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微回到韶枫殿的时候,天色已晚,天边的夕阳赤红满天,没一会儿夜色便暗沉下来,唯有宫门口还有些光亮。


    萤飞已经在宫门口等了好长时间了,见小主久久没回来,她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悔,也不知小主有没有受到德妃责罚。


    前头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去了趟玉棠宫,却被江嬷嬷告知才人早就回来了。


    萤飞这会儿实在是等不了了,提着灯笼就要出去找人。


    这刚出门,就见到远远有一熟悉身影往韶枫殿走来。


    萤飞就着灯笼的光仔细敲了敲,赶紧跑上前去扶着:“小主,您怎么才回来?奴婢担心坏了!小主,您手怎么这么凉……”


    夜晚的天气还算凉爽,可韩才人的手却凉得像冰块一样。


    萤飞抬头看了眼韩才人脸色,顿时惊住:“小主,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韩微摇摇头:“先回去再说。”她浑身上下疲惫得很,脑子乱糟糟地一团,只想躺下好好休息一会儿。


    萤飞闻言不再多说,只仔细扶着韩微进去休息。


    净室内满是氤氲的热气,萤飞捧了套干净的衣裳进来,拨开层层白雾,瞧见泡在池子里的韩才人已经闭上了眼。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衣服,刚转身准备离去,便听到韩才人在叫她。


    萤飞连忙应了声,走到木桶边上,瞧着韩才人从木桶中缓缓起身,她不由地呼吸一窒,旋即满心疑问涌上心头。


    韩才人美貌身材皆仙人之姿,为何不能侍寝却不着急?


    韩微轻声反问:“侍寝了,便好吗?”


    萤飞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给问了出来,她斟酌道:“先帝在世时,后宫佳丽三千,每一位妃嫔都卯足了劲去争宠,当今圣上虽对后宫之事不甚上心,但后宫娘娘们却也想着盛宠。”


    对后宫之事不甚上心吗?


    韩微披上衣裳,往屋里走去。“萤飞,伴君如伴虎。”


    她虽已沐浴更衣,但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隐约的血腥味。


    细细想来,圣上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真是奇迹。


    她不识路,慌不择路地从御花园跑出来后,竟绕到了慎刑司门口,恰巧里头有几个太监拖出个人来。


    那人身材肥胖,满身是血。


    韩微本想避开,却在看到那人脸的瞬间停住了脚步。


    她双手捂住嘴唇,生怕一不小心叫出声来。


    胃里翻滚得厉害,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地往上涌。


    那人被拖得没了形,露出先前掩住的手,血肉模糊,十指全失。


    若不是有侍卫过来禀报,圣上怕是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慌忙离开的时候,她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圣上凉薄地说:“杀了。”


    她竟没想到是这种残忍的杀法。


    思及当时情景,韩微只觉得通体发寒,满心的恐惧伴着恶心又泛了上来。


    直至今日,她才彻底明白,为何世人皆称圣上“暴君”,为何这后宫要被叫做“吃人的深宫”。


    韩微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安睡。


    幽幽燃起的驱蚊香刺鼻难闻,韩微往日闻着都没什么大碍,今日却觉得难受得很。


    “萤飞。”韩微叫来人,让她把香灭了,再去从她箱子里取个青黛色的包袱过来。


    萤飞听着吩咐打开柜门,只觉得满鼻清香,只觉得浑身舒坦,疲惫尽消。


    “小主,这包袱里装得是什么?”她双眸发亮地问道。


    韩微拆开包袱,笑说:“我自己做的一些香囊,你拿个去罢。”


    说着,她便准备从包袱里取了个出来交给萤飞,却在低头的那一瞬间察觉不对。


    “萤飞,点灯。”


    萤飞赶紧点了蜡烛端过来。“小主,怎么了?”


    韩微数了数包袱里香囊的数量,问道:“你可知,这些日子是谁打扫的屋子?”


    “打扫屋子是几个宫女排了班,轮着来的。”萤飞数了数,竟一口气报出五个名来。


    姜美人去了泠水宫后,韶枫殿的人便多了起来,别处要去了几个人,但还有些留了下来,虽不及其他宫里,但人也不少。


    韩微略一思忖,将这装了十几个包袱的香囊递给萤飞,说道:“明日你把这些香囊分给那些宫女太监们,这五人定要发给他们,就说是差事办得好,我要赏他们的。”


    萤飞点头,不疑有他:“是,小主。”


    平静地过了两日,便到了德妃娘娘的生辰。


    韩微身上担了责,当天便早早去了玉棠宫。


    德妃生辰,后宫嫔妃皆得来玉棠宫庆贺。


    德妃却怕一个一个地说太过麻烦,便让韩微将人留下,待人齐了再一齐向她庆贺。


    有德妃口谕在前,边上还有江嬷嬷陪着,不少嫔妃也是知道德妃性子如何,便在韩微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等人来齐。


    韩微正准备让江嬷嬷去请德妃娘娘,便听有人说道:“我以为韩才人是有多大的本事,竟然挤走了姜才人来办这生辰宴。”


    说话的人穿着一身碧山翠绿的衣裳,指尖在屋子里摆放的海棠花上随意拨动:“只知道德妃娘娘喜好海棠,便将这满屋子都摆上了海棠。”


    她看向韩微,用帕子掩嘴笑着说道:“韩才人是不是不识字啊?是否知晓‘俗’字怎么写?”


    话音刚落,满厅的妃嫔便笑出了声。


    韩微愣了愣,扭头看了眼江嬷嬷。


    江嬷嬷蹙着眉,没说话。


    瞥见众人脸上或是嘲讽或是幸灾乐祸的样子,韩微突然意识到,让自己在屋内摆满海棠花,怕是德妃娘娘私下的主意,众嫔妃们皆不知晓。


    众人觑着韩微,三三俩俩坐在一起悉索说着话。


    “陈常在话粗理不粗,确实是俗了些。”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也是本事。”


    “毕竟是庶女出身,没什么教养学识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不知德妃娘娘见了,心情如何?”


    “那还用想,定是气得不行,得让人掌嘴才是。”


    “别说了,”一位身着天缥浅蓝色宫装的女子走出来,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却不想无人理她。


    “俞贵人,我们说我们的,你管这么宽做什么?”


    俞贵人面露委屈地咬了咬唇,走到韩微面前,温声安慰道:“妹妹莫要放在心上,她们一贯如此。”


    她看了眼周围的海棠,说道:“还是能看得出妹妹花了好些心思摆上的,德妃娘娘大人大量,我帮你一同说说,定会原谅你的。”


    韩微浅浅笑了笑,服身见礼:“俞贵人好,谢姐姐关心。”


    语毕,她便往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俩人的距离。


    俞贵人这一番话,看上去像是安慰她,话外却坐实了她“俗气”、“惹恼德妃娘娘”且将那些“一贯如此”的嫔妃给说了进去。


    “姐姐,”韩微说道,“姐姐竟觉得这满殿海棠俗气吗?”


    陈常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乐不可支地说道:“还需再问吗?难道这不俗气吗?”


    众人适时跟着笑了起来。


    韩微等人笑够了,这才缓缓开口道:“听闻先帝曾写了首《海棠》,说道“海棠院里寻春色,日炙荐红满院香”1。”


    她向坐着的各位妃嫔服身,看向陈常在,笑意盈盈地问道:“常在姐姐难道觉得先帝说错了?”


    刹那间,玉棠殿正厅安静至极,刚笑得最欢的几个人,立即用团扇掩脸,不敢再说话。


    谁能想到,韩微竟扯上先帝了!


    陈常在脸瞬间就黑了,她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就聚集在自己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若是摇头,便是自打嘴巴;可她若是点头,便是承认自己连先帝都觉得俗气。


    侮辱先帝,这罪名压下来,轻则罚她一人,重则全家问罪。


    陈常在攥着帕子的手骤然缩紧,手心的疼痛令她清醒过来。


    她脑子转得飞快,须臾开口笑道:“韩才人不仅审美不行,连耳朵怕也是不好使。海棠香虽好,但那也得是生长在地里经过日晒后散发出来的,你这摘了花放在厅内……”


    她拿帕子在鼻尖挥了挥,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这满殿的香气,熏得我头疼。”


    “既然头疼,那就滚回宫去!”


    众人心里一惊,齐齐扭头向殿门口看去。


    德妃娘娘手里捧着支海棠走进厅内,身后跟着的是程将军一家。


    德妃满怀喜悦地想跟自家亲人好好聊上几句,想起殿内还有这些个嫔妃等着。


    她本想让亭芳过来散了人了事,程夫人却在一旁念叨说“礼不可废”,生怕她骄纵过头,在后宫过多地得罪人。


    虽然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她早已得罪了个遍。


    但好不容易再见到家人,德妃不想破坏心情,便带了家人一同前来,等回了众人便是自家时间。


    路上还碰到一小太监不看路,匆匆忙忙撞上来,得亏程少将军拦了一下,不然依着那不懂规矩的样子,德妃当场就要发火。


    好不容易掩了火气,可谁想,她刚走进殿门,便听到这番猖狂言论。


    程夫人拦都来不及,眼睁睁瞧着自家女儿甩出鞭子打在陈常在跟前的砖上,吓得人扑通一声跪下。


    俞贵人像只受惊的兔子,连忙拉了韩微后退几步躲起来。


    陈常在连忙说道:“娘娘息怒,嫔妾没有……”


    咣当!


    陈常在跟前的砖又被甩了一鞭,顿时裂开几道口子,有一个裂块沿着陈常在的脸侧飞了出去,吓得她脸色瞬间苍白,不敢再说。


    德妃在亭芳的搀扶下坐上主座,厉声问道:“陈常在,本宫问你,这满厅海棠何来?”


    陈常在心里暗道不好,却不得不回话。“玉、玉棠宫。”


    御花园的海棠早已凋谢,唯有玉棠宫的四季海棠还盛开着。


    德妃又问:“那玉棠宫的海棠又是何来?”


    陈常在脸上冷汗涔涔:“圣、圣上赐下。”


    “是啊,”德妃笑了,却听得陈常在心惊胆颤,恨不得当场晕倒在地,可江嬷嬷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怕是她一旦装作晕倒,江嬷嬷便会立马想办法弄醒他。


    她心中恐惧万分,却听得德妃语气轻缓地问出更为骇人的话来。


    “那你说的海棠俗气,是指本宫俗气,还是指圣上俗气?”


    这根本就是无解之题。


    陈常在匍匐在地,簌簌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罢了,娘娘您今日生辰,”程少将军向前走了一步,说道,“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坏了心情。”


    德妃看了眼自家哥哥,心中止不住地叹气。


    他这哥哥说得好听是为人耿直,说得难听些是缺个心眼。


    要不是时刻跟在父亲身边,哥哥早已因为这张得罪人的嘴被弹劾入狱了。


    虽然是为了她好,但这后宫的事,他一个外男竟也敢多嘴。


    好歹是自家哥哥,她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冷着脸说:“散了!”


    德妃娘娘不追究可是不常有的事,陈常在哪敢再留,起身就往门口匆匆离去。


    众嫔妃也立马告退,不带一丝犹豫。


    可就在众人安安静静即将走到殿门的时候,一宫女突然开口说道:“贵人,奴婢瞧着,程少将军腰上系着的那香囊,怎么跟韩才人腰间的那个如此相似?”


    虽是对着俞贵人附耳说的,但因厅内安静,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宫女疑惑问道:“为何连香味都一样?”


    众人脚步放慢,朝韩微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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