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清鹤宫,顾云修立刻吩咐墨珏去煮些鸡蛋来。
墨珏听命去了小厨房。虞微低着头,沉默地跟在顾云修身后进了他的卧房。
暮色将临,房中光线漆暗不明。小太监陈年躬着身子悄悄进来,在案几一角摆上一盏雁铜灯。
这个油灯是前些日子常卿大人孙佑伍送的,在库房里放了好些天了。顾云修一向不喜欢这些花样繁多的油灯,平日里只用烛灯。可那日陈年去倒香灰的时候,发现顾云修竟把他日日把玩的那只人骨烛台丢在了香灰里。陈年琢磨着帝师大人许是厌了烛灯,便殷勤地跑去库房寻了这盏油灯送过来。
柔黄的光亮起,陈年无声退了出去。
顾云修瞥了一眼那盏漆色繁复的灯,没说什么。他转身,望着一片亮色中虞微发白的小脸,皱起眉头。
剁掉那个侍婢双手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些血。
顾云修脸色阴沉地转身,拿起桌上的凉茶倒了一盏。他拉开抽屉的暗格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头的药粉倒进去一些,再把茶盏递给虞微:“喝了。”
褐色的粉末在碧绿的茶水中沉沉浮浮,逐渐化成颜色不明的粘稠物。虞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想:这是什么东西?喝下去,会不会中毒死掉?
她正犹豫,就听见顾云修冷冰冰的声音:“不会死。”
虞微抿起唇,硬着头皮接过他手中的茶盏,闭了闭眼,将混了药末的茶水喝了。
过了一会儿,她苍白的脸逐渐有了血色。胸口的窒闷褪去不少,想要呕吐的欲望也减轻了大半。
——她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一见到血,就会头晕呕吐,严重时甚至需要请大夫过来调理。
原来,那药粉竟是为了缓解她晕血之症的。
虞微攥着衣衫的手紧了紧,小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顾云修冷嗤一声,没理会她。方才还一副他要毒害她的畏惧模样,如今倒是会道谢了。
他俯身,拿了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拿药的时候,药粉不小心沾到了他的手上。
这个时候,墨珏端着一碗煮熟的鸡蛋进来。他将碗搁在案几上,悄悄打量了两个人一眼,便疾步退了出去。
顾云修在案几后铺着的软垫上坐下,抬了抬手,示意虞微过来。她低着头走到顾云修身侧,跪坐下来的时候,膝盖碰到了一点地上铺着的雪白绒毯。
她小心地往后挪了一点儿。
顾云修瞥她一眼,面露不耐。他伸手将虞微往跟前拽了拽,另一只手握着鸡蛋,在虞微肿起的脸颊上来回滚动。
热乎乎的鸡蛋壳缓慢地滚过她红肿的肌肤。时不时地,顾云修的指尖会戳到她的脸。
——凉凉的,像冰。
虞微垂着眼,如坐针毡。鸡蛋冷了,顾云修便换一个。直到那碗里的鸡蛋都在虞微的脸上滚了个遍,他才停下手,用帕子去擦虞微的脸。
虞微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顾云修眸色一凝,将帕子直接扔给她。
她低下头默默用帕子擦着脸。
顾云修走到一旁去,把手浸在盛着冷水的盆里,仔细地净手。他背对着虞微说:“往后若再有人欺负你,你欺负回去便是。”
虞微没作声,她想起方才郑秀秀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顾云修如今权势虽盛,到底是臣。他今日动了皇后身边的人,会不会有麻烦?
虞微犹豫地抿起唇,心里默默思量着。她只是一个奴婢,这些事不是她该担忧的。可是……
半晌,虞微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询问:“今日的事,大人……会有麻烦吗?”
“麻烦?”顾云修转过头,漆眸里沁着凉薄的寒意,他笑了声,再慢悠悠地重复一遍,“什么麻烦?”
“采棠毕竟是皇后的人……”虞微的声音越来越小。
顾云修正用冷水反反复复地擦洗那根沾了药末的手指,闻言,他微微侧首,眼尾懒散地勾出几分戏谑的笑意来:“你担心我?”
虞微慌乱地摇头,迅速低下头去。她很快开始后悔,她明明不是多话的人。
顾云修慢条斯理地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了棉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他走回案几前,借着雁铜灯炽黄的光,瞧见那根手指因太过用力的擦洗已经泛了红。指尖处,还余着一点残留的湿润。
顾云修俯身,抽走虞微手心里的帕子,去擦湿漉漉的指尖。
虞微惊愕地看向他。那是,那是她方才擦脸的帕子,他竟……
顾云修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折了折,随手扔回桌上。他转身,抬步往外走,“随我去书房。”
书房四角都立着高高的烛架。烛火流溢,满屋昏黄。顾云修在案几后坐下,提笔去抄纸上未抄完的经。砚台里的墨已干了大半,他偏过头,对虞微说:“研墨。”
虞微赶忙在他身侧跪坐下来,拿起一块墨石默默地研磨。她一边研墨,一边忍不住悄悄去瞧顾云修写的字。
他抄的是一卷地藏经。
地藏经常作超度亡灵之用,顾云修抄这个做什么?
虞微想的出神,不知不觉研出的墨汁已将浅浅的一口砚盛满。顾云修笔尖顿了顿,他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虞微的手:“够了。”
虞微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赶紧将墨石收起来。
顾云修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湘妃斑竹笔,递到她面前:“你来帮我一起抄。”
说着,他便往一侧挪了挪,给虞微腾出些位置来。
虞微犹犹豫豫地接过他递来的笔,为难地咬着唇。这张案几虽大,可是若两个人一同写字,难免有些拥挤。
虞微小心地提起裙摆在顾云修身侧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努力不碰到他的胳膊。望见顾云修专注的模样,她忍不住问:“大人为何要抄地藏经?”
“烧给我父母。”
顾云修将抄完的纸折起来,又铺了一卷新纸来写。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
虞微心里却是惊骇万分。
他的父母……不在了?
顾云修求到虞府的时候,正是虞家风雨飘摇之时。虞崇无心管旁人的闲事,是虞微心中不忍,悄悄托了关系去查。
顾云修的双亲在城郊的一户人家宅中做厨子。那户人家规矩森严,他的父母每月只能归家一次,每次归家,必定会从城中带回好些他喜爱的书册话本。可那一月,他等了许久也不见父母回来。
他等啊等,终于等不下去了。
他一路打听着进了长安城,直奔衙门而去。可长安令说长安出了一件大事,事关皇家命数。像他这样双亲失踪的小案子,哪里有闲心去管。
顾云修无法,只得咬咬牙,求到了刑部尚书虞崇府上。
虞微幼时的手帕交王婧胭的哥哥是宫中掌管天牢的一个小官儿。他早年间曾在衙门做事,和长安令关系十分密切。在衙门里也能说得上话。他悄悄递了消息,说顾云修的父母被关在城西地牢里。至于其中缘由,他也无从得知。
城西地牢里关押的,大多都是些家族落败后走上不归路的落魄公子。抑或是昔日的千金美人。据说先帝极喜欢拿这些人取乐。先帝身边有不少太监和侍女都是从城西地牢里拎出来的。
虞微想不通顾云修的父母只是一介布衣百姓,为何会被关到那个地方去。可她又听说皇帝从不会杀地牢里的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虞微握笔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未能落笔。她在想他的父母会不会是在狱中病死的?听说地牢里阴暗潮湿,常年有老鼠虫蚁。染上时疫更是常有的事。
“又走神?”
顾云修的笔杆敲过来,这一次是敲在她的头上。
虞微慌忙敛了心绪,不再想这些难过的事情,挽起袖口认认真真去抄经书。
她写了半页,停下来歇一歇,转头望见顾云修已经写完了两张长宣。他惯写一手潇洒凌厉的行草,矫若惊龙,力透纸背,落笔便生锦绣云烟。她却爱写簪花小楷,娟秀细腻,一弯一折尽是婉转柔思。
这时候,顾云修突然放下笔,朝虞微望过来,看向她刚刚写好的那几行经。虞微连忙收回视线,提笔去蘸墨,想要继续抄写。
顾云修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倾身,右手极其自然地覆上虞微的手背。他握住虞微的手,慢条斯理地接着她没抄完的那一行继续抄写。
虞微的手生的娇小,轻易便被他整个包在掌心。她颤了颤,脊背紧绷,握笔的手不知所措地僵着。
顾云修身上冷冽的松针香漫过来,她鼻息间全是凉薄的气息。他的手也凉,冷意落在虞微的肌肤上,如同覆着薄薄的冰。
“大人……”虞微小声地挣扎。
她藕粉的裙摆曳地,铺在雪白的绒毯上。裙摆下的腿和臀紧张地并在一起。顾云修的另一只手压在她腿侧堆叠的裙摆上,闲闲地捏起来一寸把玩。他慢悠悠地写着繁复冗长的经文,口中嫌弃道:“你的字太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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