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完吴总监的话,温枝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吴总监作为人力资源总监，也是女性，她多少有点明白温枝此刻的心情。
温枝深吸一口气,思来想去,最终肯定说道：“是陈雅悦。”
吴总监有些惊讶看向她。
事到如今，温枝没什么好隐瞒的：“今天早上在洗手间,我意外听到陈雅悦背后议论我。”
温枝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说了什么,陈雅悦说了什么,还有另外一个空姐张敏在场。
吴总监点头：“如果事情确实如你所说，陈雅悦确实有作假的可能性。”
温枝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开心。
“但是这并不算证据，这道。
果然如此。
温枝心底早已经有了预料。
吴总监无奈说道：“目前的情况对你来说，可能并不算好。”
温枝沉默，在她决定打举报电话时，本来就做好了打算。
突然间,温枝想到一个重要证据,她说道：“cvr上一定有语音记录。”
cvr，驾驶舱语音记录仪,也就是传说中的飞机黑匣子。飞机上一共有两个黑匣子,一个是飞行数据记录器（fdr），是记录飞机高度、速度、航向等一系列参数，而另外一个就是驾驶舱语音记录仪（cvr）,这是专门驾驶舱内的各种声音。
两个黑匣子就是以供飞机日常维护以及出事后的事故调查。
每次有重大空难事故，大家最关注除了幸存者之外，就是找到飞机的黑匣子。
吴总监轻声说道：“韦机长承认了他把殷慧茹叫进了驾驶舱,但他说只是询问殷慧茹母亲生病的情况，想要提供帮助。”
温枝仔细回想了下，不错，韦浩轩跟殷慧茹聊的确实是这些。
cvr可以记录驾驶舱内的声音，却没有拍到影像，韦浩轩手臂搭在殷慧茹肩膀上，甚至摸了她屁股的行为，都没有被拍下来。
温枝这下有些后悔，自己当时还是太过客气。
她要是当场训斥对方，让cvr记录下来他们当时的对话，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被动。
“公司打算怎么处置我？”温枝很平静问道。
吴总监低声说：“温枝，你现在不要有情绪，我其实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性骚扰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公司不可能单凭几句话，轻易处置一个机长。况且现在人证都不站在你这边。”
更要命的吴总监都没说，毕竟连作为当事人的殷慧茹都打算息事宁人。
“不过殷慧茹一直在强调，是她情绪激动致使你造成了误会，”吴总监说道。
温枝沉默。
许久，她轻声问道：“我们航班的备份机组找到了吗？”
吴总监一愣，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在考虑这个，她立即说道：“你放心吧，公司安排了备份机组接替了你们的位置。”
温枝淡淡点头，半晌，她低声说：“这件事我唯一很抱歉的，就是让航班延误，耽误了乘客们的时间。”
吴总监听着这句话，不由陷入沉思。
“如果没有事，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温枝问道。
吴总监沉默了下，开口说：“目前确实没有别的问题，但是韦机长认为你对他的举报乃是污蔑，他要求你当面道歉。”
韦浩轩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骚扰殷慧茹。
“好啊，”温枝轻笑。
吴总监看着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温枝：“既然是误会，那么大家见面聊，我要求所有当事人都在场，包括殷慧茹和陈雅悦。”
吴总监以为她想通了，心下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连当事人都退缩了，她没必要还坚持到底，她主动道个歉，大家各退一步，这件事圆满解决。
很快，吴总监出去打了个电话。
温枝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安静望着对面的窗户，此时正好一架飞机在湛蓝的天际滑过，留下一道白色线条，贯穿了整个空域。
连温枝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飞行。
或许刚开始，确实是受到了哥哥宋为谦的影响。
宋为谦比她大好几岁，在他考上大学时，温枝还是个小学生，那时候她每次说起自己的哥哥以后会开飞机，其他小朋友羡慕不已。
终于在她又一次提到时，一个男孩用不屑的口吻对她说：“你有什么可牛的，会开飞机的是你哥哥，又不是你。我爸爸说了，女孩可开不了飞机，只有我们男孩以后长大了才能当飞行员。”
温枝不服气：“谁说女孩当不了飞行员。”
“就是当不了，我爸爸说人家根本就不要女孩，等我长大了以后，才可以当飞行员。”
或许是因为这个小男孩听到温枝说的，回家跟父母闹腾，他爸爸才会这么安慰他。
这句话却如同烙印般，落在了温枝心底。
女孩为什么不能当飞行员？
她可以！
她不仅可以，她还要比那些飞行员更优秀。
哪怕她付出了一切，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却还是要面对这些不公平，那些职场上时不时存在着的骚扰。
即便她不是当事人，她也厌烦至极。
温枝望着窗外，那架飞机早已经消失在天际。
吴总监此时正好走进来，轻声说：“公司其他领导也过来了，正好我们换个大点的会议室。”
温枝起身，跟着吴总监走了出去。
路上，吴总监还不忘说道：“到时候你跟韦机长道歉，这件事后果应该不会太严重。”
虽然吴总监是公司管理层，但她作为女性，不希望温枝因为这件事被停飞。
到了大会议室里，温枝一进入，看见确实来了不少人。
这件事是对飞行员的举报，作为飞行部部长季航今天正好在公司，在听说后，立马赶了过来。
贺璨也坐在其中，他一见温枝，立马悄悄将手机拿在手里。
他低头在屏幕上打了一段。
很快，温枝在兜里的手机响了。
直到她坐下，她也没有拿出来。
温枝是最后来的，此时其他三个当事人以及今天这班航班的乘务长，都坐在了对面。她并未坐过去，而是在会议桌的另一端，拉了椅子坐了下来。
韦浩轩一看到她，情绪瞬间激动了起来。
“这件事是对我个人声誉的污蔑，今天我要求温枝必须当众向我道歉。”
不等其他人说话，韦浩轩率先开口。
季航朝他看了一眼：“你情绪先不要这么激动。”
“季部长，我怎么能不激动，我当值当的好好的，却被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举报，说我性骚扰乘务员，这件事不出明天就会传遍整个公司。所以我要求公司必须让温枝给我道歉，而且让她停飞反省，要不然她这种行为太恶劣了。”
对面的殷慧茹在听到他这番话，原本死死垂着的头，猛地抬起来。
她忍不住朝温枝看了过来。
在触及温枝眼神的一瞬间，她立即心虚的低下头。
季航看向温枝，声音温和道：“温枝，你作为当事人之一，你也说说当时的情况。”
温枝看着季航，明白他这是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虽然温枝刚才已经说过了一遍，她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韦浩轩把殷慧茹叫进驾驶舱，又对她动手动脚的事情再次说了一遍。
韦浩轩中途忍不住打断她：“我叫殷慧茹进来，是为了询问她妈妈的病情，殷慧茹的妈妈得了癌症，情况很不好，正好我有认识这方面的医生。”
温枝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等回程之后，晚上一起去吃宵夜怎么样。”
哈？
其他所有人纷纷看向温枝，不明白她突然怎么说出这句话。
“这是我回到驾驶舱之后，韦机长对殷慧茹说的话，cvr可以给我作证，我说的话一字不差。”温枝嘲讽的看向韦浩轩。
韦浩轩脸色一白，显然他大概也忘了自己具体说了什么。
其实他是算聪明的，知道驾驶舱里有cvr，手上虽然有动作，但言语上都克制。
但做人也不可能事事没有纰漏。
比如温枝说的这句话，他就无法解释。
“怎么，韦机长，在本来应该做舱前准备的时间里，特地把空乘人员叫进驾驶舱，甚至单独约对方吃宵夜，也是属于你的关心吗？”
温枝毫不畏惧的望着对方：“公司的飞行员安全手册里面，应该不允许你这么干吧。”
众人没想到，温枝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能冷静到如此地步。
直接找出了韦浩轩的漏洞。
韦浩轩瞬间也没了刚才盛气凌人，要求温枝道歉的气势，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解释道：“我将空乘人员叫进来聊天，确实是我个人失职，但是我绝对没有性骚扰她。”
韦浩轩理直气壮的模样，终于让殷慧茹忍不住望向他。
她微咬着嘴唇，似乎忍不住想要说话。
但是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被旁边的陈雅悦轻轻捏了下。
瞬间，殷慧茹鼓起的勇气，如同气球般，瞬间被捏得瘪掉了。
“你现在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振振有词，不是因为你没有错，而是因为我没有证据。”
温枝盯着对面的韦浩轩，冷笑着说道。
这一刻，她眼底的轻蔑升到了极点。
“我绝不会跟你道歉，绝不。”
她掷地有声说完这句话时，整个会议室里，寂静的连空气都快要凝滞。
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人情世故，即便是涉及性骚扰这种事情，大家最后的想法居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要和稀泥一样的糊弄过去。
谁都想凡事留一线，不愿意彻底撕破脸，怕惹来尴尬。
温枝撕破了这层虚伪，狠狠打了那些想要和稀泥的所有人。
韦浩轩望着眼前纤瘦却没有丝毫畏惧的女孩，突然他什么都不敢说了。
坐在对面的贺璨，在听到温枝这番话，低头摇了摇，看来他发的微信，温枝是一眼没看，这姑娘今天是打算直接撞翻所有了。
温枝说完这些，看着对面的殷慧茹和陈雅悦，突然笑了下。
“说实话，作为飞行员我是可以一边享受着空乘们端茶倒水的服务，一边对她们的遭遇视若无睹，反正受到伤害的人又不是我。我应该首先想到的是保护我自己，毕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飞行学院一路走到现在有多辛苦，我不应该因为这种事情被停飞。”
温枝微顿了顿，让自己过分激动的口吻，稍微缓和了下。
“可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还不至于烂到这种地步，明明是加害者却敢厚颜无耻的说着自己的无辜。明明应该是受害者，却不敢站出来。”
“如果说我今天最大的错误，”温枝毫不客气地看向陈雅悦，“那就是我以为所有女性都清楚的明白女性的弱势，所有女性都会帮助女性特别是空乘这个需要更多关怀的岗位，有多少空姐遭遇乘客索要联系方式却不敢直接拒绝，甚至担心受怕，只因为害怕对方故意投诉。”
“又有多少空姐，曾经受过乘客甚至公司内部人员言语上调戏，这难道就不是一种职场霸凌和骚扰吗？”
此时殷慧茹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
连对面坐着的乘务长，都红了眼眶。
温枝说完这些，再次看向会议桌前面的各位领导，可以说众人脸色那是精彩纷呈。
“各位领导，我确实需要做自我检讨，我不应该因为着急想要解决这件事，临时打这个举报电话，耽误今天航班所有乘客的时间。”
“但是对于举报这件事，我绝不后悔，因为我相信我们世联航空是一家文明、有社会责任心，懂得人文关怀的航空公司，我们不应该纵容任何一个利用职权肆意妄为的人。”
这一番话说完，温枝冲着几个领导深深鞠躬。
一时间，会议室再次陷入寂静。
直到季航开口，他声音很沉，显得格外严肃：“你提的这几点，公司不会这么轻轻掀过去，我们一定会痛定思痛。”
温枝走出这个公司的时候，外面的天空依旧很蓝。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
心底却有种没来由的痛快。
与其自我检讨，不如发疯。
砸烂这些陈词滥调！！
哪怕是发疯也好，她绝对不会轻易妥协。
晚上七点，顾问周回来时，公司大大小小群里，已经把今天的事情都传遍了，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而当事人温枝，却没有在家。
他打了电话，温枝也没有接。
直到他接到贺璨的电话：“是不是在找温枝，过来吧。”
随后，贺璨在他微信上发了一个地址定位，他立马开车前往。
这是一个艺术街区的地址，车子刚开进去，就看见墙壁上五颜六色的涂鸦，充满了所谓的艺术性。
顾问周将车子停下，贺璨已经在楼下等她。
“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顾问周皱着眉头问道。
贺璨说：“商芮打电话告诉我的。”
顾问周震惊：“你什么时候跟商芮这么熟悉？”
“先上去吧，”贺璨避重就轻。
两人上楼之后，推开大门，就听到里面喧闹的声音，似乎是有乐队在演奏，直到顾问周走进里面，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也不由轻轻屏住了呼吸。
确实是乐队在练习，主唱依旧是商芮，她抱着眼前的麦克风支架唱歌，而身后的吉他手身上叮铃咣当挂着很多饰品，正在狂甩着他的长发。
可真正一眼吸引住他的，却是在架子鼓前的那个女孩。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飞行员制服衬衫，袖子被半挽着到手肘处，两只手里拿着用来敲击架子鼓的鼓棒，她的手臂跟随着音乐疯狂敲击，长发依旧挽着，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和意气风发。
跟他想象中的画面，完全不一样。
顾问周一下笑了，他的温枝永远都不会服输。
没一会儿，正在练习的众人发现了门口的人，而在专心敲击架子鼓的温枝，也抬起头，视线撞上了顾问周。
她轻笑了下，直接将鼓棒放下，走了过来。
温枝走到他面前，看着顾问周眼底噙着笑的模样，心底忽地一塌。
从出事到现在，她最想见的人就是他，心底有无数的话想要跟他说。
可这一刻，她上前抱住顾问周，在他耳畔得意地笑着开口。
“顾问周，干翻这个世界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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