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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微按住萤飞给她包扎伤口的动作,将素白的手帕虚虚握在手心,免得血滴落在地上。


    她未曾犹豫,听见通报声便立即将手连着手帕藏进广袖中,缓步走向人前。


    身为妃嫔,她必须得站在人前向德妃见礼。


    她轻抿着嘴唇深呼吸了两下,抬头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桃红色宫装的女人,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朝殿内快步走来。


    她眉目艳丽,上扬的眉梢眼角自带一股英气,身上首饰并不多,只在发髻正中戴了个镶宝石海棠满枝挑心,却也足够流光溢彩,令人夺目。


    衣裳是上贡的流云锦,华贵高雅至极,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行走间环佩叮当。


    韩微突然想到一句——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1


    圣上确实对德妃娘娘宠爱有加。


    德妃似是注意到韩微的目光,往韩微这边瞥了一眼。


    她轻挑了下眉,艳丽的容貌里霎时露出遮掩不住的凌厉。


    韩微脸色微白,低眉看向交叠的衣袖,被花瓶碎片刺破的手心正隐隐作痛,提醒她德妃娘娘并不见得会放过她这个摔碎御赐之物的人。


    她垂首低眉,极规矩地向德妃娘娘行了礼。


    德妃经过韩微身边时并没有放缓脚步,只是在韩微低头的那一瞬间眼眸微深。


    她并没有叫起韩微,在主位上坐下后,眸光浅浅扫视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宫女太监皆低头垂眸。


    她抽出系在腰间的虎皮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黄梨木桌角。


    很快,桌脚就被抽出了一道道的鞭痕。


    韩微嘴唇被咬得发白,她这个角度,正巧就能看见那辩驳的鞭痕。


    她闭了下眼,决心把事情如实相告。


    也好过错漏百出的借口。


    她正准备开口,就听见德妃娘娘漫不经心地说:“起吧。”


    韩微起身立到一侧后,德妃便看到她身后满地的碎瓷片,依稀能见到花瓶原来的模样。


    她冷着脸,带着怒气朝张德质问道:“碎了什么瓶子?”


    张德就等着德妃娘娘问话呢,他连忙上前一步:“是圣上送娘娘您的生辰礼,青花云映海棠双耳瓷瓶。”


    他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楚,像是担心人听不懂似的。


    德妃身边的宫女亭芳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厉声道:“张公公,你既知这花瓶是御赐之物,竟还看守不利?!”


    德妃娘娘有多珍爱这花瓶,后宫人人皆知。


    这青花瓶上花纹,乃是圣上亲绘,自抬进玉棠宫后,娘娘每日都要亲自擦拭,视若珍宝。


    曾有太监抬花瓶时不慎手滑,差点摔了这花瓶,娘娘瞧见了,当场抽出鞭子将人打了个半死,气了好些时日才消。


    这件事也没遮着掩着,稍作打听便能知晓。


    周围跪在韩微边上的宫女太监们后挪了几小步,一想到那被打得断了腿的太监,就觉得浑身发寒。


    德妃娘娘母族乃是将军府,在后宫从来不肯吃亏。


    往日那都不见得把皇后娘娘和德妃放进眼里,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才人。


    处置韩才人,怕是跟处置一个宫人也相差无几。


    众人悄悄地抬起眼,对韩才人投去怜悯的目光。


    说是主子,有时候想好好活着反倒是比他们这些宫人们还要艰难。


    “说,谁摔的?”德妃把玩着手里的鞭子,鞭柄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平安扣形翡翠。


    传言这是程大将军远征缅族时收获的战利品,色泽形状皆为上品,向当今圣上求来的赏赐,为刚入府为侧妃的德妃娘娘打成了平安扣。


    可就是这鞭子,也没得到德妃娘娘的亲自养护。


    张德见德妃面色不愉,心中却暗自狂喜。


    这毫无圣眷可言的韩才人,即便是再巧舌如簧、能言善变,也必要被德妃娘娘狠狠责罚一番。


    张德心里激动得很,表面上却使劲压了压上扬的嘴角。


    他装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眼神止不住地往韩微身上飘,像是畏惧似缩了下身子,这才咬着牙下狠心般说道:“是……”


    “是奴婢!”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宫女打断。


    萤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爬到德妃面前。


    她连连叩首,带着哭腔和沉沉怯意埋头说道:“求娘娘饶命,是……是奴婢一时不察,都怪奴婢手脚粗笨,求、求娘娘网开一面。”


    萤飞刚就站在韩才人身后,听见德妃问话,再一瞧张德公公得意和迫不及待的样子,她便知道这桩事毫无躲过的可能。


    韩才人脚尖刚抬起,萤飞便顾不得规矩,用力扯了她一把,咬着牙跪了出去。


    韩微惊诧地望着挡在自己跟前的人。


    萤飞与她相处时日不多,当日学规矩,她只是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恩情,更不值得萤飞拿命来偿还。


    宫妃打碎御赐之物,都要被责罚。


    更何况是一个小小宫女。


    德妃狠狠地将鞭子甩到地上,清脆响亮的鞭打声吓得周围人皆是一颤:“你好大的胆子!哪只手摔的?”


    萤飞吓得匍匐在地,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


    德妃冷哼一声,扬起鞭子就要往下抽。


    韩微来不及犹豫,上前几步挡在萤飞跟前:“娘娘且慢,这宫女的话做不得数。”


    德妃被她打断,鞭子已经抽下,她只得立即将手中的鞭子换了个方向。


    正巧张德站在一旁,见头顶朝自己挥来的鞭子,吓得目瞪口呆,一时愣住。


    要不是一旁小太监机灵拉了他一把,他就得满脸开血花了。


    张德惊魂未定,见那往前站的韩才人愈发不顺眼,眼里的厌恶和恶毒像是猝了毒。


    韩微没心思关注别人,她深吸一口气,心脏跳动得飞快。


    但想到那花瓶内的香气……她抿唇道:“这双耳花瓶是嫔妾失手打碎,还请娘娘责罚。”


    萤飞猛得抬头,眼瞳圆瞪,满脸的不可置信。


    韩才人她、她竟……


    在宫里多年,萤飞早就看过不少表面主仆情深,一遇事便全推给贴身宫女太监的主子。本想着若韩才人主动推责,自己定逃不过。


    若是韩才人受罚,她们这些做奴仆的,也少不了罪受。


    那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即便是被德妃娘娘鞭打,她也博了个忠心的名头。


    萤飞想着韩才人心善,总归是会保她一命。


    可她没想到,韩才人竟会将她摘了个干干净净。旁边的太监踹了她一脚,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抬头盯着主子看了好些时间。


    萤飞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地,氤氲出一小片水渍。


    德妃将目光转移到韩微脸上,语气轻描淡写:“奴仆都护主揽责了,你身为妃嫔,竟还主动认罪。”


    德妃话音刚落,一旁张德公公便焦急地向前一步,脱口而出:“娘娘,韩才人此言差矣!”


    却又仿佛碍于没被传话,张德不敢多言,只得欲言又止地望向德妃娘娘。


    哪知德妃娘娘丝毫没管他,竟只盯着韩才人……出神?


    察觉到张德视线,德妃眼含冷意地瞥了张德一眼:“继续说。”


    张德心中的疑虑一闪而过,转瞬就被满心的期待填满。


    他能以一己之力掰倒嫔妃,这说出去,下面的人,哪个不哭着喊着要孝敬他。


    那些新入宫位份低的妃嫔们,定会更加巴结他。


    到那时候,还愁不能穿金戴银吗!


    张德心里想得美,冷不丁一抬头就见到德妃皱眉的样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禀明实情。


    他轻咳两声,装腔作势地说:“奴才见到两个小太监抱着花瓶过来,便立即警告了一番,要好生放置……


    他义愤填膺道:“可谁知韩才人为您插完花,竟装作被撞,故意往花瓶方向倒去,伸手就拽住了花瓶。”


    “您瞧,那满地的碎瓷片便是证据”张德往那一指,“娘娘您若不信,可让韩才人伸出手来检查一番。韩才人带着花瓶摔倒在地时手心压倒了碎片,娘娘您明察秋毫,一见那伤口便知真假。”


    张德弯着腰,掩住满是得意的眼睛。


    韩才人难道以为把手藏进袖子里,就能遮掩过去?


    想都别想。


    断人财路犹如谋财害命。


    张德好不容易当上了内务府总管,为的就是从手中经过的油水。


    德妃娘娘收起鞭子,快步走到韩微面前,眉头紧蹙:“你受伤了?”


    韩微藏在袖口里的手不由地拽紧,一丝血迹从夏日轻薄的布料中渗透出来。


    张德抬头瞥见了,眼睛一亮。


    这下证据确凿,德妃娘娘见了伤口,必得怒上心头,亲手给韩才人几个巴掌才能解气!


    韩微沉默片刻,点头,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扯开带血的纱布。


    她早已承认是自己打碎的,区别就在于是故意还是无心,受伤这件事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韩微虽然从小受到苛待,但毕竟也是伯府的女儿,一双柔荑不做粗活,只见白皙柔嫩,纤纤玉手,一眼望过去像是上好的白瓷暖玉。


    可如今,白瓷暖玉上被划了道深深的口子,里头还嵌着不少细碎的瓷片,鲜红的血从伤口缓缓渗出。


    张德一脸为难地抬起头,添油加醋:“这可是御赐的花瓶,存心毁坏御赐之物,本是大罪……”


    韩微稳住狂跳的心脏,尽力稳住声线:“娘娘,嫔妾并未注意到身边是御赐花瓶,并非故意,那花瓶……”


    “去传太医!”


    韩微话还没说完,德妃便扬声打断。


    韩微怔住,她是不是听错了?


    周边的宫女太监们都惊了,没忍住抬起头朝韩才人和德妃看去。


    这是往日喊打喊杀,有权便有理,得理就不饶人的德妃娘娘?


    连德妃身边的宫女都不确定,俯首再询问了一遍。


    张德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妃:“娘娘,您、您身子不舒服?”


    德妃这般跋扈的脾气,怎么会给打碎了她心爱之物的罪魁祸首请太医?


    定是气血上涌,为自己请的吧!


    亭芳怒目相向:“张公公,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德妃娘娘!”


    张公公抖下身子,连声道:“奴才不敢,只是……”


    “我说传太医。”德妃眉梢轻佻,“生辰将近,本宫不想见血。”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张德,摸着鞭子:“怎么,你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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