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晚, 也一直未曾下雪,干冷的天气还是让许多宫人都染了病,往年也是如此, 一入冬便会倒下一宫人。
太医院近日以来十分忙碌, 好不容易撑到沐休之时,院使贺章总算能回府休息两日。
这日他刚进府门, 便见小厮迎上前笑着他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贺章愣了一瞬后,立即大步朝堂中走去。
贺章夫妻膝下只贺白一子, 自当年宸妃离世之后, 贺白便未曾归家过, 一家三人也未曾一道用过晚膳。
这一顿饭, 吃得极为舒心,父子二人皆饮了酒。
晚膳过后,贺章来到贺白房中。
贺白倒了盏茶, 递到他面前, 他捋了捋胡须, 接到手中却未喝,而是看着他道:“方才见你母亲高兴, 便没有开口问你,如今只你我二人, 我有话要与你说。”
贺白朝他颔首, “父亲请讲。”
他已经许久未曾唤他父亲,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他总是冷冷清清叫他贺院使。
贺章笑了笑, 拉开椅子坐下,问道:“赵嬷嬷身后的背疽是从何而来的?”
贺白也弯了唇角, “赵嬷嬷的身份,也配让院使大人费心?”
贺章沉住气道:“背疽向来都是因不洁而导致的,赵嬷嬷人在行宫,日日伴在皇后身侧,所用皆是六局送的上乘之物,怎会引起不洁?”
贺白道:“人不可貌相,外在越是干净,背后越是肮脏,能染得背疽,倒也是情理之中。”
“你!”贺章刚要发火,贺白便将他面前杯盏,朝前推了推,“父亲稍安勿躁,喝口清茶消消火气。”
贺章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喝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今日能回来,为父甚是宽慰,只要你我父子一心,太医院始终都是我贺家为上,日后这院使之位,也定是你的。”
“父子一心?”贺白忽然冷笑。
贺章倏然蹙眉,“有何可笑?”
贺白望着那杯茶道:“方才用膳时,父亲见我先喝了酒,才敢饮下,如今这盏茶也是如此,我不喝,你便不敢喝,如此将我防备,何谈父子一心?”
贺章看着他道:“你多心了,为父只是不渴。”
贺白又是一声冷笑,“父亲既已觉出端倪,何故在我面前继续惺惺作态?”
“你可休要听旁人教唆,那赵嬷嬷所言未必属实。”贺章急道。
贺白眸中泛起一片冷意,“我还要多谢赵嬷嬷,若不是她,我还不知父亲会不顾我的安危,将林欣写给我的信拿去给娴贵妃。”
“不顾你安危?”贺章彻底扬了语调,“那信我是在你窗外捡的!我原本没有旁的心思,是那荣家女儿入了皇上的眼,若是让人知道你曾与她私相授受,我们贺家便会毁在你们手中!”
“你便这样相信娴贵妃,你就不怕那信传到皇上眼中,若是因此而彻查下来,贺家又会如何?”不等贺章回答,贺白一阵低笑,“是我忘记了,早在王美人诞下四皇子后,你与郑氏就已经沆瀣一气了。”
贺章没想到贺白知道的这般多,他惊愣了一下,随后压声道:“你已年近三十,为官数载,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为父计谋深远,所做一切皆为贺家,我若不这样做,你能顺利入太医院?能做上院判之位?贺家又如何能在上京扎根?”
亲耳听到贺章承认,比他从赵嬷嬷口中听到时还要痛心,他望着这位自幼就极其尊重的父亲,痛斥道:“你的良知在何处?为医者,心不仁,你不配坐太医院的院使,甚至根本不配从医。”
贺章气得直接起身,“我不配?儿啊,你空有医术,却没有为官的大智,那是皇城,不是其他地方,我若如你这般软弱,贺家……”
“不要拿贺家当借口!”贺白也跟着站起身,接着怒斥,“如果没有荣家,我二叔有没有命回京都是两说,你却这样对荣家?”
贺章道:“那是你二叔自己不争气,再说,那荣家小女娘的事,若非我出手相助,怕是早已一命呼呜,便是现在,我不是照样帮他们瞒着,没将那小女娘供出!”
“你是替荣家隐瞒,还是替你自己?”贺白怒极反笑,“你不敢让郑氏知道,你曾帮过荣家,你也不敢让皇上知道,我与林欣的情谊,所以,是你不敢说,而不是你有心想要帮荣家隐瞒。”
“随你怎么想。”也不知是许久未曾饮酒的缘故,还是太过生气,贺章脑袋一时有些发懵,他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指着贺白,“宸妃已死,你与她之间的事已经是过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后你万事都与为父商议……”
贺章愈发昏沉,视线也有开始模糊,他用手捂住心口,顺势又坐回椅子上,他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白,沉重地喘气道:“你……你做了什么,我、我是你父亲,你怎敢做这般忤逆不孝之事?”
“在你是我父亲之前,你首先应当是一个人,可你是么?” 贺白拿起茶盏,将贺章一直未曾喝下的茶水洒在地上,“你的确聪明,只是你猜错了,毒药不在这盏茶中,而是在你我共饮的那壶酒里,而这茶盏里……是解药。”
“贺白!”贺章浑身发软,整个身子都摊在桌上,还不忘为自己辩驳,“我何错之有,都是那荣林欣,是她害了你,害了贺家!”
贺白望着他,冷冷道:“是你的欲望和贪念害了你自己。”
贺章的眼神中终于露出恐惧,他开始求他,开始用各种温言软语想要打动这个儿子,然贺白依旧不为所动。
贺章心口的疼痛让他彻底失了耐性与理智,他开始讥讽他,挖苦他,用各种话来刺激他。
“你可知……我将那碗药送到宸妃面前时,她没有丝毫设防,还以为我是前去探望她的……直接将那一碗药全部喝尽,待毒发时,她才知道那药中有剧毒,哈哈哈……”
“她到死时都以为,是你害怕她将你供出,才叫我去灭她的口……”
所以,那时的宸妃没有挣扎,只痛苦的将自己蜷缩在地上。
这也是当初皇上不论如何下令彻查,也知能查出来宸妃为自尽的缘故,因为她在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
贺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屋中只剩一片死寂。
贺白麻木地看着他,心中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许久后,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
太医院一时更加忙碌,院使贺章在沐休之时,酒后引发胸痹而亡,院判贺白,因思父心切而病倒,好在年底前,他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又回到太医院重新任职。
眼看便要过年,李研却是忽然与皇上禀明,想要去桂州亲自督建晋王府邸。
皇上放心不下,原本是打算让贺白陪同李研一道去桂州,可因贺白不久前父亲刚刚过世,再加上他身子也并未彻底康复,于是便将太医院另一位医术高明的左院判,派去李研身侧。
皇上念及贺家劳苦功高,贺白医术卓群,直接将他升至太医院院使一职。
李研走后不久,边境传来喜讯,在李碣与荣亲王的领兵下,打的瓦剌溃不成军。
朝堂内果然对李碣的呼声更高。
年初一太和殿宫宴那日,皇上面前的玉盘中有一道牛乳糕,他用下之后,脸色倏然一变,询问后才知,那是翊坤宫的欣昭仪亲手所做。
皇上的目光穿过大殿众人,最终落在那玉软花柔的女子身上。
欣昭仪朝目光射来的方向,微微侧目,含羞带怯的眼皮略微一抬,与皇上眸光相撞时,又立即躲闪开来。
她本就与宸妃神韵相似,如今又做出这般神情,连皇后看到都会下意识以为,那是宸妃回来了,更不用说皇上,他在看见这一幕时,眼尾竟渐渐红了几分。
他望了许久,才将眸光收回,重新看向面前的牛乳糕,宸妃当年最喜欢吃这道糕点,这也是她最喜欢做的糕点,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做给他吃时,紧张又羞涩的模样……
不知是思念宸妃太过心切,还是当真如此巧合,皇上竟觉得欣昭仪做的这道牛乳糕,与当年宸妃做出来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宫宴散去后,皇上直接去了翊坤宫。
这是他自宸妃离世之后,第一次留住后宫,还是在年初一,本应去坤宁宫这日。
可即便如此,后宫也无人敢有怨言,妃嫔们甚至还在心中暗暗期盼,也许皇上在宠幸过欣昭仪之后,慢慢又对男女之事起了兴致,到时候保不齐会雨露均沾。
可到底还是让她们失望了,皇上的兴致只在那翊坤宫。
有了宸妃的前车之鉴,妃嫔们便是心有微词,也不敢轻易表露,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熬过来了,玉嫔伤势恢复后,人前也不再随意开口。
在这当中,只娴贵妃坐不住了。
李砌虽在行宫禁足,可到底也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待李碣彻底将瓦剌之事解决,皇上的气也就消了。
原本朝堂上形势大好,却没料到还是让这欣昭仪入了皇上的眼,如今皇上日日都往翊坤宫去,万一再让那欣昭仪有了皇嗣,她又要费尽心思去筹谋。
再说贺章这样得力之人也离世了,贺白又是那样冷清不通人情的性子,娴贵妃如何不头疼。
好在李碣与荣亲王越战越勇,将瓦剌打得节节败退,想来不日便会递上求和书。皇上正在用人之际,对郑氏也就多了几分耐性,娴贵妃借此机会,一连多日给皇上变着法子去送粥品。
内侍省还在筹备今年行宫避暑事宜,皇上却不知为何,这几日时不时便会头痛不已,行宫之事便也就此耽搁下来。
这日午后,娴贵妃又带着粥品来到养心殿。
“今日是绿豆百合粥,臣妾问过太医,这个时节喝此粥清火降噪,最为适宜。”娴贵妃神情关切,亲自将粥碗端起,递到宋楚灵手中。
皇上之所以对娴贵妃有几分耐心,也不全是郑氏和两位皇子的功劳,娴贵妃姿容平庸,却心灵手巧,不论女红还是厨艺,皆为上乘,且为人不似皇后那般拘谨,她笑眯眯的,万事都不往心中去的样子,倒是让人与她一起时,心情也跟着松快不少。
宫中的规矩繁多,入口之物能出现在皇上面前,就已经通过了层层查验,而最后这一关,便是由连宝福来查验,他先是用银针探毒,随后还会喝一口来以身试毒。
这些繁琐的规矩娴贵妃早已习惯,她看都未曾多看,一心都搁在皇上这边,不过她向来会说话,将近半月的时间里,与皇上偶尔闲聊两句,提的也是李碣和李砚,未曾替李砌说过一句话。
“老三老四虽然年纪小了些,可如今也算是能在皇上身前尽孝了。”娴贵妃笑着道。
皇上道:“他们兄弟四人年纪相近,没差多少岁,这老三老四只是排行低,岁数倒也是不小了,尤其是老三,头一次征战沙场,就能有如此成效,实在令朕欣慰……”
皇上正说着话,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莫名抽痛,他用手指在疼痛之处轻轻按压着,蹙眉又接着道:“还是你教导的好。”
娴贵妃忙道:“臣妾哪里会教导这些,都是皇上与太傅们的功劳。”
两人谈话间,连宝福已将粥品查验完毕,端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舀了一勺,刚放到唇边,便听身侧宋楚灵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等一下!”
这一声将屋中之人皆吓了一跳,连守在门外的佩刀侍卫,在听到后手都立即放在了刀柄上。
皇上倒是没有恼火,只是十分诧异地朝宋楚灵看去,毕竟宋楚灵在他身侧半年之久,未曾出过任何纰漏。
“皇上。”宋楚灵显然意识到方才御前失仪,她一脸惊色,却不望朝皇上拱了拱手,才强压住心慌,沉声道,“这、这碗粥……怕是喝不得。”
宋楚灵这番话,让众人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娴贵妃平日里再是淡定,面对无端指责,她也难以坐住,起身便质问道:“宋尚义此言何意,无凭无据是想要诬陷本宫吗?”
皇上看了眼面前的粥,将勺子重新放回碗中,同样望向宋楚灵,只冷冷道了一个字,“说。”
宋楚灵丝毫不畏惧,她看向皇上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连宝福,道:“皇上请看宝福公公的嘴。”
“老奴的嘴怎么了?”连宝福浑然不觉。
屋中之人却已在宋楚灵的提示下,一起朝连宝福看去,在看见那双青紫的嘴唇时,不由心中大骇。
娴贵妃被当场禁足在养心殿旁的暖阁中,贺白带着几位太医赶来时,连宝福已经昏迷,被抬去一间屋中。
不到半个时辰,贺白便来堂中与皇上复命。
“回皇上,臣等在那绿豆百合粥中,发现了微量的雷公藤。”
“那是何物,服用后会有什么后果?”皇上沉声问道。
贺白解释道:“雷公藤有消肿止痛之效,却不能长期服用,否则会引起慢性中毒,轻则诱发头疾,身体困乏,重则损害肾脏,会导致……”
说至此,贺白不安地朝上首望去一眼。
“说,到底会如何?”皇上的眸光愈发阴冷。
贺白实在不敢轻易开口,他上前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此话需屋中之人回避。”
等宋楚灵带着几个宫人退去几米开外,贺白才敢上前低道:“回皇上,损害肾脏,便会使人彻底绝了子嗣。”
皇上额头青筋倏然绷起,他重重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道:“好一个娴贵妃!她可当真贤德,竟存了这般歹心!”
皇上震怒,众人皆屈膝跪地。
然到底是一代君王,皇上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冷声责问,“此等毒物,为何能近朕的身侧?”
贺白跪着道:“少量的雷公藤放在粥品中,无色无味,连那银针也探不出毒性,寻常身体康健之人,每日只喝一口的话,毒性太低,也极能显露出中毒的迹象。”
说到这儿,贺白忙不迭又朝皇上看去。
皇上心中一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雷公藤怕不是今日才出现的。
果不其然,在几位太医诊断下,皇上这段时间莫名头痛的原因也寻出来了,正是因为雷公藤慢性中毒所致。
另一边,被灌下两碗羊血的连宝福,唇上的乌青终于慢慢退去,可到毒性伤及心脉,一时难以下地。
众多人试粥都未见中毒迹象,只有连宝福反应如此大,是因他年长的缘故,且每日的粥品他都会亲自试毒,不似旁的宫人,因沐休或是调职的缘故,并不是日日都那一人来试毒。
所以,连宝福今日才会毒性攻心,直接显在了唇色上。
养心殿这边刚一出事,连修便带人去了钟粹宫,将里里外外仔细地搜查一番,的确是在娴贵妃的屋中,寻到了不少雷公藤。
且这些雷公藤,六局都记录在册,是将要入夏时,娴贵妃特地差人去尚食局寻来的。
所有证据摆在眼前,娴贵妃依旧坚称是被陷害,她跪在地上哭着道:“那雷公藤的确是臣妾的,可那都是臣妾用来制香囊的啊!”
雷公藤夏日放在香囊中,的确是有很好的驱虫功效。娴贵妃往年一入夏便会如此,她会让尚食局送来许多雷公藤,她会做许多香囊送人,来拉拢关系,博一个好名声,却没想到,她的名声坏也坏在这雷公藤上。
“臣妾没有啊皇上,臣妾入宫十几年,何曾动过那样的心思,臣妾没有任何缘由要害陛下啊!”
娴贵妃痛哭的声音让皇上头疾再次发作,从而对她也彻底失了耐性,直接要将她送入宗人府。
宋楚灵见状,不由上前提醒,“皇上,若当真将娴贵妃送人宗人府,此事便会彻底传开,毕竟如今三殿下还在……”
帝王本就多疑,不提李碣还罢,此刻一提到李碣,娴贵妃想要谋害他的心思不就顺利成章了。
晋王远在桂州,李砌虽在行宫禁足,却已然有朝臣在替他求情,足以说明李砌在文臣眼中的威望,再说李碣,他如今手握兵权,眼看就能凯旋而归。
可就在此时,李砚忽然冒头,他又时常去翊坤宫……
想到贺白所言,中那雷公藤后,会阻碍子嗣繁育,皇上的怒意彻底压制不住,起身便来到娴贵妃面前,将她衣领一把提起,“你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声音阴沉渗人,“你当真为了你那两个儿子,费尽心机,你是想等李碣回来后,直接让朕将这龙椅让给他吗?”
“不不不!”娴贵妃痛哭流涕,“臣妾没有啊!”
皇上再也不愿从她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字,他用力将她推倒在地,狠狠道:“来人,将娴贵妃押入诏狱!”
这次无人敢在相劝,宋楚灵也只是乖顺的站在一旁,静静地看那娴贵妃痛哭着被宫人拖走。
不知姐姐当年被冤枉时,可也是这般痛心的模样。
皇上怒火攻心,在加上体内有雷公藤之毒,这日之后,便彻底病倒。
朝中之人不敢开口求情,而那身在行宫的李砌,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连夜书信来替母亲求情。
皇上在看到书信时,没有被李砌的文笔所打动,反而更加恼怒,“朕让他禁足思过,他倒是手眼通天,那毒妇前脚进诏狱,他后脚就敢书信来求情,还敢说不是早有预谋!”
瓦剌的求和书也在几日后送到上京,娴贵妃入狱一事,尚未被传到边境,所以李碣虽然没有书信来求情,可皇上依旧信不过他,甚至连当初他驳斥李砌,情愿出征都起了怀疑,觉出那可能是兄弟俩在他面前上演的一出戏码。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根除便是极其困难。
眼下皇上膝下的四位皇子,也只剩李砚能够信任。
他虽早前不学无术,如今年岁渐长,倒也愈发踏实起来,日日都会来养心殿中探望他,且他性子直爽,不似李砌那般心思深沉,也没有李碣的兵权在握,更没有强大的母族去给他做靠山,便是他动了忤逆的心思,在这皇城中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瓦剌的事他交于李砚去做,很快便与朝臣商议出新的合约,皇上看后甚为满意,再这之后,许多朝事他都交到了李砚手中,李砚每日都会来养心殿中,再将朝事一桩桩说予他听,没有半分逾矩之意。
这日午后,宋楚灵将姜黄色床帐慢慢拉上,正要转身离去,床帐内传来皇上低沉的声音。
“林欣……你要去何处啊?”
宋楚灵眉心倏然蹙起,然很快又恢复平整,她回过身来,朝床榻微微屈膝,“皇上有何吩咐?”
床帐被慢慢拉开一道缝隙,皇上疲惫的目光朝幽幽望来,许久后,他长叹一声,将手垂落。
不是林欣,不会她,她定是很透了他,又怎会来看他呢?
不过兴许,是她来向他索命了……
床帐内久久未有声音传来,宋楚灵躬身退出门外。
见她出来,张六连忙迎上来,是内侍省的事。
连宝福中那雷公藤毒之后,便是皇上下令让太医院尽心诊治,可那毒性已至心脉,能保命到现在,已经是贺白竭尽全力的结果。
宋楚灵让张六守在养心殿,她带着宁雅去了内侍省。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连宝福的房间中,上一次来时,还是两年前,她还在寒石宫任职的时候。
赵睿守在院中,见她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宋楚灵走上前轻轻叩门,很快,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连修,他神情疲惫,眼中带着红血丝,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在连宝福病倒的这段时间,他不仅要忙于内侍省的事,还时不时要去殿前,待抽了空,还要回到连宝福身前照顾。
在看到宋楚灵时,他眸光微微跳动,宋楚灵也没有忌讳身后的宁雅和赵睿,直接就将他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与他一起来到床侧。
连宝福面色苍白得骇人,看见宋楚灵来了,他唇角挤出一丝微笑,让她在身侧坐下。
“咱家一生服侍了三代帝王,咱家也想随她出宫去,潇洒自在的与她相伴,那是咱家与她的誓言……咱家岂会不愿……”
“只是咱家出不去啊,出不去呐,出不去……”
他眸光越发黯淡,神情也逐渐溃散,只不停重复着“出不去”这三字。
宋楚灵知道他的执念在何处,也明白他为何没有履行誓言。
对于外人而言,三代君王身侧的内侍省大监,有着非比寻常的权利与尊荣,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路上有多么如履薄冰,他知道太多帝王的秘密,便是帝王仁慈放他出宫,也不会允许他有嘴能言,有手能画。
他身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是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为了保全惠音。
所以师父曾告诉她,她并没有因为连宝福不能与她出宫而恨他,她恨的是,既然明知道不能履行誓言,就不应该向她允诺,不应该给她希望,甚至从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她。
宋楚灵将身上那半块白玉解下,放在连宝福手中,对他轻道:“师父说,她从未恨过你。”
连宝福握着白玉,神情微顿,片刻后轻轻笑了,“你这丫头,又在诓骗我了……还以为我看不出……你是见我要走了,在安慰我罢了……”
见宋楚灵眼眸逐渐湿润,连宝福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语气和缓地安抚道,“傻孩子,你不必内疚,那毒是我自己服下的,与你无关,这皇城我是一刻也不想熬了……”
娴贵妃自然不会蠢到下毒去害皇上,那雷公藤的毒是连宝福每日试粥时,沾在他勺子上的,当他用勺子舀粥之时,毒便融在了粥里。
原本连宝福按照计划,只是轻抿一口,并不会引起大碍,可他每日回房后,又会特地服用一些雷公藤,因为只有他也跟着中毒,才能彻底不让皇上对他生疑。
“儿啊。”他又抬眼看向连修,那缓缓抬起的手,被连修一把握住,连宝福用尽全力地握着他的手,一直不曾说话,许久后,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你是我连宝福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对不起我儿,对不起……”
在他愧疚的一句又一句的抱歉声中,连修慢慢合眼,在连宝福手臂垂落的刹那,连修眼角也随之湿润。
这是宋楚灵第一次看见他落泪,她起身将他抱住,没有出声宽慰,只紧紧的抱着他。
许久后,连修神情再度恢复往日清冷,他将唇附在她耳旁,低低道:“林溪,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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