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朱砂
入秋后, 天气不再燥热。夜凉如水,即便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也不会觉得闷热。
但仇野现在却热得有些难受。
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棂,少女的饱满的面颊在月光下仿佛变得透明, 嘴唇却更显得更丰润粉嫩了。
仇野撩起横在少女脸上的一缕青丝, 将其别在耳后。那双如蒙上一层薄雾的眼眸静静地瞧着熟睡的少女,然后他的呼吸就渐渐变沉了。
近夜来,他总是做些荒唐的梦。
他们不是新婚夫妻么?虽然他失去了很多记忆,但总还是知道, 不会有哪对新婚夫妻像他们一样, 每夜只是盖着棉被各自睡觉。
他虽然性子冷, 但总归是个精力旺盛到几乎无处发泄的年轻人。
今夜他不想淋水舞刀了。
他想要她。
既然已经成亲,那么之前定是拥有过的,只可惜他现在忘记了。
于是他俯身, 炙热的唇细密地落在少女的额头, 眉心, 眼睛,鼻尖,面颊,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下。
其实宁熙根本没有睡着, 她甚至知道仇野盯着她看了好久。听到沉重的呼吸,起初她还以为仇野是又头痛了,直到仇野开始亲吻她。
原来只是想要亲她而已。
所以,在又一个吻轻轻落到她唇角时,她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她冲仇野盈盈一笑, 正想唤仇野名字,却在张口之时被堵住嘴唇。她也顺势抬手勾住少年的脖子。
可是, 意料之外,这个吻又深又重,简直让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与此同时,按在她腰肢上的手也不再安分。那只手探入里衣,刚好托住一轮半月,轻轻一捏,便柔软地凹陷下去。
宁熙浑身一激灵,像猫一样地弓起身子。
她猛然睁开眼,唔唔哼叫出声,四瓣唇这才黏黏糊糊地分开,拉出一节如藕丝般纤细的水线。水线最后凝结成一颗小小的珍珠,落在她的唇角。
床头的窗棂正对着皎月,月光下,少年向来清澈的眸色却越来越深。
托住半月的手松开了,宁熙心头得到片刻解脱。那只手退出来,顺带扯开了里衣侧身的衣带,瞬间将她变成一条被刮掉鳞片的小鱼。
那只手再接着往上,捧住宁熙半张脸,大拇指的指腹按在她的下唇,将水渍拭去。
宁熙不由心跳得快了起来,咚咚咚,简直比乍动的春雷还要令人不安。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些羞于说出口的变化。
她凝望着少年,少年也在凝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正欲再开口说话,可仇野细密的吻又如秋雨般簌簌落下,淅淅沥沥,落在她的唇上,下巴上,然后雨珠顺着她的流畅的脖颈线条滑下,汇聚在锁骨的凹槽中。
似乎是因为夏季的余热还未完全褪去,秋雨也是炙热的。
仇野还在往下。
吻过隆起的柔软半月,然后如野猫觅食般,一口衔住半月上盛放的红樱。
柔软的半月不再似之前那般柔软。
宁熙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冷风吹过似的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可她的面颊上却浮出一层酡红,醉酒的少女躺在江南的乌篷小船上,嘴里呢喃着吐字不清的梦话。
她拼命地想找回一点理智,至少得捧住仇野的脑袋让他换一边。她吸着气,显然有些受不住。
“仇野?”她终于娇娇软软地喊出声,“你在,做什么?”
伏在她身上的少年一顿,缓缓起身。
“行夫妻之事。”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清冷,反而变得有些低沉沙哑。可他面上的神情却依旧像月亮一样冷静,就连说这种话时,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除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里有情,有欲,有克制,有放纵。
少年的眼睛,是会说话的眼睛。宁熙总是喜欢看他的眼睛,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读懂他的心思。
行……夫妻……之事?
宁熙开始在心里仔仔细细思考起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懂,又觉得自己不懂。
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里,仇野开始脱自己的衣裳了。
仇野的动作像拔刀一样利落,扯开衣带,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攥住衣袖轻轻一抽,一整件里衣便被扔到了床尾。
在少年的身体裸|露在月光下之时,宁熙已经停止思考。
这是她第一次看少年的身体。之前即使仇野受伤,也绝不会把伤口露给她看。
方才还在狂跳的心脏霎时间微微一怔,然后从里到外,开始隐隐作痛。
伤,好多伤。新伤盖旧伤,横七竖八地交错着。
少年的身体分明很好看,虽不似青年人那般雄壮宽阔,但却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修长。白皙的皮肤,恰到好处的肌肉,宽肩窄腰,腰腹处清晰可见的六块腹肌。
可是,在纵横交错的伤疤下,好看的身体也变得狰狞了。
宁熙呼吸一滞,抬手去摸少年腰腹间最可怖的一道疤痕。纤纤细指将伤疤从头到尾抚过,一点一点丈量。
起码有六寸长。
宁熙的手禁不住开始颤抖,她没办法想象这有多痛。
颤抖的手被仇野静静握住了,他问:“又被吓到了么?”
宁熙咬唇不语。
“你第一次见的时候,一定比现在还要害怕。”仇野说。
又?第一次?
宁熙想,仇野八成是以为他们已经洞过房了,这分明就是第一次。
指尖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是仇野在吻她的手指。他一边亲吻,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吓到你了。
宁熙摇头,“没有吓到,我只是……心疼。”
说完最后两个字,她别过脸去,一点都不敢看仇野的眼睛。
她只听到一声低低的,含蓄的笑。
吻从指尖向上蔓延,她忽然听仇野说:“你这里有颗朱砂痣。”
宁熙这才转过脸看仇野,目光落在小臂上方那点刺目的红上。
“嗯,那里是有颗朱砂痣。”宁熙闷闷地说。
她一点都不愿意承认,这其实是颗守宫砂。她讨厌这个东西。
记得之前跟仇野说过这个,只不过仇野现在什么都忘了。
忘了也好,毕竟这是个晦气的东西。
当时也只是听春桃口头描述过,她完全想象不到,若想要守宫砂消失,必须得做这样亲密的事情,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之前她竟然还傻乎乎地想请仇野帮忙。
仇野撑在她面前,有俯身去吻她的唇,最后一口咬住她珠圆玉润的耳垂。
宁熙心里一跳,她回想起一些事情,忽然觉得那时的自己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而是只货真价实的呆瓜。
现在,两条被刮去鳞片的鱼上下叠放在一起,宁熙简直觉得自己快要被热气蒸熟了,急促的呼吸让她的肚子一上一下剧烈地起伏着。而落在上面的唇亦炙热无比。
双腿像美人鱼的鱼尾一般被分开,曲膝向上抬。
然而……
貌似不太成功。
仇野被涨得难受,汗如雨下。
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是会的,即使没有记忆,身体也该是会记住的。
最开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小的缘故,还是说没找对位置,总是进不去。
他简直生涩得像只没经验的雏鸟。
他们不是成过亲了么?他不是应该很老练的才对么?
宁熙像鸵鸟一样用双手蒙着脸,她不敢看,只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在往下滋润。
后来,进去一点,仇野想再进一步,宁熙却哭道:“痛。”
她是真的痛,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看来不光是他生涩,她也很生涩。
仇野只好退出去亲吻她的额头安抚,但也忍不住问,“宁熙,我们以前真的做过么?”
宁熙扯过被角蒙住脑袋。
被团里传来少女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知道。”
仇野只好掀开被子,吻去她额头上的热汗,“不做就是了,我出去会儿,你等我回来。”
“嗯。”
脚步声渐渐远去,宁熙蒙在被子里,穿好衣服,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
人走了,她心却痒起来,挥拳轻轻砸了砸枕头。
早知道就忍忍了,当时也没有太痛吧……现在好难受……
直到被子里的空气越发稀薄,她才探出脑袋,白皙的小脸被憋得绯红。
这时,仇野也回来了,清俊的脸上和额前的黑发上都挂着水珠。
“睡吧。”他躺上床,拍拍宁熙的头。
皎月西斜,屋里的月光逐渐暗淡。
宁熙在想事情,三更半夜,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天花板。撸起衣袖,她对着月光又看了看小臂上那刺目的一点红,最后心死地闭上眼睛。
好顽强的狗皮膏药,居然连这样都不掉!
思来想去,她睡不着,明亮的眼睛又睁开了。
“仇野?”她悄声唤。
“嗯?”身旁的人也还没睡。
“我要跟你说件事。”宁熙说。
有些话不吐不快,宁熙坐起身,捧着仇野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仇野凝望着她,虽然少年的面容依旧冷静,但纯黑的眼眸却似是又有欲色。
宁熙赶紧提醒,“不是那件事!”
仇野正欲开口,宁熙却抢先一步,“是我喜欢你!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你!不是喜欢慕姑姑小婉和哥哥的那种喜欢,是对你的喜欢!是想要白头偕老的喜欢!跟他们,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喜欢!”
一连串炮语连珠的话让仇野有些懵怔,纯黑的眼眸怔怔地望着她,“我知道呀。”
但他同时也十分欣喜,嘴角含蓄地微微上扬,他又想去吻宁熙,可宁熙却说,“不,你不知道,你以前不知道,我没跟你说过的。”
“你没跟我说过,我们怎么会成亲?”
宁熙:“……”
说了那么多,她脸烫得要死,她才不要解释更多呢。
她搓搓脸,将被子裹在身上,“好困,我睡觉了!”
背后,那双盯着她看的黑眼睛里,虽有迷惑,但更多的,却是如海潮般汹涌而来的欣喜。
第72章 报酬
秋意渐浓, 内院的那棵银杏树掉的叶子越来越多了,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院子。
仇野给宁熙配了把开刃的软剑,剑身若薄铁, 轻若羽毛, 宁熙拿在手上也不会觉得沉。仇野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的手在树下教她剑法。
下腰,抬腿,后空翻, 剑尖扫过枯黄落叶铺就的地毯, 霎时黄蝶翩飞。宁熙感觉自己整个人悬在空中被转了一圈, 不由惊呼出声。
“仇野,我若是学会了这套剑法,是不是就能一个打十个?”
“学一年打一个, 学十年才能打十个。”
“哇, 居然要那么久。”
“你若是想一个打一百个, 就得跟我在一起一百年。”
宁熙逗他,“我才不要打十个,更不要打一百个, 能一个打一个就够了,所以我待够一年就走。”
仇野一顿, 丢掉软剑,将她按倒在地上挠她痒痒,“你若是想打我这一个,一百年都不够,得下辈子。”
宁熙被挠得一边笑, 一边大喊,“小气!”
“哪里小气?”
“你就是小气!你就是小气!”宁熙甚至还重复了两遍, “连玩笑都开不得,不准再挠我了!”
怕痒的只有她,仇野痛痒都不怕,而且她根本就挠不到仇野,只有她现在笑得这么可怜,笑得肚子疼,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不开这种玩笑。”仇野认真地说。
他也不挠宁熙了,伸手准备拉宁熙起来,可宁熙却像孩子一样赖在落叶堆里不起。
“你想出去玩儿么?”少年问,“最近城西有商会大设市集。”
“当然要去。”宁熙把手举得高高的,冲仇野笑道,“快拉我起来。”
可是她抓住仇野的手,起到一半事,另一只手就勾住他的脖子企图把他往下拽。
然而,这声东击西的一招,却因为力量的悬殊而半道崩殂。宁熙直接挂在了仇野身上,不论她怎么用力气都拽不动。
宁熙用力拽了几次,仇野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便顺她意地倒下去。两个人抱在一起,在落叶堆里滚了好几圈。
他们滚着滚着就分开了,平躺着看遮住天空的枝蔓和树叶,只有两只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玩闹得太累了,宁熙喘着气,静静地看叶片掉落,她的目光随着落叶由高至下,心想,若是这树的叶子全都掉光了,仇野是不是就能全部想起来,然后他们就骑着马到大漠去。
“好想去大漠骑马哦。”
“大漠里马匹少,都是骆驼。”仇野说。
“那就骑骆驼。”宁熙顿了顿,扭头看向仇野,“你说,波斯的地毯是不是真的会飞?”
“不会。”仇野说。
“哼,木头。”
“木头?我么?”
“对啊。”
“为什么?”
“因为波斯的地毯就是会飞啊。”
“怎么飞?”
“就像你的轻功那么飞咯。”宁熙扭回头继续看银杏树枝蔓,“商会在城西设的市集里不是有卖地毯的波斯人么?买一张地毯,你披在身上,再背着我,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飞来飞去。然后所有人就都会看到我坐着飞毯飞啦。”
仇野:“……无聊。”
“你不背我飞地毯?”
“不背。”
宁熙转转眼珠,“那我亲你一口呢?”
“不背,那样好傻。”
“两口?”
“……不。”——
夜,津门城西,灯火绚烂。
九月初三,商会在城西大设市集,四面八方的商人都带着货物汇集在这里摆摊,很快,城西的路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草原来的牧民眼眶很深,蜷曲的头发编成小辫披在身上。他们的摊前摆着牛肉干和羊羔皮。
西域波斯来的商人头顶戴着小帽,身上穿着宽松的包绕长袍,他们的摊前是精美的金属器皿还有香到熏人的香料。摊位前横一根细绳,细绳上则挂着五颜六色的毛毯。
现在,城西的灯火比整个城市所有的灯火加起来都要明亮。
夜晚的风刮得有些大,宁熙将碎发别到耳后,拍拍仇野的肩,“准备好了么?”
少年披着地毯,宽大的地毯几乎能把他整个身体盖住。他在地毯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宁熙隔着地毯被仇野背在背上,她指向长街对面的屋顶,“我们的目标是那里,没问题吧?”
“当然。”仇野说,“就算是隔两条街,也能飞过去。”
“好,那我数到三。”
宁熙蓄势待发,双手死死按住仇野的肩膀,“一……二……三!”
只听到耳畔的风快速刮过,月亮好像也离她更近了。
“哇——”她肆意地张开嘴惊呼起来。
同样张大嘴惊呼的还有正在逛市集的人,男女老少皆目瞪口呆。
戴着虎头帽的小娃娃手里的糖葫芦都拿掉了,大眼睛盯着半空眨巴眨巴,“阿娘,那是仙女么?”
妇人瘪嘴道:“应该不是咱汉人的仙女,哪有仙女坐地毯飞的?”
“那咱汉人的仙女怎么飞?”
“额……应该是……腾云驾雾。”
“可是腾云驾雾的不是孙悟空么?啊,我明白了,孙悟空是仙女!”
“小宝真聪明。”妇人敷衍地应道,眼睛却忙不迭地挑着布料花色。
从波斯赶来的商人趁机指着那飞天的地毯对众人得意道:“你们看,传说是真的,我们波斯真有飞毯,要不都过来看看?买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举着碎银,争先恐后地想要买一条会飞的波斯地毯。
在坐着“飞毯”飞过七八条街后,城内风光尽收眼底,宁熙终于玩儿够了,她从仇野背上跳下来,顺便将地毯卷好。
少年脸红扑扑的,用衣袖擦着汗。他头发也乱了,乱糟糟地贴在出汗的额头上。
宁熙心底一惊,连忙按住仇野的手,“我来我来。”
她仰着头,用手指将少年额前的碎发整理好,再取出贴身的手绢替他擦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呀。”
她光顾着玩了,没注意到仇野在地毯下会闷热。
“这有什么好说的。”仇野咕哝道。
少女的馨香扑面而来,这香气就像是在拥抱他。
宁熙捧着他的脸,直到把他的头发弄好在松手,“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当然要跟我说的,我就可以及时停下不玩了,不然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是你刚才很开心。”仇野认真且平静地说,虽然他方才被闷得脸红,又用轻功飞了七八条街,但却连气都没喘。
“我是很开心,可是……”
“作为夫君,让娘子开心是天经地义的事。”
少年纯黑的眼眸望着她,宁熙忽的有些语塞。
少年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取报酬。”
宁熙有些懵摸着唇,少年又在她脸上蜻蜓点水一啄,“要两次。”
这种行为等于在说,好了,这下我们两个扯平了,可以去做点别的事了吧?
宁熙有些脸红了,可仇野脸上因为闷热而产生的绯红已经褪去,又变得如月色般清冷。
他到底怎么能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这种话哦。
仇野别过脸去,不让宁熙看他的眼睛。他拿起宁熙的手,“走吧,再逛逛,还有兔子灯呢。”
宁熙只好像个呆瓜一样被他拉着走。
但宁熙很快就不是呆瓜了,她看着满街卖花灯糖画麻花的小贩,甩开仇野的手,开始奔奔跳跳地乱逛。
她在猜灯谜的地方猜中了三个,所以得到了一只兔子灯。
她又在卖糖画的小贩那里转转盘,第一手就转到条金龙。她才吃了好几颗荔枝煎,不能再吃甜,就把金龙给了仇野。
最后,宁熙逛得太累,两人就去一家酒肆喝酒。他们喝酒也没谈往事,只说未来要做什么。宁熙依旧锲而不舍地说着她笔下的游记,然后自称为第二位徐霞客。
夜深,灯火已阑珊,街上行人三三两两。
回家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道袍,头上戴花的青年人。这人宁熙认得,是当时在孔雀山庄碰到的陆公子。
其实宁熙一直没向仇野问起玉佩的事,等仇野失忆的时候,她发现仇野身上的玉佩已经没了。
晚风吹在微醺的面上很凉爽,宁熙跟陆公子对望一眼,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仇野向来敏锐,“你认识那个人?”
他说着,伸手搂住宁熙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这边带。
“不认识。”宁熙闷闷道。
可她才刚说完,已经交错走过的陆公子却叫住她,“哟,这不是小表姐么?正找你呢!”
宁熙实在不愿和不喜欢又不熟的人多说话,憋了半天,她也只说出一句,“啊,晚好,你吃了么?”
陆公子大方笑道:“吃了吃了,有劳小表姐挂念。”
宁熙忍不住问:“你找我做什么?”
陆公子像狐狸一样笑起来,“没什么,我只是来送信的。”
第73章 责任
宁熙拿着信, 直到跟仇野回院子后才敢在烛火下将信打开来看。
信有两封,一封是冷如梅写的,一封是宁敬修写的, 两封信都无一例外地说, 府内情况危急,半是命令半是请求地让她回去。
风从窗外吹进来,宁熙的心也同这不安的烛火一样开始摇晃。
仇野起身去关窗,他站在窗前, 用漆黑的眼睛回望宁熙。
忧郁的少女愁眉不展, 她将信纸对折, 凑近烛火一点,信纸便瞬间燃烧起来。火烧得越来越大,火舌向上攀爬, 快速吞噬信纸, 将其变作黑灰。
而少女却仍旧呆呆地看着这火, 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会被火舌烧伤。
仇野拧眉凝望着宁熙,他从没见过宁熙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在火舌就要将信纸吞进,烧到少女的手指时, 仇野三步作一步,快步走到宁熙跟前, 握紧她的手腕。
手指松开,信纸在掉落的那一刹那,被焰火吞尽。全部信纸已化作灰烬,带着红色的火痕散落一地。
“宁熙?”仇野揉捏着她的手背轻轻唤她。
少女眼眸慌乱地转动着,听到有人喊她, 她闭上眼眸定定心神。周围仿佛变得更加安静了,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
等她再睁开双眸时, 那双圆圆的杏眼带上几分决绝。
“仇野,我们到外地去吧。”她的手按在仇野的胳膊上,“到大漠去,或者,到关外去……躲得远远的……”
还没等仇野来得及说好,宁熙便摔开仇野的手,自顾自地开始翻箱倒柜。她把衣裳首饰都翻出来,堆在床上,又扯出一张大方布,准备把这些都装起来。
可是装到一半,她又开始犹豫,“算了算了,什么都不带,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走。”
“宁熙!”仇野喊她,她却像是没听见一样。
宁熙背靠在墙上,顺着墙壁慢慢滑下,最后蹲坐在墙角,将脸埋进膝盖和胳膊里。
“我要开始东躲西藏的生活了,我不怕的……”她抽泣着喃喃自语,瘦弱的肩膀上下起伏。
“可是不行啊……不行啊……我怎么能……”她哭着哭着已经开始哽咽。
宁熙沉浸在未来被牢笼困住的悲伤中,没注意到有道视线在一直跟着她。
直到感觉到有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少年的脸和眼睛。那张向来冷静的面容此刻竟然有些慌乱,凤眸含雾,关切地凝望着她。
该说些什么呢?宁熙不知道,她甚至不想提起。
既然她不想说,那么仇野便也不问。
仇野将她抱起,放在腿上,轻轻拍她的背,“休息会儿吧。”
少年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可宁熙听着却觉得温柔。
她搂住少年的肩膀,将脸埋进他的脖颈中,缓缓闭上眼。
现在,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想抱着少年好好睡一觉——
翌日,宁熙醒来的时候,仇野不在身边。
屋外传来动静,宁熙心底一沉,但还是决定出去面对。
来接她回府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了。树叶还未凋零,院外的树丛中,不知藏了多少人。
陆知弈摇着扇子走进来,笑道:“小表姐,走吧。”
事到如今,宁熙也大概猜出他的真实身份。是只老狐狸。
宁熙不想低头,是以她微微仰起下巴,“若我不回去呢?”
“不回去啊……”陆知弈将扇子合上,“你不嫁有的是人嫁,这个人可能是你的妹妹,也可能是你的母亲,好好想想吧。”
“凭什么?”
“凭孤跟你有婚约,你不得不从。”既然被认出来,陆知弈也不再掩饰。
“可那是我跟你的婚约,跟我妹妹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陆知弈比她高,俯视着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你觉得孤在乎的是你?”
宁熙瞪着他,“你只不过是受不了自己的权力被忤逆。”
陆知弈上下扫她一眼,问自己,喜欢吗?这张脸和性格确实挺让人喜欢。
但也就那样了。
纵然倾国倾城,但倾国倾城的又何止她一个,普天之下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比她漂亮的?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受不了自己的权力被忤逆。所以才要大费周章地将她抓回去。
他是太子,如今已掌握朝政,再过段时日,他就会坐上龙座,成为九五至尊。
何为九五至尊?就算是将你的双亲处死,你也要跪下来感谢皇恩浩荡,没有将你九族诛灭。
李隆基要扒灰,他的儿子寿王就得将杨玉环拱手相让。不管杨玉环愿不愿意,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也只能笑脸相迎。然后在后人的笔下,这便成了一段凄美的爱情绝唱。
比权力更迷人的是更大的权力。他马上就会站在权力的顶峰,让别人做什么,别人就得做什么。任何人都不可以忤逆。
今天不高兴了就杀几个奴婢来玩玩,明天高兴了就赏奴婢们点吃的,看他们像动物一样争来争去。不过都是些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王侯将相可以让奴婢跪下来亲吻三天都没洗过的臭脚,而他却可以让王侯将相跪在面前磕头。
至于眼前这个女孩子,只不过是高臣家的贵女而已,怎么敢蔑视皇权?怎么敢跟人私奔?怎么敢不守住自己的贞洁?
“没错,你若敢走,往后孤就能定国公府的罪。孤知你喜欢自由,但你得知道,有时候责任比自由更重要。府里那么多人,生你的,养你的,侍奉你的,你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贴身侍女。难道你真要那么自私,让他们替你承担罪责么?往后余生,你真要东躲西藏,然后在自责中过一辈子么?”陆知弈说。
宁熙咬唇不语,长袖下,指甲已经掐进血肉。
“公主享万民供奉,所以当需要她们和亲时,她们就必须义无反顾。而你受父母生养,需要你为家族争取荣誉,谋取利益时,也当无怨献身。”
即使,这只不过是一场以牺牲自由和自我意志为代价的联姻。
陆知弈微微一笑,继续道:“现在你还是决定不走么?我可以把你请回去,也可以把你绑回去。”
宁熙低着头,“你不能够把我绑回去的,除非我自愿跟你走。”
陆知弈剑眉微挑,轻嗤道:“哦?”
可在下一瞬间,他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一把冰凉的短刀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喉间,刀刃锋利,此刻已渗出淡淡的血迹。
仇野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一手拿着短刀,从背后绕过他,刀抵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这个人身上虽然有功夫,但真要打起来,三招之内这人必死无疑。是以,仇野能完全将他控制住。
仇野一声不发,初晨的朝阳缓缓升起,少年藏在黑暗中青涩的脸庞,在阳光下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明亮。
纯黑的眼眸望向少女,“他威胁你么?”
宁熙没说话。
仇野顿了顿,然后冷冷道:“那我帮你杀了他。”
“等等!”宁熙猛然抬起头,几乎呐喊出来。
不能杀。
不知道凶手还好,可是现在知道凶手与她相关,若杀了,国公府就会被套上谋反的罪名,要满门抄斩的……
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仇野的动作止住了。
“你受他威胁?”仇野问。
宁熙喘着气,没说话,此刻她心乱如麻。
陆知弈方才还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瞬间落进肚子里。也不知门外守那么多人,这小子是怎么进来的。一群没用的废物。
“你知道我是谁么?”他问身后的少年。
仇野冷冷道:“管你是谁。只要你不是神仙或者妖怪,被刀割破喉咙都是死路一条。”
看来消息没错,他真的又失忆了,陆知弈心里嘀咕道。
十余年前,设计害十七皇子出宫走失的,其实是他陆知弈。宫里尔虞我诈,为了生存和争夺权力,总得有人牺牲才行。
所以,他设计害了十七皇子,并嫁祸给二皇子夔王和当时的赵皇后。十七皇子当年不过是六岁孩童,要陷害起来,容易得很。
计谋很成功,赵皇后被废,夔王受罚,而他的母亲王贵妃则顺利登上后位,毕竟十七皇子当时很受圣上宠爱。
十七皇子的母妃叶淑妃因此事患上疯症,圣上即便之前宠爱过她,对着一个每天神神叨叨的疯女人也提不起兴趣,是以,往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叶淑妃便被关进了掖庭。
只不过,陆知弈没想到,十七居然大难不死,还成了江湖上令众人闻风丧胆的操刀鬼。而当年的夔王势力也一天天壮大,足以跟他争夺帝位。
皇权纷争,满目疮痍,不过是手足相残。他若不比敌人先动刀,那么敌人的刀就会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本来以为操刀鬼会死在孔雀山庄,但欧阳虹实在太没用了,在江湖上混了那么久,居然还能被一个毛头小子识破并反杀。
此计不成再生一计,他引导操刀鬼查出了当年的“真相”,或许能将操刀鬼变成他的刀呢。
这个计划很成功,没过多久,便传出夔王遇刺身亡的消息。
虽然睚眦阁并不参与皇权间的争斗,但他之前跟操刀鬼说过那些话,所以刺客是谁,他心知肚明。
陆知弈也不由在心里感叹,操刀鬼的暗杀术果然绝世无双,他雇用那么多刺客都没搞定的事,操刀鬼竟然一次就成功。
不过,他也心有余悸。在那之后,守在他身边的影卫也设置得更多了,其中不乏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解决完夔王这个大刺头后,陆知弈本想再找机会解决掉操刀鬼,毕竟纸永远包不住火。
可是他发现,那段日子操刀鬼做了不少事,其中有些事他无论怎么查都查不清楚。
这让他不由开始慌乱。
如果夔王没死呢?不,他看过尸体,一定死了!如果操刀鬼已知真相,要在他身后摆他一道呢?
越想越混乱,偏偏这时又传出睚眦阁阁主**刀鬼手刃的消息。这让他彻底坐不住了,直到他的部下调查出操刀鬼身中焚心蛊的消息,他的心才彻底放松下来。
也对,他慌张些什么呢?仇漫天能是好惹的人吗?操刀鬼要杀仇漫天,仇漫天即使死也会拉人垫背。
只不过,当他知道操刀鬼谋逆只不过是为了摆脱睚眦阁的控制,然后带着国公府的贵女私奔时,便不由觉得好笑。
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命放在火上烤,至于么?
当然,他也不喜欢被别人抢东西,更不喜欢自己的权威不被人当回事。所以,他也为了这个被抢走的国公府贵女,屈尊降贵地跑到这里抢人来了。
兵书上说,穷寇莫追。若宁熙不在此处,现在把刀抵在他脖子上的这个少年就是穷寇。
少年孤身一人,哪怕手上不持寸铁,即使用牙齿也会将他撕碎。
可宁熙在这里,这少年便不得不顾及,便不再是穷寇。
宁熙也不是穷寇,她还有家人,还有在乎的事物。只要她还没有跟那个家族脱离关系,那么,他就可以拿这些东西威胁她。
是以,陆知弈现在畅快极了。
他睨着宁熙,好像在说,你摆脱不掉的,这是你的宿命。
——“你受他威胁?”
仇野的话一次又一次回响在宁熙耳畔,她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你受他威胁吗?
宁熙感觉浑身都在颤抖,心肝脾肺,牵扯着她的骨头一起在阵痛。
她好像还真能被威胁到。
陆知弈说得没错,如果她不嫁,她的妹妹宁婉就会代替她嫁。宁婉向来听话,绝对不会像她一样逃走。
可是,陆知弈因她毁约而记恨在心,宁婉在他那里,绝对不会好过。若宁婉因她而受人折磨,她怎能不寝食难安?
而且,等他日陆知弈登上帝位,可能真会如他所说,做出君夺臣妻这种昏聩至极的行为。毕竟他是君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只要他脸皮厚,这种事也没人会讨伐他。说不定还会有人作诗词歌赋,对其进行一番赞美褒奖。
到时候,宁家……鸡犬不宁。
而她,便是宁家的罪人。
他大爷的,昏君!
宁熙喉头哽咽,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她垂头丧气地想,可能她真的逃不走了,每一次逃走,不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抓回去么?
血亲,父权,皇权,礼教,这四种东西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她困得死死的,而且越收越紧。
她再也不会看到雪域的高山,大漠的黄沙,草原的牛羊,不能走遍江湖,写出一本游记,成为第二个徐霞客。更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会再有人关心她的想法,她的意愿将不再被允许展露,她的灵魂将不断被挤压,最后变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可能是某个皇帝的妃子,或许受宠,或许不受宠,然后就没了。
终于,她忍受不住,呜咽出声。可她并不想在陆知弈面前露怯,所以只哭了一声,便紧紧闭上嘴唇,将所有的愤懑咽进肚子里。
“啊——!”
她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哀嚎,心头一惊,抬头望去时,只见仇野将短刀插进了陆知弈的肩窝,然后将他推倒在地。
这声哀嚎很快引来一群人,他们熟练地将陆知弈包围起来,搬来椅子,让陆知弈坐上去,然后随行的大夫替他上药包扎。
几个看上去像是在边境跑江湖的人气势汹汹地按上腰刀。陆知弈脸色苍白地挥挥手,“先别动。”
他说着,狼一样狠毒的眼睛盯住宁熙。
宁熙则震惊地望向仇野,“你……”
仇野冷冰冰道:“放心,没往他要害上插,死不了。”
少年快步走过来,捧着她的脸,用指腹将她眼角的泪拭去,“别哭。”
将泪拭去后,捧着少女脸颊的手顺着胳膊往下,与她的手紧紧交握。
仇野冷静地说:“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仇野拉她,可她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仇野凝眉,“宁熙?”
宁熙站在原地,摇摇头。她的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握住她手的力道加重了,宁熙知道,仇野肯定在生气,她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仇野瞥了眼陆知弈,目光又挪回,定在宁熙头顶的发旋上,“你真要跟他走?”
“嗯。”
“你受他的威胁?”
“嗯。”
“他用来威胁你的东西,你很珍视?”
宁熙感觉自己在被凌迟,“仇野,我有父母,虽然我很多时候不喜欢他们。哥哥妹妹还有慕姑姑都对我很好。我还有个侍女叫春桃,她会给我扎各式各样的发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强大,更不狠心,甚至有些无能为力,所以才会被陆知弈拿权力和家人威胁。
“我是想出来,在江湖上走来走去。但若是我身边的人因为我的过错而受累,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宁熙声音越说越小。
“可我只有你。”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像雪一样,又冷又轻,飘在半空中。
“仇野,你不是只有我的。”宁熙摇摇头,“你有一双腿,现在你没有束缚,可以去任何地方,你还有一把刀,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你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认识不同的人,不会只有我。”
仇野捏着她的手,沉声道:“或许以后是如你所说,可我不能没有你,你不想跟我一起去?”
“想……但是,我不能。”
“你可以,我带你走!”仇野又想拉她走。
可宁熙却用力将他的手摔开,哽咽道:“我,真的,不能。”
“为什么?你要抛夫?”
她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往外吐,“我们没有成过亲,我当时,是骗你的……”
“我不信。”
“信不信,那都是事实。”
宁熙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乱跳,她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放进仇野手心,“我的箱子你打开看看吧,我帮不了你更多了,希望那里面的东西能让你恢复记忆。等你恢复记忆,就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都是事实。要记得按时吃药,你有你的未来,我也有我的责任,我该走了。”
她想要抽手离去,可仇野却还是死死抓住她的手,“我杀了他,再赶回去救你家人,你的责任,我也该承担。”
那太过危险,而且根本行不通,就算救出来了又怎样,难道要带着一大家子大逃亡?那未免太过滑稽,宁熙摇摇头。
她望向少年的眼睛,真是双好漂亮的眼睛,纯黑的瑞凤目雾蒙蒙的,映照着她苦笑的脸。
宁熙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自然一点,“仇野,我在你的眼里。从今往后,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会看到。放手好不好?”
仇野的唇紧紧闭成一条直线,他松开紧握住少女的手,别过脸闷闷道:“那你走吧。”
宁熙走了,少女的步伐平稳决绝,像是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次都没回头。
她的裙摆被风吹起,擦过仇野的指尖,他伸手去抓,可是那缎子太光滑,根本抓不住。
“别走啊……”仇野望着背影,喃喃道。
少女的背影越来越小,陆知弈也在众人的簇拥下,同少女一起坐上马车。
起风了,仇野听到有羽箭划破风的声音。
他敏锐地朝风来的方向望去,伸手朝空中一抓,抓住一支羽箭。
金属箭头划破他的掌心,猩红的血顺着箭杆下滑,染红了洁白的羽毛。
车厢内,宁熙像木偶一般坐下,“不准动小婉和我阿娘。”
陆知弈挑眉,“小婉是谁?”
“是我妹妹。”
“你既然答应回府,孤自然不会再为难她们,君无戏言。”
闻言,宁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陆知弈嘴角勾出一个笑。看吧,最后不还是会跟他走么?
这便是权势,权势滔天,便能让任何人做任何事,折辱他们都尊严和人格。他浑身兴奋地战栗起来,只为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掀开车帘,手伸出去,五指并拢向下一劈。
守在外面的人立刻便看懂了他的意思——杀!
第74章 风动
太阳才刚出来, 又被云层遮住。天色瞬间阴沉得像是要下雨。
风也刮得更大了,内院的银杏树叶像少年的头发一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仇野摸出几枚暗青子朝院外的几棵大树扔去, 暗青子划破疾风, 发出蓝绿色的光,最后消失在树丛中。
锃——
暗青子与冷兵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响落地后,一群手持各式各样兵器的人也轮番上阵。
他们都是江湖中的好手。
比如最先出手的这个马脸汉子就是岭南的“银枪霸王”孙十三, 一杆霸王枪打遍岭南无敌手。紧接着出手的是“南海铁仙姑”、“蓬莱老怪”、“青面书生”、“红魔手”等一众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自报家门,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 便直接亮出武器攻击。
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比试,而是为了杀人。杀一个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人。
如今操刀鬼身中焚心蛊已人尽皆知,在焚心蛊解除之前, 功力定是大不如前。
江湖上盯着他的人本就数不甚数, 更何况又有个叫陆公子的人出钱悬赏, 如此一来,想杀操刀鬼的人就更多了。
既能出名,又有钱拿, 没人会放过这个名利双收的好机会。
所以他们现在争先恐后地,想要杀了眼前这个少年。
仇野默不作声, 他没问这些人的来意,只是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江湖中的血路,都是杀出来的。人们常说一言不合刀剑相向,其实一言不发,也能刀剑相向。
这是一场沉默的斗争,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 刀剑声,哀嚎声,喷血声,骨折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暗淡了。乌云密布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秋雨。
秋雨总是要比春雨冰冷的。
雨水划过少年的脸,将他脸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他缓缓睁开眼,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手里还握着刀,刀深深插进石砖地缝中,整个人的身体半跪在地上,因被刀支撑着而没有倒下。但周围的人都倒下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内院中,被雨水泡得发白。
仇野站起来将刀收回刀鞘。小腿处传来一阵刺痛,原是一支羽箭刺穿了他的小腿,此刻正淌着血。
他没管那支箭,一瘸一拐地走进屋,纯黑的眼眸依旧平静而冷漠。
终于找到那个箱子,仇野倒在箱子前,长舒口气。
他用火折子点燃一支蜡烛。待蜡烛燃烧一会儿后,他将蜡油滴在地上,手捏着蜡烛将底部按进蜡油中,等蜡油凝固后,蜡烛便固定好了。
借着光,他从嘴里吐出钥匙,将木箱打开。木箱中装着的是几本书,上面有宁熙的字迹。
仇野本想伸手去拿,可是他发现自己手上有血,太脏了,而那书本却是洁白的。等他用雨水洗干净手,再反复擦干后,才敢去碰那书。
书是宁熙写的,上面有她在各地的见闻录。
仇野仔细阅读了几页,头便开始痛起来。他想起一些往事。
头越来越痛,仇野闭上眼睛,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他按到一根纤细的银针。
浑身骤然一顿,等他用内力将银针逼出来后,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不由拧眉,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依旧毫无感觉。
他看不见了。
宁熙之前对他说过,“仇野,我在你的眼里。从今往后,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会看到。”
可是,他现在看不见了。
仇野背靠在木箱上,仰着头,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大,可是却没有丝毫高光,变得如死灰一般寂静。
宁熙曾说,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也不知现在他的这双眼睛还会不会被宁熙夸赞。
终于,少年闭上眼,手攥成拳头,直到骨节泛白,发出咔咔的声响——
雨还在下,风吹动了屋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沉闷的低吟。
宁熙正在国公府的祠堂内抄书。无非是女子四书,《内训》、《女诫》、《女论语传》、《女范捷录》。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宁熙从《女论语传》的
第一节 “立身”开始抄,然后是“学作”、“学礼”、“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训男女”、“营家”、“待客”、“和柔”、“守节”。
其实这些书她早已抄过几十遍,不过,大概是抄的时候不认真,所以无论抄多少遍都记不住。
比如现在,她抄得就心不在焉。
虽然坐姿很端正,字也写得很娟秀,连错别字都没有,但她的双眸却是无神的。她的思绪飘到了万里之外。
她想起江南的夏天,荷叶舒展开来,圆圆的荷叶挤在一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然后她醉倒在乌篷船上,船就在江面漂呀漂,船身擦过荷叶,朝着藕花深处游去。
她还想起仇野,不知道仇野有没有带着他那把天下最快的雁翎刀到大漠去,有没有交到很多好朋友,很多年后,在某个与友人对酒当歌的夜晚,会不会想起曾经还有个想踏遍江湖的女孩子跟他一起同行过。
是以,她笔下所写很快就从《女论语传》变成了自己的见闻录,她每回想起一件往事就在纸上写下来。
自上次被送回后,国公府的防守更加森严,她更是像个重刑犯似的被严加看守,一举一动包括小解都有人监督。
除了做这些自娱自乐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不好好抄书是会被责罚的。
“女郎,你在写什么?”
“没,没什么。”宁熙用手拼命遮住字迹。
可是没用,那几个嬷嬷已经发现了,她们上前扯住宣纸页角,沉声道:“女郎,请您起来!”
她们说的话虽然客气,但语气却比地牢的狱史还要严酷。
很快,宣纸的一角就被撕碎了,宁熙灵魂的一角也被撕碎了。
听到撕裂的声音,宁熙的身体软下来,她被人拉开,一双眼木然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被撕成碎片,最后被揉成一团,丢进废篓。这简直比撕她的肉还要令她痛苦。
门吱呀一声打开,迈进一只贵妇的玉履。
冷如梅朝几个嬷嬷一抬手,那几个嬷嬷便很有眼见地退出祠堂外。
失去支撑,宁熙踉跄几步才站稳。
“母亲。”她低着头行礼。
“蔻儿,你很愤怒吗?”冷如梅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秋雨。
“蔻儿不敢。”
冷如梅看着眼前的女儿,她取出一张边角绣着精致苏绣的手绢,轻轻地将宁熙眼角的泪拭去。
等宁熙终于抬头,用氤氲着水汽的杏核眼望向她时,她才缓缓道:“愤怒也没有用,你挣脱不掉,只会觉得痛苦。”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高昂。
“你以为的江湖,又比后宅好到哪里去呢?那里的人一样虚伪迂腐,他们可以为了利益出卖朋友,爱人,甚至亲人。可以看似大义凛然,实际丧尽天良。他们很多人刀尖舔血,吃不饱也穿不暖,可以为了一粒米杀人越货。那里虽然比这后宅要大一些,但纷争也要更多一些。你若出去了,很多时候也会像如今这般身不由己。”
冷如梅忽然发现自己说得太激动,失了作为国公府夫人的风度,也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威严。
她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眸中已有水色。
“我倒宁愿你从来没出去过,眼里只有后宅的四方天地。这样你看得不够远,高墙便挡不住你的眼睛,你就不会觉得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变轻了,像是失了力气。
可她依旧那样冷傲,话说完便一声不吭地走了,根本没留下与女儿交谈的时间。
宁熙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在祠堂门外,直到嬷嬷们围上来对她说,“女郎,该温习了。”她才缓过神来——
雨还在下,寒风料峭。树叶已经掉了个干净,树枝在几日内变得光秃秃的。
回春堂内却很温馨,燕青青笑着将一盘热气腾腾的地锅鸡端上桌。
柳清风正准备动筷子,他就好这一口地锅鸡。可正当他准备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同时向门外看去。燕青青的笑容僵在脸上,而柳清风筷子上的鸡肉掉在了桌子上。
门外站着位黑衣少年。少年眼睛上蒙着条黑布,他浑身都被秋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发尖和衣摆滴落。
他的黑发虽然不再高高束起,而是半披在背后,但他的背却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锋利得像是把刚出鞘的刀。
第75章 行动
凛冬已至, 冷风如刀。当屋檐下的灯笼染上霜雪,烛光便微弱了。
宁熙坐在台阶上看院内的一树红梅。
这个冬季过后,来年开春三月, 她就会嫁进东宫。
大雪压红梅, 红梅艳如血。
宁熙已经坐在台阶上看了很久的梅花。春桃站在她身后,神色担忧。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这时,宁熙垂下头, 将脸埋进毛茸茸的白色围脖中, 闷闷地问:“春桃, 你猜这树上有多少朵梅花?”
“回女郎,奴婢不知。”
“一共是七十二朵,其中五片花瓣的有五十九朵, 四片花瓣的九朵, 三片花瓣的四朵。”
“女郎……”春桃喃喃唤她。
一个人要是去数梅花有多少朵, 那该得有多寂寞?
宁熙回头朝春桃挤了挤眼,“你是不是担心坏了?害怕我变成傻子?”
春桃心底一惊,见女郎在微笑才舒口气, “您吓死奴婢啦!”
她连忙小步走过去,“您坐太久了, 用不用奴婢扶您起来?”
“不用,我自己起来。”
宁熙慢慢朝屋檐外走去,还在下雪。春桃小步跟上去撑伞。
宁熙凝望着梅花,喃喃道:“我只是太无聊了……进宫后肯定更无聊,我总得找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来做。”
“比如说数梅花?这也很无聊啊。”
宁熙看她一眼, “比如说带个多嘴的小侍女陪我进宫说说话。”
春桃噘起小嘴,“奴婢知错了。”
其实她也没多想进宫, 至少她作为一个小侍女,在府里待着绝对比宫里自由多了。
宫里的规矩多如牛毛,这些日子,不仅女郎要学,她这个要跟着女郎进宫的贴身侍女也要学。
除此之外,她还要学着怎么跟其他娘娘身边的宫女交流,总不能因她而丢了女郎的面子。
而且据说宫里的太监都尖酸刻薄,难对付得很,一想到这些,春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宁熙脱掉斗篷递给春桃,“帮我拿着。”
春桃眨了眨眼,“女郎,您这是做什么?外边还在下雪呢!奴婢帮您系上。”
宁熙摇摇头,“我要跳舞。”
“跳、跳舞?”
“对呀,跳舞,说不定我以后待在冷冷清清的皇宫里也会经常跳舞。跳给我自己,也跳给你还有其他小宫女看。”
说话间,宁熙已经开始跳了。
少女穿着鹅黄色琵琶袖上袄,豆绿色滚金边下裙。冬日的衣裳厚,少女穿着跳舞却依旧轻盈得像只蝴蝶。
夜更深,风更寒,雪花也开得更大。
鹅毛大雪和花瓣一起落在少女的肩上,头发上。少女神色恬淡,宛若神明降世。
落花盖着雪,雪又盖着落花,一层一层,圣洁的雪与颓靡的花重叠在一起。
春桃呆呆地站在一旁,她看着宁熙跳舞,不由觉得鼻头一酸,然后破涕为笑。
因为她看懂了女郎的舞姿,女郎的唇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女郎是全天下最好的女郎。
她跟着女郎进宫,也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她会和女郎一样,不怨天尤人,也不郁郁寡欢。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宁熙跳的是幽云十八拍,只不过这次她传递的不是消息,而是自己的心情。
舞步先是缓慢的,她整个人的气质也是落寞的。
但很快,一阵风吹来,雪与花瓣簌簌落下。
她的舞步变得雀跃起来,抬腿时,裙摆勾出一弯金边,让这雪夜里多出一弧弯月。
她在仇野那里还有一双眼睛,仇野所见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她都会看到。
只不过是身体被困住了,一想到仇野,她的心就还是自由的。
她的心会随着春日里吹过皇城的第一缕风,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待在宫里郁郁寡欢肯定会短命,她还那么年轻,才不要早死。
所以她以后该吃吃,该喝喝,无聊了就跟春桃在地砖上跳房子,或者用笔把之前的游记再默一遍,默着默着,她兴许还能编出些新故事。
同一时刻,同一个雪夜,不同的梅树下,仇野在练刀。
他的眼睛现在还不能见一丝光,所以即使在黑夜,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上也蒙着黑布条。
少年仍旧一袭黑衣劲装,当他手持长刀转身横扫时,衣摆和他高束的马尾同时散开。而后刀尖触地,扬起流星一般的飞雪。
雪还在下。
子时,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呼出长长一串热气。
他们用手背处的衣袖擦擦额上的汗,然后同时望向漆黑的穹苍。
心里想着,此时此刻,穹苍的另一头,是不是也有人在一直凝望呢?——
早春三月,小雨润如酥。
上京城郊的一条暗巷里,郭瘸子早早地就起来经营起他的小酒肆。
他家的酒肆偏僻,店内陈设也简单朴素,是个一角白酒只卖一文钱的小店。
平常来店里的人不多,都是些异乡赶路的人。异乡人聚在一起,总归有很话要说。郭瘸子不嫌他们吵闹,他们也不嫌郭瘸子的酒肆破旧。
郭瘸子人如其名,他是个瘸子,每天在酒肆里杵着拐杖给人上酒。
其实在不久,郭瘸子还不叫郭瘸子,他不仅不是个瘸子,而且还在江湖上有名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他宁肯自己永远是这条暗巷里的郭瘸子。
郭瘸子是个老江湖,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不远处的那个少年并不简单。
润如酥的小雨越下越大,黑衣少年没穿蓑衣,只是戴着一个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的背却挺得很直,即使衣裳被打湿了也不在意,像是一把出鞘的刀行走在细雨中。
按理来说,帽檐压这么低又不低头看路,下雨天地滑,会很容易摔跤。可这少年却走得很从容。
郭瘸子曾经在很多武功高强的杀手身上见到过这种气质。藏在黑暗里绝对不会被发现,但只要一站在光下就会被人轻易显露出不同。
少年一进酒肆,酒肆中就安静下来。只因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杀气太过骇人。
莫非说他此行本就是去杀人的?
总之,现在酒肆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或是好奇,或是惊惧。他们都在等着少年将斗笠摘去。
少年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后,便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和一双被黑布蒙着的眼睛。
看清面容,郭瘸子心中一滞。这个年轻人他认得。
众人果然惊讶万分,好好的一个少年郎,竟然是个瞎子。
他们都以为瞎子看不见,所以都盯着瞎子看个没完。
有些人露出同情的神色,有些人则开始高高在上地暗暗嘲讽。
郭瘸子默不作声,他拄着拐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少年蒙眼的黑布就把视线挪开了。
然后像对待一个正常人那样问道:“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要二角酒,”少年清清冷冷地说,“再要一碟剥好的炒花生。”
炒花生端上来了,仇野随意抓起几颗朝那堆人的脑门上砸去。
咚咚咚,五颗花生在五个人脑门上分别砸出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
五个人捂着脑门哀嚎着朝那少年看时,少年正自顾自地喝着酒,好像方才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五个人也发现了这年轻人的古怪,虽然眼睛瞎了,但因为内力深厚,所以他的耳朵不仅能听见,还能“看见”。
若是他们方才再过分些,那少年估计会用花生在他们脑门上敲一首曲子。是以,他们决定避让。
雨还在下,稀里哗啦。
这五人也叽里呱啦谈论着近期发生过以及即将要发生的事。
“欸,你听说了么?操刀鬼被人做掉了,最近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
“真假?谁要是有那能耐杀了他,早就名震四海了!为何我迟迟没听到消息?”
“那是你消息太闭塞,这都是去年孟秋时发生的事了。”
“据说操刀鬼不是一个人杀的,而是一群人杀的,而且两败俱伤。尸体堆在乱葬岗烧了三天三夜都没烧完。”
他们说着,都不约而同地搓了搓鸡皮疙瘩。
这时,郭瘸子瞧了眼坐在角落里安静喝酒的少年。
少年似乎发现他在瞧自己,或者说,察觉到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份。
所以少年捏着一颗花生在指腹间来回搓捻着,威胁地“看”向郭瘸子。
郭瘸子当然明白,少年若是在这花生里注足内力,这颗小小的花生就能从他郭瘸子的脑门开始,横穿整个脑袋。
郭瘸子早已不再关心江湖中事,所以很快便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地撤回目光。
这是一种默契,你不揭穿我,我也不会揭穿你。
仇野将花生丟进嘴里。
那五个人似乎有讨论不完的话题,现在又谈起太子妃的事。
“七日后太子娶正妻,喜轿穿过朱雀大街,从中宫抬进去,那是何等的气派!”
“而且我听说,他们为了不让围观的人凑得太近,喜轿周围都设有影卫。”
“不仅如此,还会有专门的太监朝外撒钱。你说,我要是去得早一点,找个好位置,能不能从那撒出来的钱里,多捡几枚银角子?”
“……”
雨还在下,但是下得小了。
仇野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快步走出酒肆。
他走进一家道馆,道馆里燃着袅袅青烟,青烟后坐着一个人。二皇子夔王。
那个时候,陆知弈本来想利用仇野杀了夔王,但仇野并没有受陆知弈利用,反而将计就计,让夔王“死了”。
“死了”的夔王可以在暗中养兵蓄锐,若是再出现,总能给人无可预料的重击。
现在,时机已到。
二人对弈,夔王落下一白子,“我还以为你眼睛瞎了便不会再来找我。”
仇野冷然道:“你以为瞎子都是过不好的?”
“倒也不是,只不过,你接受得太快,甚至还有闲情逸致靠听声与我下棋,让我有些惊讶。”
仇野总是很冷静,他会平静地接受任何突发状况。如何发生的事让他不愉快,那就处理。
除了那件事……
但他必须忍住冲动,鬼知道这些日子听不到她的声音令他有多煎熬。
他落下一颗黑子,“眼睛是瞎了,但心还没瞎,况且,又不是治不好。”
他还能听到雨声,闻到花香,心里装着情人,还有未达成的目标,总比之前做为一把被人驱使的刀好。
夔王笑起来,“大多数人在治疗的时间里总是疑神疑鬼,害怕自己治不好。你要是真瞎了,又治不好,她也会难过。”
“她确实会难过,但不会一直难过,我也不会。”仇野说着落下一颗黑子,“吃。”
胜负已定。
可以开始行动了。
第76章 抢亲
雨昨夜才停, 今日是个云层很厚的阴天。
仇野坐在阁楼中,他前面是张矮桌,矮桌上空空荡荡, 连壶酒都没有, 他右边是扇窗,窗外正对着朱雀大街。
阁楼是原本生意很红火的凤祥酒楼,只不过凤祥酒楼是睚眦阁的产业,仇漫天死后, 阁内人就开始勾心斗角地争东西。
倒是他们这七个杀手什么都没要。
他们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走的时候亦分毫不取。
凤祥酒楼是块肥肉, 睚眦阁内其他人把里面掏空后,就收拾东西走了。如今凤祥酒楼冷冷清清,摇摇欲坠, 还没有来租楼做生意的老板。
空酒楼也有空酒楼的好处, 至少仇野可以在这里听朱雀大街传来的动静, 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扰到他。
风吹得更大了,糊窗的纸被吹开一角,呼啦啦地响。
仇野起身, 伸手按住窗纸,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失明后, 他的听觉比之前灵敏百倍。现在,他远远地便听见了从六条街外传来的,抬喜轿的呼声。
在这一瞬间唢呐锣鼓声四起,新郎官骑着马,马蹄踏地, 发出意气风发的声响。
可以听出婚队中人很多,婚队外是两排整齐的带刀影卫, 影卫们踏出的步子总要比一般人齐整。有这两排影卫在,道路两旁的民众就只敢远远观望了。
声音越来越近,仇野估算着时机,将窗户全部推开。
风迎面吹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散,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一双剑眉微蹙,仇野在专注的时候就会如此。只可惜剑眉下的星目被黑布遮盖住,教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婚队来了,就在楼下。
根据声音,仇野在心里默算好时间,然后踏上窗台,一跃而下。
他来得太决绝,太突然,婚队中的影卫甚至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
再加上他今日又穿了身喜庆的大红衣裳,连束发的发带都是大红色的,就更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刺客。毕竟,哪有刺客身着红衣呢?
计算很准确,仇野的落地点刚好在陆知弈骑的那匹马上。
仇野微微侧身,一脚踢向陆知弈。他借力凌空一转,衣摆在半空中散开出一朵花,露出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在陆知弈被踢下马的同时,他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少年双腿用力夹住马腹,手攥着缰绳调头一拽,马儿便长嘶一声立起身来。
这声马嘶惊动了婚队以及周围的人群。马儿凌空的两只前蹄重新落地后,唢呐锣鼓声戛然而止,两排影卫迅速将喜轿围住,长刀“铎”的应声而出。
被踢下马,又在地上滚了两圈,陆知弈实在有些狼狈,不仅婚服被弄皱弄脏,连发冠都被击落。
他被人扶起来,双目瞪着马背上的少年,满脸因羞愤而涨得通红。
他怒吼道:“你竟然还没死!”
仇野冷冷道:“你竟然还活着。”
陆知弈从未如此气急败坏,他指着影卫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难道还怕个瞎子?他目无王法,藐视皇权,于孤大婚之日当众挑衅,该杀!”
“得令!”影卫队整齐道。
这下围观看热闹的众人看见明晃晃的长刀,再也不敢驻足,纷纷抱头鼠窜。
不过他们即便是逃也要跟旁边人唠上两句。
“那年轻人是来抢亲的?”
“是的吧。”
“哎,抢谁不好,非得抢太子,这下抢亲弄得跟劫法场似的,还不知道要出多少血。”
“……”
仇野也有刀,一把天底下最快的雁翎刀。他抽出三尺长刀,孤身一人,单刀匹马立于乌泱泱的影卫队前。
影卫队是宫里训练最有素的一支队伍,只为圣上办事,纵使杀人也不会受到刑部干涉。杀对了人是该杀,杀错了人是办事需要。江洋大盗见了影卫队也会胆寒。
仇野之前同影卫队交过手,他知道这群人功夫如何。绝对不是花拳绣腿。
那顶喜轿是不是就藏在这群影卫队身后呢?她穿上嫁衣样子一定会很美。
只可惜,他现在看不见。
影卫队将他包围,从四面八方杀过来了。
仇野握紧手中的刀,嘴唇抿得像握刀的手一样紧。
他说过了——“我手里握着世上最快的刀,便要在三尺刀背后,予她容身之所。”——
喜轿内,昏昏欲睡的宁熙隐约听到外面有马嘶声。
唢呐声与锣鼓声停止了,方才还上下颠簸的喜轿稳稳落地。
马嘶声更急,刀剑相撞,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
兴许是怕她不老实,在被送入喜轿前,她被喂了些迷药。本来药效是要等抬进中宫大门才会失效的,可她现在却被轿外厮杀的声音吵醒了。
“仇野……”宁熙喃喃道。
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宁熙鼻头一酸,日日月月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这一瞬间,她忽然什么都不想管,抛下一切,跟着仇野去所有风吹过的地方。
天涯海角,山高水长。
迷药还在作用,她沉沉地呼吸着,就像是在做清醒梦。她知道自己醒了,也知道周围的动静,可当她想动一动手指时,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若是再醒不过来,她会死的,孤独地老死在深宫里,吹不到外界的风。
她的肉。体一片死寂,可她的灵魂却如巨石下的幼苗般不断挣扎。
终于,幼苗顶开巨石,破土而出。
扼住咽喉的手瞬间消失,宁熙猛然惊醒。她掀开盖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跌跌撞撞扑向前,伸手打起轿门口的红布帘。
红布帘上用金线绣着一对龙凤,她打起门帘时,这对龙凤便瞬间腾飞,没入云霄。
出太阳了,光透过厚厚的云层,从轿外照进来。
宁熙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少年好像比之前要清瘦些,也要成熟些。宁熙从下往上看,含水的目光滑过少年染上血迹的下巴,嘴唇,鼻梁,可是当她期盼能见到那双纯黑的瑞凤眼时,却只能看到一层黑布。
“仇野……”宁熙哽咽着唤他。
仇野看不见,他只能伸手抚摸宁熙的脸,宁熙也用小手盖住他的手背。
一滴热泪滚落,仇野感受到指尖的滚烫。
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总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开口道:“宁熙,我带你喝酒去。”
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无比自然。
说完这句话,他一把搂住宁熙的腰,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三圈。
他们滚过的地方,全是射来的羽箭。
喜轿被一群人用刀捅穿,劈成两半。陆知弈羞愤地怒吼,“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杀了,都杀了!”
他没看宁熙,只是看着少年一手抱着怀中人,一手执刀横于胸前,抵挡着影卫队的攻击。
他挣脱开影卫队,“你们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看孤做什么?都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刀面反射太阳的光芒,陆知弈摇摇晃晃地别开脸。这光真他娘的刺眼极了。
其实今日的新娘子是谁陆知弈一点都不关心。反正国公府的势力已经助他夺得大权,他完全可以把国公府一脚踹开,省得日后外戚干政的麻烦。
可他要证明一件事。
他有着巨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让任何人做任何事,谁都不能反抗!宁熙不想嫁,那他就非得让宁熙嫁!
可是,当那个少年敢单枪匹马来抢亲,一个人面对乌泱泱的影卫队时,他手中紧握的那代表权力的玉玺便一点点破碎掉了。
就像是历史长河中,无数揭竿而起的起义军在振臂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现在,从历史长河中传来的呼声与刀剑声、马嘶声、哀嚎声混在一起,吵得陆知弈头痛欲裂。
一根银针穿破呼啸的狂风,猛然刺进陆知弈的后颈。
影卫队都去对付那个来抢亲的少年了,没人再护着他。
陆知弈浑身一激灵,血气上涌,他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韩玥躲在凤祥楼的一扇窗后,两行清泪从她脸颊滑过。
她成功了,她不辱使命!哥哥,你看到了么?
“该死的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我哥哥怎么会死!你利用了他!还妄想利用我!你去死吧!去死吧!”她目眦尽裂,瞪着陆知弈大吼。
陆知弈寻声望去,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发红,原来是血从眼里涌出来了。
他还没登基,怎么能死呢?他还没坐上龙椅,还没……
咚——
陆知弈眼前一片漆黑。
这时,从凤祥楼传出哨声。
“你们的主子死了,还不去哭丧么?”
仇野用力一挥刀,将影卫队劈开。他扶住宁熙的腰肢,将她捞起来。
影卫队首领紧紧握住刀,“反贼叛乱,格杀勿论!”
就在他说话间,宁熙取下头顶已经歪歪扭扭的凤冠,毫不犹豫砸在那首领脸上,“狗腿子,去你的反贼!”
凤冠落地,珠毓相撞,清脆作响。
这是牢笼被打破的声音,让人愉悦,让人兴奋!
宁熙砸得太用力,以至于身体都有些站不稳。她才中过迷药。
仇野将她扶住,两人手拉着手转身就跑。
时间在这一瞬好像变得无比漫长,风从他们耳畔划过,衣摆蹁飞,勾勒出朝阳的光。
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从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心跳。
“喂,仇野,马儿在那边!你跑错方向了!”宁熙停下脚步。
“哦,那去那边!”
大概是这马也怕现场惨烈的状况,所以迈着马蹄子去了个安全的地方。仇野看不见,还以为它停在原地呢。
仇野双手箍住宁熙的腰,将她举起放在马背上,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仇野坐在宁熙身后,双手从她背后环过,拽住缰绳。
他攥紧缰绳往左一拉,修长有力的双腿夹住马腹,“驾!”
马儿奔跑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便吹得更甚。
影卫队在后面追,他们追不动便拉弓射箭。
千百支羽箭齐发。
“宁熙,俯身!”仇野贴在她耳边说。
宁熙抱住马脖子,将身子俯低,听到羽箭从身畔穿过的声音。
仇野在她身后抱着她。平稳的吐息呼在她耳廓上,有些痒,却让她因惊惧而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马儿越跑越远,直到影卫队再也追不上。
“宁熙,别担心,所有的事我都处理好了,包括你家里人那边,他们不会有事。”仇野说。
“嗯。”宁熙哽咽着点点头。
“那你还哭什么?”
“我高兴,高兴还不行么?”宁熙太激动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也好高兴。”仇野说。
他双腿夹着马腹,用刀背在马身后一拍,马儿便跑得更快,他拽着缰绳控制方向。
这一带地方他来走过很多次,就连哪条街的青砖地上缺了一个口子都一清二楚。所以他现在即使失明,骑着马,哪里该转弯,哪里该直行也轻车熟路。
“以前不是闹着想学骑马么?我教你。”
仇野握住宁熙的手,也让她去拉缰绳。
宁熙方才平静下来的心又扑扑乱跳起来。
“驾!”这段日子被憋得太狠了,她放声大吼,将心中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出来。
她微微喘着气,望向前方的路。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康庄大道上。
“仇野,你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么?”
“嗯。”
“我喜欢你,是想白头偕老的那种喜欢。”宁熙说。
仇野身体一僵,耳根不由发烫,连声音都有些磕巴,“干嘛,突然,说这个?”
太突然了,而且他们还在逃难呢……
宁熙脸也热起来,她抓紧缰绳,“因为想再跟你说一次,怕你不知道。”
仇野握紧她的手,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我知道的,以后也会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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