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那位青年的目光,夏阳可以确定他是来传话的。
至于是谁让他来传话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背后之人的态度,与自己接下来的选择。
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她依旧是那种嘴角含着浅淡笑容的模样,略一点头后开始提笔蘸墨:“那公子您可要留下什么名号?”
名号?
“若没有公子名姓,这封信可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看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赵学思却依旧是保持那副羞涩的模样,甚至于连嘴角弧度都没有变动半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不敢惊扰天上骄阳,一封信已经是极限了。”
既然是天上骄阳,又为何会害怕被惊扰?若是明月也就罢了,既然是骄阳,自当是无所畏惧的。
没有将自己心里所想说出口,夏阳低头端详自己写下的字迹,最后还是轻叹一声,随手写下了一行字递交过去:“那便这样,不知公子是否喜欢?”
没有看她的作品,赵学思将手中铜钱放下后对她略一点头,捏着信左绕右转找到之前说过的茶室,见到等在那里的贺澄才松了口气:“她回信了。”
“你没看?”
“没有。”
赵学思如实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对方写的并不是自己说的那句话,别的一无所知。
“既然让你去送信,她写什么你当然可以看。”
瞥了眼放在桌上的信件,贺澄眨巴了下眼睛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好奇:“为什么不看?”
“我只是觉得,这是太女要我做的事情。”
既然是贺澄想要他去做的,那他不需要去问一个为什么,也不需要知道做这件事情的理由。甚至他都可以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只要按照她所想去做就好。
听到这个对赵学思来说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回答,贺澄难得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到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拿起那封回信笑了笑:“可惜,我还是更喜欢你多问问。”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是聪明人,还是多问问的好。免得到最后你想错我的意思,我还一点都不知道,甚至以为你完全理解了。”
到时候要有了偏差,自己可真是要负起这个责任来。
聪明?他居然有朝一日,还能被称为是聪明?
赵学思并没有在意贺澄的潜台词,反而对着她对自己的评价哑然。他从小就没听过有人说他是聪明人,更何况不看这封信,也有他不看的理由。
“太女谬赞,我不看信,只是因为我……”
贺澄的注视让赵学思窘迫了些,他又很快深吸一口气,面上的苦笑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我看书会跳字,也会将不少字混淆,更有时候语序也会颠倒,实在抱歉。”
“跳字?”
“是的。”
在赵国公府的日子难过,但也并不太难过。赵学思偶尔也不知道启蒙的时候被发现这个病是好是坏,他因为无法阅读被认为愚钝,更是在学业上无所作为,因此不会被继母视为未来的敌人。只是得了这个病以后他想要认字,需要旁人十倍百倍的努力。
“阅读障碍啊。”
“什么?”
贺澄认真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不管是曾经在现代还是古代,赵学思还是她第一个遇到的阅读障碍患者。看他的样子再想想那台珍妮机,也确实有点天才病患的模样。
“我只是知道有种病叫阅障,和你这种状况差不多。病情别的没有,就是很难读书,认字也很困难。”
看完那位夏阳留给自己的话,贺澄将信叠好放在怀里,给赵学思倒了杯茶:“抱歉,我只是知道有这个病,不知道怎么治。”
“无妨,还不如说多谢太女,知道这是种病而不是我自己驽钝,我也安心了。”
青年的笑意开始变得真实,眼角微弯着看向眼前的人:“日后太女若有吩咐,在下必然全力以赴。”
做什么事情都要如同狮子搏兔一般全力以赴,更何况对方也确实是一只狮子,那便更要这么做了。
“那位书生名为夏阳。”
看到赵学思利落捂住耳朵、不想听任何消息的模样贺澄没忍住笑出声,用手里的扇子点了点旁边的茶点:“不逗你了,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甜。”
“我也一样。”
夹起旁边的绿豆糕,贺澄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眼神温柔:“还是蓝天漂亮。”
她喜欢这种被金色阳光洒下、整个京城都一尘不染的模样。也喜欢蓝色的天空,朗朗的书声,还有小姑娘在街上跑跳的笑闹。
“去哪里了?”
“散了散心。”
把赵学思送回国公府后门,贺澄回到东宫看着强压着怒火的立春,对着她讨好地欠身递上贿赂:“刚出炉的牛舌饼,您最喜欢。”
“还好,你要是说什么‘赵学思给您买的’,我再给他扣个一百分。”
冷笑接过太女的礼物,立春低头瞥了眼上面的字迹眉头微皱:“怎么回事?”
“路上见到一个书娘子,写的字不错吧?”
“姓什么?”
太学吏书郎出身的立春见过太多的字,如同这包着牛舌饼的字,她印象里也只有一家会有这样的笔触。
连着笔,并且会在所有的“子”部分将那一横化为一个点避讳的,只有一家。
“她说她叫夏阳。当然,这名字是改过的,原本她姓什么,你应该明白吧?”
改过的姓,子横化点……
确认自己没听错,也知道自己没想错,立春猛然抬起头,鸡皮疙瘩与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太女,您想说……”
“我可什么都没想。再说阿娘都和我保证了,科举会发生什么,会闹出什么事情,都会与我无关。”
她是太女,去趟这皇帝才能搅合的浑水也未免太过。哪怕自家老爹不介意,可那多烦心啊?
笨笨的堂哥不干好事,她可是乖宝宝,不能和坏孩子一起玩。
“更何况姑姑说的不错,那些手段都太小孩子气,没个正形,旁门左道得让人看了笑话。”
贺璞当了二十年的皇帝,在他手上出现一个出了太.祖时期才有过的科举舞弊案,那可太有意思了。而且陈悦澜都那么提醒她了,她再不识好歹,也真是有点笨。
“山南几县,尤其是南阳已经有段大人出手,近年考核自然也会要拉一批人下来,再加上这一场科举,啧。”
贺澄本来伸了一只手进去把御史台拽进这个漩涡不许他们置身事外,本还想再看看后面发展,现在看来还不如立刻跑路,把剩下的活交给大人。
她堂哥贺濯是小孩,她更是小孩,就别掺和贺璞与陈悦澜明显是要杀人镇朝纲的大事。
“那您……”
“阿娘和阿爹要踮脚的凳子,我弯腰就能帮一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她是太女,又不是皇帝。
吹了一声口哨,贺澄走去自己带锁的柜子前,沉默片刻后回到桌前写下一行字后盯住上面的东西,最后还是放去了烛火之上。
“太女?”
“阿爹可有空?”
“有,今日陛下与辅相都在甘华殿。”
“那帮我点灯吧。”
摊开桌上宣纸,用镇纸压好后贺澄慢慢再右上角落下第一笔,一字一句写得格外小心。
他们是父女,也是上下级,科考大事至少她明面上不能介入,暗地里上个密折倒是可以。
她相信贺璞一定会按照自己所想的来,然而什么都不说就继续这么下去,是她逾矩没理。
窗外繁星点点,偶尔夜风吹拂,飘起柳梢嫩芽又缓缓垂落,不发一丝声响。东宫的烛火燃烧了半宿,月至中天又缓缓便宜,贺澄读完最后一个字才恍然抬起头,听到三更天一慢两快的梆子。
“日过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人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得很远,远到仿若有着淡淡的回声。贺澄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将写好的密折封好后打开宫门:“写完了,去上朝。”
“太女,现在是三更天。”
“怎么。”
贺澄将手往袖子里一拢,顶着初春霜风抬了抬下巴:“小朝会不允许迟到这点我知道,那还不允许我早起早到?”
“……”
那也未免太“早”了!!有哪个人是“早”了三个时辰等在那里的?
宫人听着这个“早起”,只觉得有万般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您这起得确实够早啊,都没过子时,就醒了?
“都平安无事打过更,就是第二天,子时早过了。”
“太女,您还是先歇息吧。”
“不了,先过去,我这次必然要排在第一个。”
熬一个晚上而已,她以前修仙也差不多是这样。现在大好年华,又是练过武能骑马的,身体素质基本就是她上辈子高三巅峰期。
不来修次仙,那真可惜了。
一步一步走在夜晚的长宫内,大庆的皇宫形状比较偏向长方形,总体来说并没有特别对称,但也足够皇帝一家子、再加上前朝朝会一宫二用。贺澄感受着吹在脸上逐渐开始变得柔软的风,抬起头瞥了眼漫天繁星再继续往前:“明日是个好天气。”
“是。”
跟在旁边的宫人不敢接话,只是应着必然不会错的声,让贺澄反而笑了笑:“怎么这么怕我?”
“并没有惧怕太女,只是不甚明白太女为何要连夜前往。”
不连夜前往等着,她怎么证明自己好像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怎么证明她的“焦虑”,怎么能让她接下这一局的事情传出去呢。
眼角余光扫过周围的宫人,贺澄最后只歪了歪头。她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却又像是说出了很多。
站在小朝会的勤宁殿外,穿着正式又梳妆过的太女稍稍拂过袖口褶皱,面上含笑着站定在自己习惯等待的位置,扫过周围略显骚动的侍卫再敛眉收腹,完全没有任何疲惫的模样。
不过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叫什么?
思考片刻后贺澄稍稍调整了下重心,微垂下眼眸表情平静。
凌晨一点的长宫,又是难得的夜游,风景真是不错。
我亲爱的堂哥,你想见到,能见到这样的风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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