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这场连下三天的雨,让漉水镇提前进入到冬季。
昏昏沉沉的天,路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宋禧快走几步,推开诊所的大门,抖落一地绵密的雨滴。
“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方谊来接伞和她身上的医药箱,宋禧把全是黄泥巴的雨胶鞋脱下,放在小水坑里荡,水全浑浊了鞋底也没洗干净。
“不行了,估计就这几天。”
宋禧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方谊知道她有事喜欢憋着,不放心看了她好几眼。
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宋禧抬头,露出一张苍□□致的小脸,鼻尖冻得通红。
“两年了,这种事我看多了,早习惯了。”
宋禧是两年前来的漉水镇,那个时候也是个冬天,她被牛车送到镇头的桥上,原地呆愣了好久都没有迈出第一步。
来之前她就听说这里不太好,但她想着好歹是个镇,再差能差到哪去。
漉水镇说是镇,但其实镇中心就只有一条主街,居住人口还不到五十户,其他居民都住在镇下面的乡里。
十里八乡,乡乡都隔着山和河。
而宋禧的工作就是在镇上坐诊,或者下乡出诊。
“我先去冲个澡。”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天阴沉得像是傍晚时分。
宋禧吹干头发出发,脸上多了丝血气,她坐在桌前开始写今天的出诊记录,写着写着她又想起那个躺在床上瘦到干瘪的女人。
她佝偻着身子,侧卧在床上,见到宋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宋大夫,我想死,我疼得受不了了,你别救我了你让我去死吧——”
宋禧有很多安慰的话想说,但她怎么都没办法对一个饱受病痛折磨一心求死的人说出口。
最后她要离开时,那个女人一下子就哭了,拉着她求她:“小宋大夫,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死了,我的女儿怎么办?她还那么小,没有妈妈她要怎么活啊——”
窗外雨势渐大,寒风呼啸,像极了临走前那个女人的呜咽声。
方谊给她端了碗姜汤,想起一事来,问她:“你不是今天还要去同学会吗,什么时候走?”
宋禧顺手拭了把眼角,看了眼墙上的日历,竟然已经周五了。
毕业四年,他们同学每年都会搞一场同学会,之前种种原因宋禧从来不去,但这一次,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从漉水镇到南陵市区,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同学聚会定在晚上八点,宋禧算了下时间,也到点该出发了。
“如果太晚就在那边住一晚,还下着雨晚上开车不安全。”
宋禧给自己苍白的唇色添了点朱红,整个人的气色看着好了点,但眉眼间的疲惫显而易见。
“不管成不成都放宽心,东边不亮西边亮,总能想到别的办法的。”
她是要去拉赞助,说直白点就是找人要钱。
漉水镇的医疗体系太落后,这两年她接触的很多病人包括今天那个患胰腺癌的女人,如果他们每年都有一次的体检机会,也不会像这样小病拖成大病,直到无法医治了才被发现。
她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容易之前的村干部早都做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所以宋禧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宋禧笑了笑,“我知道,诊所就暂时拜托师姐了。”
-
雨还在下着。
乡路泥泞,宋禧前半段开得小心翼翼就怕一不小心陷进去,后面进了城又遇到周五下班高峰,车子走走停停路上就耽搁了,最后宋禧抵达聚会的酒店时,已经是八点一刻了。
宋禧推开云山厅的大门时,原本热闹的寒喧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宋禧脸色不变,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路上碰上点事来迟了。”
“宋禧,我这有空位,来这里坐——”
梁小柯站起来一挥手,桌上气氛稍微松动了些。
宋禧到她身边,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她像是走了一段颁奖典礼的红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和关注都跟着她走了一路。
“我还以为你没时间来呢,身上怎么都湿了,没带伞吗?”
宋禧接过纸巾,“刚路上跟人追尾了。”
“啊——”梁小柯拉着她检查了一番,“那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就车刮蹭了一下,所以稍微耽搁了一会。”
“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大声点也让我们大家一起听听呗。”
宋禧望过去,坐她斜对角的汪南和举起手里的红酒,朝她挑了挑眉。
宋禧也举起了手边的酒杯,大方一笑:“老同学见面,就简单叙了叙旧,你想听,可以坐过来。”
她这话一出,在坐所有知道他俩那点子过往的人都愣了。
包括坐汪南和右手边的女伴。
汪南和闻言笑了,他作势真要准备起身过去,下一秒却被他旁边的女人死死拽住胳膊,“都快开席了,我们坐这就好。”
汪南和笑得一脸无奈,他又重新解开西装扣,坐下来,“不好意思,女朋友太黏人。”
宋禧被女人一瞪,反而笑了,之后她如常跟梁小柯聊天,完全没把刚才的那个小插曲当一回事。
反而是汪南和,服务员上菜间隙,眼神始终在宋禧身上打转。
“宋大系花——”
酒过三巡,场子里气氛正热,宋禧刚吃下去一口东西,就看见汪南和端着酒杯朝她走来。
宋禧不急不缓地擦了擦嘴,站起身。
“这么多年没见,咱们是不是该喝一杯?”
宋禧也不客气,她把酒杯矮三分,主动上去和汪南和的一撞,“叮”一声后她仰头把酒灌了。
似乎是想到她会这么爽快,汪南和一扯嘴角,也把自己杯里的酒给干了。
他是拎着酒瓶来的,宋禧见了也没拦,让他把手里的酒杯又斟满了。
他们这架势,跟要准备斗酒似的。旁边其他同学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纷纷停了交谈,把看热闹的目光投向了他俩。
“大家都知道吧,咱们的宋大系花有多难追!当年,我可是足足追了她三年!三年来她为了拒绝我,什么理由没用过——什么有男朋友,什么男朋友在国外,什么分手了但还是忘不了前任,什么前任太好了觉得谁也比不上他……”
“还有啊——之前同学聚会那么多次,她什么时候跟我喝过一杯酒,刚刚——刚刚你们看到了吧,她敬我酒,杯子还故意矮了这么多!”汪南和用小拇指比了个距离。
“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梁小柯有些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宋禧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心。
“因为她有事求我啊!那么高高在上、自命清高的宋禧宋大系花宋大天才,竟然有事求我欸!”
“果然这老话说的好啊,风水轮流转,毕竟可能咱们清高的宋大系花自己也想不到,堂堂n大医学系的年级第一、传说中的医学天才,如今会沦落到去镇上做一名小小的乡村医生吧。”
现场一片寂静。
应该是服务员出门时没有把门拉实,中间有一条缝,走道上的冷风灌进来,中和了室内浑浊又粘稠的空气。
吹得人后脖颈发凉。
今天这种情形,宋禧其实来之前就有预料。
汪南和那样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找回面子的机会。
堂堂汪阳医药集团的二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众星捧月长大,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勾勾手指头就得到了。
唯独只有宋禧是个意外。
他说大学追了她三年,但从大一到大三,他身边的女朋友其实从来也没断过。
他也并不见得有多喜欢她,多半是自尊心在作祟,只是因为宋禧没搭理过他,才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到今天。
“这样吧,你不是想要找我拉赞助吗,乡村医疗公益活动,是这么个事是吧?你今天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喝了面前三杯酒,我给你一个明天到我办公室面谈的机会。怎么样?”
汪南和在她面前摆了三个酒杯,他一杯杯亲自斟满,三杯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有人看不惯想要上前阻止,却被身边的人拉住,小幅度摇了摇头,让他不要掺合。
这种男女私怨,旁观者插手也没用。
“说话算数?”宋禧端起一杯,面色平静地反问道。
这酒宋禧可以喝,不喝他心里不会痛快,但她喝要喝得值。
宋禧眼睛扫了一圈所有人,“在场的各位同学,还麻烦大家一起帮我做个见证。”
汪南和抱着肩,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他的话算不算数,今天这酒宋禧也必须要喝,因为现在除了求他,她别无他法。
汪南和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宋禧端起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冲着汪南和的方向,仰头一口干下。
这一杯喝得太急,酒红色酒渍顺着嘴角滑落,像被玫瑰刺破的血迹,刚喝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汪南和很快又给她递上了下一杯。
宋禧的那点酒量都是小时候跟在她外公屁股后偷尝黄酒练出来的。
后来外公去世,自己酿黄酒的人也越来越少,宋禧就很少碰酒了。
两杯红酒,三罐啤酒,是她的极限。
她抹了把嘴边的酒渍,刚把酒杯接过来,一阵强劲的寒风从身后袭来。
“很热闹啊你们这里。”
门被人从外面彻底推开,有眼睛尖的同学认出了人,赶忙从座位上起身,率先迎了上去。
“赵主任、罗校长,您二位怎么有空过来?”
赵平阳和罗校长在前,后面还有个人被人群挤散,懒懒地走在最后。
包厢的灯有点晃眼,宋禧闭了闭眼,又睁开。
她感觉自己可能是红酒上了头。
要不然,她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梁津轻。
包厢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定了帧画面,在她的视线里只能看到队末那个穿着手工定制的长款黑呢大衣,表情淡漠,浑身疏离矜贵的男人。
她和梁津轻有多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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