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大丰人口繁多应当是好事,但大部分时候,却也伴随着另外的几句几乎如影随形的弊端。
比如说谷贱伤农,比如说苛捐杂税,又比如说,隐户增多,土地兼并。
谁都明白应该怎么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同样所有人也都知道,这种事情是必不可免。如何去调整去规避,才是最重要的解决方法。
调整规避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也自然会有各种民间自发的调整。太宗的政策已经过了快百年,如今上位的是贺璞,前朝又多限制女性的举措与思想,另外一种想法自然而然开始抬头——
大多女子在力量或者体力方面是弱者,那么只要挥刀朝向弱者,问题自然就能被解决了。
只是要张茵华说,太女上了这么一道密折,怕不是要以这次所谓的科举舞弊为由,到了要举刀的地步。
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勤宁殿的方向,再回头的那刻张茵华发现立春已经在自己出神的时候退下,也只能苦笑对着空气作别。
这么多年独善其身没错,可遇到需要她出手的事情,那必然是要去做的。
老太太的眼睛里露出一丝锐利,又很快打了个哈欠,愤愤地坐回到座位上,头疼接下来的试题与大约要在之后看的三百张卷子。
就是考官职位,她果然不应该接,监考阅卷这种事情,真是想着就心烦。
贺澄的字迹并不能说到名家的程度,只能说还不错,在写这一份奏章的时候更是克制到规规整整,用的馆阁体都省去了让书记官誊写的功夫。不过这样也好,手里这东西看过的人越少越好。
只不过写出这奏章的太女,现在在做什么?也在和自己一样苦思冥想么?
想得实在是有些心烦,张茵华索性把这件事情往旁边放了放,准备溜达去御花园整理下思绪。最近朝中浑水太多,她现在是不需要在意这些,可之后要如何去做,也真是有点说不定。
自己现在可以在宫里走,不过会跟上一两位侍女侍卫以防万一。大庆的长宫沿用自前朝,又没有后宫这种东西存在,因此原本用于后妃居住的宫殿甚至都被划出去,还当了太学的教室。
“所以在这儿能见到太师,也算是正常?”
距离御花园的不远处张茵华眯起眼睛,看着似乎是早就在赏花的太师谷航犯嘀咕。谷航算得上是当世大儒,他曾经教导过先帝也同样是现在太学的名誉校长,现在偶尔还会接点翰林院的修书外聘活,出现在这里倒也不奇怪。
当然,现在的皇帝贺璞在他教导下开蒙,等轮到太女贺澄,她虽然没有跟着谷航学习,却和他的孙女谷汀荷成为了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
谷汀荷这回不去考试,谷航自然也不需要避嫌……个鬼啊!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人的学生太多,多到根本就数不过来好么!
她那群傻子孙辈都是假的,可这人的学生、学生的学生,可都是真的!
要真被这人套走了她脑袋瓜子里的科举试题,她去哪里哭啊?
“张大人。”
远远就听到对方的声音,张茵华稍稍侧脸,对着身后的侍卫侍女露出一张苦涩的脸,又立刻调整好脸上的笑容,流露出三分惊喜的模样:“谷太师,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听张茵华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跟着她的侍女侍卫脸上都多了几分诡异。这些日子下来他们与张茵华接触,这位礼部的张大人可以说是相当随和,唯独在说话语气上总有那么点混吃等死的模样,压低着声音再加上那句“哎呀真是累死我了”的口头禅,他们就没听过她声音还有如此亢奋饱满的时候。
“不用,你我同年,唤我一声行之就行啦。”
谷航笑容满面地对着张茵华摆了摆手,确确实实就像是偶遇一般对她伸手示意:“这两日可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有什么好辛苦的。”
想点问题为难一下小朋友,这种事情她张茵华特别爱干——唯独这问题不能太过于为难,还得再去琢磨贺璞的心思,出点他想要且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的题目,就很麻烦了。
“倒是谷太师,您今年可有什么看好的苗子?”
谷航往前的步子微微一顿,随即又露出了个笑:“近年学生优异者众多,我可真是挑不出来啦。”
“哦我懂了,那就是没有。啧啧,那也不行啊,怎么就没一个好的呢。”
“……”
“你看,你到现在都挑不出来一个能说两句的,可见确实不行。”
张茵华满脸的恍然大悟,堵得谷航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张茵华在心里哼哼了一声,又做出点关切的模样:“您孙女今年不去考?”
“她还没到火候,远不如泓杉。”
没到火候,不如那个太学里就没拿过第一名的大孙子?
张茵华想了想贺澄偶尔露出的作业,再配合她那位同桌与她不分上下的成绩,对谷航这句话倒是有点敬谢不敏。她不喜欢谷航这种格外区别对待的取名,与他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为何大公子不参加此次春闱?”
张茵华又一拍手,满脸都是“我全部都明白了”的欣喜:“也是火候不到,谷太师对着自家子弟也如此严格,我服啦。”
明明是在说好话,可偏偏张茵华每个字都让谷航难受得很。心下有点懊悔叫住她,谷航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点头:“张大人在宫中辛苦,谷某这儿有家不错的茶馆,您得空可去坐坐。”
“那也得等我出门了再说。”
在心里下定了就算出完了题,她也要混到科考前一日再出关的想法,张茵华的表情里多了点惋惜:“有空一定。”
一定,不会去。
两个人彼此笑着行礼再分开,张茵华的表情一下子黑了下去。她可不觉得谷航这家伙是无意的,还不如说这老东西就在这里等着呢。
张茵华不待见谷航,哪怕这人现在是所谓名满天下的大儒也一样。从给孙子孙女的取名就能看出,他们俩绝对不是同路人。
一个泓杉,一个汀荷——自己独自生长的笔挺杉树,与只在水中随风晃动的荷花,偏偏在现实里与他们的名字完全相反。谷航的倾向又太过于明显,明显到让她不屑一顾。
更何况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学生里就没一个女孩子。说得好听叫避嫌,要说的难听点就是他看不起那些姑娘。
“对了,这位是天照卫的小姑娘,对吧。”
看到张茵华突然笑眯眯地转过头,跟着的侍女内心一紧,对上张茵华的目光被迫点头:“是,张大人有何吩咐。”
“你刚才都听到了,怎么还不快去查查那老东西说的茶馆?”
“……”
她们其实,已经查过了。
“科举当前,老东西说的话每个字,哪怕叹了多少口气呼了几声也写下来给陛下送过去。”
她绝对不要就这么凭空套上个舞弊的可能,尤其这两天小朝会她听说段寻一点消息都没有,更是让人会瞎猜。
外面的情况她一概不知,但段寻不在、连着刑部的老李都是嘴唇抿着的模样,肯定是情况有变。
“风要起了啊。”
明明是春日开始变得和缓的风,吹在脸上却显得料峭刺骨。张茵华稍稍拢了拢自己的外衣,声音依旧是那种懒洋洋的模样:“再把近两届过了乡试的名单给我。”
“张大人?”
“我只要名单,不要文章,这应该没问题吧?”
知道自己的这个要求会让人为难,张茵华想了想后决定换个方式:“那么你只要给我过了的人的男女,连名字都不用总行了。”
“没问题,这就给您。”
看对方干净利落的模样张茵华愣了愣,下一秒就被塞给自己的东西弄了个后仰:“你还准备好了的?”
“并不是我准备好,而是太女前段时间也要了。”
“太女?”
不是陈悦澜,是贺澄要这个?
没想到居然是小姑娘比自己更快一步发现端倪,张茵华挑了挑眉,却是把东西重新塞了回去:“行,既然太女看过,那就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怎么没问题?
困惑地看张茵华哼着小曲走回到她的宫殿开始闭门不出,天照卫垂眸再确认了手里的名单后把它彻底收了起来。近日前来参加春闱的学子已经尽数入京,就等着五天后的科考开始。这五天……
这五天,真的能安全度过么?
贺澄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的京城只是貌似热闹,其实外送内紧到让人几乎要绷断一根弦。段寻已经前往南阳快要半月,这半月以来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诡异得让人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
自己紧紧盯着的南阳学子和她想的那样,大多都是抱团行动,也都像是普通的学子那样,一群人出钱简单租下了个小单间。京城居大不易,又因为春闱的关系房价略有浮动,短租房子大家凑凑,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地方不太对啊。”
“怎么了?哪里不对?”
蹲在贺澄常去的小酒馆啃芸香豆,陈开霁顺嘴喝了口茶,再继续翻看着手里一本话本:“同乡住一块,多大个事呢。”
“那你知不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
“这些人住的地方,和谷太师让张大人可以去喝茶的地方很近。”
茶馆开在这种地方可以说是闹中取静,还能勉强有个氛围。可轮到整个乡试没有一名女学生通过的南阳学子住在茶馆附近,不得不让贺澄多想两个问题。
“这有什么问题的。”
“第一,南阳书院的山长是谷航的学生,逢年送礼,关系相当密切。”
谷航不喜女学生,为了不让老师生气,那么他的学生自然也会不喜欢女学生。
“第二,南阳书院过乡试的,没有一位是贫家子。家中均是小有薄产,书院中的文章水平却起伏落差较大。”
贺澄拿起手里的茶杯,对着自己的表哥微微举起。她的模样像是要碰杯,又像只是单纯想要喝口茶。
“那么第三呢?”
“第三。”
贺澄顿了顿,看到陈开霁嘴角抽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模样垂下视线,盯住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段大人已经确认,南阳有鬼,归途遇袭。”
杯子被少女轻轻地放在桌面上,里面的茶水荡出一圈又一圈波纹,又慢慢归于平静。
“安危不知,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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