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侨?”
奚静观倏然攥手作拳,深吸了一口气。
燕唐饶有兴味,转着扇儿抬眼瞥了下半阖着眼皮的花神神像。
于之闻径直走向代七嫂,咬碎了一口银牙:“你这村妇,休得出言放肆!”
代七嫂才镇定些许的心神登时又是大乱,她满眼惊惧道:“小妇人没有说谎!这话是许二娘子亲口所说!”
于之闻却不管她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头上悬起来了一把钢刀。
元氏,他可得罪不起。
今夜于之闻是被鬼迷了心窍,才错信谗言带人闯入了燕府。
如此一环扣一环,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代七嫂只当这只恶鼠发了威,她向后一撤身子,眼珠儿四处乱瞟,落在了奚静观脸上。
这村妇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膝行上前,两手抓住了奚静观的衣裙。
“小娘子,小妇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
奚静观俯身将她搀扶起来,“七嫂方才说,许二娘子在防备元侨郎君?”
代七嫂泪眼婆娑,点头道:“正是。”
她说完,带着泪花的短睫毛一眨,偏眼看向了于之闻。
奚静观移了一步,与代七嫂换了个方向,挡在了她与于之闻中间。
“为何要防备他?”
奚静观刻意放缓了语气,诱问道。
代七嫂果然放下几分戒备,气儿也顺了过来。
她张张两眼,隔着帷帽上的一层软纱,与奚静观道:“小娘子有所不知,与那富豪元氏相比,许二娘子的母家处于劣势,嫁入夫门后并无掌事的权利,更遑论钱财之说了。她买我的花,都是用的自己攒下来的嫁妆,不敢教元郎君知晓,怕惹得夫家面上无光。”
奚静观心间堵着的一口气猛然一松,高悬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燕唐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叹息着说:“所以,许襄才会于半途下车,让元侨在茶摊等她,自己独身一人来忻祠罢。”
于之闻诧异他为何知晓得如此详细,转念又想起此事早在斋藤馆传了一遍又一遍,燕氏的消息又惯来灵通,怕是想不知道也难。
宋庙祝对着面前的花神虔诚一拜,哀声连连道:“天意弄人。”
于之闻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此事干系重大,急需一个突破口,实在不好再懈怠下去。
他搓了一把脸,顺了顺自个儿独特的三绺胡须,行到了代七嫂身边。
“代七嫂。”
代七嫂攥住了奚静观的广袖。
于之闻语气中蕴足了威逼之意,向她道:“我今夜再问你一遍,请你务必如实相告,倘是有所隐瞒,莫怪衙里捉你归案。”
听他此话,代七嫂心肝猛颤,极为惊惧,脑子磕磕绊绊还未转过弯。
燕唐与奚静观倒是听了个明白。
燕唐皱了皱眉,转脸向宋庙祝笑道:“老人家,天色已晚,你可以回水神庙中歇息了。”
宋庙祝犹犹豫豫,又看向了花神神像。
“小老儿……”
于之闻随手点了个衙役:“你,将宋老头送回去。”
衙役依言,在背后推了宋庙祝一把。
“请吧。”
宋庙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人也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奚静观这才对代七嫂道:“七嫂,不妨将你与许二娘子如何相知相识,又有何关联,一同说与我们听,也好免去你莫须有的罪名。”
代七嫂垂下头,两只手在身前绞来绞去。
“不瞒娘子所说,许二娘子对小妇人而言,就是一尊活菩萨。”
燕唐靠着红漆剥落的红柱子,见她止住了话头,便道:“七嫂且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有人相劝,代七嫂这才又开了腔,鼻头一酸便落下泪来。
“我家夫君是个佃农,前年里不知生了种什么奇病,四肢使不上力气,干不得重活。乡里乡亲帮衬着请了许多大夫,也花钱买了不少药,却总也不见好。小妇人在家教子,闲暇之时能织上两匹布,可说到底,他才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倒,我们母子三人,实在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代七嫂言及此处,嗓子里像被风刮进了一粒沙,沙哑得不像话。
“小妇人背着幼子,想出门做工,可那些杂务之类的活计,需要出大力气,都不好让一个妇人来做。久而久之的抛头露面,乡里人也多有耻笑。”
于之闻打断她的诉苦,冷硬道:“你只管说与许二娘子之事,莫作他言。后来呢?”
“后来,小妇人走投无路,人不助我,就只能去祈神。”代七嫂陷入了回忆里,“可我忘了,水神庙我是进不得的,那是富人家里的夫人娘子才能去的地方。”
“小妇人本来存了一丝侥幸,心想庙祝或许见我可怜,就给放了进去。可庙祝说,水神庙里自有水神庙的规矩,要捐足了香火钱才能入庙祭拜。”
代七嫂噙着满眶的泪花,又续道:“小妇人只觉天都要塌了,人人笑我,不肯助我,神仙呢,却是连见也不配见的。”
“小妇人守在水神庙前,听到有人说不远处的忻祠无人看守,就想:‘水神不留我,自有留我处。花神应是愿意收我做信徒的。’那日我在忻祠里痛哭,心里的委屈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就巧了,正赶上许二娘子来祭神。”
代七嫂又说:“许二娘子提着一篮子的花,人生得又水灵,我一见她就晓得,她就是花神送来助我度过劫难的。”
奚静观听得认真,燕唐也作聆听状不言不语。
唯有于之闻不同,听代七嫂越说越远,急不可待地催促道:“你这村妇好不会讲话,快些略过这些无用之言。”
代七嫂怕他,拍着胸口喘气道:“许二娘子在门外听见了小妇人的诉苦,见我可怜,就说要买我的花拜神。我自是求之不得,便给应了。我与她商议过后,约定三日一碰头,我采花,她付钱。说起来,许二娘子往日里是不常来忻祠的,只是为了我,才改成了三日一祭。”
她说着说着,脸色忽然一变。
“昨日小妇人守在忻祠不远处,专等着许二娘子来。”
燕唐缄默恁久,冷不丁开口说:“你看着许二娘子进了忻祠,说明你的花已经卖完了,怎么还站在远处不肯走?”
代七嫂骤然哭出了声,“小妇人是等着要告诉她,我家郎君怪病已好,往后我不会再卖花给她了。”
她泪流满面,两只手擦都来不及。
“可谁知,许二娘子竟然有去无回,再也不见了踪影。”
“哭什么哭,真是晦气!”于之闻按住了眉心,“许二娘子又没死!”
代七嫂不去看他,又跪在了奚静观面前,哀求道:“小娘子,你们行行好,一定要帮忙找到她……”
奚静观去扶她的双臂,代七嫂又泣不成声道:“小妇人还、还来不及好好谢她。”
奚静观听得胸中发闷,看着眼前跪地哭号的人,眼前蓦然闪过了几道残影。
乌泱泱的人群里,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不多时,便飞来一道白光,直直射穿了一人的胸膛。
那是……一支箭。
见奚静观久无动作,于之闻大惑不解,燕唐忙凑上前挡住他的视线,将代七嫂搀了起来。
“七嫂且先起身,不必行此大礼。”
代七嫂起身的一霎那,燕唐就收回了双手,转而攥住了奚静观的手腕。
“静观。”
奚静观陡然回神,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恐慌。
“燕唐。”
燕唐透过帷帽上的薄纱望她一眼,顺势将手心下滑,扣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面不改色地动着手指拍了拍,以作安抚。
于之闻颇为识趣,转过了脸。
燕唐又问代七嫂:“你说你卖花给许二娘子,可有人为你作证?”
“有的。”代七嫂想了好一会儿,说:“小妇人卖给许二娘子的花,都是在锦汀溪城南的百镜园中摘的,看园子的独眼老头可以为我作证。”
奚静观一言不发,燕唐放心不下,见忻祠内看守的衙役也露出了疲色,便道:“于不良,时辰已经不早了。”
于之闻忙笑着将话接过:“请燕三郎君与三娘子先回府歇息。”
燕唐将扇儿冲他摆了摆,“告辞。”
燕氏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马夫正靠着车厢打盹儿。
近前两步,燕唐曲指叩了两下辕座,“醒醒。”
马夫一个激灵,惺忪的两眼一将来人看清,慌忙擦了擦口水下车。
“三郎君。”
他的目光又是一转,见燕唐与奚静观两手相执,不禁愕然瞪大了眼睛。
燕唐耳尖一红,拿扇子向他的脑袋轻轻一敲:“看什么看。”
马儿跑得不快,二人相依坐在绣垫上,难以遏制的困意就蔓延遍了周身。
燕唐还是按捺不住奇心,轻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奚静观长睫微微一抖,“什么也没有发现。”
燕唐以为她不愿开口,也不再多言。
孰料过了良久,奚静观忽然道:“不过,我恍惚间看到了一个人,他被一支箭羽,射穿了胸膛。”
射穿了胸膛?
“什么人?”燕唐疑虑深思。
奚静观怔忡片刻,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将落不落,杏眸里汪着一泉水光。
她被牵住了那只手,又开始不停颤抖。
奚静观抬起眼,喃喃说:“我阿兄……”
燕唐不由大惊,奚暄?
此情此景,奚静观已经听不进半句劝言。
燕唐将折扇搁在一边,抬手为她温柔拭去了泪痕。
“别怕。”
奚静观又想起了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我跪在地上,我……”
她“我”了好半天,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燕唐捧着她的脸,对上她的目光,循循善诱道:“好静观,你告诉我,谁射的箭?”
奚静观眸光一动,颓然地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她难得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燕唐喉头一滚,险些将人拥入怀中。
可惜不凑巧,马夫没挑对路,远远就传来了一阵悲惨的痛哭。
奚静观的心思全被勾了去,惊疑道:“何人在此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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