盈一跃,往窗外跳去。
她扒在窗前,怕惊动府里的人,不敢大声喊仇野的名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色的背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雨夜中。
“仇野……”宁熙小声念着。
她忽然有些后悔这么做了。
第56章 心乱
晚来风急, 夜雨潇潇。
睡前没把窗户关严实,暴雨如注,狂风肆虐, 云不归被一脸冰凉的雨水吵醒。
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水, 起身去关窗,却无意看见对面屋檐上坐着一个人。
这谁啊?
云不归眯着眼睛探出脑袋想看个仔细。可夜色太深,落雨太急,狂风太劲, 那人又似乎穿着黑衣, 根本看不清。
大晚上的坐屋檐上淋雨, 不太像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不过,能待在睚眦阁的,又有几个是正常人呢?云不归认为自己勉强算一个。
正常人是不会在暴风雨夜没事跑出去淋雨的, 所以他关上窗啧啧摇头。管他呢, 中年将至, 还能每天呼呼大睡是顶好的福气,云不归认为自己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钻进被窝,盖上被子, 选了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半柱香后。
“喂,你坐这儿干嘛?看月亮?”云不归撑着油纸伞, 扭头往乌云沉沉的天上望去,“星星都没有,还月亮呢。”
仇野瞥他一眼,冷冷道:“我在淋雨。”
云不归:“……是个人都能看出你在淋雨。”
“那你还问。”
“我是问你坐在屋顶淋雨做什么?”
“热。”仇野说。
又是一阵狂风刮过,云不归撑着的油纸伞差点被吹翻。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暴雨劈头盖脸把他一顿狂揍,衣裳被打湿, 头发也被打湿。
但仇野却像雕像一般坐在那里,连动也不动。
云不归搓搓胳膊,忍不住感叹道:“年轻就是好啊,这天气我还觉得挺冷的。”
瓦片被雨淋过,脚踩上去容易打滑,加上又有风,云不归不由变得小心许多,他回头看仇野一眼,“你自个儿慢慢淋雨吧,风太大就不奉陪了。”
正准备走,却听身后的少年问:“官家小姐成亲,要准备些什么?”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云不归也不知道前因,于是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份子钱。”
“我不是去喝喜酒。”仇野说。
“不给份子也不喝喜酒?”云不归忽的来了兴致,“这样,二哥给你出个主意。”
仇野偏头看他,少年的长睫沾着水,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
云不归却不太认真,他吊儿郎当地瞧着仇野的刀,打了个响指,“你就别带刀了,带个铁锤罢,方便砸场子。”
仇野:“……就不该问你。”别过脸。
云不归又八卦兮兮地凑上去问:“难不成你想当新郎官?”
仇野没说话。
云不归瞬间困意全无,满脸惊讶,“哟呵,被我说中了!不过,我建议你呢,先从睚眦阁出去再想这个问题。”
睚眦阁有规矩,可以动欲,但不能动情,所以这里盛产淫僧荡尼。
仇野还是没说话,轻盈敏捷的身体在暗夜里一闪便不见踪影。速度快得甚至连云不归都还没反应过来。
“溜得比耗子还快……”
云不归回房后却有些睡不着了,他推开窗,眯眼望着千丝万缕的夜雨,“仇漫天,这么多年,你也该满足了吧。”——
云不归第一次遇到仇漫天时也是一个雨夜,只不过那时他的名字不是云不归,而是沈钰。
那是约莫二十余年前,他还年少。
沈家和冷家是世家,他同冷如梅算是青梅竹马。
沈家是武林世家,但沈父却想要儿子走科举之路,以后入朝为官,也能造福一方百姓。而朝中正好有冷家的人,刚好能帮衬一番。
冷家对女儿虽算不上溺爱,但也比别家要宽容许多,甚至连女扮男装入学堂这种事也会同意。
是以,云不归总是与冷如梅一同玩闹。
两家虽然没定过亲,但却是默认会结成亲家的。
某日下学堂,冷如梅见天色不错,便拉着云不归去看花灯。因再过几日便是七夕,长长的河道里,天色还未暗,便已全是燃着烛火的河灯了。
彼时还是少女的冷如梅蹦蹦跳跳地边逛边买,云不归就耐心地跟在后面帮忙拎东西——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不让下人跟着,所以买了东西都是云不归拿。
少女在听到城西有人在斗乌龟时,眼睛立刻亮起来,她灵动的身子开始奔跑,把拎了许多包裹的云不归远远甩在后面。
“喂,这里人多,你跑慢点啊!”云不归实在拎太多东西了,这里人群密集,他拎着大包小包想要挤过去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少女一心只想着斗乌龟,她跳得比兔子还高,“沈钰你太慢啦,我先走了!你来斗乌龟的地方找我!”
云不归:“……”
天色渐暗,花灯一盏一盏亮起,霎时间灯火阑珊。
可天公不作美,好好的星夜,却忽然下起雨,雨下得又急又大,冷如梅身上没带伞,只能抱着头跑来跑去找地方避雨。
她快气死了,还没走到斗乌龟的地方呢,怎么能下雨!现在雨下得这么大,斗乌龟的人肯定也不斗乌龟了!
她跑着跑着,就拐进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黑黢黢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冷如梅心底一沉,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可是这里太黑,她四处碰壁,拐来拐去,一时间迷了路。
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不仅没看到斗乌龟,还被淋成落汤鸡,还迷了路!
她本来觉得不可能再发生更倒霉的事,这时却感觉到脚踝被一只手抓住。
“啊——!”
冷如梅瞬间跳起来,觉得全身发麻,使劲甩着被抓住的那只脚妄图把那只手甩开。可那只手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管怎么甩都甩不掉。
等恐惧心过去后,她也冷静下来,慢慢蹲下身,伸手去摸索抓住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若是个妖怪,她就把妖怪的头给拧下来!
她摸到一个人。
那个人趴在地上,死死抓住她的脚踝。
“救我……”
“救我……”
那个人虽然气若游丝,但仍旧用嘶哑的声音呼救。
“我救你,我救你,你听到了吗?”冷如梅伸手去掰握在她脚腕上的手,“我真的救你!但你先把手松开好不好?”
那人犹豫半晌,终于将手松开,可就在松开的那一瞬,又紧紧抓住她的手。
冷如梅:“……”哎,你到底是得多不相信别人。
她将倒地的人扶起,天边一道闪电,她在电光下看清那人俊秀的容颜。很年轻,还是个少年。
少年肩膀上猩红一片,然后又被雨水冲散,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
冷如梅从裙摆上撕下一条布,包裹住少年的伤口,用力打上死结。现在伤口被压住,应该不会再流血了。
她拍拍少年的脸,“你听话,别乱动,我救你。”
少年似乎还有知觉,长睫轻颤,从喉咙里发出声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
姑且都当做是“嗯”吧。
冷如梅拖着少年的胳膊扛在肩上,准备把他背起来。
云不归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冷如梅的。
他手里拿着伞,但却没撑,他急着找人,撑着伞跑会跑不快。
天边的闪电忽亮忽灭,他在电光下看到少女用瘦弱的肩膀背起一个少年。
冷如梅也在电光下发现了他,少女原本忧愁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笑,她朝他挥挥手,“沈钰,来救人呀!”
可惜她忘记自己背上还背着个人,这手一挥,她同那少年就一起栽倒下去。
云不归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但随即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他们救的那个人叫仇漫天。
仇漫天说:“我的真名叫邱枫,是蜀西邱家的人。”
冷如梅惊讶道:“你就是那个邱……邱家刀?”
她说着目光移向少年腰间的刀,那是一把三尺长的雁翎刀。
云不归沉默着没说话,因为江湖上传言,邱家已经被灭门好几年了。冷如梅当然也知道这个消息,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不提起这件事。
“所以你为什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冷如梅又问。
仇漫天这时垂下眼眸,良久才解释道:“为了救人。”
“但邱家刀不是很厉害么?你怎么……”
“我邱家刀只学了些皮毛,还不太会,不行?”
“行。”冷如梅知道自己说错话,捂着嘴瓮声瓮气道:“对不起。”
仇漫天很大度地说:“没关系。”
云不归忍不住问:“那你人救下来了么?”
“当然救下来了。”仇漫天说着有些骄傲。
但他骄傲的眸光很快就暗淡下来,“但我救的那个人见我受伤,就自己跑了。”
冷如梅丢给他一个果子,“跑了就跑了,莫要介怀,我们行侠仗义,无愧于心就好!”
“我才不会把那种事放心上。”仇漫天摸着刀柄,暗淡的眸子里仿佛又有光,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郑重道,“以后,我会让世人知道,邱家的刀,依旧是正义的刀!”
……
窗外的雨还在下,云不归捏了捏鼻梁,忽的嘲讽道:“邱家的刀,是杀人的刀。”——
翌日,天放晴。
宁熙在后院里百无聊赖地玩竹蜻蜓。
竹蜻蜓从她手里飞走,在空中转了一大圈后又飞回来,她熟练地伸手握住竹竿。
幸好这个时候后院里没人——反正有人也被她支开了,她只想一个人待着。若是被阿娘看到,阿娘一定会没收她的竹蜻蜓,因为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她应该在书房抄女诫,而不是在后院转竹蜻蜓。
宁熙望着碧蓝的天,不由想,这个时候关外的草场是不是一片葱茏呢?
她又想起仇野。
仇野自从昨夜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生气了么?
宁熙伸手去摸嘴唇,昨夜仇野好像在上面舔了一下,又湿又滑,又软又痒。
想到这个,宁熙脸涨得通红,马上就把手放下来了,心情乱糟糟的。
她使劲用手心搓着竹蜻蜓的竹竿,然后松开双手,往前一飞。
竹蜻蜓转着叶片飞上宅院高墙,然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
等宁熙看清高墙上坐着的少年,瞬间就把身体转回去,她按着胸口,只觉得里面的心脏跳得比昨夜的雨还要急促。
第57章 沉沦
仇野坐在高墙上, 一只脚支起,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他手里捏着竹蜻蜓, 凝望着少女的背影, 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时候下去。
宁熙在心里默默地数十个数,她想,等数到十,要是仇野还不从高墙上下来, 她就走。
心仿佛提到嗓子眼儿, 宁熙忽然觉得, 自己昨夜实在太冲动,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跟仇野说话。
心跳一下,她便数一下, 于是她很快就数到了十。
他好像还没下来。宁熙心里颇为失望地想。
不下来就不下来, 哼, 她走就是了!
于是宁熙抬脚往前一迈,然后猛地一转身。
不走!凭什么是她走!昨夜跑的是仇野又不是她!所以今日见面该说第一句的也应该是仇野而不是她!不是说江湖人快意恩仇么?仇野怎么能临阵脱逃!
正当她气鼓鼓地转身,准备对仇野做出一个鬼脸时, 却看见仇野整个人站在她面前。她刚才转身转得太用力,一头撞进少年的胸膛中。
宁熙揉着额头后退半步,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揉额头的手遮住半张羞赧的脸,她现在心虚得要死。
站在面前的人没说话,但宁熙能感受到有一道热忱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她身上。
秉承着早死晚死都得死的想法,宁熙咬咬牙,将一直挡在脸上的手拿开, 然后悄悄抬眼去看少年。少年正看着她,四目相对。
真受不了那种目光。
不知为何, 宁熙总觉得心虚。她形容不出来那是种什么眼神,若非要形容,可能是秦香莲在看陈世美。
所以宁熙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将目光挪开。
她明明只是觉得痒,所以才把他推开的,又不是……不喜欢。
可现在仇野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事态好像发展得很严重的样子。
石砖缝隙里长着毛茸茸的苔藓,宁熙盯着几团绿油油的苔藓看了好半天。
少年还是一声不吭。
哼,宁熙不由噘起小嘴,我就知道,仇野你这个闷葫芦,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
要不……我大度点?先开口?
宁熙开始思考起她先开口打破沉默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她先是抱起手,再是用手捏住下巴,然后又用手指勾勾头发。
跟仇野不同,宁熙在想事情的时候小动作很多。不仅小动作很多,小想法也很多,她甚至会将对话场面在脑海中演练一遍。
但仇野在思考的时候只会盯住一个地方看。比如他现在就正盯着宁熙看。
宁熙左思右想,终于在脑海中确定,由她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方法绝对可行。
反正,不管她说什么,仇野都会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说,“嗯”。
这样想着,宁熙不由疑惑起来,仇野跟别人发生误会的时候也当哑巴么?要是都不说话怎么能解决问题啊!幸好她是个有嘴的人。
然后,宁熙的疑惑逐渐变为骄傲,这世上有嘴的人可不多啊!仇野你遇到我简直是天大的福气,以后你没我都不行!
思考完毕,宁熙此刻内心充满自信,她望向仇野,正准备开口。
这时,仇野递来一只竹蜻蜓。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竹蜻蜓上。
宁熙收回竹蜻蜓,两只手背在身后。
嗯,姑且认为这算是在示好。宁熙如今信心十足,她深吸口气,冲仇野微微一笑,准备再次开口。
然而,很可惜,她的嘴被堵住了,痛失说话机会。
不、不、不、不对!方才在脑中演练过的场景,怎会一个都对不上?
感受到嘴唇上的冰凉,宁熙再一次失去思考能力。
仇野只是像昨夜宁熙亲吻他一样,轻轻地将嘴唇贴上来,安安静静的。
微风拂过,将一片树叶从树梢吹落。当风吹到二人中间时,仇野也跟宁熙分开了。
宁熙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呆子。
少年比她高出许多,如墨般的眸子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或者说,在看她会不会又将他推开跑掉。
宁熙当然不会转身离开,她心里乱糟糟的。
突然出现,什么话也不说地就亲她一口,这算什么?
她现在心里除了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外,没有别的想法。
所以,她往前迈一步,踮起脚尖,也像小鸡一样,在少年嘴唇上重重地啄了一口。
这下扯平,该可以正常交流了吧!
但之后的发展显然在宁熙的意料之外。
仇野似乎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在小鸡啄完米准备撤回脑袋时,却被一只手拖住了后脑勺。
唇舌交缠,这是一个绵长但生涩的吻。
少年吻得很浅,但宁熙却觉得身体变得像酥糖一样,仇野用手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少年吻得很慢,他好像有很长很长的心事想要说给她听,可他终究没说出来,只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复杂的情绪如惊涛骇浪汹涌而来,可落到宁熙唇边时却如涓涓溪流般细腻。
溪流被阳光晒过,很温暖,溪水顺着指缝流过,有些痒。
宁熙也感受到他的情绪了。
有些急切,但更多的是克制。
欢喜,疑惑,接受,最后,沉沦。
少年吻得很长,宁熙也像是溺在水里了。长长的溪流,蜿蜿蜒蜒,七拐八弯,似乎怎么流都流不完。
竹蜻蜓不知在何时掉落,被风一吹,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宁熙渐渐有些喘不过气,她双手抵在少年胸前,轻轻推了推他。
两人这才黏黏糊糊地分开。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宁熙本就乱糟糟的心现在更加乱了。她缓缓喘着气,垂着头,不敢去看仇野的嘴唇,因为她记得自己方才在上面咬了一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咬破皮。
这是亲吻。宁熙在心里想。小时候慕姑姑也会亲亲她的脸蛋,这没什么不对吧?两个人感情很好就会这样的。
可是宁熙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在今日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唇与唇之间还能做这种事。她以为的亲吻就是嘴唇与嘴唇相贴,就像嘴唇与脸蛋相贴一样,没什么不同。
唇舌上的触觉仿佛比别处还要敏感,她被困在宅院里麻木的身躯在那一刻为之颤抖,一股愉悦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愉悦就像是笼中雀展翅高飞。
等她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那我们这就算是和好了。”宁熙绞着衣袖,慢吞吞地说。
“嗯。”仇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和好之后呢?”
宁熙:“和好之后就……以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仇野:“嗯。”
宁熙:“嗯。”
少女唇角向上扬起,口中喃喃道:“和好如初,真好。”
她望向仇野,风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清瘦的身影在风中看上去有些落寞。
“怎么了,你不开心?”宁熙问。
仇野手按在刀柄上,他不停摸着刀柄上的花纹,“你只想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难道不好?”
“好。”仇野说。
“好就行了,我还担心不能和好如初呢。”宁熙笑道。
耳畔只剩下风的声音。
她忽然想起之前想让仇野帮的忙。至于那个忙,还是以后再说吧……
宁熙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想法了。
想不清楚的就不要想,放在一边晾着。
宁熙把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她跑去捏一捏仇野的手,“仇野,你的手好烫。”
仇野没说话。
宁熙又问:“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出去玩?”
“下次。”
“下次?为什么这次不行?”宁熙不高兴地噘起小嘴。
“因为现在有人来了。”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让原本清冷的音色显得糜艳。他只字不提自己手发烫的事。
“那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宁熙将仇野的手握得更紧。
“不,我得走了。”
“走?你走哪儿去?”
“我还有事,下次再来找你。”
仇野将宁熙的手一根根掰开。他并没有用力气,是少女的力气太小,纤纤十指,很轻松就能挣脱。
“什么事?”宁熙忍不住好奇地问。
她还想伸手去捉少年的衣摆,可少年轻盈的身体向上一跃,便像是只敏捷的猫翻出府外了。
她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外望,可却什么都没瞧见。只能气呼呼地跺跺脚,“小气鬼,你不帮忙,我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蔻儿又想逃到哪里去?”
宁熙被这熟悉的声音吓得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慕姑姑,您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
“不不不,”宁熙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慕姑姑身体还没养好,要多待在房中休息才是。”
慕念安轻轻咳嗽道:“比起我的身体,我倒是更担心你的书有没有抄完,要是没抄完,夫人怕是要责罚。”
宁熙只好灰溜溜地垂下头,“慕姑姑说的是,我这就回去抄。但您千万别告诉阿娘。”
慕念安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宁熙心里纳闷,抬头想去看慕姑姑反应,可却正好看到母亲严肃的脸。
哎,府里的日子真难熬……——
夜,华灯初上,繁星点点。
上京城东的菩萨巷子里很热闹。分明只是一条很偏僻的小巷子,可是这里却有大大小小的商户小贩,商品琳琅满目,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那些货郎只是看上去在卖物品而已,实际上卖的是人口和情报。所以在菩萨巷里行走的人,虽然看上去神情悠闲散漫,但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
仇野从菩萨巷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两壶酒。
他看上去不悠闲也不紧张,他只是像一把刀一样,平静地走在路上。以至于巷子里的人总是忍不住对他多看几眼。
可等他看见有个小丫鬟模样打扮的人在巷口鬼鬼祟祟地徘徊时,便不能平静了。
他本来是打算去找宁熙的。
很好,不用再费力气去镇国公府了。
第58章 唤醒
当宁熙穿着丫鬟衣裳, 用梯子成功翻过镇国公府的高墙时,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能飞檐走壁的女侠!
哼,小小高墙可别看扁了她, 当她那些在江湖上闯荡的日子是白混的么?
若是换做以前, 坐在这样高的墙上她绝对会两腿发软,更不要说翻过去。但今日不同往日,好歹也被仇野背着,上过房, 掀过瓦, 斗过坏人, 这点高度,她早就习惯了!
一回生,二回熟, 她先是迷晕春桃, 再扒下春桃的衣裳——这里跟春桃说声抱歉。她摇身一变成为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然后偷走厨房修烟囱的梯子,一路扛到围墙前。
宁熙心惊肉跳,累得气喘吁吁。
虽然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 但总算是又逃出来啦!宁熙欢呼雀跃地抱着自己转了个圈,就当是庆祝。
现在, 她终于来到这个传说中的菩萨巷子。
阵阵香气从深巷处传来,其中最浓烈的那股像是炖肉的肉香,宁熙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馋得她几乎快要流口水。
虽然仇野走的时候没说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事,但宁熙猜他多半是去菩萨巷子了。他会不会就待在那家店里喝肉汤呢?
菩萨巷子很深, 弯弯绕绕,看不到尽头, 宁熙好奇地往里走去。
巷中人很繁杂,不光是长相,连口音也千奇百怪,想来全国各地的人都凑到这条小巷子里来了。
有些奇怪……
宁熙停下脚步,忽然不敢再往里走了。所以她只好鬼鬼祟祟地在原处打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
然而,她还没犹豫清楚,便感觉身体一轻,整个身体被人扛在背上。
宁熙被吓得不由惊呼出声,身体也开始挣扎起来。
“你是谁?放我下来!”
肚子被肩膀抵着,她连呼救都很吃力。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拳头使劲捶那人的后背,并企图去拽那人的头发。
“放、我、下、来!你听到没有!你知道我朋友是谁吗?要是让他知道……”
不,等等。
捶着捶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扑面而来。这个身高高度,这个肩膀宽度,还有这个腰……
所以,宁熙话峰一转,试探性地问:“仇野?”
“嗯。”少年闷闷地应了声,像是在闷闷不乐地说,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宁熙更觉得疑惑,“你把我像袋米似的扛起来做什么?”
方才挣扎也挣扎得累了,宁熙像条咸鱼似的挂在少年肩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尾,“好不舒服,你放我下来。”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要带你走。”
少年的声音依旧清冷沉稳,他话音方落,便凌空跃起。宁熙赶紧攥住他后背的衣裳来控制平衡。
与此同时,几个持剑的人朝他袭来,而少年身姿敏捷轻盈,足尖往袭来的剑阵上一点,便轻松地跳上屋檐,几步便往上京城中心飞去。
有人不知死活地追上来,宁熙抢过仇野手上的酒瓶,往那人头上一砸。搪瓷酒瓶四分五裂,酒香四溢,那人不得不捂着脑袋停下来。
宁熙趴在仇野的肩上,看着那几人越来越小的身影叹气道:“可惜了我的好酒。”
最后,仇野停在一栋高楼的顶层将宁熙放下,从这楼里往外看,几乎可以看到整个上京城的景象。
万家灯火千万盏,街头人群熙攘。这是连飓风都吹不散的繁华。
宁熙忍不住向远处眺望,“好漂亮……”
她扭头看向少年,“仇野,刚才那群人为什么追你?”
“他们追的是你。”
“我?追我做什么?”
“他们是在菩萨巷子做人口买卖的。”
宁熙忍不住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看来那大名鼎鼎的菩萨巷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仇野笑笑:“江湖上有名的地方,多半都不太好。”
“不过那巷子深处有家肉羹店闻起来还挺不错,我差点都以为你在那家肉羹店喝汤。”宁熙说着都快流口水了。
“肉羹店?”
“对呀,我在巷子口就闻到了,真想进去尝尝。”宁熙往仇野面前凑近道:“你是不是已经尝过那肉羹了?快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可谁想,仇野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起来,“没有,我喝那东西做什么……”
“那东西?可是那东西闻起来很香。”
“你要是知道那肉羹是什么做的,绝对不会想喝。”
“什么做的?”宁熙的好奇心上来了。
“那是用蛇肉猫肉还有鸡肉混上药材一起炖的肉汤。”
“咦——”宁熙皱眉道,“那肉汤是有什么效用么?”
仇野紧紧闭着嘴,但耳尖却微微泛红。
见他那般,宁熙不依不挠,“那肉汤肯定有别的效用,不然排队的人怎么那么多?菩萨巷子又深又曲折,那家店的人都排到巷口了。”
仇野拗不过宁熙,最终很别扭地吐出两个字,“壮阳。”
四周顿时安静片刻。
“壮阳?”宁熙在嘴里仔仔细细地品鉴了下这两个字,最后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我能壮么?”
她知道“壮”,知道“阳”,但是不知道“壮阳”。
“不能。”仇野说着把一瓶酒塞给宁熙,“你还是喝酒吧。”
依旧是香甜的桃花米酿,宁熙打开酒塞,咕嘟喝一大口,“幸好砸了一瓶,还有一瓶。”
可她又念着那奇奇怪怪的汤,继续问:“仇野,我不能壮,你能壮么?”
仇野看着远处的灯火,幽幽道:“……我还很年轻。”
宁熙忽然想起在那里排队的人都蓄着胡须,年纪看上去也将近中年,就连青年人都寥寥无几,更不要说少年人了。
她还是很好奇,张口还想问,眼前少年的脸却不断放大。
四目相对,宁熙看着少年漆黑的瞳仁,一时语塞。
等她终于回想起自己要问什么时,少年又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口,吻去她唇角残留的酒珠。
宁熙彻底懵掉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仇野终于松口气,好像用这种方法才能让眼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闭嘴。
但很快,宁熙又开始锲而不舍地问问题,“你亲我做什么?”
幸好不再是之前的话题,仇野将脸别向一边,闷闷道:“没什么。”
“我知道了,你肯定喜欢我。”宁熙说。
少年浑身一震,他惊讶地望向少女,漆黑如深空的眸中似是有繁星闪烁。
可宁熙却若无其事地喝着酒,她自顾自地说,“我小时候慕姑姑也会亲我的脸蛋,她也喜欢我。我喜欢慕姑姑,也喜欢仇野。”
“那不一样。”少年的声音有些低沉,听上去很落寞。
“有什么不一样?”宁熙扭头问。
仇野没说话了。
一束烟花冉冉升起,于空中绽放。少年一半侧脸被烟火的斑斓焰光照亮,另一半侧脸隐匿在阴影中。
见仇野不说话,宁熙侧目去瞧他,手里还捧着搪瓷酒罐儿。
少年的目光凝视着天边的烟火,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抱于胸前,似是一把未出鞘的刀,浑身泛着股含蓄的冷意。
有什么不一样呢?宁熙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初见他的时候心跳会漏半拍,宁熙以为只是那时他们还太过陌生。
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仇野牵她手的时候,她会觉得心里泛起暖意。宁熙以为好朋友都会这样。那些侠义英雄儿女小说中不也会这么写么?好朋友就是会牵手的。
除了仇野之外,她也没别的好朋友。没有对比,她很顺理成章地认为,好友皆是如此。
现在,他们唇舌相交,宁熙忽然有点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仇野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身体的感受告诉她,她喜欢这样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坏情绪都可以在那样的纠缠中被消化掉。
可是,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被慕姑姑抱在怀里,慕姑姑会亲亲她的小脸和额头,唱摇篮曲哄她睡觉。但她就是不愿意睡,非得缠着慕姑姑给她讲故事,而且必须得是江湖上的故事——阿娘反而不会来哄她睡觉。
那个时候,积压在心里的坏情绪同样会烟消云散。
她喜欢慕姑姑,喜欢哥哥小婉,也喜欢仇野,这能有什么不一样?
不,还是有一点不一样。她会想要天天跟仇野在一起。
宁熙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周围好安静,只有烟花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的声音。
所以,宁熙只好把酒瓶递过去,“仇野,喝酒么?光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仇野只是凝望着她。
宁熙不高兴地扬起下巴,“你该不会是嫌我喝过有口水吧?亲我的时候怎么不嫌?你这朋友一点都不……嗯,仗义,对,仗义!”
闻言,仇野二话没说,接过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用衣袖擦去唇角残留的酒水,将酒瓶重新递给宁熙。
他被酒呛着了,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咳得眼尾微微泛红。
少年的肤色本就苍白,此时眼尾一泛红,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他笑着问宁熙,“这样够仗义吗?”
宁熙发现自己心跳得快起来,明明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不敢看仇野。她抱着酒瓶别过脸去看烟花,慢吞吞道:“当然够。”
“你今晚出来做什么?”仇野走过来,双手撑着阁楼栏杆,跟宁熙挨得很近,只要轻轻一扭头,嘴唇几乎就能吻过她的发丝。
“我出来找你。”
“找我?”
“因为想见你呀。”宁熙认真地说,“你只说自己有事就抛下我走了,但我猜,你肯定会去菩萨巷子。现在看来,我猜得真准!”
宁熙望向仇野的时候,仇野也看着她含蓄地笑了,笑意从眼底蔓延到唇角,似是冰川消融。
“的确很准。”仇野说,“不过,你不怕被家里人发现?”
“放心,我这次逃得天衣无缝,等有人发现我,已经是天亮时候的事了。”
“是嘛……”仇野瞥向楼底的一个人影,人影藏在一排灯笼后,露出衣角。
没有什么能逃过刺客的眼睛。
但仇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好像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仇野,你去那家珠宝铺子了么?那里的人怎么说?”
仇野思忖片刻,“等我把一切处理好后再告诉你。”
“哦,那好吧。”宁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看出仇野有心事,所以也没再多说。
又一束烟花冉冉升起,半空中绽放的烟花变得多了起来,将整个上京城的夜空照得亮堂堂的。
宁熙兴奋地指向一处,“仇野你快看,好漂亮!”
仇野顺着宁熙指的地方看去,那是一朵金灿灿的烟花。星火在绽放后缓缓降落,最后消逝在夜空中。
宁熙还在看烟花,仇野的目光却沉沉地压在了少女身上。
你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仇野在心里说。
他是一把刀。
刀,无情。不能有喜怒哀乐,更不能有喜欢二字。他以前觉得有没有都无所谓,所以看什么都很冷漠。
世界只不过是一望无际的灰,和从他刀上流下的红。
可自从那个少女出现之后,他的世界好像多了些色彩。
桃花的红,柳叶的绿,还有少女鹅黄色的轻罗衫……
像是无端的风忽然有了轨迹,三魂七魄从这把三尺雁翎刀中抽出,他开始知爱恨,懂情/事,感悲欢,念酸苦,仿若大梦初醒。
他不是刀,而是操刀鬼,是执刀之人!
可是那个“唤醒”他的人却不懂情/事,不懂他的爱,也不懂他的欲。
或许,他真该在佛陀面前再上三柱香,问问当年的阿难是何心情。
以前他也不懂这些,如今才知爱/欲竟如洪水猛兽,可以将他的心一点点塞满,满到溢出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撑破。
可恨。
仇野握紧刀柄,他的眸中含情,再也不似往日般平静冷漠。
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他的刀会变慢吗?
不,绝不会。
他将刀握得更紧。
他的刀,只能快,不能慢。
他手里握着世上最快的刀,便要在三尺刀背后,予她容身之所。
“宁熙。”
“嗯?唔——”
突如其来的一个吻。
第59章 焰火
盛大的焰火凌空绽放, 混合着金属的火药燃烧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一簇簇烟花下,上京城好像都变得渺小了。
夜里热闹非凡,若从阁楼下向上望, 只能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靠在一起, 焰火的光模糊了他们的轮廓,让人看不清他们此刻在做些什么。
宁熙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仇野离开她唇的时候,她都只是呆呆地望着少年。
少年点漆般的眸子似是蒙上一层水雾, 他的视线落在少女的唇上。
丰润的嘴唇被咬得有些肿了, 而少女却还在若无其事地盯着他看。
仇野耳根一热, 别过脸去。
这般突然的动作令还在发懵的宁熙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心跳得快起来,她只好也默默别过脸去。
她捂着胸口,心里觉得奇怪。
好没道理的事。为什么自己还会露出这种羞怯的模样?
虽然刚开始接触那会儿, 她也会这般, 但那时他们并不熟悉, 所以有些害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现在,她明明跟仇野已经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了, 又不是刚见面的陌生人。
好朋友就应该放开些,坦坦荡荡, 反正书里就是这样讲的。
烟花已经放完了,灯火阑珊。
宁熙手指慢慢抠着栏杆,决定说点正事。
“仇野。”
“嗯?”
晚风迎面吹来,将宁熙额前的发丝吹乱。她扭头望向仇野,“我们现在去边城好不好?我想去大漠骑骆驼。”
“现在么?”
“嗯。”宁熙点点头。
“好。”仇野说。
听到这个清清冷冷的“好”字, 宁熙感到万分惊讶。她眨眨圆圆的杏核眼,望向仇野, “你怎么还真答应啦!”
“你不想现在去么?”
“想,但又没那么想,我只是随口一说的。”宁熙在仇野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现在什么包裹都没带,身上也只揣着几块银角子。”
“这都不是问题,你若是想,现在走也行。”
“可、可你不是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么?”
“至于那些事情……”仇野思索半晌,认真地望向宁熙,“现在走有现在走的处理方法,过阵子再走有过阵子再走的处理方法。你只需告诉我,想要什么时候走。”
“哪种处理方法要简单点?”
“后者。”仇野实话实说。
“那再等等吧,我也觉得现在太仓促了。”宁熙望向无边无垠的夜空,忽然悲观地自言自语道,“虽然天下之大,但我现在跑了,总归是要被抓回去,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她想变成自由的风,吹遍山野烂漫处,没人能抓住。
走遍万水千山,将世间繁华皆以笔记录。
“不会等太久的。”仇野说,“我也不会让你被人抓来抓去。”
也对,黄沙漫天的边城,足够遥远。他们甚至还能跟着波斯的商队到西域去。
热风拂过宁熙的脸颊,她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
慕念安亲眼看着仇野抱着宁熙从窗户将她送回闺房再离开。
冷如梅饮轻轻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所以,你的意思是,蔻儿翻墙出去只是为了去看灯会?”
“是。”慕念安说。
“没有人跟她一起么?”
“没有。”
“那她是怎么回来的?”
“还是翻墙回来的。”
“可梯子已经被我撤走了。”
沉默。
先开口的是冷如梅,“念安,你跟我说实话,不要包庇蔻儿。”
慕念安并不擅长撒谎,她只得长叹口气,然后实话实说。
月色渐暗,宁熙怀揣着希冀正准备美美地躺下入睡,房中却闯进几个丫鬟婆子。她们拿着木板铁钉和榔头,三下五除二地将房中的窗户全部钉得严严实实。在那一瞬间,宁熙脸色刷白。
与此同时,国公府内看守的人也增加一倍,将每个角落死死盯住,连只蚊子都不能放进来。
慕念安望着刚吩咐下命令的冷如梅,忧心劝道:“夫人,你这又是何苦?蔻儿迟早是要出去的。”
“她不能出去。”冷如梅冷冷地说,“外面都是虚与委蛇之徒,她会被欺骗,被伤害。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在府中安度余生。国公府会护她周全。”
“可蔻儿待在府里就得进宫。”
“即使进宫,国公府也能照应。”
“她不会快乐。”慕念安面色忧愁。
“你怎知她出去了就一定会快乐?万一哪日后悔该如何是好?”
“即便后悔,那也是蔻儿自己的选择。”
冷如梅抬高声音,“她没办法选择,我也一样。进宫的事情已经定下,不能改,也无法改!今日之事若是再让宁敬修知晓,绝不会是钉窗户这么简单!”
话音落地后,屋里静得可怕。
慕念安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紧紧闭上。她无话可说。
屋里只有慕念安和冷如梅两个人,冷如梅不喜欢身边跟太多的人。
慕念安倒了杯茶递过去,“喝点罢,败火。”
冷如梅没有喝,她只是不停地按着鼻梁,“念安,你是不是太执着于某些东西了?”
慕念安嘴角扯出一个笑,“我只是很怀念过去的夫人。”——
天边才露出一线曙色,仇野将玉佩捏碎,丢进护城河里。
晶莹剔透的玉石瞬间化作芥粉,顺着流水飘向远方。
其实,过去并没有那么重要。
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到哪里去。有时候那些被知晓的过去反而成了累赘。
虽然仇野并没有恢复六岁前的记忆,但陆知弈的身份他大概猜出来了。
而他,只不过是皇权争斗中的一颗弃子而已。
但仇野并不在乎过去的事,他甚至没有仇恨,他所在意的,只不过是从这困境中破局的办法。
首先,仇漫天会答应让他走的可能性很小,迫不得已时,可能会兵戎相见。
其次,陆知弈大概是在利用他,正所谓,借刀杀人。
那时,他拿着玉佩去往陆知弈所说的珠宝铺,陆知弈正好就在里面。
陆知弈依旧一身道袍,他躺在太师椅上抽旱烟,店铺里烟雾缭绕。见他进来,陆知弈将旱烟往彩釉烟缸里一磕,站起身眯眼凝视着他。
“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绕弯子。”仇野冷冷道。
陆知弈依旧像狐狸一样笑着,取出一块跟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玉佩,然后讲了个不算漫长的故事。
这故事实在老套得很。弯弯绕绕的,仇野只听了个大概。
简单来说就是,二皇子害了十七皇子,并以此时栽赃嫁祸给别人。而这个十七皇子命大没死成,最后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操刀鬼。
仇野很平静地听完,很平静地离开。
倒是陆知弈有些沉不住气,“你难道心里不恨?”
仇野只是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离开。
恨?仇野是把刀,刀没有情绪,更不要说恨。
除了宁熙,他谁也不在乎。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带宁熙走。
抛弃过去所有,他要开始新的生活。
只不过,还需要点时间,和机会。
所有该调查的都已调查清楚,真正栽赃嫁祸的是谁,陆知弈应该心如明镜。
既然陆知弈想利用他,他也能反过来,利用下陆知弈。“恨”这种东西,他也是能表演出来的。
风中传来一阵刨花水的香气。
花无叶望向少年清瘦的身影,“你找我?”
仇野递来一张信纸,花无叶接过打开细细读过后将信纸撕碎。
少年神色依旧冰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花无叶怪笑道:“你给的条件很诱人,不过,你就不怕我两头通吃?”
“不怕,而且,我需要一个能两头通吃的人。”
“好,我答应你。”花无叶也很爽快,她总不能跟钱过不去。
仇野又递来一封信,“这是给韩玥的。”
花无叶忍不住挑眉,“小七,你到底查到哪一步了,竟然连韩玥都能给查出来。”
“韩鸦的妹妹。”仇野淡淡道,“韩家的银针在江湖上很有名,陆知弈原本打算用这银针对付我。”
“但你现在却准备让他回旋镖扎自己。”花无叶把玩着手里的信,“你就不怕我半路拆开看?又或者直接把信给陆知弈?”
“你可以试试。”仇野冷冷道,“我并非没有其他办法。”
“算了算了。”花无叶打哈哈,“都是玩笑话。”
“宁熙的金铃铛是不是还在你那里?”仇野问。
“当然还留着,毕竟是金子做的。”
“那你继续收好。”
“为什么?那铃铛做工精美,我还想拿去卖了……别用那种冷飕飕的眼神看我,你现在若是跟我要,我肯定会还。”
“你先收着,以后可能会有用。”
“什么用?”花无叶觉得奇怪。
“以后再说。”少年的声音依旧清冷,敏捷的身体跳上房檐,很快便消失不见。
花无叶望向少年越来越远的背影,浑身泛起一股凉意,不由疑惑地自言自语,“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
第60章 担心
八月初二, 夜,禹王宫。
九皇子陆知弈给六皇子陆文琅送去一批舞女。
在上京城中,太子陆知弈一直是个风流的人。王爷们觉得他头脑空空不学无术, 如今只是暂且占用个太子之位, 被废是迟早的事,所以都专心地对付着其他人。
但禹王陆文琅不同,他的眼睛已经盯住陆知弈盯很久了。
舞女们个个都出落得玲珑有致,此时都穿着绯色纱衣低眉顺眼地在陆文琅面前排成一排。透过纱衣可以看清舞女们如象牙般白腻的肌肤。
烛火缓缓摇曳, 不知是哪个舞女头上的刨花水香气, 让殿中气氛逐渐变得旖旎。
陆文琅从左到右挨个看去, 鹰隼般的眼睛划过舞女薄纱下未着寸缕的肩膀。终于,他在一个肩膀上有疤痕的舞女跟前停下脚步。
有力的手瞬间掐住那舞女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于自己对视。
那舞女瞧着他, 眼睛像狐狸一样弯起来, “您好啊禹王爷, 我们又见面了。”
陆文琅眼眸微眯,宽袖一甩,沉声道:“除她以外, 所有人都出去。”
众人都撤得很快,只是片刻, 殿中便只剩下陆文琅和他掐着下巴的舞女。
花无叶扣住陆文琅手腕,向上一跃,便凌空翻身到陆文琅身后。
陆文琅被迫松手,转身看向花无叶时,神色颇为愠怒。
但花无叶却像是看不懂脸色一样, 只是轻轻揉着自己的下巴,娇声道:“禹王爷, 您把奴家弄痛了。”
陆文琅不由拧眉,“你混进舞女堆,来禹王府做什么?”
“不做什么。”花无叶耸耸肩,“我本来是在陆知弈那里当卧底的,结果卧着卧着,就被送到这里来了。我正想法子怎么回去呢。”
朝廷里总有些人跟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组织有勾结,比如陆文琅就跟睚眦阁有勾结,再比如二皇子陆长亭跟孔雀山庄有勾结。只可惜,欧阳虹的势力被仇野覆灭了,孔雀山庄又被睚眦阁收入囊中。
花无叶之所以会进睚眦阁,跟陆文琅有脱不了的干系。
那是个深秋,将及弱冠的陆文琅去猎场围猎,他没猎着畜生,却猎着一个人。其实猎着的这个人和畜生也差不多。彼时花无叶还是十二岁的孩子,饥饿使得她在林场里茹毛饮血。
陆文琅眉眼一弯,“你愿不愿意杀人?”
“杀人?”满嘴是血的花无叶歪了歪脑袋。
“对,杀人其实跟杀畜生差不多。”陆文琅目光落在那头死鹿上,这头鹿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身上散发出阵阵腐臭,真亏她能咽得下去。
“杀完人,我有什么好处?比如吃的,或者穿的。”
陆文琅笑起来,“当然有,你会得到一大笔钱,你想用这笔钱买什么就能买什么。”
花无叶思考半晌,点点头。
后来,花无叶便被陆文琅带着,来到了睚眦阁。
这一待,就是十五年。
现在,陆文琅看着花无叶,神情颇为厌恶,“滚出去。你去哪儿待着都行,总之,别在王府。”
但花无叶却不依,水蛇一般地缠上去,唇角依旧挂着笑,“我知道您看不起我,但这段时日,我还非得留在王府不可。除非,你想让陆知弈怀疑,想将皇位拱手相让……”——
八月初四,夜,镇国公府。
冷如梅站在小楼前,望着其中一层。
那本是宁熙所住的房间,平常这个时候会透出明亮的烛火,可现在窗户已经被木板和铁钉钉死,连一丝光亮都没严严实实地盖住。那栋小楼在灯火璀璨的镇国府中黑黢黢的,显得冷清极了。
看得太久,冷如梅眼睛已经酸涩。她挪开目光,埋头朝斜风院走去。宁敬修在通常不在夜里找她,是以,她总是有大把时间。
斜风院人少,是片竹林,只有一间竹屋。
她举止端庄,身着锦缎华服,发髻高束,头戴点翠珠毓,俨然是个贵妇。可她手里却握着把长剑。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再提起过这把剑,时间长得几乎让她忘记握剑时的感觉。
现在,她把压在箱底的长剑取出来了。
弯月,月明。
长剑出鞘,剑光在霜白月色下似是透着冷气。
冷如梅紧握剑柄,开始舞剑。
她已经很久没有舞过剑,如今已有些生涩,而贵妇的装束同样阻止着她做出大开大合的舞剑动作。用剑的时候当着窄袖,但如今她的袖子却很宽大。长袖越宽大,上面用金线绣的花纹才会越多。
长剑舞动,剑气逼人,竹叶簌簌落下。
贵妇头顶的发髻开始散乱,花簪华胜也开始松动,簪尾点缀的宝石乱舞相撞,环佩玎珰。
很快,她的气息开始紊乱,额头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让她显得有些憔悴。然而,她依旧没有停止。
她舞着剑,一遍一遍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
没有答案。
她想起多年以前,同样的月夜。
“我,冷如梅!”
“我,沈钰!”
“我,仇漫天!”
三个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异口同声道:“此行当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们大声喊着自己的理想,背着包裹,准备去江湖闯荡。他们喝了好多酒,你枕着我的胳膊,我压着你的腿,在一片桃花盛开的林子里,大醉一场。
不过是黄粱一梦。
太久没执过剑,冷如梅很快便体力不支,鬓发散乱地跪倒在地。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心被一只手握住,闷得她快要窒息。
蔻儿,若是你不出去,便不会对外面有任何念想,将来,也不必似我这般狼狈。
慕念安躲在翠竹后,她静静地看着冷如梅倒下,没有去搀扶。她甚至连呼吸都很小心,仿佛自己从未来过此处,也从未见过此景——
八月初六,是个阴天。云层厚得几乎快要从天上掉下来。
宁熙又开始跟着田嬷嬷学习了,只不过这次学的不是仪容仪表,而是如何去做一个太子妃。从那夜溜出去后回府的第二天开始学习,她已经学习了七日。
整个学堂,只有她一个学生。
宁熙端坐于书案前,田嬷嬷站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讲着。田嬷嬷上下张合的嘴唇将她脸上的皱纹牵扯得更加狰狞。
宁熙双眼盯着田嬷嬷看,表现出很认真的样子,可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眼神涣散,根本没在听。
她心里想着仇野。
不知道是不是窗户全被钉上木板的原因,仇野已经有七日没来找过她。
宁熙有些担心。
会不会以后都不来了呢?
这样想着,她鼻尖开始发酸,嘴唇颤抖着,难过得几乎快要落泪了。
田嬷嬷讲的东西很无聊,诸如身为将来的皇后,不能嫉妒,不能跟后宫的妃子争宠,要学会如何母仪天下之类的东西。
宁熙一点都听不进去,她满脑子都是西湖的水,泰山的青松,大漠的黄沙,草原上的牛羊,还有那本她没写完的游记。
闺秀们住在小楼,自是不通情/事,是以在出嫁前家中人总会牵着她们的手多说两句。
宁熙也不例外。只不过教她这些东西的既不是阿娘也不是慕姑姑,而是田嬷嬷。田嬷嬷自然不会牵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语气也不会多温柔。
田嬷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到时候太子妃就躺在床上别乱动,老老实实把自己交给太子殿下就好了。他若是脱你衣服你别挣扎,摸你你也别乱动。会有些疼,忍忍就好了,新婚之夜就是这样。良娣和宝林都未能产下一男半女,你当多努力才是。”
宁熙只能木木地点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非得脱衣服,只因为他们是拜过天地结过礼的夫妻。两个人怎么能跳过相识和相知的过程就脱衣服呢?
她也讨厌“交给”这个词,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非得交给谁,简直莫名其妙。
宁熙不说话,她只能这样无声地抗议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
田嬷嬷的声音依旧回荡在耳边,但宁熙心里却开始思考起别的事。
相识,相知过后呢?或许是相爱。
相爱是什么?宁熙不知道。她自小被关在小楼里,不懂男女之情究竟是何物。
虽然偷偷读过《西厢记》,却不明白崔莺莺和张生的感情,只是钦佩崔莺莺能违抗她所不想屈服的命令——可惜那本《西厢记》还没读到一半就教人发现没收了。
当然,宁熙也不需要懂情/事,因为在及笄后,她就会被要求着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合。既然如此,懂与不懂,显然没那么重要。
夜已深,明月被一层浓雾遮盖,宁熙还待在书房。田嬷嬷说她今日听课不认真,要求她将今日讲的东西都抄十遍。
不让回房也好,至少书房里有窗户,能通风,房里窗户全被钉死了,夏季的余热还未褪去,待在不通风的屋里,能把人闷死。
烛火轻摇,夜更深。
宁熙还在抄书,此时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宁熙往外一望,还以为是宁婉又好心地过来帮她抄书呢,却不曾想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宁熙呆住了,她还傻乎乎地坐在原处,蘸墨的毛笔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块墨团。
直到仇野轻声唤她姓名,她才如梦初醒,丢开笔墨,提着裙子飞扑进少年怀里。
仇野显然没料到宁熙会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身,在接住少女柔软的身体时,不由浑身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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