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送嫁日
奚昭浑浑噩噩, 粗糙的缰绳磨得他手心渗出血丝。
马夫千盼万盼,终于将人给盼来了,忙唯唯诺诺过来牵马。才行半步, 他的余光忽然瞥见奚世琼的衣角, 又迅速缩回了脚。
奚世琼负起双手, 眉宇间浑是风刀霜剑一笔一笔镌刻出来的不怒自威。他在沙场兵戈中摸爬滚打多年,有的是雷霆手段来应对奚昭,可见他这般模样, 临到开口时,却也只是沉下语气, 呵问道:“舍得回家了?”
奚昭掉开脸, 蓄了一日的泪汹涌而出。
他觉得丢人, 用手狠狠搓了一把,只将眼眶面颊都搓得泛起浓艳的红, 才跳下马,将缰绳塞到马夫手里,转身跑远了。
萧巽与奚静观不知与奚世琼说了什么,燕唐又偷偷献了何种良策,奚昭竟然没被他追着打上两条街。
不过, 漠北大地,他非去不可。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
兰芳榭。
今晚没有童儿来守夜,房中静悄悄的。
床帐之内, 奚静观与燕唐睁着两双眼睛,看看彼此, 又飞速移开, 谁都没有困意。
惹人心痒的沉默后, 燕唐清了清嗓子,率先开了口:“漠北贫瘠,又多不羁之民,小霸王此去,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眼睛悄悄看向奚静观,想从她的神情中瞧出一点端倪来。
奚静观稍加思索,淡然道:“奚昭软硬不吃,性子又倔,到漠北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燕唐侧过身来,她又道:“他已经十四了,不出三五年,就要入京受封,若他一味如此,不知收敛,迟早要捅出天大的篓子。送他去漠北历练,也是双全之策。”
奚静观所说与燕唐所想大同小异,他若有若无地牵了牵唇角,说:“我还以为你会为他求求情。”
奚静观哼了一声,“求情?他种其因,就得受其果,我又不能管他一辈子。”
“倘若奚昭受不了苦,又回了锦汀溪呢?”
燕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脑袋,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又问。
“我信他不会回来。”奚静观截口直断道,稍作停顿,又添了一句,说:“倘若真有万一,他在漠北都呆不住,便也只能碌碌余生了。”
燕唐动了动脑袋,一只手又探进锦被中,碰了碰了奚静观微凉的指尖,见她没躲,才斗着胆子握住了她的手。
“我也信他不会回来。”
奚昭与文若雨一事堪比话本儿,福官与喜官随奚静观在奚府呆了多半日,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果不其然,一夜无眠。
晨起喂鸟儿的时候,两张无精打采的小脸儿一碰面,彼此都是一顿,后又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
福官为鸟儿顺了顺羽毛,又拿起鸟食罐儿,问:“你是因为什么没好好歇着?”
“除了昭郎君的事儿,还能因为什么?”喜官耸肩答,“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昨儿自奚府回来,心里就堵得慌。”
福官有些好奇,笑问道:“堵什么?”
喜官咬咬嘴唇,转转头向四周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小声地说:“人一散,我就不好受。”
“你瞎说什么?”福官一惊,鸟食罐儿都来不及放下,忙去捂她的嘴,“什么人一散?怪不吉利的。”
待她的手移开,喜官却又接上了方才的话,眉心蹙出个“川”字,说:“就是不吉利,我才觉得堵得慌。”
福官约是被她说懵了神,搭不上喜官的话,喜官也没等她反应,低头揪了揪衣衫,自顾自道:“我总觉得,像是河水开了闸,这祸水啊,要一茬接一茬的过来了。”
福官骇然失色,什么鸟儿不鸟儿的也不管了,牵起她的手就往红漆的廊柱上按,“呸呸呸。”
喜官也不挣,任由她忙活,“我在角门儿边听的那些故事,都是这样演的。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得……”
福官恨不得堵上她的嘴,没忍住上前拍了她一下,急切道:“快别说了!”
喜官看她真恼了,立时住了嘴,接过福官手里的鸟食罐儿,“好好好,不说了。”
说罢,就转了脚步,替她去喂鸟,权作赔罪。
喜官与福官藏着心事,又不敢让奚静观知晓,两人头挨着头商议一番,自作主张唤来两个机灵些的半大童儿,让他们进次间代为伺候。
奚静观素来不爱管她们,只道二人起了玩心,今日只是偷闲。
燕唐将藏在绣榻枕头下的书拿了出来,卧在藤椅上光明正大地翻看。
奚静观还没忘了与他在华胥台别开生面的一叙,屏退了两个童儿,将她送予燕唐的折扇展开,轻轻道:“我看这幅雀栖春枝实在是陋浅之作,清源仙以为呢?”
“各花入各眼,你不喜欢,我却是喜欢得紧。”
奚静观这两日总爱在无人之时唤他“清源仙”,燕唐任她打趣,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眼中去了。
兰芳榭内有新进府的童儿,年纪尚小,尤为顽劣,撅着屁|股相约在榕树下捉了两只蛐蛐儿,颇得燕唐真传,放在花坛上斗得正投入,院门外就来了个人。
童儿踮起脚看了一眼,手里的木棍还没放下,就小跑着进房通传。
“三郎君,蔷郎君请您过去。”
燕唐疑惑抬头,半边身|子还牢牢黏在藤椅上:“请我过去?过哪儿去?”
童儿伸出短胖的手指向门外一指,“他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贺蔷接连好几日闷在府中,谁喊也不应,荀殷还笑他是黄花大闺女,此时却无缘无故上门寻他,估摸着又是为倒苦水而来。
燕唐念头一定,脑中忽然又想起贺知年接到的那封调令,眉间一肃,向奚静观道:“这回他八成是有要事,我去看看。”
贺蔷不肯进房,无非是避着奚静观。
奚静观略一沉吟,通情达理地点了一点头。
贺蔷靠在院门外的墙边,双目中光华不再,遍是红丝。
燕唐打眼一望,展开的折扇就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敢情你藏在家里是修仙去了,这是几夜没睡了?”
“燕三,陪我喝杯酒去罢。”
贺蔷却没如往常那般与他插科打诨,反而一本正经地挡开他的折扇,露出一双通红的核桃眼。
他的神情实在可怜,燕唐紧紧皱起眉,凝重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贺蔷垂下头,想要将唇边苦涩的笑藏上一藏。
“京州送来的那两册文书,一个是叔父的调令,一个……是圣人亲赐的婚书。”
婚书。
燕唐心头一震,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可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只能拍拍贺蔷的肩,放轻了声音道:“地方你选,酒钱我请。”
贺蔷挤出个疲惫的笑。
他没选名楼好酒,只是走了几步,停在一株三人合抱的老柳下,寻了个安静的酒摊,要了两碗家酿的米酒。
燕唐面前摆着一个缺口的小碗,碗里的茶水有些浑浊。
贺蔷一句话也不说,一手端起海大的酒碗,将不算好喝的酒水大口灌进腹中。
好似被从头到脚淋了一遭,贺蔷将空空如也的酒碗缓缓放回桌上。
不知是酒苦,还是他心里发苦。
燕唐看在眼里,沉默许久,才说:“贺蔷,她都十七了。”
贺蔷低着脑袋,“燕三,你说,怎么一转眼,她就到了应嫁时?”
他才说一句,已然泣不成声。
贺蔷抬手在眼上一拭,含含糊糊道:“真是奇怪,这酒,怎么从眼里跑出来了?”
他透过婆娑的视线,看着指尖的泪水,朦朦胧胧间,仿佛又回到了昨夜。
夜凉如水,搔着人的眉眼,夜鸦立于屋脊之上,滥竽充数在石雕的瑞兽之中。
房门大敞,室内却不见光亮。
贺蔷坐在阶前,身后托起一弯镰也似的月亮。
他背着光,面色沉静。
贺悦止步在三五步外,与他两相对望。
她想让语气平静一点,压抑着声音,强颜欢笑道:“贺蔷,那支双蝶簪,你是不是忘了送给我?”
贺蔷不语。
他的目光将贺悦描绘过千百遍,却不敢开口道一声恋或念。
贺悦的笑将要扬不起来,她笑得脸颊发酸,两脚僵硬在原地。
“哪怕是一个念想,你也不愿意留给我吗?”
贺蔷不应,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字:
“贺悦,贺悦。”
贺悦等了又等,等到更声一响盖过一响。
“贺蔷,你怎么舍得?”
贺悦,我不舍得。
贺蔷如是想。
锦汀溪豪门五氏中,唯一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家之主,是贺知年。
无人知晓贺知年原本姓甚名谁,也无人知晓他从何而来,只知他为报贺氏夫妇知遇之恩,冠姓以“贺”,取名“知年”。
贺氏夫妇患有重疾,双双弥留之际,将贺蔷托孤给贺知年,想他一介寒门子弟,一夕之间扶摇直上,荣登青云。
贺蔷幼年失怙,久久走不出来,任凭贺知年待他再好,他也只肯喊贺知年一声“叔父”。
贺知年所思所想,总是力求完满,自那日起,也不许亲生的女儿喊他“阿耶”。
“叔父。”
是天意弄人,还是阳错阴差。
贺知年,贺悦。
贺知年殚精竭虑,似乎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自己,他是在为贺氏守家业。
他为贺氏操劳半生,一早便打定主意,要老死在锦汀溪。
可世事难料,贺蔷与贺悦朝夕相处,一不留神,少年思慕就生根发了芽。
贺悦自小到大,始终不愿唤贺蔷一声“阿兄”,久而久之,流言甚嚣尘上,贺知年不会不管不顾,他语重心长,一张温和的脸,却是贺蔷多年的梦魇。
他说:
“这天下,除了你的儿女情长,还有礼义廉耻。”
“廉耻”二字,震耳发聩。
贺蔷猛然发了个颤,一脚又踏回了人间。
燕唐也未曾料到抉择之日来得这样快,他暗自斟酌,又几经犹疑,才道:“情投意合本就是难得之事了,贺蔷,你……”
“情投意合,”贺蔷笑了又哭,一手撑着额头,笑得两肩都在颤,“让她经受一生的蜚语流言,我哪里舍得?”
他攒了一股疯劲儿,声音却又低了下去。
“早知如此,倒不如从不识得,倒不如……从不意合。”
老柳树下三碗酒,却让贺蔷愁更愁。
他一进房,伺候的童儿就上前一步,拱手道:“蔷郎君,草婆婆来过了。”
贺蔷身形一晃,脚下险些站不稳,他按了按眉心,问:“应下了?”
童儿道:“应下了。”
贺蔷寻了张春凳来坐,袖中的双手在不受控地发抖,他良久才找到话头,向那童儿道:“婚期定在哪一日?”
“……”童儿纠结一会儿,避开他的视线,道:“草婆婆说京州离得远,紧赶慢赶也要五六日的脚程,今年的好日子不多了,悦娘子出门的日子,定在两日后。”
“好,好。”
贺蔷以为自己听错了,明了后,连说了两个“好”字,两眼合了起来,死人般的,再也不言不语了。
星子结在天上,又落在地面。
贺悦出嫁前夕,贺蔷等来了一个晴夜。
他翻箱倒柜,才寻出一件红衣。
贺蔷手里提着一只灯花篮,花络子快要垂到地面,铜丝挽出来的一双彩蝶在花篮上飞舞。
他珍而重之,将灯花篮当作聘礼。
漫天的星子为他敲锣打鼓,夜风是宾,夜露是客。
贺蔷于门前停步,手触到门板,却不敲不推,只将灯花篮轻轻放在地上,坐在了冷阶前。
灯火在门上透出一道单薄的身影,二人一门之隔,溶在夜色里。
四更的梆子“笃笃”传来,灯花篮中的烛光黯淡到几近熄灭。
贺蔷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没有落栓的房门才被一只净白的手打开。
清脆的声响落在脚边,贺悦垂眸。
那是一支双蝶簪。
贺府张灯结彩,绸花扯到了府外。
黑羽的公鸡乖巧得很,昂首挺胸,被抱来抱去,抱到了花轿前。
贺悦被龙凤呈祥的盖头遮住了眼,触目皆是鲜红一片。
她的双手环绕着贺蔷的脖颈,他稳健地走,走一步,就蚊呐般喊上一句:
“贺悦。”
贺府的路太短,轿帘遮断望眼欲穿,草婆婆扬声,贺蔷却不肯停下,随着花轿一步步走。
“贺悦。”
“贺悦。”
花轿之中,又是谁的泪流满面。
眼见到了城门口,草婆婆瘦削的身板儿摇晃到贺蔷跟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赔着笑脸说:
“蔷郎君,别送了,您该回了。”
铜锣皮鼓声震天作响,贺蔷恍若未闻。
花轿向前,他也跟着向前。
“贺悦。”
声音隐匿在周遭的祝福中。
草婆婆加了几分力气,又说:“蔷郎君,这……于理不合。”
“贺悦。”
贺蔷过了城门,停住了脚步。
送亲队伍像条红艳艳的小蛇,游走在山道,翻越过山岗。
贺蔷睁着无神的双眼,看那一抹红消失不见。
群山无声,锦汀溪内撒花童儿的笑语也慢慢远去了。
贺蔷回到热闹后又回归寂静的贺府,燕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蔷兄。”
多说无益,燕唐停在他身边,等他说话。
贺蔷转过身,蓦然红了眼。
他继续向前走,一个踉跄,强撑的气力终于殆尽。
拷上枷锁的步伐迟迟向前,步履蹒跚,又万分坚决。
燕唐没跟过去,却清晰地听到贺蔷说:
“山长水远,遮断行人东望眼。”
看似没心没肺,却已情根深种。
贺氏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好似要就此尘封,尘埃暂时落地。
至于贺氏究竟出了什么事,奚静观没有多问,却也能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她与贺悦相识一场,贺悦出嫁,奚静观本该相送。
可既然不是真心欢喜,也不是良缘一桩,奚静观便只随燕唐一起,依照礼数送去了贺礼。
贺蔷再来兰芳榭寻燕唐时,奚静观一无所知般对他笑脸相迎。
他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半日闲谈下来,竟无一丝异样。
“燕三。”告辞前,贺蔷忽然冲燕唐眨了下眼,道:“你送送我罢。”
燕唐会意,依了他。
二人一左一右行了一段路,贺蔷才敛去佯装出来的神色,道:
“终年平庸无为,向来力不从心。”
燕唐心道他总算是开了窍,还没夸上一句,贺蔷又说:
“叔父已经打定主意,五日后启程到桐远乡赴任。桐远乡距锦汀溪十万八千里,自此往后,你我便是天涯之交了。”
燕唐面露疑色:“怎么忽然要走?”
贺蔷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京州软硬不吃,碰到了根硬钉子,叔父力挽不了狂澜,只能听从调遣了。”
明迁暗贬,不知触了京州中谁的逆鳞。
燕唐凝眉不展,想出了个主意。
“何不再等上一等,或许……”
贺蔷出声打断他,“大局已定,你又何必卷进来?”
他一语道罢,话锋又急急地转了个弯儿,道:
“若我大字不识一个,不懂什么‘仁义礼智信’,也就闷头带她远走高飞了。”
燕唐做了一回听客,缓缓颔首,等他续说。
贺蔷抬首望向湛蓝的穹空,执念依旧难解。
“可我与她,偏偏有缘无分,只能送她一程,再送一程,看她一人远走,盼她得以高飞。”
燕唐莫名与贺蔷感同身受起来,与他一同抬头,望向同一片天。
“蔷兄,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贺蔷答非所问,说得驴头不对马嘴。
“无牵无挂,好不逍遥。”
燕唐偏眼看着他的侧脸,默然以对。
贺蔷笼罩在灿烂的晴光中,眯起了双眼。
无言之后,贺蔷才怅然道:“这锦汀溪,我闭着眼都能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一草一木,无不相熟,好好一处温柔乡,如今竟成了伤心地。”
无墙无障,蜚短流长,却让人负重累累,举步维艰。
虚无的枷锁,一生的牢笼。
有情莫长久,天涯各西东。
052 有福人
京州的白信鸽飞来了一回又一回, 燕修之几经修书来催,以燕席为首的燕氏字辈,终于齐齐来到了松意堂, 一同向燕老太君辞行。
邢媛与燕席一左一右牵住燕文姬的手, 若无其事地逗弄着她, 燕文姬尚在幼龄,彼时还不懂人情世故,笑得正开怀。
戚颖破天荒的流了几滴泪, 转头对燕序千叮咛、万嘱咐。
邢老将军劳苦功高,在金殿上颇有几分薄面, 因他老人家出面相求, 邢媛与燕序母子二人才免受多年的离别之苦。
可惜京州铁律如山, 如今燕序年岁渐长,将留他在锦汀溪, 才是上上之策。
午时设宴践行,未时四刻,车队便缓缓驶离了锦汀溪。
偌大的燕府,登时冷清不少。
燕唐与奚静观送行归来,脚才落地, 就被元宵告知兰芳榭里送来了位小祖宗。
元宵筋疲力尽,一边捶着弯了半日的腰,一边筋疲力尽道:“我们是使尽了法子,也哄不了文姬小娘子。”
燕唐乜他一眼, 折扇打在身前,道:“那是你笨。 ”
奚静观笑着转向元宵, 问道:“你都使了什么法子?”
元宵指了指自己经受磨难的腰, 道:“我扮牛当马, 没有用。”
奚静观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没忍住绽开了笑颜。
燕唐只觉得元宵孺子不可教,说:“能有用才怪。”
燕文姬正是磨人的年纪,隔着几十步远,都能遥遥听到她响亮的哭嚎。
燕唐诧异一瞬,偏眼对奚静观道:“好在松意堂离得远,若让祖母知晓,还不得心疼坏了。”
燕文姬一心二用,嚎啕大哭的同时,还不忘仔细听着脚步声,一听外头传来动静,嗓子一静,还以为是邢媛回来了,探出脑袋睁开挂着泪花的双眼一看,却只见到了燕唐与奚静观,左右寻不见生母,嘴唇向下一撇,手里的小木马也不要了,扯起嗓子又哭闹起来。
嬷嬷不知所措,上前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侧过身冲奚静观歉意地笑,惭愧道:“文姬小娘子哭闹不休,吵着要来兰芳榭……”
奚静观以己度人,也能猜出嬷嬷想说什么。
而今府中,燕老太君沉迷道法,元婵还在为元氏的事焦头烂额,燕文姬稍一哭闹,嬷嬷无主之时,可不就带着孩子往兰芳榭跑?
奚静观抬眼看了看燕唐。
燕唐心领神会,将折扇收了,走到嬷嬷跟前,伸出两只手轻轻拍出两声响,道:“多大了还哭鼻子,小没羞。来,三叔带你去编草人玩儿。”
燕文姬抹了一把泪,定定看他一瞬,一条胳膊还绕在嬷嬷的颈上,含糊不清地说:“要三婶儿抱。”
燕唐被燕文姬说得一怔,屈指弹了弹她发团上的小绸花,将她自嬷嬷怀里抱了出来。
“想得倒美,我才不惯着你。”
燕文姬正要向奚静观撒娇讨巧,再玩一回狐假虎威,燕唐忽然一弯腰,将她放在了地上。
她脸上的愕然还没消散下去,眼里的不敢置信就已经逗得燕唐扬眉一笑,他将燕文姬的胳膊板板正正捋直了,道:“站好。”
燕文姬呆在原地,燕唐又含笑反问道:“你不是不乐意我抱吗?好的不要偏要坏的,那就老老实实站着吧。”
燕文姬有苦说不出,憋红了脸看向奚静观,抬起眼哀哀道:“三婶儿……”
奚静观适时走过来,捏了捏燕文姬胖乎乎的小脸,却没替她说话。
燕唐笑得招摇,直起身来,垂眼看着燕文姬,缓缓道:“你三婶儿与我是一家的,胳膊肘可不会往外拐。”
燕文姬瞪他一眼,索性背过身去,将脸埋在手里,作势不再理他。
她攒了一肚子气,早就忘记哭了。
燕唐心里直乐,奚静观却心念忽然一转,问兰芳榭中的嬷嬷:
“文姬在这里,怎么不见燕序?”
燕文姬等了许久,不见燕唐来哄自己,也不见奚静观来安慰她,顿觉无趣。
她暗暗打定主意往后再也不来兰芳榭,忽然听见奚静观问话,抢过嬷嬷的话头,扬起脸对回道:
“小小叔与栾淳一道儿,到雁寇坡跑马去了。”
燕唐想问燕文姬一句:“消气了?”
话赶到舌尖,又怕真惹急了她,便没搭腔,将话又引到燕序头上,说:“三婶娘才走,他就脱了缰了。”
奚静观蓦然忆起年少往昔,偏过一点脸,笑问燕唐:“他跑场马就叫脱缰,燕三郎君十四五岁的时候,该叫什么?”
燕唐还没来得及作答,燕文姬就大声道:“小小叔若是野马脱缰,三叔就是飞马在世。”
好一番童言无忌,引奚静观笑得花枝乱颤。
“……”燕唐沉默好一阵,才戳了戳她的脸蛋儿,道:“什么飞马在世?少跟燕序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陶融在锦汀溪与古塘州间一来一回,用许多地契金银,换来了一封陶氏阖府写给燕老太君问安信。
陶氏江河日下,将失了生母的陶融留在锦汀溪,无非是想用他勾起燕老太君对母族的血脉之情,好让他留在燕老太君身边,攀附燕氏的裙带关系。
谁让陶珺心软,又最念情。
元氏暗潮汹涌的局势得到制衡,大局已定,当日蜂拥而上的旁支亲族再无扭转乾坤之力,元婵积攒月余的郁气,终于散了个干净。
燕老太君趁着这个劲头,将陶府的信拿给她看,脸上神情不无怀念:“近来几日,我时常梦见儿时,那时我与阿兄他们,常常偷溜到古塘边,府中的童儿寻不见我们,急得提着灯笼来寻。”
元婵看她神采奕奕,勾唇笑了笑,却一句话也不接。
燕老太君仿佛说到兴起,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灿烂的花,眼珠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她伸出手,被元婵躲开。
燕老太君道:“唐儿顽皮,许是随了隔代的我。”
宝珍婆婆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听在耳里,也道:“老太君就是应了那句隔辈儿亲。”
燕老太君犹然挂着笑容,接着对元婵温和地说:“修之儿时性子稳重,大事小事总没出过差错,像个古板的老先生。你呢,也最为温和……往上再数,也只有我性子顽劣些……”
她说到这儿,眸光里竟然多了几分亏欠。
元婵唇边的笑容依旧端庄得体,听燕老太君的话似乎止在中途,也不继续往下说,便半垂下眼帘,避开了燕老太君的视线。
“唐儿像母亲,证明他是有福之人。”
明眼人一见燕唐,便能看出他与谁相像。
像元婵,像燕修之,却瞧不出他哪里像燕老太君。
燕老太君许是没料到元婵会顺着她的话意往下说,略一错愕,才勉强笑笑,开口道:“是,唐儿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
元婵看过了那封无聊至极、无病呻吟的信,也听够了燕老太君啰啰嗦嗦的唠叨,好容易捱到燕老太君起了倦意,才如释重负起身,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次间。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嬷嬷一言不发,眉目间也多了几分肉眼可见的谨小慎微。
元婵似乎未有所觉,身后幔帘才垂落下来,她脸上的笑顷刻间便悉数隐退了。
“须弥道长呢?”
元婵又行几步,问门边的童儿。
桃红胆大包天,以毒偷换了奚静观的药后,松意堂便被清洗了一遍,除却几位老嬷嬷,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被赶出了燕府,而今在此侍奉的,是崭新的一拨人。
这些人,究竟是被安|插在松意堂内的钉子,还是松意堂内的老实的忠仆,全凭她一声调遣。
童儿先向她行了个礼,才敢回话:“回夫人的话,道长被融郎君喊去了。”
“融儿?”元婵略一挑眉,“他找须弥道长作甚?”
童儿摆了一摆脑袋,认真回答道:“融郎君说自己与须弥道长志趣相投,言语投机,这几日里,二人来往很是频繁。”
元婵忖思片刻,便揭过了此事。
她前脚迈出松意堂,身后的嬷嬷后脚便说:“夫人莫生气,燕老太君她也是……”
元婵停下脚步,视线牢牢盯紧了前方。
“我生什么气?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是一个慈祥的母亲,一个慈祥的祖母,一个善心大发的……”
元婵的声音并无起伏,善心大发的什么,嬷嬷没听清。
另一个嬷嬷长长叹口气,也出言宽慰道:“如今奚公不在,燕氏大权尽在夫人之手,谁人不仰夫人鼻息过活?也算是大快人心。”
“大权在手?大快人心?”元婵轻声重复了一遍,才平静道:“我要这些,又有什么用?”
悲伤稍纵即逝,元婵掩藏得很好,那些尘封的往事,一弹指,便匆匆而逝了。
仅此一瞬,元婵却站麻了脚,她还记挂着一件正事,吩咐道:“嬷嬷,你到库房中去将那件乌木沉香的手串取来,送予兰芳榭去。”
嬷嬷想了满腹安慰劝解的话,谁知元婵的话茬转得又急又快,让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另一位嬷嬷忙上前半步,疑惑地说:“那沉香手串儿虽不是价值连城,但贵在其形,也算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夫人怎么突然要送去兰芳榭?”
她几句问完,灵光一现,猜测道:“夫人是要为昭小郎君送行?”
元婵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就祝他……此去一行,得偿所愿罢。”
燕氏字辈甫一入京,奚昭的漠北之行,也该提上议程了。
连蘅苑的嬷嬷会说漂亮话,奚静观将盛在雕花金漆木盒中的手串儿收下,淡淡的古朴之香萦绕室内,经久未散。
燕唐在藤椅上假寐,一会儿后,他忽然道:“我竟不知,燕府中还有这么个宝贝。”
奚静观示意福官将木盒收好,才道:“你不知家中宝贝几何,却知晓后山上有几只蛐蛐儿,白浪河上有几艘画舫。”
燕唐睁开眼,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在心中自说自话:“我所知所晓,又岂止这些?”
他静静望着奚静观,“奚小娘子既然还记得十四五岁的我,不妨与我说说,那时的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
四五年前的光影又照拂在了奚静观身上,她坐在窗边,听外面的嬷嬷说燕家三郎又如何如何了,昨日犯了什么错,今朝又受了什么罚。
奚静观当真思量许久,才缓缓启唇说:“天下第一。”
燕唐仿佛被人喂了一勺花蜜,翻个身儿支起脑袋,“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怎么到了你眼里,就成了天下第一?”
奚静观专注地盯住燕唐,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团圆就急急跑过来,激动万分道:
“三郎君大喜!三娘子大喜!”
奚静观与燕唐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团圆:“什么大喜?”
053 三四喜
团圆用手在身前比划着, 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说:“京州中传来消息——奚公封爵了!”
奚静观睁圆了眼,旋即又喜不自胜道:“的确是大喜之事。”
燕唐亦是喜形于色, 转瞬一思量, 又狐疑道:“阿耶近来又没建功,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被封了爵?”
团圆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听了他的话, 登时住了嘴,方才的激动一僵,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奚静观见状, 忙问团圆:“京州中派了谁来传信?”
以燕修之如今的身份, 无论官加几等,都非同小可, 绝不可能以来往书信草|草告知。
团圆立时又活了,回道:“来了个头戴高帽的宦官,胡子一大把,头发比雪还白。”
燕唐便紧跟道:“老宦官可还在府内?”
团圆摇头:“他宣罢旨意便走了,匆忙得很。”
奚静观微敛神色, 待团圆退下,才心事重重地对燕唐道:“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燕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附和道:“是,这天底下, 哪有不留下讨赏的宣旨人呢?”
奚静观看他面色从容,补充道:“圣旨一到, 先不论好坏, 你作为父亲的嫡亲之子, 总该在场听旨,可今日……这道圣旨,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燕唐坐在她身边,扇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边,道:“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前些时日阿耶来信催三叔阿兄他们回京,也对封爵一事只字未提。总而言之,这喜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奚静观盯着那把折扇,“你既然知晓我心中所想,怎么还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这若是有人存心作局,怕是不好对付。”
燕唐察觉到奚静观的目光,停了手,微乎其微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且看来日吧。”
奚静观抬眼,对上他含笑的视线,心里的忧虑依旧挥之不去,纠结片刻,才道:“你不去问问阿娘?”
燕唐面前摆着富有光泽的时令瓜果,他瞧了两眼,没找到青枣儿,有些失望。
“阿耶封爵,阿娘定然去宗祠里祈福去了,这会儿可找不到她。”
他怕奚静观不信,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窗前,喊来了在窗外偷懒的童儿,吩咐道:“你去问问团圆姐姐,婵夫人在不在府内?”
童儿仰起脸望望他,脚下没动,脆声答道:“不用去问团圆姐姐,婵夫人出府去宗祠了。”
燕唐转过身,扇面儿一展,冲奚静观得意洋洋地眨眨眼。
“看吧。”
烈日高悬,欣荣草木被炙烤得奄奄一息。
灼热的光影下,暑热说来就来。府里的仆役自冰窖中凿出封藏的寒冰,一担接着一担挑进了各房各院。
府中管事先遣了个能说会道的嬷嬷来兰芳榭,打听奚静观身|子如何,是经不得热,还是经不得寒。
福官一一给回了,冰块儿才被送进了房。
燕唐热得没精打采,倒在藤椅上,扇儿也没劲挥了。
奚静观见此情状,不由失笑道:“天一热,好歹能有东西制得住你了。”
燕唐轻轻抬起一只手,无骨似的挥了一挥。
“暑日出门,能晒化一张皮。”
冰被抬了进来,燕唐感觉到了一丝寒凉,才慢悠悠掀开一只眼。
“若再慢一点,府里就要少一位郎君了。”
领头的老仆听了此话,开怀大笑道:“三郎君真会说笑。”
燕唐也噙起一点笑以作回应,向侍奉的童儿扬了扬下巴,童儿拿起备好的瓜果,与众位仆役分了。
奚静观道:“诸位劳累,不妨在此歇上一歇。”
童儿搬来一张春凳,放在了老仆身边。老仆怀里还端着一盘水灵灵的蜜瓜,看看奚静观,又看看燕唐,他周身不自在,又不会说场面儿话,硬着头皮将心一横,指着候在外头同行的几位挑冰仆役,说:“谢过三郎君与三娘子,我去外头坐着就好。”
燕唐看出他的拘谨,给他递了个台阶,说道:“檐下生风,又有石木美景,比房中悠闲不少。”
老仆感激一笑,躬身退出了房。
寒冰消暑,顺带将燕唐的燥郁之气也带走不少。
他适然地踱步至宽大的镂花窗前,隔空逗了逗檐下被放出笼的鸟儿。
鸟儿乖顺地向他飞来,飞到一半,被喜官一声响亮的呼喊惊退了三步远。
燕唐闻声循望过去,见福官与喜官一前一后跑过来,箭矢一般飞进了房,拉住奚静观道:“小娘子!天大的好事!”
福官少见的不稳重起来,奚静观疑惑:“怎么回事?”
喜官率先抢过话头,手还搁在胸|前顺气,一句话停也不停,一径儿说:
“恭贺小娘子,暄郎君得胜凯旋了。”
奚静观大喜过望,两眼惊现一抹亮色:“此话当真?”
福官再三道:“当真,当真,宋娘子已经应昭入宫,准备为将军接风洗尘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困扰奚静观已久的悬念至此告一段落,她恍恍惚惚地想:
既然阿兄都顺利凯旋,那些梦魇,总该做不得真了。
福官接着说:“圣人对将军极为看重,特意派了戚老将军出关相迎。”
戚老将军,是戚颖的生父,年事虽高,身|子骨却还康健。
燕唐站在窗边听得真切,一只喜鹊在檐角盘旋几匝,稳稳落在他的肩头。燕唐偏过眼,眼帘中映入一片灰色的羽毛。
“倒是双喜临门,赶到一起了。”
燕修之封官加爵,理应相告列祖列宗,元婵手捧圣旨而去,酉时四刻才归。
燕唐与奚静观得了信,等连蘅苑过了飧时,才意欲动身,向元婵问询燕修之封爵一事的种种详情、
岂料二人还没出门,连蘅苑的嬷嬷就满脸堆笑,登门送来了贺礼。
“暄郎君青年英豪,得以凯旋,合该恭贺。”
这嬷嬷是元婵身边的老人了,跟随元婵的年头比燕唐的年纪还大,元婵让她来送贺礼,言外之意,已是明显不过。
将嬷嬷迎进了房,燕唐屏退侍从,才问道:
“嬷嬷,宣旨的老宦官都与阿娘说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嬷嬷伸出两根手指,说:“他统共就说了两件事。”
两件?
奚静观吃惊之余吗,心弦顿时收紧。
燕唐脸上含着笑,显山不露水,处变不惊地问道:“除了阿耶封爵,还有什么事?”
嬷嬷的视线在奚静观与燕唐之间转了两转,撂下惊人之言:
“圣人还为庭郎君,赐了一桩婚。”
燕唐朗声问她:“这道圣旨来得莫名,阿娘就不觉得蹊跷?”
嬷嬷待他说完,才语重心长道:“蹊跷又如何?不蹊跷又如何?这世间,生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去了,圣旨到了家门口,夫人总得去接。”
燕唐身在局中,奚静观却瞧得分明,今夜这话若是绕着元婵来说,无异于原地绕圈儿。
她想了想,移开了话,问道:“嬷嬷,阿兄他们一行人,此时还在去京州的路上,圣人连他的面都没有见,怎么就如此急切赐下了婚?”
嬷嬷转向她,眼里多有赞许。
“三娘子,不瞒您说,这事儿说来说去,都是那句话,庭郎君到没到京州,这婚他都拒不了,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也得老老实实说一声‘谢主隆恩’。夫人命我前来,想要传达的,无非就是这个意思。”
燕唐向后一摊,道:“一天天的,净给人乱点鸳鸯谱了。”
他这番话,往小了说是愤愤不平,往大了说就是大逆不道。
奚静观想劝燕唐一句“祸从口出”,忽而想到被文书传婚的贺悦,又瞬间歇了心思。
嬷嬷也跟着燕唐说:“可不是?”
她应和完,却又道:“但庭郎君这桩婚事,是我们高攀。”
奚静观凝眸问:“不知新嫂嫂是哪家的小娘子?”
嬷嬷停了片刻,道:“是滁阳王的嫡亲孙女儿。”
燕唐登时坐直了身板儿,奚静观也难掩惊疑,她沉思一瞬,才道出疑虑:“素闻滁阳之女只嫁皇亲,圣人怎么将她点到燕氏了?”
嬷嬷没接话,良久才说:“夫人说,圣意难测,骑虎难下,而今时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送走了嬷嬷,奚静观与燕唐闲来无事,在石亭内布了几场棋局。
几场博弈下来,燕唐输得惨烈。
奚静观笑着将落下一枚棋子,“燕三郎君的心不静。”
燕唐道:“老头子到底是我亲阿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进火海。”
锦汀溪距京州千里之遥,官宦子弟无昭不得入京,燕唐的担忧与顾虑,看起来有些苍白无力。
多说无益,奚静观只能哄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燕唐捻指转着棋子,“也是。”
一局已定,奚静观垂眸看着棋盘上的棋局,半晌才道:“你与阿娘,倒是相像。”
一个说“且看来日”,一个说“走一步看一步”,奚静观头一次切身地体会到燕唐与元婵的母子连心。
燕唐笑道:“我是阿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与她自然相像。”
夜色渐浓,镰月微明,燥热的风踮起脚,轻柔地移步至烛光已灭的石亭。
棋盘上棋子遍布,可见战况之激烈。
风扫了一眼,却没止步。
那是场平局。
斋藤馆内的惊堂木“啪”的一拍,堂下又围了一拨人。
“听说了么?燕修之又加官了。”
“我就说徐题那厮是信口雌黄,什么燕氏日薄西山?我看是风钻进鼓里——他净吹牛皮了。不长眼的都去燕府门前多转转,前来恭贺的宝马香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燕氏要更上一层楼了!”
燕氏坏事出门,好事也传了千里。
斋藤馆内或感慨或发酸,也热热闹闹议论了两天。
角落里的雅间并不打眼,那人桌上的饭菜一动未动,酒也不点,水也不喝,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他呆上二、三刻,便搁下一袋银钱,道:“结账。”
小二搭着布巾走来,人已走了,只依稀瞧见道半人高的背影。
元婵觉浅,连蘅苑中的童儿正在用竹竿粘蝉,看到门前垂手而立的人,忙丢下竹竿,入房道:
“夫人,望春风内的管事来了。”
元婵有些不耐,嬷嬷见状,走出几步,向那童儿问道:“他不好好在庄子里呆着,跑来燕府做什么?”
童儿在心里喊冤,说:“他说庄子里遇到了事。”
嬷嬷“嘶”了一声,猜测道:“还那个新来的听音?”
童儿将头重重一点,开口道:“是。管事说,听音三天两头到望春风里去,问他来做什么,他也不说,每每都是看两眼就走,让人觉得心里膈应。”
连着好几日,许多管事都来提过这位新听音的不是,嬷嬷起先不以为意,随随便便就将人打发了。
没成想,他竟然胆大包天闹到了望春风去。
嬷嬷思量一阵,不敢怠慢,忙入内禀报于元婵。
简略说完,嬷嬷察言观色,又添道:“小小一个听音,量他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夫人不妨由着他去,不必管他。”
元婵听了,半掀开眼皮,不甚赞同道:
“燕氏眼下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可不能让他坏了事。嬷嬷,你再置办两斛金珠,送到听音府去。”
嬷嬷应“是”,才要转身出去,又被元婵出声喊住,问她:“融儿可将前月的帐送来了?”
嬷嬷老实道:“送来了。”
元婵又问:“没出什么岔子吧?”
嬷嬷露出了一点会心的笑,“没有,账上的钱一笔不差,大大小小的地方,也没什么遗漏,几个账房先生看了,也没寻出不妥之处来。不得不说啊,这心细的人,就是不一样。”
元婵这才放宽了心,合上双眼继续小憩。
元婵办事妥帖,奚昭与奚暄各有所得,可惜那乌木沉香的手串儿还没送到奚府去,奚昭就自己摸到了兰芳榭。
奚静观看他背上背着把弓,了然道:“敢情你不是来看我,是来找序儿的。”
奚昭接过福官递来的清水,一口饮了,才说:“我若不是来看阿姐,就不往燕府拐了,直接将他约去雁寇坡跑马去,岂不省事?”
燕唐敲了下他的脑袋,“枉你阿姐昨儿还念叨着,要好好给你送别呢。”
奚昭连忙摇头摆手,连声道:“我才不要送别!”
他慌乱的视线不期然与奚静观在半空中交汇,忽然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去漠北……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奚静观哼了一声,只觉他的脸皮生得天底下独一份儿,该厚时薄,该薄时又厚了。
她托起一盏茶,撇了撇茶沫儿,问奚昭:“那你想什么怎么走?”
奚昭转了转眼珠,畅想道:“我想走时就走了,挑个夜里,牵上匹马,谁也别来送。”
燕唐与奚静观笑了笑,“被狼吃了你就不狂了。”
奚昭还没想出话来反驳,门边就探进来了一颗头。
“奚昭!”
二人会面,落在燕唐眼中,就是两只小麻雀聚首,叽叽喳喳,不知在为什么欢天喜地。
燕唐清咳一声,与奚静观对了个眼色,奚静观心领神会,与他一同进了次间,将外堂腾出来,任他们扑腾。
燕序进门就盯上了奚昭那把弓,他迟疑了一下,才斟酌地问:“你这弓,怎么与上回那把不一样了?”
奚昭骇然一惊,伸出一条手臂,环住了燕序的脖子。
他向次间悄然看了看,生怕燕序这张嘴再露出点什么,让奚静观出来。
奚昭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有钱,你还不许我换一把了吗?”
“许,许。”
燕序挤着眉毛向他回答。
待奚昭放了手,燕序才遗憾道:“可惜我那把弓被栾淳拿去了,今日是与你比试不成了。等你回来,我们在望春风内一较高下。”
奚昭当即回答:“比就比,我还能怕你不成?来年望春风内,我定要光明正大赢你一回。”
燕序拍拍他的肩膀,神采奕奕道:“还要在雁寇坡比马,从南坡跑到北坡,你若得了第一,我就送你一把新弓。”
奚昭勾唇,“与你那把一样?”
燕序道:“比我那把更好。”
奚昭眉头一扬,燕序就握拳举到了他面前,“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奚昭鼻头一酸,嘟囔道:“好你个燕序,竟然也爱搞这些小情小调。”
他攥紧了拳头,重重与燕序一抵,郑重道:“小爷我当然能平安归来。”
奚静观按了按眉心,声音在次间内传来。
“奚昭。”
奚昭将头一缩,住了嘴。
他一转头,就碰上了燕序憋笑憋出来的弯弯眉眼。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荀殷犯了酒瘾,想以燕唐为幌子出门小酌几杯,几经邀约,却被他毫不留情给拒了。
荀殷问:“何故如此绝情?”
燕唐回:“火伞高张,小心晒化。”
荀殷别无他法,又另寻僻径,去请贺蔷,吃了个闭门羹。
他与阮伯卿隔墙密谋,第三次尝试翻墙时,终于躲过了众多家仆,揣着钱袋进了久违的酒楼。
酒过三巡,二人俱已面红耳赤。
阮伯卿眼前的荀殷长了两颗头,他指着其中一颗,道:“荀兄,你看蔷兄与悦丫头,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还不如干脆抛了这锦绣富贵,私奔算了。”
“私奔?”荀殷的酒意上了脸,脑子却还清醒,上前打落阮伯卿的手指,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将阮伯卿的酒意打飞大半,“婵夫人的下场,你忘了?”
阮伯卿的冲冲怒气还未发作,听完他后半句,吓得一个激灵,讪笑着揉揉肩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
荀殷拂袖落座:“好在燕三不在,若他听到你这般口无遮拦,想是会一扇子将你挥出十万八千里。”
阮伯卿反驳道:“哪能啊。燕伯父封爵,燕庭赐婚,奚暄凯旋,燕氏好歹也算是三喜临门,燕三定会饶过我这回无心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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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殷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低声道:“谁和你说燕氏是三喜临门?”
阮伯卿仿佛见鬼,瞪了瞪眼睛,问:“不然呢?”
荀殷伸出一只手掌,又掰弯一根手指,纠正道:“是四喜。”
054 寿宴礼
阮伯卿不知荀殷是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看他一脸笃定,疑问的话在唇边绕了一绕,没敢问出口。
翌日, 燕氏第四喜接踵而至, 燕佟之官加一品, 做了二等国公。
喜事一桩连着一桩,燕老太君的银发又染上了一层乌黑。
宝珍婆婆得了信,领了燕老太君的命, 请奚静观到松意堂一叙。
奚静观与福官前脚才走,燕府门外就停了一匹枣红马。
次间内的藤椅边搁着碗冰镇酸梅汤, 燕唐卧在里头懒得动弹, 正在闭目养神。
元宵进屋, 将信递过来:“三郎君,信客送了封信来。”
燕唐眼也不睁, 问道:“哪儿来的?”
“京州。”元宵微弯着腰,双手又向前举了一点,面色有些凝重。
燕唐倏然睁开双眼,懒散意味一扫而空,他将信接过, 展开信纸走马观花般扫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
“信客还说了什么?”
元宵回想片刻,才应答道:“旁的倒没什么了,他只说要三郎君亲启。”
奚静观陪着燕老太君闲话家常, 期间不见须弥,也许久未见陶融与石夙引, 便顺口问了一句。
燕老太君笑得慈祥, 说道:“你也知道, 夙引那孩子生有佛根,给他一本佛经,他能整日不出门。融儿以棋会友,与须弥道长较为亲近,这会儿约莫正在一较高下呢。”
奚静观昨夜也与燕唐亭中对弈了几局,对燕老太君口中的“以棋会友”起了好奇之心,遂开口问:“融表兄的棋艺如何?”
燕老太君竖起拇指,夸赞道:“出类拔萃,堪称一流。”
奚静观来了兴致,“哪日寻个空闲,我定要与融表兄切磋切磋。”
燕老太君又堆起几分笑意,道:“你不来时,融儿常常提及到你,你来相邀,他定会应允。”
奚静观目光一滞,翘起的唇角僵硬须臾,异样又转瞬即舊shígG獨伽逝。
燕老太君说了许久的话,想是有些疲惫了,奚静观看她倦容渐现,顺势告辞。
燕老太君果然没作挽留,只在她踏出房门前,道了一句:“小苑儿,那金项圈儿与白玉葫芦,许久不见你戴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奚静观回身道:“祖母放心,没出岔子,下回我就戴上它们来看您。”
燕老太君笑眯了眼,“好孩子。”
奚静观渐感不安,越往兰芳榭走,越觉心事重重。
她才落座,手里的茶盖都来不及揭,燕唐就将一封拆开的信推了过来。
奚静观垂眼,看向他指尖下压着的信件,稍作停顿,猜测道:“是三叔的信?”
“是。”燕唐眼中透出几丝欣然。
奚静观将信草草看了一眼,眸光落在结尾一句话上,停了一下才移开。
“‘点玉侯府私宦众多,尤以一人,甚为可疑。’三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唐凑近道:“你还记不记得,官仪身边一直跟着个老宦官?”
“竟然是在说他?”奚静观掩去讶然之色,思想一阵,像是喃喃自语般开口说:“如今想来,那宦官的确有异于人,他跟官仪,跟得太紧。”
燕唐若有所思,手里捏着个杯儿旋了一圈儿。
“三叔与阿兄一样,平日里对什么都若无其事一般,却总爱闷头办大事。”
“你不也一样?”
奚静观听他将自个儿撇了个干净,不由跟着补了一句。
她看着燕唐,又接着问道:“既然三叔早就起了疑心,那他是否已经查出这老宦官的底细了?他姓甚名谁、故居何方?”
奚静观一连抛出几句话,燕唐却略表遗憾,只说:“三叔说点玉侯府铜墙铁壁,连飞出来的苍蝇都得断条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那宦官……似乎无名也无姓。”
奚静观敛眸,似乎意有所料,燕唐却又说:“可我却知晓他自何而来。”
“说说看。”奚静观兴味地挑了下眉。
燕唐被她猝不及防一撩拨,手比脑子动得快,折扇一展挡住脸,万分笃定道:“京州内不许百官豢养私宦,老宦官乃圣人亲赐。”
奚静观点了点眉心,视线又被勾到信上。
“送信之人是谁?”
燕唐淡淡道:“京州来的信客。”
“京州?”奚静观吃了一惊,“三叔他们已经赶到京州了?”
按理来说,燕佟之一行人应当还在途中才对。
燕唐看出她的疑虑,便道:“若有要紧之事,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三叔他们也不是不可能提早到达京州。”
奚静观的心又高高的悬了起来,“那……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他们如此心急呢?”
燕唐的下巴搁在支起来的手腕上,心间的疑窦与奚静观的未解之惑大同小异,彼时也犹困浓雾,寻不出个明路来。
奚静观将信从头到尾复又研读了一遍,意有所指地问道:“依你看,这信,有几分可信?”
“一二分。”燕唐果断道。
奚静观长叹一口气,燕唐与她之间就隔着一张小红木桌,二人聚精会神凑在一块儿看信,额头都要抵在一处去了。
燕唐不知何时将折扇又收拢在手里,扇尖儿在虚虚地指了指信,道:“我看过了,这信上的字迹与三叔一般无二。”
“可就算他们紧赶慢赶赶到了京州,想送一封信回来,也要花费不少时日,这信来得这样快,莫非……莫非京州当真生乱了。”
奚静观明则在问,说出的话却并没多少问询之意。
燕唐以为她是在忧心奚暄,便出言劝慰道:“将军既已凯旋,此事就算尘埃落定。即使生了什么乱子,也牵连不到燕奚二氏。”
奚静观无数次的想将破碎在地的梦境一片片捡起来,明晰梦中景况,而不是如雾里看花般束手无策。
被动之局,一着不慎便会一败涂地。
奚静观缄默少顷,问燕唐:“那信客可有蹊跷?”
燕唐不说有,也不说无,只是陈述道:“将信撂下后就匆匆走了,与昨儿来宣旨的宦官一模一样。”
奚静观将脑海中的千百种想法串在一处,怎么看都是一团乱麻,为本就不甚愉悦的心情泼上了一缸油,凭空而来的烦躁缓缓的填满了她的心。
燕唐看她愁眉不展,开口为这桩谜团遍布的事暂下了定论。
“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点玉侯府多加提防,总没坏处。”
阮伯卿与荀殷身后各自领着两个童儿,童儿手提贺礼,随二人往燕府拜寿。
阮伯卿一见荀殷,眼里便亮起了光。
上回荀殷醉酒,犹如未卜先知,说燕氏有四喜,看似八不沾边儿,却一语成谶。
阮伯卿走过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意,赞道:“伯父真是给你谋了一份好差事,事少闲多,消息还灵通,如今荀兄也能到外头挂个‘百事通’的名头了。”
荀殷的脸色却实在谈不上好看,避开了他热切的视线。
“少在这东扯西扯,祝寿的词儿背好了么?”
阮伯卿的笑意冻住了似的,“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大清早就来泼我冷水?”
荀殷扬起笑,转身入了燕府。
阮伯卿被晾在原地,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火烧眉头了,荀殷是他唯一能临时抱一抱的佛脚,阮伯卿可不能眼睁睁看他跑了。
燕府红灯高张,宾客鱼贯而入,童儿端来白里透红的寿桃,又将一众宾客迎至松意堂。
燕老太君六十一大寿,按照锦汀溪内的惯例,是不该大|操大办的。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定下来,就是等人来打破的。
在锦汀溪,燕氏就是规矩其一。
燕老太君钟爱淡色,今日却破天荒的换上了鲜艳的衣衫,在众人的簇拥下,单手拄拐,笑得宛若一朵牡丹花。
元婵早早便开始筹备此次寿宴,看远亲近邻来往如织,脸上的笑容端庄如昔,只在看到奚静观与燕唐时,眼里才又添了几分温和。
奚静观特意戴上了白玉葫芦与金项圈儿,与同样佩了白玉葫芦的燕唐站在一处,众人眼前一亮,连道“璧人一双”。
元婵听得分明,无暇去细究他们是奉承之言,还是会心之语,好话落在耳朵里,总能让人生出些微愉悦。
奚静观又是奚氏女,身份不知能压在场诸人多少头。传闻中的奚静观不过一副病体残躯,谁都不会把一个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人记在心里,可此时此刻的奚静观,既有皎皎之姿,又无病态之举,谁人见了称羡?
元婵思及于此,胸口堵了二十多年的气,好似终于寻到了破口,一点点的、缓慢的离她而去了。
贺蔷抽不开身,燕唐远道的好友却来了不少,他陪完这个问那个,奚静观不想跟着,便去找元婵寻清净。
可偏巧她漏算一点,燕氏的旁支远亲拜完燕老太君,说着滔滔不绝如流水般的吉祥话,又转而来拜元婵。
奚静观骑虎难下,眼看时走不得了,只能佯装乖巧,立在元婵身边,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扫,瞥见了一个面熟的人。
“三嫂嫂安好。”
那人走近几步,向奚静观拱手行礼。
奚静观这才认出此人,是她错嫁入燕府后,在松意堂中认出她的人。
——唐庑。
唐庑察觉到奚静观望过来的目光,迟疑道:“三嫂嫂还记得我?”
奚静观笑将开来,“都是一家人,自是记得。”
唐庑登时欣喜若狂起来,燕氏旁支虽也姓燕不假,可却只有燕虚敬一脉大有出息,他们若想得享富贵荣华,离不开燕氏的帮衬。
燕氏的当家主母是元婵,元婵唯一的儿子是燕唐,白了,燕氏旁支日后要仰仗的人,就是奚静观。
让奚静观记得,总比让她遗忘好。
唐庑的心思在腹中几经翻转,脸上的笑容深了又深,道:“我原想着,久未踏足府中,三嫂嫂早已将我忘了。”
唐庑与燕序年岁相当,心性却大相径庭。
奚静观不置可否,让没完没了的话头止在了这儿。
阮伯卿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荀殷不堪其扰,承诺救他一命,在他半道儿背混祝寿词的时候,绞尽脑汁帮他圆了回来。
阮伯卿感激涕零:“荀兄,你的大恩大德,我已铭记在心。”
荀殷笑出声,向燕唐道:“伯卿兄的心,早被恬娘偷去了。”
祝寿词颠来倒去无非只有那么几句,再能说会道的人,也编不出个花来。众人攒着劲儿,将心思都放在了寿礼上,只盼着寿礼能得老寿星的青眼,好将渐渐生疏的亲戚拉近些许。
各类各样的寿礼琳琅满目,燕老太君对谁都慈祥又和蔼,若真要挑出一件来,当属燕序最是别出心裁。
他手里没有缠着绸花的精致木盒,只握着缰绳,牵来了一匹乌黑的宝驹。
众人窃窃私语,张颈来望,在不远处,有童儿展开一面长长的画卷。
画卷上空白一片。
奚静观与燕唐打眼一瞧,心下便已有了答案。
燕序利落上马,马儿黑影一闪,迅疾地掠过众人。
奚静观听到身后的福官倒吸了一口冷气,着实为燕序捏了一把汗。
燕序游刃有余,手里多了一支粗大的毛笔,地上滴了几滴浓浓的墨,很快又被马蹄卷走半数,彻底烙在了青石砖缝里。
不多时,一幅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海便在画卷上绽放开来。
燕序常在燕府海棠林中练习射箭之术,海棠花于他而言非比寻常,不知不觉间,他的驭马之术也如此令人惊叹了。
燕序擦了擦额上的汗,向端坐在高亭中的燕老太君拱手祝寿:“恭祝祖母,日月昌明。”
燕老太君抚掌大笑,向一旁的须弥道长道:“道长以为,此子如何?”
须弥的眼帘中还映着那幅画,“大有可为,前途无量。”
奇珍异宝看得眼花缭乱,燕老太君以为终于可以歇上一歇时,礼官却忽然上前,道:“老太君,还有一礼,尚未呈现。”
正说着,五六个孔武有力的粗汉便抬来了一只沉甸甸的木箱。
燕老太君想不出什么寿礼要用得上如此大的箱子,元婵见状,轻声吩咐道:“去,将它打开。”
侍候的童儿低低应了一声“是”,下了高高的亭台,走向了寂静无声的红木箱。
箱子没落锁,他急速地喘了一口气,用力一掀,小小的面孔便被金灿灿的光映得神情大变。
众人纷纷探头,吸气声此起彼伏。
——箱子中,是一株金子雕刻的梅花树。
这金树足足有齐人腰高,朵朵梅花细琢精雕,花蕊纤毫毕现,堪称鬼斧神工。
燕老太君眼中的震惊久久未散,隐隐又暗含希冀,她回过头,问礼官:“这份寿礼,是何人所送?”
礼官翻开胳膊里夹着的羊皮卷宗,查找一番,抬眼道:“京州,房铭。”
055 数星星
奚静观离得近, 正在思忖礼官口中的“房铭”是何许人也,才将人对起来,便敏锐地察觉到, 燕老太君俩上的喜色已经消失殆尽, 青青白白几经转换。
四周窃窃私语半晌, 又纷纷静了下来,奚静观略一沉思,忽觉不妙, 哪有过寿之日老寿星动怒的道理,心思电转间, 想出来几句宽慰之言, 可话还没说出口, 燕老太君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将此事轻轻放下了。
“也罢, 劳他有心。”
这般语气,却听不出是悲是喜。
礼官点头,像是不解,却没言语。
元蝉的座位与燕老太君紧紧相邻,礼官得了如此回应, 转脸向元婵看了一眼,请示她的意思,元婵不动声色,身边的嬷嬷会意, 以眼神作答,望向了礼官。
礼官暗自唏嘘, 亭台内贵人云集, 实在压抑, 他不敢久待,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礼官虽是“功成身退”了,众人的疑云却没散去,视线如有实质,自四面八方直扑燕老太君而来。
彼时之景况,嘴皮子再利索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插科打诨之语来。
宝珍婆婆觑了觑燕老太君的脸色,在她脸上再也瞧不出一丝一毫欣喜,笑容也不由僵硬在了脸上。
她想了想,遂劝说道:“老太君,到底是四娘子一片孝心……”
“一片孝心,”燕老太君开口打断她的话,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错综而又复杂,好似一念间就掠过了六十年的风风雨雨,她自顾自地说:“我都要记不清,元英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燕老太君话音一落地,燕唐再是波澜不惊,手里的扇儿也摇不动了。
“宝珍,开宴罢。”
宝珍应声,想再劝慰一番,却觉无从劝起。
后辈子女,里短家长,本就是无解之题。
寿宴本是喜事,金梅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却在湛湛晴日中笼出一片阴云。
好在寿礼已经打点完毕,想出风头的、想攀高枝儿的,元婵都给了露面之机,此举也算顺了人意。
如此一来,金梅一事,来往宾客只当未曾见过,倒也无人提及了。
无论是点头之交还是至交亲朋,燕唐都已一一招呼过了,席面还没摆上,他就懒散地靠在了廊柱上,冲奚静观眨了眨眼。
奚静观身边皆是与燕氏本家相熟的女眷,见了他,便招了招手,道:“唐儿又饮不得酒,与我们一同吃吃茶也好。”
很快便有人搭腔:“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是来蹭茶吃,却是为小美人儿来的。”
燕唐笑道:“婶婶错怪我了,阿娘有事要找静观,让我代为通传一声。我只是个报信儿的,可不是来蹭茶吃的。”
如此说笑两句,燕唐便将奚静观带了出来。
福官知晓他二人总爱咬耳朵,说些打哑谜的话,猜来猜去,听得人云里雾里,久而久之,她已经悟出来了些许“规矩”,若如眼前这般情形,福官就会放慢脚步,将距离拉开,任奚静观与燕唐言语。
福官慢慢消失在了燕唐的余光里,他深感欣慰,忍不住将她与元宵放在一处比较,顿觉孺子可教。
奚静观问道:“燕三郎君费了恁多心思,不会只是让我陪你信步闲庭吧?”
“当然不是。”元婵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不会在此时寻找奚静观,燕唐搬出元婵,只是为了省去许多麻烦,“你与燕氏旁支又不相熟,在那儿呆着只会让人往坑里带,我不把你救出来,眼下你已不知被人绕进去多少回了。”
奚静观不以为然,“于我而言,应付这些婶娘伯母,尚且算不上困难。”
燕唐见她不上钩,便也停了说笑的心思,显出几分正经,疑惑道:“你不好奇那株金梅?”
不知不觉间,两道身影已经够走出了长廊,奚静观道:“好奇极了,正等着你来解惑。”
燕唐长话短说,将燕元英与房氏之事简单叙述一遍,微微侧了侧脸,垂眼盯着奚静观道:“现在明白了?”
奚静观神游片刻,才回以一笑,道:“明白了。”
“明白就好,房氏到底不好相与,还是与他们划清界限为好。”燕唐轻抬下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们面前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小阁楼,门外坠花点烛,门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
这些声音,奚静观都很熟悉。
奚静观好奇:“他们怎么都跑出来了?”
燕唐推门作答:“无聊之所向来留不住人,他们能留到此时,已是稀罕事儿了。”
贺蔷与阮伯卿都跑来了小阁楼,被一众小辈围在中央的正是燕序,奚静观环视一周,阁楼里的人年纪大都相仿,此处不比外头,规矩不多,人也跟着松懈了,推杯换盏,打成了一片。
燕唐与奚静观单独占了一桌,与远处的热闹远远隔开,燕唐摆弄着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红玛瑙珠,一会儿,又若有所思起来。
“房铭……”
一经沉静,奚静观心中自有波澜,听他如是一说,疑窦就接连泛了出来。
“你这位便宜表兄,倒是财大气粗,出手不凡。”
她的声音小,语调又多有调侃之意,燕唐扯出一抹笑,循话开口接道:“京州十分天下,房氏少说要占三分,房铭富可敌国,区区一株金梅,不过九牛一毛尔。”
奚静观对房氏早已有所耳闻,晓得燕唐此话不假,她斟酌须臾,问道:“房氏与燕氏,近年来可有联络?”
燕唐利落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联络。”
他笃定说完,又一转话音,道:“只是我没去过京州,若是京州中的燕氏人与房氏暗中有了相干,也并非绝无可能。”
京州距此甚远,燕唐就算只手遮天,也管不了这么宽。
奚静观思索少顷,才不无顾虑地说:“父亲在京州为官多年,有他管教,这样的事应当不会发生。”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燕唐沉默好一会儿,才出声说道。
奚静观又说:“房铭送金梅祝寿,又是何意?”
“我猜不透。”燕唐一本正经道,“若是一心祝寿,自然再好不过,若不是祝寿,那就是挑衅十足了。”
奚静观回想了一瞬燕老太君的神情,以笑掩忧,说:“祖母可不大喜欢这份寿礼。”
燕唐淡淡“嗯”了一声,又向她解释道:“祖父独爱梅花,祖母许是这金梅是他老人家的手笔,不期然冒出个无甚相干的人,自然开怀不起来。”
燕唐说到半途,又添道:“更何况,四姑母她……”
奚静观听得聚精会神,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招呼声:“小姑姑,你可来迟了。”
原来是燕元晨姗姗来迟。
再回首时,燕唐已经恢复了一脸笑意,神色如常地向柳仕新道:
“柳兄这是又躲哪里偷闲去了?”
柳仕新牵着燕元晨的手,径直向这方行来,一边回应道:“去与融侄儿下了两盘棋。”
融侄儿?
奚静观听了,脸上依旧恬然,只在心中暗道:称呼换得可真快。
燕唐待他与燕元晨一同落座了,才揶揄道:“你倒是会找人。融表兄素爱广交好友,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总不会拂了你的颜面拒绝你。”
柳仕新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奚静观,借了燕唐的话反击道:“燕三郎君可比我会找人。”
他二人话里话外都在针锋相对,奚静观对外人向来知书达理、温婉可亲,温温和和出来打圆场,道:“怎么不见融表兄过来?”
燕元晨唤来个童儿温茶,闻言道:“须弥道长与夙引说与他有事相商,一时半会儿的,他怕是脱不开身。”
“何等要事,竟然连饭也不吃了?”
燕唐心念一动,敛下了眼睑。
燕元晨还没开口,柳仕新便道:“还能是什么要事?无非是佛道相争,想找个冤大头来听罢了。他们一佛一道,也不怕打起来。”
燕唐不置可否,视线落在柳仕新身上,勾起一边唇角,冷不丁道:“柳兄如此爱猫,那只白毛猫儿没了,柳兄就没想再养一个?”
柳仕新应答如流:“我虽是爱猫,却绝非滥情之辈。它虽死了,却也没死,天下千千万万的猫聚在一起,也不敌它万分之一。我养了别的猫,反而会睹新猫思故猫,何必费这劳什子事,害自己白受相思之苦?”
燕唐若无其事地看了看燕元晨,又将视线倏然收回,哼笑道:“且信你这一回。”
柳仕新不甘示弱道:“我向来言而有信。”
燕元晨从没将这些言语交锋放在心上,见他俩安静下来,正要吩咐童儿去备几样小菜,门外就跑来一个半人高的童儿,童儿步履匆匆,身后还跟着一个手端托盘的瘦高个儿。
托盘上盖着一层红绒布,却平平盏盏,并无凸起。
燕唐目光一凛,来人正是那头戴高帽的礼官。
礼官向四人一一行罢礼,停在了奚静观跟前。
奚静观不解,看到他胳膊下还夹着那本羊皮卷宗,便猜想元婵雷厉风行,礼官约莫是犯了错,不敢直接前去请罪,才迂回来寻她,借机转圜。
思及此处,愈觉合情合理,奚静观暂下了定论,对礼官问道:“你匆忙至此,可是今日的寿礼出了什么纰漏?”
礼官张口结舌,手里的托盘抖如筛糠:“不是……是……”
燕元晨眉头紧皱,“什么话这么费你的舌头,竟连话都不会说了,吞吞吐吐像个什么样子?”
礼官忙低头道:“是小人疏忽,的确遗漏了一样东西。可是……那东西不是送给燕老太君的寿礼,而是送给……”
他睁着一双眼睛看来看去,却不敢直视燕唐,急得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燕唐似有所感,审视过去,一片冷淡之色。
“送给谁?”
礼官从没见过这等神态的燕唐,愕然之下,好歹讲话挤了出来:“是……送给三娘子的。”
奚静观又惊又惑:“送我?”
燕唐随手点了个在旁侍候的童儿,“你,去揭开。”
在座几人各有所思,童儿却没恁多心思,大步向前将绒布掀开了,只见托盘上一条细细的红绳,上头坠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
琥珀罕见,恍恍若人眼。
奚静观却在瞬间蹙起了秀眉,这东西……她在梦里见过。
燕唐瞧在眼里,转眼问旁边同样一脸讶异的礼官:“谁送的?”
礼官道:“京州,点玉侯。”
顷刻间,八道目光如芒在背,礼官险些站不住脚,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信客还为点玉侯带来了一句话。”
折扇点了点手心,燕唐噙起意味不明的笑:“说。”
礼官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
“春日梢头,惊鸿之喜,可待来时重逢日。”
燕唐处变不惊,奚静观却冷冷一笑,四字掷地有声:
“狂妄至极。”
“他在京州,我在锦汀溪,谈何重逢?一面之缘,又何来惊鸿?”她气不打一处来,又连声说:“简直放肆。”
寿宴欢喜而散,奚静观却是心事重重。
直至月明时分,宾客散尽,她眉间的忧愁,都未褪去半分,反而愈聚愈浓。
奚静观心乱如麻,一个念头却逐渐明晰:官仪,定然是个祸害。
整个白日,燕唐对此事都只字未提,奚静观坐在绣榻上,凝望向窗外,又觉索然无味,神思慢慢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燕唐遛完透云儿,轻手轻脚捞了一张春凳,无言半晌。
奚静观目不斜视,对他视若无睹。
燕唐心道:完了,躲不过去了。
他沉吟再三,又揣摩良久,才轻声道:“我比他先与你相遇相识,也比他先与你相惜相知,我怕你嫌我轻浮,都未敢说‘惊鸿’二字,他真是好大的胆子,都敢越我前头去了。”
说完,燕唐就掩耳盗铃般将脖子一拧,低头玩儿茶杯去了。
奚静观许久才回味过来,原来这是燕三郎君别别扭扭的道歉。
她看过来:“所以你气得出门遛鸟?”
燕唐不占理,又觉自己犯了孩子气,声音一低再低:“是。”
他自诩潇洒,遇上奚静观,却总会手足无措,乱了心,又乱了意。
燕唐又想冷静冷静,屈指弹了弹茶杯,眼睛黏在脚背上,道:“我得出门一趟。”
奚静观问:“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做什么去?”
燕唐看看夜色已深的窗外,睁眼说瞎话:“今夜晴空月圆,星子又大又亮,我热得睡不着,到屋顶上数星星去。”
奚静观静静看向他:“我看你是气得睡不着。”
燕唐被人说中了心思,脸上一时不知做何表情,空白一瞬,才垂头丧气道:“既然看出了,何不给我留一分颜面?”
“你还真有脸说。”
奚静观送佛送到西,破罐儿一摔就摔到了底。
燕唐一噎:“像我这般风流倜傥……”
奚静观抬手制止:“这些空话不若不说,别累着了你的舌头。”
见燕唐挪不动脚了,奚静观又道:“他手段阴险又工用心计,我厌烦至极。”
燕唐扮猪吃老虎,小小计谋得逞,露出一点意外的欣喜,他伸出一只手,试探道:“既是如此,那红绳儿你就让我拿着吧。”
奚静观指了指妆奁,“你要将它放到哪里去?”
燕唐弯了弯眼,脚下动作却毫不含糊:“自会妥善安置。”
他要送这红绳儿到九泉之下,与官仪送来的那只纸鸢双宿双飞。
燕唐得了便宜,顺带卖了个乖:“什么小红绳,粗麻绳,哪里有我送的红豆串好看?”
奚静观忽而记起一事来,道:“我看你书房内有把文人剑,我跟随阿耶习得过些皮毛,你要与我切磋切磋吗?”
燕唐摇头:“不比如一君,我文不成武不就,我不打。”
稍作停顿,燕唐又说:“我那书房形同虚设,若没童儿净扫,想是早该蒙尘落灰,你怎么想起去那里了?”
奚静观道:“信步一走,就进去了。”
燕唐轻笑:“你若信步再一走,是不是要进惊云楼?”
惊云楼独属于燕唐一人,除了他,还没有第二个人踏入其中,奚静观却没否认:“你想我进去吗?”
“有何不可?”
燕唐一展折扇,毫不迟疑道。
奚静观笑而不语,眼神略过他,移至镂花窗外。
“今夜晴空月圆,星子又大又亮,你想不想去看星星?”
燕唐神色动容,愣了愣才如自说自话道:“星月这样好看,焉有不去之理?”
他仿佛身在梦中,又在心间认真答了一回: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相邀,我自是喜不自胜,欣然而往。
兰芳榭的小木梯难得派上了用场,奚静观坐在青青黛瓦上,俯瞰着院中明亮的灯盏,数了数,是二十四盏。
不远处是巧匠雕刻的瑞兽,夜风温柔,头顶着一片无垠的星空苍穹。
星星密密闪耀在夜幕里,一弯弦月光辉如萤,它们肆意明亮,又落在奚静观双眸里。
燕唐从前不知偷偷看过多少回星星,对这屋顶熟悉得很,今夜却格外不同。
今夜的星星落在了她身边。
奚静观朝他靠了靠,燕唐僵硬一息,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默默地想,等他把星星都数完,天再亮起来吧。
天地倒悬,他们好像小了一点,又小了一点,渐渐微如蝼蚁,永远依偎在一起。
奚静观探出一指,点了点燕唐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燕唐启唇,却没说出只言片语——奚静观落下了一个柔软的吻。
燕唐几近要将手里的折扇丢了出去,紧了紧搂着她的手,声音不受控地发颤:“你这是在哄我吗?”
奚静观含笑道:“姑且算是。”
星光乍然褪却,一点又一点。
风月都黯淡。
渐感寒凉,二人才挥别了黛瓦瑞兽。
奚静观不经意问:“你数了没,星星有几颗?”
燕唐:“一颗。”
隔间支起了屏风,浴桶内热气蒸腾。
屏风一侧,奚静观回转过身,歪头问:“你不过来吗?”
燕唐动作一顿,血气上涌,如木头般愣在了原地。
他回过神,话还没想好,脚先迈了过去。
055 启明宴
水汽如云遮雾绕, 人却滚到了拨步床上。
燕唐指上绕了两圈儿乌发,他吻了吻奚静观的眉眼,声音又低又沉:“要不要叫水?”
奚静观动了动腿, 想给他一脚, 不慎扯到痛处, 又往心里添了一把旺火。
她张张嘴,说的话却几不可闻:“你还不累?”
燕唐福至心灵,听得清清楚楚, 自胸腔中憋出一声笑:“不累。”
他向上挪了挪,又想起什么, 微不可觉地拧了拧眉:“方才我约莫是被人夺舍了, 才说出那等粗鲁的话, 像我这般霁月光风的人,是万万不会如此……”
奚静观白了他一眼, 合上双眸,眼不见为净。
好事总是不期而遇,行完迟了几月的周公之礼,燕唐翌日笑得衣衫都能甩出一朵花。
他正与元宵说些狗屁不通的歪理邪说,将人从头到尾荼毒一遍, 说到兴起,童儿就来通报道:“老太君今日不慎跌了一脚,才好起来的精神,又不好了。”
燕唐蓦然住声, 霎时体会到了什么叫乍喜乍悲。
他在一瞬间就端正了神色:“郎中怎么说?”
童儿亦是百般焦急:“须弥道长正在作法,松意堂门户紧闭, 郎中进不去。”
简直胡闹。
燕唐面色尚算淡然, 他在惊怒之余, 还不忘问道:“谁下的令?”
童儿答得含含糊糊:“老太君……”
燕唐又问:“须弥可说了什么?”
童儿直道他料事如神,又接着道:“道长说,老太君病入骨髓,只有一计可解。”
燕唐气极反笑:“什么计这么灵?不妨说来听听。”
童儿讷讷一会儿,说:“冲喜。”
鬼神之道,于旁人来说或许是故弄玄虚,松意堂内却对此深信不疑。
元婵特意去问了燕老太君,燕老太君对冲喜一事竟然问也不问,直接应允。
日暮未至,锦汀溪内便传出一道消息,燕氏三日后将设下启明之宴,四海皆宾,八方皆客。
启明宴,此举无异于昭告全天下,锦汀溪内的启明之星,是燕氏。
太狂,太傲。
燕唐手里拿着条草须,逗弄着檐下的鸟儿。
“这个须弥,不知给祖母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奚静观一念之差,眼下还坐不安稳。
她悄悄地捶了捶腰,才接过话头,道:“寿宴才过,就要宴请八方,是不是有些太过招摇?”
燕唐停了动作,“可是,行事若不招摇,反倒不似燕氏的作风。”
奚静观细细回想一阵,事实的确如此。
她这才放了点心,“也是。”
是夜,风起微澜,燕府外发生了一件小事。
值夜的护院瞥见一道鬼祟身影,疾追过去,却不见其影踪,几人面面相觑,以为是看走了眼,那身影却又漂移过来了。
来无影、去无踪,诡异至极。
护院却不信邪,大呵道:“此地是燕氏府宅,谁人胆敢在此放肆?”
声如洪钟,却不见回音。
那道身影自此消失,夜里再没现身,护院却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元婵。
如此又过一日,元婵将两个年长的护院与管事唤来,看他面色忐忑不安,心下顿时了然。
“还没抓到?”
管事推了推护院,护院上前半步,愧然地承让道:“小人无能,没抓到那贼人。”
元婵一转话茬:“他昨夜可有现身?”
“有。”护院道,“那人身手了得,武功远在我等之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练家子?那倒奇了,诸位入我燕府,不都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练家子吗?”元婵将茶轻轻一搁,管事的心跟着猛然一颤,“看来诸位都是夸大其词,没什么用处啊。”
另一个护院被她暗里羞辱,想是气急,脱口道:
“会不会……还是文从……”
他语速太快,元婵没听真切,“什么?”
方才那上前半步的护院连忙道:“没什么,他看岔了。”
元婵淡声下了死令:“启明宴前把他找出来,燕氏不养饭桶。”
护院的脸色泛出了一点惨白,拱手应道:“是,婵夫人。”
元婵摆手,管事率先退出门外,两个护院一前一后走将出来,出了连蘅苑,便小声开始交谈。
“拿人手短,他给的银钱你都收了,怎么还管不住舌头?”
“我这不是一时情急……”
夜间鬼影一事就生在燕府,想瞒也瞒不住,丫鬟童儿口口相传,却只当奇闻来看。
此事传入兰芳榭,喜官讲起来时,已经不知被人往里添了多少莫须有的东西,实在好一番跌宕起伏。
“来无影、去无踪,却不偷不盗,不争不抢。”燕唐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不会是引鸟儿吧?”
奚静观泼了他一盆冷水,道:“若是引鸟儿,他没道理连我也躲着,不会是他。”
喜官与福凑在一团笑,奚静观静默须臾,前言不搭后语道:“福官,你与喜官去看看,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福官与喜官虽是疑惑,却没多问,依言去了。
室内空了下来,奚静观也不再装模作样,看着燕唐问道:
“你觉得,府外的不速之客是谁?”
燕唐一脸胸有成竹,开口却是谦虚地说:“我只是猜测,没有万分的把握。”
奚静观换了个问法:“那据你猜测,他是谁?”
“许琅。”
“他?怎么会……”
奚静观颇为震惊,又看燕唐笃定不已,不禁陷入了沉思。
燕唐将夜探许府一事原原本本交代一番,又说:“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
奚静观起了疑心:“若真是许琅所为,他图什么呢?”
燕唐一条手臂搭上椅背,身|子跟着向后稍稍一倾。
“不知。”
他闭上眼,又想起那张谈不上吉祥的白纸,还有纸上醒目的字:银钱十万两,客死在他乡。
如今奚暄已经在凯旋途中,除了他,还有谁与十万两银钱相干呢?
日换星移,元婵刀子嘴豆腐心,启明宴前,没见护院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并没问他们的罪。
毕竟,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启明宴,八方来贺。
燕氏门前白日点灯,檐上落花,一片奢靡之景,正趁辉煌之刻,极盛之时。
浑论是乞儿还是浪子,入门皆为宾,入座皆为客。
山珍海味供应不歇,行人如梭接踵而至,官轿车马纷至沓来。
少数人为果腹而来,只求慰藉五脏之庙,大多则如苍蝇见了蛋,无需文书 无需请帖,便能跨进燕氏的门槛,于他们来说,是个难得之机。
无论如何,此宴终得圆满。
晨光熹微,启明星落,启明宴散。
辰时一刻,一个身穿短打的童儿涕泗横流,跌跌撞撞跨进门来,泣不成声高喊道:
“大事不好了——”
085 春好时
童儿泪也不擦, 直奔正堂而去。
元婵才模糊瞥见人影,右边眼皮就猝不及防一跳,童儿又近两步, 她便认出他是常跟在燕序身边伺候的, 心头顿时擂起大鼓, 震得她眼前发晕。
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元婵平息须臾,故作镇定道:“你说, 出什么事了?”
她一开口,着七八慌的童儿好似找到了主心骨,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抬起袖子抹泪, 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缓和一会儿, 他才嘶声道:“序郎君……摔下马了……”
这一瞬间,元婵听得几近耳鸣,启明宴上没什么乐子,天蒙蒙亮时,燕序就背上弓箭牵上马儿, 与栾淳一道去了僻静无人的雁寇坡。
嬷嬷见惯了大场面,在历经短暂的震惊后,不消元婵吩咐,便退下带人直奔雁寇坡而去。
元婵身上还罩着名贵的云缎, 上一刻还在启明宴的风光中游刃有余地应对诸人,这会儿却浑浑噩噩极了, 精明的头脑一片煞白。
她袖中的手攥了又攥, 紧了又紧, 却没大发雷霆,而是冲那童儿问道:“栾淳呢?”
童儿的眼泪止了止,不知她何故有此一问。
“他……他跟在序郎君身边……”
元婵将他的错愕瞧得分明,眼神不由冷了冷,道:“你将序郎君出府后与你回府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与我重复一遍,若有不实之处,决不轻饶。”
童儿仓皇抬头,这才知晓事关重大,方才关心则乱,竟未察觉到事有蹊跷,强自冷静些许,才事无巨细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他说得口干舌燥,脑中乱成一团,说完了还不忘喃喃自语:“其实并无异常,序郎君在坡前将箭给了我,让我在大石边的凉荫里等候,他与栾淳并肩驱马,绕了两圈儿,又绕两圈儿,马儿一向乖巧,不知怎的就出了意外……”
元婵垂眼看他战栗不止,没作言语,打他身边走过,径直出了正堂。
燕序被人抬回来时早已不省人事,几个白胡子的郎中来回奔忙,烈日在天上捅出一个洞,肆无忌惮,灼得人心如焚。
元婵守在门边,提着一口气,心中尚存一丝希冀,只盼事有回转之机。
紧闭的房门终于有了动静,老郎中一边用药童递上来的干净帕子擦着汗,一边小心翼翼向元婵拱了下手,道:“夫人,序郎君受了惊吓,如今已无大碍,只是……他的腿……”
元婵固执地盯住他,仿佛还不认命。
“说。”
老郎中一脸惋惜,叹口长气,才续道:“他的右腿,日后怕是不中用了。”
他的话无异于落下最后一把铡刀,老郎中在心中无限嗟叹,不知为何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郎,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废人一个。
元婵眼眶发酸,她睁着眼,沉默不语。
几个老郎中先后告辞,面色无不扼腕。
周遭落针可闻,上上下下都放缓了呼吸。
燕序仍在沉睡。
他对晴天霹雳一无所知,或许在梦中,他仍旧意气风发,手握缰绳,在雁寇坡上绕两圈儿,再背上箭匣,踩着晴光,到落霜园里射两支箭,虽不能穿云,却能正中红心。
元婵问:“栾淳呢?”
嬷嬷低头道:“还在院门外跪着呢,天可怜儿见的。”
元婵静默一瞬,才吩咐道:“老太君病重,此事万莫让她知晓,待到时机成熟时……”
她忽然哑了声,没再说下去,到底什么才算时机成熟?
回了连蘅苑,元婵独自坐在窗前,漫长的出神后,她取来了纸笔。
嬷嬷看不下去,在旁劝道:“夫人,意外之灾防不胜防,你又何苦自责?”
“是我,辜负了他夫妇二人的重托,合该奉上请罪之书。序儿他正是大好年纪,我如何能不自责?”
元婵低垂着头,嬷嬷瞧不清她的神情。
元婵仿佛能洞察人心,明明眼珠儿都没抬一下,却截下了嬷嬷的话。
“嬷嬷不必说了,我可不信这是意外之灾。序儿极擅骑射,驭马有道,谁都能失手坠马,于他而言,却万无可能。”
元婵郑重落下一笔,又不厌其烦地说:“说到底,都是我管教无方。”
兰芳榭安静得出奇。
燕唐环肘在胸前,藤椅也安安静静的,好似没了胆,不敢发出星点声响。
飞来横祸之下,奚静观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栾淳被关起来了?”
“嗯。”燕唐还在沉思。
奚静观有意避开了“燕序”二字,状似不经意道:“我记得,他是柳仕新引荐入府的。”
燕唐点头:“对,元宵已经去柳氏找他了。”
奚静观久久没作声,燕唐偏过脸,又接着说道:
“阿娘说,序儿与我们亲近,我们空闲了,就多去与他说说话。”
奚静观神色恹恹,“应当的。”
燕序一事事关重大,元宵半点儿脚程也不敢耽搁,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就自城郭回来了。
“柳氏的夫人说,柳郎君游山去了,最早也要到明日才能返回。”
奚静观抬了抬眼,心里的异样又深了几分。
“游山?”燕唐笑了一声,眼里却不见笑意,“他还真是会挑日子。”
元宵却道:“此事应当作不得假,我去时正遇见六娘子的童儿,柳夫人也是这般回他的。”
“小姑姑?”燕唐向后仰了仰脑袋,“这个柳仕新,真是把人耍得团团转。”
元宵接不上话,一拍脑门儿,又道:“对了,我在府前还遇见了须弥道长。”
燕唐扬眉:“怎么?他也去找柳仕新?”
元宵道:“他……他要回大翁山了。”
奚静观疑惑:“回大翁山?母亲可知晓了?”
元宵回道:“婵夫人已经应允了。”
燕唐蓦然了然:“他那鬼神之道救不了祖母的命,自是没有颜面继续留在燕府中了。”
作法、冲喜,该办的都办了,燕老太君却一日比一日迷糊,一日十二个时辰,她要睡十一个半。
奚静观与燕唐一坐一立,守在燕序床边。
“你若是醒了,就别闭着眼,小孩子装睡,夜里会被山狐狸拉走的。”
燕唐等了半天,拿扇子敲了敲床沿。
燕序装不下去了,这才睁开半只眼睛,装出才睡醒的糊涂样子,含糊道:“三嫂嫂来了。”
燕唐佯装要恼:“怎么只问三嫂,不问我?”
燕序扯出一点笑,却不说话。
奚静观看他眼眶红肿,不知背地里悄悄哭过几回,一对上人,却又是一副笑脸,鼻头忽而一酸,泪水差点就蓄了满眶。
她垂了垂眼,开口时已无异色:“昨儿文姬用红纸折了个小人儿,吵着要拿来给你看。”
燕序还是笑着,却掩盖不住脸上的虚弱:“那纸人儿,还是我教她折的呢。”
三人生了三副心肠,却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字字句句细细斟酌,避开那道岌岌可危的高墙。
燕序忽的收起了强撑的笑容,“真是可惜。”
燕唐动作一顿,奚静观强颜欢笑,问他:“可惜什么?”
燕序遗憾道:“奚昭归来时,我不能与他一较高下了。”
他伸出一只手,勾起小指,奚静观耳边又响起燕序与奚昭那句约定好的“一言为定”。
燕唐涩然开口:“来日方长……”
燕序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要失约了。”
奚静观顿觉喘不过气来,影子都不听使唤,想要落荒而逃。
燕序轻飘飘的转移了话茬,他总是热热闹闹的,总有许多话说。
奚静观与燕唐跨过门槛,被陡然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
燕唐展开折扇,在奚静观头顶挡下一片阴影,二人肩并肩,却没急着离去。
他们步履缓慢,像是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终于,自厢房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
燕唐溢出苦笑:“真是人小鬼大,我们还没哄他,他倒先来哄我们了。”
世事无常,逼人以笑装欢。
原来这就叫天地不仁。
元婵是被人吵醒的。
嬷嬷神色慌张,匆匆忙忙开口:“夫人,栾淳、栾淳不见了……”
元婵以手撑住额头,声音几不可闻:“封锁府门,给我搜。”
嬷嬷支吾道:“府中上上下下、边边角角,一处也没敢遗漏,都经人查看过了。如今……只剩松意堂没人敢去了。”
她的眼中映着明亮的烛火,元婵看过去:“去查。”
嬷嬷这才说:“宝珍婆婆拦在门前,说老太君需要静养,那些护院,哪里敢进去打扰?”
元婵忖度一息,冷静道:“若栾淳当真躲进了松意堂,那些童儿合该来报,既然堂内至今都相安无事,松意堂便不会是他的藏身之所。你去告知府中的几位管事,让他们打起精神,看好府门院墙,我就不信,他还能生出翅膀飞出去。”
嬷嬷应声“是”,见她疲乏不堪,放下帘帐,才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外。
今时不同往日,燕府中灯火通明,护院个个将眼珠瞪成铜铃,生怕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仆役直奔府门而来,护院将棍棒一立,道:“你,哪个院里来的?”
“松意堂。”
“回去回去,”护院一脸不耐烦,“婵夫人下了命令,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今夜也不能迈出府门半步。”
仆役唯唯诺诺,话音却很清亮。
他道:“老太君醒了,融郎君命我去西门寻郎中来瞧。”
说着,仆役便自怀中取出块玉佩,正是陶融常佩之物。
“老太君?”护院面露迟疑,又拧起粗黑的双眉,问:“这大热的天,你戴顶帽子做什么?”
旁边的护院看他大惊小怪,笑话道:“我看你是被栾淳吓魔怔了,怎么疑神疑鬼的?栾淳可是个哑巴,又不会说话,他能是栾淳吗?”
护院回瞪一眼,又将仆役上下打量一阵,不敢拿燕老太君玩笑,挥挥手,将人放了出去。
眨眼功夫,月光就黯淡了。
云层遮天蔽月,狂风大作,卷起飞沙走石,叩向沉重的红漆府门。
护院站在门边,向外略一张望,惊讶道:
“呦,要变天了。”
燕氏祸起,贺知年断然不会坐视不理,锦汀溪一干衙役东寻西查,可栾淳这个人,竟真如人间蒸发,自此彻底不知所踪。
贺知年焦头烂额之际,城郭柳氏又来报官:柳仕新外出游山,再没回来。
栾淳由柳仕新举荐入府,如今二人双双失踪,前因后果稍一掰扯,也就不言而喻了。
燕元晨急火攻心,老太君突如其来的病还没见好,燕府的主子就又倒下一个。
不安与惶恐排山倒海般向元婵袭来,汹涌着、呼啸着,吞没了她的耐心。
她向燕佟之夫妇传书请罪,一封又一封,却都如秤锤落井,似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斋藤馆一日胜过一日喧哗,这一个月里,京州的老宦官来得比往常十年都勤快。
听说那豆子大的新听音又加了官,名头长长的好大一串,一传十十传百,如此口口相传传入燕府时,就只剩下“威武”二字了。
燕唐听了,奇道:“威武?与他八字不沾一边儿。”
彼时奚静观正在作画,喜官的话音还没落地,她就折断了笔。
墨点四溅,开出一朵朵细小的花,福官连忙过来擦,嘴上不断说着:“白日折笔,不祥,不祥。”
连日阴雨连绵,难得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贺蔷久违地找上了门。
他一落座,就问燕唐:
“这两日,荀殷来过没有?”
燕唐未及往深处想,道:“没有。他新官上任,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来燕府?”
贺蔷又问:“阮伯卿呢?”
燕唐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说:“也没有。阮伯父不是也给他谋了个新差?他也走不开吧。”
贺蔷叹息:“我们几人,怕是聚不齐了。”
燕唐给了他一肘:“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也忒不中听了。”
贺蔷捂着挨了打的小臂,反而露出一点怀念意味,笑着说:
“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们一群人,在锦汀溪边斗蛐蛐儿呢。”
锦汀溪旁有曲折深巷,东西南北连成一片,自南向北数,第三条巷子口生了株槐树,枝繁叶茂,如亭如盖。
大石与老槐相伴而生,不知年岁几何,正中有条细缝,蚂蚁常在缝中路过。
透云儿飞出金笼,立在梢头,唱出一整枝春天。
燕唐也跟着他笑:“那个时候,春光还正好呢。”
最是无忧春好时。
回首去望,竟然已经隔了这么多人与这么多事,悲也好,喜也罢,都化作一道天堑,横亘在春夏之间。
贺蔷吊儿郎当的,自顾自倒了半杯茶,举杯说:“我与叔父明日一早启程,你也别来送了。”
燕唐也斟茶半杯,在半空中与他碰了个响:“贺蔷,一路顺风。”
058 大厦倾
不知何时起, 燕氏已入瓮中。
走的走,散的散,待回转神来, 除却奚氏外, 昔日鼎盛的燕氏府门, 已是孤立无援了。
元婵纵是铁打的身子,经过恁多风雨摧残,也该生锈了。
偌大一个燕府, 竟不能寻出一个主持大局的人。
万幸奚静观与燕唐还在,内外兼顾, 好歹将局势稳了下来。
奚静观一手牵住燕文姬, 一边向福官嘱咐道:“荷风湖里的荷花又开了一茬, 你与喜官带上几个童儿,多采几朵, 送到连蘅苑去。”
福官连声应“是”。
“序儿那里也……”奚静观话至中途,想了想又收住声,“罢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燕文姬对这些世故人情尚且懵懂,她轻轻扯了扯奚静观的衣袖, 扬起脸天真地问:“三婶儿,曾祖母还在睡觉吗?”
“对啊。”奚静观点了下她的鼻尖。
府内府外的郎中都来瞧过,望闻问切毫不含糊,可一旦问起燕老太君生的是什么病, 他们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寻不出病因, 没人敢胡乱开药。一来二去, 燕老太君的病竟耽搁到现在。
燕唐听闻远方有避世名医, 将府外庄子的管事都嘱托一遍,才骑马出城去请。
燕文姬的小手左右摇晃着,“三叔怎么还不回来?他还会给我带糖葫芦吗?”
奚静观道:“会的。”
“可三叔买的糖葫芦,每次都会分给三婶儿两串,却只给我一串,他这次也能给我两串吗?”
燕文姬伸出两根手指,在奚静观身边摇了摇。
奚静观有些窘迫,福官见状,连忙出来解她的燃眉之急。
“那是三郎君买多了。”
燕文姬一扭脸,显然不信。
“明明我才是小孩子,三叔何不将买多了的那串给我?”
见福官被问住了,她又紧跟着说:“我知道了,三婶儿肚子里有娃娃了对不对?娃娃一串儿,三婶儿一串儿。”
燕文姬睁圆了眼睛,望向奚静观平坦的小腹。
奚静观不动声色侧了侧身,说:“三叔是怕你吃多了,怕你生了龋齿。”
燕文姬恍然大悟,捂嘴走了半晌,走到兰芳榭,又回过脸来,问奚静观:“那三婶儿怎么不怕生龋齿?”
“……”
奚静观停顿须臾,才耐心地说:“因为我长大了,文姬还没有。”
趁燕文姬还没回过神来,奚静观及时另起话头,将话儿就此引开。
“你不是要折纸人儿送给小叔叔吗?”
燕文姬霎时便将糖葫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重重一点脑袋,道:“对。”
奚静观拍拍她头上的两只发团:“团圆可等你好久了。”
福官会意,走上前来,牵着燕文姬去寻团圆。
奚静观现出些许疲色,还没走到绣榻边歇上一歇,童儿就递来来黑乎乎的汤药。
苦味儿还没沾唇,喜官就惊慌失措地闯进门来。
“小娘子……”
奚静观心尖一抖,手也不稳了,药碗坠地,汤药混和碎瓷,浸得满室皆苦。
她却全然不顾,泪先夺眶而出。
“是不是燕唐、燕唐出事了?”
喜官面如死灰,死死咬住唇瓣,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向下滚落。
“不是。”喜官摇头。
奚静观眼睫一动,劫后余生似的,将心放下一半。
喜官像是不忍,满目悲戚。
“将军……将军没了。”
奚静观僵在原地,这一息间,仿佛只能看见喜官在说话,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叫没了?阿兄他……不是已经在凯旋途中了吗?邢老将军不是已经亲自去迎了吗?嫂嫂不是已经入宫听封了吗?”
她睁着眼,汤药染上裙摆也毫无所觉。
“喜官,莫要骗我。”
喜官颤抖着身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娘子,凯旋的只有死尸一具,将军早就死在归京途中了。官差说,邢、奚二军途中不和,起了争执,邢老将军一时失手,把将军给……而今邢老将军已在狱中,就等着三堂会审过后,择日问斩了……”
“不可能,不可能。”沉痛之下,奚静观反倒恢复了几分冷静,“邢老将军下狱,五夫人怎么可能不传信告知?京州传来的家书中从未提及此事,一定是官差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邢老将军是邢媛的生父,她那样直率的人,是不会对邢氏不管不顾的。
燕佟之的信上,也只说让他们远离京州,远离点玉侯府。
燕修之对京州之变只字不提,连宋珂的家书中,都只有期盼奚暄凯旋的欣喜。
“小娘子,刑监督查与五夫人是不可能传出信来的。”喜官紧紧抓住奚静观的手,“他夫妇二人入京之后,就接到了南乡的调令,一行人才出京州,夜里在馆驿歇脚,谁知馆驿竟无端起了大火,十余人等,全都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奚静观固执己见:“你撒谎!庭郎君不久前才与滁阳王府联了姻,若你所言当真,宦官传旨时何以揭过此事不提?”
喜官的声音一低再低,却字字句句化作尖刀利刃,精准地扎进奚静观心里,把她自欺欺人的幻想扎得鲜血淋漓,连皮带肉拉扯出来,摊在奚静观面前,告诉她“这才是被尘封起来的事实”。
“滁阳王以下犯上,月余前,就已经满门抄斩了。”喜官百般不忍,千般不愿,话却赶着话,一句句冒了出来:“京州,早就生变了。”
“胡说八道,那些家书明明……明明……”
家书。
奚静观灵光一闪,满地的蛛丝串串连连,那个巨大的阴谋,终于对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难怪奚暄从不回信,难怪邢媛久无回音,难怪传旨宦官神色匆匆。
原来家书都是迟来的家书,京州内早生哗变,锦汀溪内却还在欢天喜地,恭贺新封。
被人封锁耳目,截获往来消息,纵使书信千万封,也是付诸东流。
那个听音。
奚静观一经明晰,还没启唇,喉间就涌上一股腥甜。
真金淬火不化,梅花坚贞不屈,原来房铭送来的那株金梅,竟是安慰之意。
谁给燕氏编织了场太平繁华梦?
“小娘子——”
奚静观晕倒前,只有一个念头:这药还没喝,怎么心里却这样苦?
长子与世长辞,奚世琼一夜间华发遍生。
而今奚氏自顾不暇,燕氏彻底成了独立无援的孤家寡人。
黄昏时的霞光慷慨解囊,一笔红一缸紫大片大片的艳色一股脑全泼在天上,万丈金光倾泻在地面的每个角落。
金光打在燕唐脸上,勾勒出一点模糊的轮廓,遮住窗外细微的光斑。
这样慷慨的天,夜里却落了一宿的雨,淅淅沥沥,永不停歇。
雷声不大,像哀婉的叹息,衬得雨水也像在哭。
拨步床的木架上放着两只灯花篮,烛火燃到了底,早就亮不起来了。
奚静观还是没有醒来。
燕唐憔悴了不少,像个木雕的假人。
元宵进门,轻声说:“门外有人在磕头。”
燕唐不很在乎:“谁?”
元宵抿唇,“许琅郎君。”
燕唐略一沉吟,“将他请进来。”
元宵又说:“他已经走了。”
燕唐摆摆手,许琅装神弄鬼写下的那句话,其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许琅与奚暄交情匪浅,恐怕早就知晓他不在人世了,这才来通风报信。许琅如此藏掖,不外乎投鼠忌器,忌惮那个豆子大点的听音。
燕唐握了握奚静观的手,意味难明道:“真是勇气可嘉啊。”
“进去——”
窗外忽然火光冲天,盏盏火把映红了半边天。
燕唐冷下脸,站在门边,冲面前的人扬起个笑。
“于闻人,好久不见。”
于之闻唇边的两绺胡须垂在身前,一双鼠目冒出两道精光。
“三郎君,得罪了。”
燕唐漫不经心展开折扇,“一别多日,于闻人官威渐长啊。”
于之闻还如往日那般,合拢二指,将长长的胡须念在手中:“于某奉命到此,还望三郎君海涵。”
童儿仆役都被挡在厢房中,庭院内赫然一片带甲护卫。
燕唐大眼一扫,寸步不让:“奉谁的命?”
于之闻眼中似有怜悯浮现,“奚公殿前失仪,圣旨已至官衙,三郎君说,我是奉谁的命?”
“好了,”庭中让出一条路来,半人高的身影缓缓走出来,“既是奉旨行事,于闻人又何必废话?”
燕唐俯视来人,“我道是谁不请自来,原来是听音。”
“燕三郎君潇洒惯了,鲜少历经磨难,如今竟也如困兽之斗,尽显狼狈之态。”元宝不管他的冷嘲热讽,两手拍作几声响,道:“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可悲、可叹’。”
他畅快说完,又打怀中拿出厚厚一沓书信,挺着腰板儿向燕唐脸上一抛,纸笺霎时纷落。
那些字迹,那些官印,燕唐再是眼熟不过。
京州未传来的信落在了元宝手中,锦汀溪未传出的信也在他手中。
这场对弈,他大获全胜。
真是好大一盘棋。
燕唐握扇的手背暴起几根青筋,脸上却还算淡然。
元宝停在他面前,将那些散落的信纸踩在脚下。
“燕氏贪渎无为,僭越逾制,卖官鬻爵,贪污受贿。让我想想,还能再给你们扣个什么罪名……”
他左手握拳,猛地一打手心。
“啊,庄内私藏秽物,财账漏洞百出,三郎君以为如何?”
折扇扇出一道风,燕唐的的话语声依旧不大不小,生怕惊扰了奚静观。
“原来你前些时日在燕氏的庄子外晃悠,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事到如今,你还在嘴硬什么?”
元宝将他上下打量一眼,不置可否。
他向身后的官兵抬了下手,颇有肃杀之态。
“抄了吧。”
官兵如群蚁四散,奔袭在燕府各房各院。
真是世事难料,来抄燕氏的,竟然是于之闻。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似乎避开了兰芳榭。
元宝还杵在门前,回过头来,玩味地笑了起来。
“三郎君聪慧绝伦,不妨猜猜看,燕氏这些莫须有的罪状,是谁呈至京州的?”
“除了你,还能是谁?”燕唐无心去猜,索性激他,“听音自卖自夸,真不怕人笑话。”
元宝却摆了摆干瘦的脸,“三郎君可太抬举鄙人了,鄙人无论如何,也不及那人万分之一心狠。”
燕唐哼声,只当回应。
元宝饶有兴致地扯出个笑容,转眼看向长廊下粗壮的廊柱,“你说是吧?融郎君。”
廊柱后的人轻飘飘的微声叹息,惊得檐下的鸟儿扑棱着向外飞。
他头戴红花,细长的眉眼,端的一派俊秀儒雅,手执一柄洁白羽扇,外覆两根乌黑鸡毛。
漏洞百出的帐……
燕唐苦涩地想到,燕元晨要嫁柳仕新,主动放权后,燕氏的帐,都是交由陶融来管的。
“有些事,过去了就该让它过去,可偏偏天意弄人,我只能回头。”陶融开口道,“我再会掩耳盗铃、自我欺瞒,也是会生气的。”
他走到燕唐面前,将他的不敢置信尽收眼底。
“燕唐,四月十四日,是你最得意的时候。若是可以,我真想死在它的前一天。”
陶融几句话说得不清不楚,燕唐的眉心紧了又紧,本就不多的耐性即将消耗殆尽,他才说到了紧要之处。
“你还记得那日死在松风园井边的乞丐吗?”
“记得。”
陶融颔首,又道:“他叫崔流儿,死在我手里。”
他的话一停也不停,自接自说道:
“我与你一起长大,你该知晓,锦汀溪南边的那条街,从前是一片莲湖,湖上有一位渔女,她比我年长得多。”
燕唐回想一瞬,道:“我知道,她叫知锦。”
“是,知锦。”陶融笑了,“老太君那时生了病,郎中说要炖乌鸡为她补补身|子,我毛遂自荐去鸡窝里逮,却不慎让那只狡猾的鸡跑了。我追它追到湖边,一眼就看见了知锦。那时她才新婚,江歌唱得比谁都好听。她在船头摇橹,我在岸上傻站着,她问我要不要乘舟,我说‘好’。”
陶融支起双臂,在身前环了个圈儿,“我这样抱着那只鸡,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乌鸡,燕唐的视线落在了他那把洁白的羽扇上。
一片莹莹的白中,那两根漆黑的羽毛,原来是这样的来头。
“她采了好多花,放在小船头,或许很香,或许没什么味道,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下船前,她也不问我要渡湖钱,只是递给我两朵花,那花小小的,却开得又红又艳,喜庆极了。”
陶融扯动唇角,“可惜我怀里抱着鸡,空不出手去接,她就为我簪在了发间。”
燕唐看陶融头上的两朵花迎风招展,小巧羞涩,花瓣虽小,却当真喜庆。
陶融怅然若失,却一转话锋,说:“若这一面之后,我从此就遇不着她了,该有多好。”
燕唐不语,等他续言。
陶融不知是在可惜还是在庆幸:“可是好巧不巧,我知道她在哪天送夫赶考,也知道她在哪条河道翻了船,尸体捞了几天,什么也没捞见。”
燕唐缄默不言,元宝倒是上赶着黄鼠狼给鸡拜年,问他:“水祸之患,又与燕氏何干?”
陶融垂眼看他一眼,说:“与燕氏何干?我从前也这般以为,天灾不是人祸,或许这些都是命数。知锦的命数,就是活不长久。我就这么骗了自己一年又一年,直到……我遇见了崔流儿。”
言及于此,陶融活似鬼上身,兀然发起了疯,死死揪住了元宝的衣领。
“她本来可以不死的,她不该死的!她不该死的!”
陶融松开手,渗着血丝的眼珠紧锁住燕唐。
“若不是燕虚敬要去望眉涧落发出家,河道官员也不会为了奉承他,让出一条官道。如果那条官道没有被封锁让出,知锦夫妇就不必中途换船,如果他们没有乘坐那条该死的船,他们就不会……”
“多亏了崔流儿,才让知锦的死真相大白。”陶融疯疯癫癫地笑起来,“说起来,我还要好好谢谢奚静观呢。”
听到“奚静观”三个字,燕唐瞳孔骤缩,稍有缓和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四月十四那日,一场春风揭了她的红盖头,崔流儿色胆包天,尾随花轿走了一条又一条街。不巧的是,他在中途被许氏花轿边的小丫头看出了端倪,在当日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他许久没回锦汀溪,连路也记不清了,跟着花轿进了燕府,却出不去了。我看他鬼鬼祟祟,就让人把他关了起来。”
陶融陷入了回忆的漩涡,什么侵扰也不理会。
“可他却大惊小怪,以为我要将他送官,开口就说自己有燕氏的把柄在手,我顺水推舟一盘问,就解了多年的困惑。原来,知锦是被燕氏害死的。”
燕唐摇了摇折扇,周身气势分毫不减。
“如此说来,他有恩于你,你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还送他去见了阎王。看来,恩将仇报此道,融表兄已经登峰造极了。”
陶融不为所动,“燕唐,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挖苦我呢?是奚静观把崔流儿引进了燕府,是奚静观将他送到了我身边,都是奚静观……是她毁了燕氏……”
他亲眼看着燕唐的面色一沉再沉,及时止了话音,转而说:“我报此仇,是得天助。有一件事,你肯定想不明白,柳仕新为何肯为我效力呢?”
燕唐无声以对。
元宝深咳几声,已经回过劲来,他在旁笑出了声,说道:“知锦的夫君,名唤章若白。柳仕新的本姓,不就姓章吗?”
笑声很吵,燕唐向室内瞥了一眼,见内间无声无息,他才放下心来。
陶融已经与燕氏撕破了脸皮,没来由的善心大发,想让燕唐听听,他到底因何一败涂地,燕氏因何满盘皆输。
“柳仕新虽然聪明,可有他一个,却难以成事,我需要一个契机,也需要一个靠山。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需要找人开开刀。想要扳倒世家大族燕氏,我只能想方设法,让锦汀溪五氏之盟分崩离析。”
燕唐明白了:“许襄是你杀的!”
陶融摇摇头:“你猜错了,许襄死于徐题之手。不过,那炷能毒死人的香可不是区区徐题能调出来的。燕唐啊燕唐,你身边就有一位制香的高手,你说你聪明一世,怎么把柳仕新给忘了?”
“那炷香的味道,小姑姑应当熟悉得紧。”陶融深吸了一口气,好似在嗅香,“小姑姑和姑祖母是很相像的,她们都很好骗。”
“燕老太君在你们成亲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了元氏,而奚静观,又在山道上送给许襄一方绣帕,为免你们五氏再联系起来,我不能不先下手为强。好在许氏已经今非昔比,杀掉许襄,简直易如反掌。”
陶融说得兴起:“徐题是个大嘴巴,我当然不可能留下他这个祸害。所以,我买通了文从嘉。”
燕唐心道:看来文从嘉为文若雨赎身的钱,也是陶融给的。
“那日你说自己是去早棠铺子里为祖母买粘糕,其实……”
陶融应了:“其实是去白梨林里挂徐题。”
“可笑的是元氏竟然出了一个痴情种元侨,不用我来设局,他就自赴黄泉了。”陶融不厌其烦地说,“见到官仪,我就知道,我的靠山来了。他就是我想睡觉时,老天爷给递来的枕头。”
“詹念纵使不很聪明,却也是真心实意为官仪办事的,我费尽心机让詹念小产,无非是想借刀杀人,想让官仪迁怒燕氏。可他却顺藤摸瓜查到了我身上,堂堂点玉侯,非但没有怪罪我,反倒给了我一个更好的计策。”陶融笑出一口森森白牙,“燕唐,启明宴的喜庆还没散尽呢,从最高处摔落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你们的清天观之行,无异于引狼入室。这天底下,哪有放着血海深仇不管不顾,放任仇家逍遥法外的人呢?须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燕元英让他的兄长死得极不体面,他很乐意助我一臂之力。姑祖母一病不起,他功不可没。”
陶融说个没完,慢慢抱臂在胸前,虚心请教燕唐:“官仪心狠手辣,所求却甚为古怪,他提拔听音,是为断绝燕氏与京州的往来,往清天观塞道姑,我却百思不得其解。燕唐,你能为我解惑吗?”
“他似乎很忌惮……不,是很喜欢你家那位三娘子。”
燕唐收了扇。
陶融笑得很开心,“看来他对三娘子,是真的心怀不轨。”
陶融将身旁的元宝当作一根石柱子,“官仪让我将奚静观逼出燕氏,此举正中我下怀,我可承担不起奚氏的怪罪。”
燕唐道:“所以,你让桃红换了我的药。”
“对。”陶融没有否认,“实不相瞒,松意堂内,大多都是我的人。”
他说了这么好半天,口也干了舌也燥了,轻飘飘地丢下一道惊雷:“你猜,栾淳是不是哑巴?”
燕唐的波澜不惊裂开一点,问他:“燕序又有什么错?”
陶融恶劣道:“错就错在,他生错了地方,他不该姓燕的。须弥说他大有可为,前途无量,我就赏他一副废人之躯。毕竟,我要的就是你们再无翻身之地。”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很多次了,你们却无动于衷。”陶融似是说累了,转过身,又向漆黑的长廊走去,“不是我不仁不义,是你们,不识趣。”
燕唐的声音跟在他身后,凉薄似水。
“燕氏待你不薄,锦衣玉食二十年,却没想到你原是一只蠹虫。”
锦绣将散,悲凉满府。
升腾的朝霞一点点凿开乌云,盛大的赤红霞光瞬间烧遍整个苍穹。
热热烈烈的,烫皱了人心。
燕唐挺拔的身量仿佛矮了半截,在地上笼出一道厚重的阴影。
这阴影又被拉成细细长长一条,悄悄溜进奚静观的掌心。
奚静观睁开婆娑的泪眼,顷刻间泪如雨下:“燕唐,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
燕唐眼里的光黯了下去,又缓缓燃起一点,轻轻淡淡,薄如蝉翼。
燕唐露出个勉强的微笑,小心地抓住那点残存的希冀,低声问道:
“小苑儿,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在惊云楼里藏了什么宝贝?”
059 年少(一)
锦汀溪旭日初升, 天光乍现。
奚氏历经产儿报喜、三朝洗儿、满月宴与百日宴,迎来了奚静观的抓周礼。
奚府门前宾客熙来,几位管事点头哈腰忙前忙后, 额上滚下大汗。
堂前设下精雕木案, 上摆儒、佛、道三教的经书, 并笔、墨、纸、砚、印章诸类,账册算盘自是万万不能遗漏,炊具与绣线却有意给略去了。
奚世琼自有满腹道理, 与萧巽争辩多日,萧巽才勉强点头, 让他将腰间佩剑摆在了案上。
奚世琼对习武怀有一种异样的执念, 奚暄的抓周礼就被他钻了空子, 哄得奚暄傻乐着将刀剑拥了满怀。
前车之鉴过了没多少年,萧巽吃一堑、长一智, 站在堂内亲眼看着奚氏琼只将一把剑放在了木案的右上角,才放心出门会客。
奚静观被嬷嬷抱在怀里,右边听一句国色天香,左边听一句齿白唇红,听得犯困, 趴在嬷嬷肩上,一心只想躺回小木床睡觉。
她一落地就害了一场大病,病后什么也不爱干,昼夜不分地睡, 安静惯了,就不爱热闹。
嬷嬷看奚静观不停揉眼, 轻轻拍了怕她的背, 悄声向萧巽示意。
萧巽脸上挂着体面的笑, 手里的绣金小团扇一摇,道:“吃了药再睡。”
周遭欢笑祝福声停了片刻,很快又热络起来。
人人言不由衷,嘴上说着福星高照,心里却在可惜奚氏的这个女儿怕是活不长久。
惺惺作态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又过一个时辰,抓周堂内便站满了人。
众人无不翘首以盼,猜过来猜过去,至少在这一刻,种种祝福皆是由心。
奚静观换了短衣红裙,项上的金项圈儿被衬得愈发吸人目睛,仔细一瞧,她眉间还有不知打哪儿得来的一点红印。
萧巽看来看去,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将目光转向了嬷嬷。
嬷嬷低下头,小声道:“我带小娘子来的路上,遇见了给宴上送喜蛋的厨娘,小娘子许是觉得点了红的鸡蛋稀奇,非要拿一个在怀里,厨娘好哄歹哄,也给小娘子点了一个,才哄得她将喜蛋放下了。”
萧巽听了只笑:“真是妙缘,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这点红对小苑儿来说是锦上添花,嬷嬷倒是歪打正着,成了一桩美事。”
奚静观歇了一轮,人也来了精神,两脚一沾地就晃晃悠悠走上了木案。
众人沿望过来,看清了她走的方向,纷纷笑道:
“好静观,径直往印章去了,来日必定洪福齐天。”
萧巽松了一口气,奚世琼也不由地噙起了一点笑。
岂料奚静观却陡然停在半途,一双明眸东瞧西望,将木案上的物什扫了个遍,视线稳稳落在了笔墨上。
众人的一口气提起又放下,见状又转口说:
“抓笔墨也好,博学多才,作几篇锦绣文章。奚公一双儿女,一武一文,皆是来日可期。”
奚静观愣了愣,对笔墨也失了兴致。
她不懂人情世故,堂内却有人颇觉下不来台。
“算盘……算盘也不差,成就一番陶朱事业,岂不美哉?”
奚静观走过算盘,走过账册,眼神一斜不斜,又行两步,弯腰抓起了一颗毫不起眼的青枣。
堂内一片哗然。
“怎么好的不要,偏往那青枣儿抓去了?”
“枣也好,枣也好,衣食无忧,锦绣富贵命。”
萧巽手里的小团扇移到嘴边,转眼无声地问:“谁放的青枣?”
捧着红绸托盘的童儿相继摇头,奚世琼亦是满面错愕。
萧巽叹口气,以为此事已成定居,敛下眼眸让嬷嬷将奚静观抱回来,嬷嬷还未有所动作,奚静观就把青枣握在手里把玩须臾,旋即毫不留情地丢了回去。
她“哒哒”又向前走了两步,已经离了木案,脚下却还不停,直奔人群而去。
小红团子走路尚且不稳,目标却很明确,双臂展开,将身着锦缎的三岁孩童搂在了怀里。
燕唐僵在原地大惊失色,脱口喊道:“阿娘!”
突如其来的意外仿佛一把棒槌,赏了堂内诸人一闷棍。
元婵惊诧之余,不忘用余光瞥了眼萧巽。
燕氏的三个女儿中,次女燕元英胸怀韬略,小女燕元晨生来矜傲,长女燕元贞则端方自持,高洁守礼,三女三面,各有各的妙处。
奚静观落地时,燕元贞已经当了她许多年的舅祖母。虽然奚世琼对他那个可有可无的舅舅并不亲近,也不可否认燕奚二氏算是两家没甚血缘的远亲。
奚氏独女抓周,元婵作为燕氏的当家主母,理应前来道贺。
她与萧巽都是人精,两人彼此笑过,不约而同对奚静观打趣道:“小苑儿,怎么抓了你的小叔叔?”
有人以帕掩唇,笑呵呵接话:“约莫是给自己抓个小郎君。”
萧巽只当没听见,奚世琼却拉下了脸。
时人笑语万千:燕奚二氏门当户对,抓周宴上天赐良缘,若没个乱辈的亲缘攀扯,或可结秦晋之好。
可话都不经说,说得唇舌都厌倦,渐渐的,也就没人再提了。
他们忘了,燕唐却还记得。
是夜回府,他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着,三岁之龄,却少见地体会了一把世事的沧桑。
缘分讲究你来我往,有燕元贞作线,燕奚二氏总归会有牵连。
“阿娘——”
燕唐人未到,声先至。
他手里提着鸟笼,风似的跨过月洞门,抬眼一见萧巽,登时将笼子往身后一藏,神情一肃,掩耳盗铃似的装起乖来。
奚静观在萧巽身后探出个脑袋,朱唇粉面,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燕唐的视线撞上她那双点漆杏眸,又想起她周岁时的“投怀送抱”,面上显山不露水,一颗心却轰然烧了起来。
燕元贞近来多病,燕奚二氏走动愈发频繁。
燕唐树苗般的开始抽条,身量一寸寸地向上生长,奚静观的长势却很缓和,朝她来势汹汹的,仿佛只有病气。
“她那时向我扑来,我可真害怕,唯恐她咬我一口。”
燕唐装模作样地戴着小玉冠,坐在高腿的凳子上,两脚晃晃悠悠,还够不着地。
贺蔷掏了掏耳朵,“怎么我每次来燕府,你都要将这事提上一嘴?我都要听出茧子了,你就说不腻歪吗?”
燕唐摇头:“你没被人抱过,自然不懂。”
贺蔷撇撇嘴,道:“叔父说你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奚静观抓的那颗青枣儿,摆明了就是你偷偷放过去的。”
燕唐继续摇头,脸上的炫耀之色一闪而过:“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是回府后翻了翻袖子,才发觉我的青枣掉在奚府了,至于它是怎么跑到抓周木案上去的,我也不知。”
“……”贺蔷沉默一瞬,显然不信,憋不住道:“你就装吧。”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若非元侨及时出现,兴许会两相沉默至夕阳西下。
元侨衣冠端正,对襟领子都极肖其主,板板正正,一丝不苟。
燕唐抬眼:“这个时辰,你该在念四书五经才对。”
“昨日投石没分出胜负,今日索性较出个高下来,我也能心无旁骛,专心读书。”
元侨腰板挺直,说话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听那声音,果真是鹅卵石子。
燕唐与贺蔷对视一眼,在心中默默为元侨的奇思行径添了一笔。
他们寻了一片芳草空地,在地上摆了一排器具。
元侨将布袋搁在地面,一刻时辰也不愿浪费,“我们三人各选一样。”
地上有长弓有箭矢,有竹竿有树枝,最南端还躺着一截当中折断的扫帚。
燕修之曾举着这把扫帚追了燕唐两条街,如今寿命已尽,不知是天灾,还是燕唐祸。
贺蔷与元侨分别选了竹竿和箭矢,轮到燕唐时,他不知又中了什么邪,两眼一闭开始点兵点将。
贺蔷嗤之以鼻,元侨不置可否。
二人听燕唐念经似的开始念叨:“点点斗斗,奇米八斗,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小兵小将,大兵大将,萝卜头子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倏然睁开双眼,胳膊举在半空,手指指向正前方。
燕唐的萝卜头子将不是被他折断的扫帚,也不是那把长弓,而是面无表情的奚静观。
奚静观一声不吭,转身向院门行去。
萧巽与元婵在商议正事,燕氏的嬷嬷带着她来寻燕唐,哪成想一进门就被骂“萝卜头子”?
嬷嬷还没回过神,燕唐就冲了出去:“小苑儿——”
燕唐没追上奚静观,傍晚还挨了燕修之一扫帚。
“如此失礼之举,何来世家风范?浑小子,什么时候能收收你的神通?”
燕唐不说话,他的神通还多着呢。
燕唐掰着手指头算准了日子,趁燕修之不在,悄摸儿溜出了府。
他摸到花蹊阁,却不敢往里进。
“烦请嬷嬷通传一声,将这个带给小苑儿。”
燕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有了敲门砖,他如愿进门,心中直念“阿弥陀佛”。
奚静观坐在凳子上将临摹了一半的书帖推到旁边,听燕唐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明。
“我哪里是在骂你?我那是在……”
燕唐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话一句赶着一句,“城东边来了个耍皮影的老头,真是习得一番好本领,改天我带你去看。”
时值早春,春和景明。
奚静观瞧了瞧窗外的满树繁花,“等我的病好了……”
她这回又不知是招来了什么病魔,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休说出府看皮影,连花蹊阁也出不去了。
燕唐忙将话茬转开,道:“我方才途径斋藤馆,听说新科状元郎也来了锦汀溪。”
锦汀溪群英初绽,常引文人骚客前来弄墨,状元来此,亦非罕事。
奚静观道:“我读过他的文章,他的确是兼资文武,出类拔萃。”
燕唐问:“那我呢?”
奚静观皱了皱眉,心道:真是忒厚的颜面。
奚静观干巴巴地扯出一抹笑,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夸燕唐什么才好。
文不成、武不就,难不成要夸他生得好看、蛐蛐儿斗得好吗?
她绞尽脑汁,说了一句空话:
“你是超古冠今,天下第一。”
至于燕唐哪里超古冠今,何处天下第一,她没说。
燕唐别过头,挡住了脸。
奚静观看着他通红的耳尖,只觉匪夷所思,静了静,也就随他去了。
燕唐喜忧参半,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小苑儿,你是不是有意来招惹我的?”
070 年少(二)
长街上的青石板铺得越来越长, 巷口小贩的叫卖声越来越响,墙头的杂草换了一茬又一茬,流年似水, 燕唐坐在长腿木凳上, 双脚终于挨了地。
燕唐毫无坐相地瘫在书桌前, 手中握着一支毛笔,笔上的墨慢慢干掉,桌上还是白纸一张——
他宁愿托腮对着窗外的芭蕉发呆, 也不愿意纡尊降贵写一个字。
元侨见了燕唐就替元婵犯头疼,童儿会意, 将他的书桌搬离了窗边, 距燕唐足有三丈远。
燕唐神游九天游累了, 视线一收,回身轻声喊童儿。
童儿正斜靠多宝阁打着盹儿, 闻言一个激灵,忙踱过来,应道:“三郎君,有什么吩咐?”
燕唐警惕地环顾四周,才侧过身眨眨眼, 压低声音道:“带来了吗?”
童儿思忖片刻,才明了他在说什么,点头答:“带来了,团圆姐姐都准备好了。”
燕唐露出点笑, 自言自语:“她一定会喜欢的。”
童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躬身退了。
元婵与萧巽各自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自打前年燕唐偷溜出府, 回来被燕修之一顿好打后, 二位当家主母的笑容里便不约而同多了一点探究意味。
奚静观虚弱又恬静,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乖巧。
燕唐与她见罢礼,心中不断暗笑,直道她人前人后两种模样。
在嬷嬷眼中,奚静观与燕唐还是豆子大的小孩儿,嬷嬷一走,徒留二人相对无言。
奚静观垂下眼,偷偷算着时辰,等萧巽来接。
燕唐伸颈盼望,满怀期许,等团圆来送东西。
他有备而来,他蓄谋已久。
奚静观盯着面前的油纸包,半信半疑地问:
“怎么没有甜味儿?”
燕唐煞有介事地一点头:“你放心,是甜的。”
他看奚静观面露迟疑,伸手将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小人儿形状的薄饼。
奚静观没见过这东西,眸光陡然一亮。
燕唐递过去一块儿,奚静观不好拒绝,有着实觉得稀奇,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
燕唐目光微亮,“怎么样?”
奚静观面色顿变:“这是……姜饼?”
“嗯。”
元婵与萧巽维持着表面平和,字字句句话锋交战,燕府的嬷嬷忽然迈进房来,惊慌道:
“夫人,三郎君把奚小娘子气哭了——”
又隔半月,贺蔷满脸幸灾乐祸地来了兰芳榭。
燕唐趴在床上还不老实,不慎碰到腰臀,时不时打嘴里蹦出两句哀嚎。
贺蔷难得见他如此狼狈,捧腹大笑道:“奚公下手可真狠。”
燕唐两臂一支,冷哼道:“祖母与祖父都拦不住,我看他是铁了心要打死我。”
贺蔷又笑一阵,才问他:“你那个小书童呢?”
“哝,”燕唐抬手一指,“在墙角罚站呢。”
贺蔷震惊之后,突生劫后余生之感,“万幸我有先见之明,知道你肚子里准没揣什么好水儿,没跟着你去,不然现在在墙角罚站的就是我了。你说你也是,好死不死去爬树摘什么枣?燕府的枣不够你吃的吗?”
“怎么就不是好水儿了?我的心意明明是好的。”燕唐一点就炸,“如今落得这个局面,只是我一时大意。”
贺蔷冷嗤:“好个大意,没把奚静观哄笑,还将自己赔了进去。”
见燕唐不说话了,他又问:“你总逗她做什么?把人惹哭了,还得屁颠屁颠去哄。”
燕唐拧起眉头,气不打一处来:“我哪里是逗她?我那是有意结交。结交懂不懂?”
他说罢,又嘟囔道:“谁知道她不吃姜呢?”
贺蔷觉得他可怜又好笑,道:“结交也要先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燕氏与奚氏又不是没有往来,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熟悉她?”
燕唐压麻了胳膊,小心换了个姿势,才说:“阿娘与萧夫人笑里藏刀,话里话外不知交锋多少回了,我哪有机会熟悉她?”
贺蔷搓搓胳膊,一阵恶寒:“得了,这么苦大仇深的,以为自个儿在演牛郎织女呢?”
“哎,你不……”
燕唐话说一半,就被贺蔷截了去,“是,我不懂。话说回来,你摘的枣呢?”
燕唐道:“让团圆送到奚府去了,我又不能白挨一顿打。”
贺蔷满面不敢置信,将燕唐上看下看,想不通这历来聪慧的人,怎么一遇上奚静观就浑身上下直犯傻气。
“燕唐,你真就给人送几颗枣?”
燕唐少年装老成:“你懂什么?这叫礼轻情意重。”
贺蔷聪明了一回,点点头,没有接话。
奚静观的病愈发离奇,此后两三年间,奚氏的人再也没踏进燕府半步。
燕虚敬落发出家后,燕唐愈发不学无术,以往那点机灵全用在歪门邪道上,玩闹着玩闹着就闹到了舞勺之年,从街头霸王闹到了纨绔头头。
他大臂一挥,呼朋引伴,风风火火一群人从城东闹到城西。
“燕三,昨儿个你打马途径明月楼下,楼上的小娘子丢下个香囊,你瞧没瞧见?”
燕唐侧过眼:“什么香囊?”
“我就知道你没瞧见,不然也不能被伯卿兄捡了漏。”
阮伯卿将脸一拉,“去!就你话多。”
“他捡他的,”燕唐拈着杯儿,轻轻一挑眉,漫不经心道,“与我何干?”
贺蔷立在窗前向远处眺望,“燕三,你怎么挑了这个地方?没花没草的,没趣儿极了。”
“因为今天……”
燕唐弯了弯眼,不知向窗外瞥见什么,神情一变,门也来不及走,翻过栏杆就冲了出去。
身形不过一闪,人就没了影。
座前的人被他一惊,“燕三,你去哪儿?”
贺蔷听身旁荀殷道:“真是墙翻多了,瞧这身手……”
他正要接话,抬眼就见远处的一座茶楼冒出了滚滚浓烟,一道狼狈身影窜出来大喊:
“着火了——着火了——”
贺蔷只觉此人身形眼熟,定睛一看那衣衫,可不就是奚府的管事?
他脑子一懵,猛地反应过来,“坏了!”
满座又是一惊,“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那茶楼里有奚静观。”
贺蔷跑到栏杆边,衣摆一撩,潇洒是潇洒,却翻不过去,他静默一瞬,一拍脑门儿,对众人道:“傻愣着干什么?救火,救火,快救火!”
管事一句“着火了”宛若一阵响铃,惊得这条在锦汀溪中毫不起眼的街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
天干物燥,茶楼越烧越旺,火光冲天,烟雾熏得人拧眉皱脸。
一群养尊处优的矜贵子弟将衣衫扎进腰带里,一桶水接上一桶水来回递,还不忘伸长了脖子向楼内望。
要是燕唐有个好歹,天王老子下凡也兜不住了。
一道声音惊喜道:“出来了!燕三出来了!”
不枉街坊邻里一通奔忙,眼见茶楼火势渐小,贺蔷带头将木桶就地一撂,一众人就围向了燕唐。
他抱着已经人事不省的奚静观,面无表情走过了嘈杂与慌乱。
贺蔷只觉眼前之景怎么看怎么离奇,他思来想去,只是问燕唐:“她没事吧?”
“没事。”
有人站得远看不清,只能依稀瞧见奚静观半边脸上黑乎乎一团,耳朵上却沾了刺目的鲜血,便道:
“还好性命无虞,只是烧掉了一边耳朵!”
“滚。”燕唐忽然开口,“胡说八道什么?”
贺蔷看向他的鲜血淋漓的右手,这才惊觉奚静观耳朵上的鲜血自何而来。
燕唐察觉到他探究的视线,神态自若地看回去,轻飘飘道:“不小心磕碰到了。”
无人知晓茶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奚静观的耳朵是怎么伤到的,更是无从得知。
萧巽与奚世琼找了上好的祛痕药膏,依旧无济于事,奚静观的耳垂上,永久地留下了一道浅疤。
元侨一走,燕唐更是读不进书,陶融倒是好学,却也怕他那一套歪理邪说,不肯与他共处一室写字温书。
燕唐老实了两日,在兰芳榭门前被元婵逮了个正着。
“你又想跑哪里去?”
燕唐举着包扎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右手,道:“给小苑儿送药。”
元婵皱眉,也并不拦他,只说道:“唐儿,你该知晓,大姑母已经病故了。”
燕唐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无言少顷,问:“那小苑儿以后还来吗?”
元婵看他的眼神顿了顿,“不来了。”
燕唐点头:“那我还能去奚府吗?”
元婵道:“一山不容二虎,燕奚两氏本该井水不犯河水。”
燕唐脸上总是挂着笑,心事一藏,骗得了别人,不知能不能骗过自己。
他心血来潮打马游山,忽遇一座陋庙。
庙祝坐在空寂的庙门前,右手握敲锤,左手执木挫,聚精会神刻着木雕,细碎的木屑落了一地。
燕唐勒马停行,在远处看了半日,待那庙祝歇息时,上前拱手行了一礼。
“老人家能解我的惑吗?”
庙祝眯起双眼将他略一打量,向庙内一指,呵呵笑道:“施主问人无用,何不问佛?”
这庙隐在深山,只有松涛相伴,要多破败有多破败。
燕唐向内一看,庙中供奉的大佛距门口不过几步远,弹丸小地,莫说香案,敬香的香炉都不知摆哪里去了。
“没有香炉,我如何敬香?”
庙祝忙中抬头:“你一步祈愿二不修佛,为何敬香?”
燕唐缄默片刻,行至庙中,跪在了佛前。
庙祝的声音意味深长:“静心凝神。”
燕唐闭上了眼。
过了一息,庙祝翻看着手中将成未成的木雕,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
燕唐不愿说。
庙祝笑了笑,“小郎君请起身,你过来看看,我这木雕如何?”
燕唐在山中磋磨了半日,怀里揣着个木雕出了山。
临别前,庙祝让他止步,指着燕唐亲手刻出的木雕,问道:“小郎君且慢,你这木雕,怎么无眼?”
燕唐看着眼前形态歪斜、略显笨拙的木雕,如实道:“我怕它看我。”
庙祝摆摆手,将人放了。
山路漫长,一人一马,走向斜阳。
燕修之多年的扫帚没有白挥,锻出燕唐一副钢筋铁骨,不怕雨淋,不怕风吹,别的好处没有,却是一等一的皮实。
可这回,燕唐却史无前例地害了一场大病。
他下了马,脚还没沾地,就发起了烧。
此病毫无征兆,气势汹汹,良药良医也束手无策,元婵与燕修之走投无路,听了宝珍婆婆的话,死马当活马医,将蜀王河桥洞里的江湖术士迎进了府中。
那人往好听了说叫江湖术士,其实不过是一个流离失所的疯乞丐,手脚健全,却全靠坑蒙拐骗度日。
燕修之怒气冲冲,“我早晚要被这逆子气死。”
嘴上刀子横飞,心却是软的,转身去寻能工,找巧匠,在府中开出一片新地,依那术士之言,老老实实为“逆子”建楼祈福。
燕唐躺在床上,三魂没了俩,七魄飞了仨。
他的嘴皮子却还利索:“灵台馄饨,是飞仙之昭。”
嬷嬷听了,在床边直喊“哎呦”,“我的小祖宗,病傻了不是?什么馄饨饺子?那叫混沌。”
嬷嬷左一句造孽右一句造孽,哀嚎得燕唐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有些管不住神思,想过馄饨饺子,还没还得及笑,思绪就又左右乱撞,飞到两三年前了。
那是在燕府,奚静观含笑专心描字,他展开一卷书坐在一旁,拿反了也不自知。
燕唐向奚静观瞟了一眼,她描的是——
“元宵灯火。月淡游人可。携手步长廊,又说道、倾心向我。”①
燕唐喃喃道:“倾心向我……”
燕唐看见自己开口:“前日里我与那演皮影的老头搭上了话,改日我就向他学艺去。你既然出不了府,不如我演给你看。你、你想看吗?”
奚静观冲他一笑,“想。”
话说出去的时候总觉得今日可、明日也可,燕唐次日去寻那老头时,已经人去街空了。
说好的手艺,现在也没有学成。
思绪回笼,燕唐问童儿:“你有没有名儿?”
童儿道:“有,奴才在家中排行老六,旁人都唤我……”
他不必说完,燕唐也能猜出是什么名,“从今往后,你就叫元宵罢。”
童儿脸上一喜,谢恩道:“谢三郎君赐名。”
燕唐问:“那楼建得如何了?”
元宵答:“将要完工了。”
燕唐若有所思一会儿,才又问他:“那楼的名字威不威风?”
“名字是奚公起的,自然威风。”
“叫什么?”
“惊云楼。”
燕唐默念两声,露出点满意之色来。
“那楼是不是只有我能进?”
元宵说:“奚公与婵夫人是如此吩咐的。”
他蓦然一顿,想起一件事来:“嬷嬷先前来了一回,说那术士要三郎君找出个心爱之物,将它锁进楼中,才可避祸沐恩。”
燕唐犯起了难,“心爱之物……”
他的目光移到了锦枕上,他病倒前,用最后一分力气将木雕藏了进去。
“不交了,我自己去放。”
元宵点头应是。
好生将养两日,燕唐才拖着二分病骨,将木雕妥善锁进了惊云楼。
了结一桩心头大事,燕唐顿觉轻松。
元侨听到动静,投来淡淡一瞥,目光又落回手中的书卷上。
他读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①
燕唐忽然想接:“岁月悠悠,我心入梦。”
方才的轻松作鸟兽散,他死而复活的心又慢慢沉寂下去。
春日也戛然而止了。
春日之愁雨露均沾,落在燕唐身上,也没忘了光顾贺蔷。
贺蔷形容怪异,任谁见了都憋不住笑。
燕唐拍拍他:“蔷兄,几日不见,壮硕不少。”
贺蔷颊骨上鼓出个大包,话也说不利索。
“都赖街头那个破说书的,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什么梁祝,偏巧让贺悦听见了,吵着要我画两只蝴蝶,我哪里会画?”
阮伯卿道:“你好歹也该画上两笔,先逃过一顿打再说。哪能直接说‘不会’呢?本来没多少的心火,也被你撩拨大了。”
贺蔷满腹委屈,“我就是听了你的话,画给她看,她说是扑棱蛾子,才将我好一顿打。”
他说着说着就来了气,“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阮伯卿摸摸鼻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在所难免。”
贺蔷瞪他两眼,又扯上燕唐的袖子,道:“燕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帮我画一画吧。贺悦不开心,我看着也难受。”
“我不会画画。”燕唐伸手一指外头,“你找元侨。”
贺蔷作罢,“得了吧,他太闷了,我与他说不到一处去。”
日月在欢声笑语中轮转,转眼又是逢春时。
晨光熹微,零星的春寒深藏在春泥中,迫得百花竞相开来。
燕唐清晨走马,白衣白马渐入无人之巷,左右繁花出墙,缤纷落英如雨般散落,在无限春光中招摇。
燕唐神色懒散,头上顶着片不知打哪儿摘来的荷叶,不经意间被地上的亮色晃到了眼,也不下马,探身将那饰物捡起。
原来是一串红缨路。
他将视线放远,繁花光影交错外,露出翩翩裙摆。
“姑娘,你丢了东西。”
白马似通人性,停在花前便不动了。
燕唐将细软花枝拨开一线,心中没来由一阵悸动。
“姑娘……”
奚静观撩开幂篱,侧身回眸。
“燕雀安?”
难以言喻的情感火一般烧过燕唐全身,他的心裂开道道细缝,碎裂又粘合。
是不期而遇,也是久别重逢。
一刹那,他听到了春天的余音。
奚静观见他怔愣不语,疑惑道:“燕雀安,你听见没?”
热烈的晨光降落在他身边,花瓣在枝头欢欣鼓舞。
燕唐说:“我听见了。”
我听见了心动,也听见了花开。
重逢来去匆匆,燕唐再没忘记那年的三月初三。
花朝时节,鱼龙灯火走街串巷,锦汀溪一片粼粼波光,船上桥下满是情人相会。
那点窃窃私语与思念,风听腻,月听倦,情丝缱绻缠绵,风月都无边。
燕唐一行人躲得远远的,望月把盏。
侧方飘来一页小船,船上书生的脸颈红得连成一片,扭扭捏捏着送出一串红豆串儿。
贺蔷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解道:
“送一串红豆算怎么回事儿?拿回家熬粥吃吗?”
柳仕新抱着怀里的小白猫,道:“红豆有相思之意,那是定情信物。”
贺蔷似有所思一阵,“送出去就算定情了?”
柳仕新道:“她若不接,也是无用。”
燕唐问:“接了就是定情了吗?”
“兴许吧。”柳仕新将猫塞他怀里,疑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贺蔷转着脑袋望望四周,起身喊了两声:“贺悦——贺悦——”
“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他嘴里嘟囔着,转身就下了船。
荀殷视线一偏,扭头向着岸边招手,“侨郎君,上船来吃杯酒吧?”
元侨生得俊俏,长身鹤立,在人群里很是扎眼。
他一点儿颜面也不给,张口就道:“行止无规。”
荀殷一怔,“不来就不来,怎么还骂人呢?”
这点怒火还没冲上来,阮伯卿就撞了撞他的手肘。
“快看,那边船上坐的是谁?”
荀殷瞧了一眼,犹疑道:“许襄?”
他福至心灵,忽然开了窍,转身又往岸上看,元侨已经不见了踪影。
松意堂信道礼佛,燕老太君身边常有檀香袅袅。
宝珍婆婆与身边的嬷嬷说得正在兴头:“那梨花可灵着呢。”
燕唐跨进门来,略听到了只言片语,笑着插话问道:“有多灵?”
宝珍婆婆眼露喜色,“方才老太君还念叨三郎君呢,赶巧儿您就来了。”
燕唐笑容满面,“婆婆还没和我说,那梨花到底有多灵呢?”
“数你不好糊弄,”宝珍婆婆说,“既是有灵之物,自然是求什么得什么。”
燕唐没被她的话绕进去,刨根问底:
“求什么最灵?”
少见他如此求知好学,宝珍婆婆与嬷嬷相视一笑,嬷嬷打趣道:“什么都灵。”
燕唐问:“求姻缘灵不灵?”
“灵啊。”宝珍婆婆笑出一脸细纹,落了话音还不忘提醒道:“事成之后,万莫忘了还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是夜,燕唐就挑灯溜出兰芳榭,来到了燕府角门边。
梨花如雪,他从左往右数,点到第八株。
“就是你了。”
他探身将手里的红布条系上枝头,布条上只有四个字——
“倾心向我。”
锦汀溪花盛风和,青天白日里,如洗晴空上总能瞧见几只纸鸢。
燕唐也随波逐流,将削好的竹片摆弄过来,摆弄过去。
元宵问:“这纸鸢要送到哪里去?”
燕唐脱口答:“奚府。”
元宵挠头,苦恼道:“奚府?我们进不去啊。”
燕唐回过神来,脸不红、心不跳改口:“我说的是惊云楼。”
元宵“哦”了两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我听错了。说起来,我都快忘了奚氏那个小娘子长什么模样了。”
燕唐:“……”
他停顿良久,才低头继续摆弄丑陋的纸鸢。
“你忘了,总有人记得。”
但凡燕唐能安生两日,元婵都能在心里烧上三柱高香。
他才老实半日,元宵就一语石破天惊:
“三郎君吃醉了酒,将只□□锁起来了——”
元婵见怪不怪,连蘅苑的嬷嬷在旁道:“真是阿弥陀佛,□□怎么惹了他?”
知子莫若母,元婵道:“这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嬷嬷暗地里捶胸顿足:“作孽,作孽。”
燕唐醉酒醒来,只觉浑身酸疼,还没开口,几张熟悉的脸就怼到了跟前。
贺蔷嗤嗤笑道:“你的笑话都传到奚府去了。”
燕唐指尖微顿,仿佛瞬息之间堪破凡尘。
他又在装模作样,学着冉遗老摇头晃头:“酒,祸也。我立指起誓,日后再也不沾了。”
众人插科打诨,却无一人相信。
燕三郎君锁□□的笑话被人拎出来颠来倒去地说,一口口嚼烂,干巴巴的品不出味儿,渐渐的,谁也笑不出来了。
不过,此后经年,他当真再没碰过一滴酒。
奚静观林中这枝,冲撞花神昏睡多日,“四月十四,元奚结亲”的传言甚嚣尘上,在某个日短夜长的春日,那条粼粼江上,燕唐犯了戒。
日影横斜,疲倦的霞光渐渐隐没在西边。
江上鸟归山林,群山之前,江水也红透了。
画舫上嘈杂乱作一团,不知谁惊奇地大喊了一声:“燕三醉了!燕三醉了!”
有人左脚踩着右脚,迈着歪歪扭扭的脚步,凑到燕唐身边,笑道:
“上回你抱只□□回家,这回该下河捞鱼了吧?”
燕唐紧盯江面,一言不发。
荀殷将醉未醉,脑子转得极快。
他悄悄问:“燕三,你有没有心上人?”
燕唐:“……”
荀殷换了个说法:“你有没有心上事?”
燕唐:“……”
阮伯卿将荀殷挤到一边,毛遂自荐道:“我来问!我来问!”
他开口:“燕三……”
燕唐轻轻启唇:“有。”
阮伯卿呆愣须臾,猜他是想说心上人,还是说心上事,便又近一点。
燕唐眸中光影斑驳,是波光,是霞光,又像极了泪光。
他说:“那年三月三,我勒住马,捡了一串红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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