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掌心里握着顾云修刚刚放进来的那颗玉珠。润泽的玉染了雪的寒,又沾了些顾云修指尖上的凉。握在手心,像握着一块小小的冰。
她没应声,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顾云修却已从她轻颤的眼睫中得到了答案。他阴沉沉的目光落在青莲身上,哼笑了一声。
青莲额上冷汗涔涔,身子抖如筛糠。她仍想不明白顾云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流翠阁是宫里最下等宫女的住处,宫里的贵人们都嫌这儿晦气,没人愿意往这里来。更何况是那样尊贵的帝师大人!
听见顾云修的哼笑声,青莲惶恐地意识到他大约是不高兴了。她想张口为自己求情,一道黑影忽然从夜色里蹿出来,悄无声息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帝师大人不喜欢听求情的话。”墨珏好心地在她耳旁提醒。
青莲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顾云修抬了下手,面无表情地吩咐:“带下去吧。”
墨珏拖着青莲,走向黑夜深处。望着雪地上被拖行出的一行印子,虞微下意识地想,或许青莲活不成了。在顾云修的做事法则里,人只有生和死两条路。
虞微攥着玉珠,仰起脸看向顾云修。他身后是苍白冷寂的月,高高悬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上。恍惚之中,虞微觉得顾云修就和天上的月一样遥远。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正弯下腰耐心地,一颗一颗地拾起那些散落的玉珠。
虞微正望着他出神,顾云修忽然转过身,朝她伸出手。她愣愣地摊开手掌,凉滑的珠顺着顾云修的手指滚落进她的掌心。虞微悄悄数了数,总共一十三颗。
——还缺一颗。
“都找齐了吗?”顾云修问。
虞微垂眸看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珠子,手指慢慢合拢。她闭了闭眼,说:“多谢大人,都找齐了。”
虞微从雪地里起身,弯腰拂了拂膝上的雪。顾云修的衣摆上也沾了好些的雪。他懒得去拂,视线越过虞微,看向她身后的那间小破屋。
她就住这儿?
顾云修眉心紧拧。
察觉到他的视线,虞微慌忙退后一步,欲盖弥彰地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身后的破屋。她勉强抬起脸,镇定自若地寻了个话题:“夜深风寒,帝师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散心。”
顾云修答的干脆利落,好似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问。他这样干脆,反倒让虞微一时噎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只好干巴巴地说:“时辰不早了,大人还不回去吗?”
大片的白雪映着皎皎流光,顾云修立在干净的光影里,轮廓分明。他忽地笑了一声,说:“你又撒谎。”
他慵懒带笑的语气落进耳中,虞微忽然生出一股被戳穿的慌乱来。她强撑镇定,用明澈的双眸望着顾云修,说:“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云修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一颗碧色的玉珠躺在他的掌心。他懒散地蜷了下手指,珠子磕在他指间的玉环上,发出微弱却悦耳的声响。
虞微又惊又恼,不知所措地咬了下唇。她说谎只是不想再劳动顾云修帮她找珠子了。如今,反倒成了她的错。
“奴婢不该对大人说谎,请大人恕罪。”半晌,虞微轻声说。
顾云修似乎满意于她的答案,没再为难。他将手心里的玉珠还给她,顺手点了点她掌中珠子的数量。一十四颗。他再低头,去解腰间玉佩的系带,将那条细细的红绳解下来给她。
“用这个串。”
纤细的软绳落在虞微捧着玉珠的手腕上,一缕朱红衬得她皓腕如霜雪。顾云修不由多看了几眼,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这条红绳缠在她腕上的样子。
虞微垂着眼道了声谢。
顾云修又看了她身后的小屋一眼。他转过身走了几步,似乎是要回去了,却又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虞微。
他很想把虞微带回清鹤宫去。这样破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呢?可是他太了解虞微了,那样骄傲的虞微,从来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怜悯和同情。
顾云修很清楚,他如今这样的身份,不管做什么,于虞微而言都不过是一种施舍。而施舍,是虞微最讨厌的东西。
顾云修站在雪里,无声望着月色下的虞微。她小心地捧着好不容易寻回的玉珠,皓腕上红绳纤纤。
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离开了流翠阁。
*
那一夜之后,青莲便从流翠阁里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青莲去了哪儿。她整个人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起初那些小宫女还会在背地里悄悄议论,青莲是不是得罪了瑶女官被拉去椿寿阁受罚了?可后来有了更新鲜的事情,她们立刻就将青莲消失一事忘的干干净净了。
流翠阁里有个叫春若的宫女,是陛下身边小太监允顺的对食。她从允顺那里听说顾云修罚了陛下禁足自省三日,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她立刻跑回来将这件事情和流翠阁里的其他宫女说了。
“帝师大人可真厉害,竟敢这样对陛下!也不知这件事太后娘娘知不知晓。”
“这样大的事太后娘娘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要我说,咱们陛下的性子也该治治了。前几天绿娆姐姐刚被陛下无缘无故地打了一顿,腿都断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可帝师大人再怎么说也是臣子呀。你们说太后娘娘会斥责帝师大人吗?”
虞微坐在小木屋里,一面洗衣裳一面听着院子里宫女们的议论。今日是谢岷禁足自省的第三日。这几日她不必去御书房洒扫,青莲又不在流翠阁中,日子倒是比之前稍微自在了一点儿。
虞微站起身,抱着洗好的衣裳走进院子里。她正要踮起脚将怀里的衣裳挂到晾衣绳上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虞微!”
尖细的声音传进耳朵,虞微皱了皱眉,转身望向说话的小太监。她很快记起这张脸来,是常在陛下跟前伺候的允顺。
允顺走过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陛下要见你。快些随我到景明宫去。”
景明宫,是陛下寝宫。
虞微警惕地看着他,问:“陛下尚在禁足,唤奴婢前去所为何事?”
“陛下禁足归禁足,难道旁人还进不得陛下寝宫了吗?”允顺剜她一眼,不耐烦地催促,“快些,别让陛下等急了。”
虞微无法,只得暂且放下怀里的衣裳,随允顺往景明宫的方向去。她心底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
天色尚未清明,云层掩着旭日初生的薄红。清鹤宫里的雪除的干干净净,只有墨珏堆的雪人还杵在窗子底下。
卧房内,顾云修坐在案几前,懒倦地从厚厚一摞折子里挑几册来看。
大多都是些无趣的事,读起来实在没什么兴味。
自他令谢岷禁足,便有不少大臣接连上书,言辞委婉地询问他此举是否僭越。那些翻来覆去的套话他看着便觉心烦。
顾云修合上手里的折子,拿起桌角上一个漆木小盒把玩。小盒里装着赵穆的断指。盒子里的骨肉早已腐烂发臭,顾云修闭目深嗅,心中升腾起疯狂的愉悦。
他忽然有些遗憾没能亲眼欣赏赵穆痛苦挣扎的表情。不过也没什么好可惜的,这样的小事本就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大人,陛下身边的允顺来了。”墨珏站在门口禀话。他欲言又止地看着顾云修,询问:“要让他进来吗?”
顾云修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视线仍落在手上的漆木小盒上。直到允顺进来,手里拎着一条拴狗的链子,随着他的步子哗啦啦直响。
顾云修皱了皱眉,抬起眼,望见了允顺身后的虞微。她被允顺牵着,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爬。一张柔软的垫子铺在她的背上,似一件华丽昂贵的漂亮羽衣,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一块木牌,晃晃悠悠地垂坠在胸前。
那块木牌上,刻着“人凳”二字。
一抹戾气从顾云修漆黑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他的眸色沉下来,晦暗如风雨欲来。
偏允顺并没有瞧见他的脸色,自顾自地禀话:“陛下特地命奴才做了一只人.凳送与大人。那日大人斥责陛下,陛下并没有放在心上,也不怪大人。只是觉得这人凳的滋味实在美妙,大人若不尝尝,怎能知晓其中趣味?”
说着,允顺便把手中的铁链递向顾云修。
顾云修睨了一眼,没接。他慢条斯理地在虞微面前蹲下,伸手去碰那块仍在晃着的木牌。
指尖从触及木牌的刹那,虞微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缩去。顾云修的指尖在半空中僵了僵,才缓缓地、轻柔地去碰那块木牌。木牌终于被他摘了下来,握进手里。
允顺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等着赏。
然而他还来不及收敛笑容,沉重的木牌已携着凌厉的掌风扑过来,重重砸在身上。允顺吃痛地往后跌去,墨珏好心地腾出位置,让允顺顺利地跌在了地上。
允顺茫然地捂着屁股。他眼睁睁看着顾云修解了虞微颈上的锁链,又将她背上铺着的艳丽羽衣取下。用十几种珍稀鸟儿的羽毛织成的软垫,就这样被顾云修随手丢进地上烧的炭盆里。
允顺心疼地抽了口气。
羽毛烧焦的难闻气味掩盖了骨头腐烂的臭味,白烟袅袅四散。虞微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她死死地咬着唇,直到薄软的唇被咬出发白的印子。她迫使自己不去想如今的处境,也不去听旁人说了些什么。只有这样,她才能将被羞辱的难堪滋味咬碎了全部咽回肚子里。
虞微坚持了那样久。可大约是那羽毛烧焦的味道熏了她的眼睛,当顾云修的指尖扶住她的下颌,一点一点让她仰起头的时候,虞微惊觉她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用氤着泪的眼睛望着顾云修,满目破碎。
顾云修深邃的黑眸里,好似盛着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曾光鲜亮丽鲜花着锦的过往。她直面着她再也回不去的幻梦,一直强撑着的骄傲无声崩塌碎裂。她仰着脸任凭湿润的泪珠没有知觉地落下,一颗接一颗。泪痕在她脸上划开斑驳的渍。
顾云修的心剧烈地颤了颤。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见虞微流眼泪。她失神地望着他的眼神,脆弱得像一只受了伤被抛弃的小鹿。
顾云修慢慢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凌乱的泪珠。她的泪珠滚烫,灼在他的指上如同针扎。
扎得他的心也跟着疼。
良久,顾云修垂眸,把那根沾满眼泪的手指放到唇边,慢悠悠地舔了舔。
“谁给陛下出的主意?”他斜乜了一眼呆呆愣着的允顺,冷笑一声,“陛下自己可没这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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