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京城还笼罩在寒风里,只是扑簌簌的雪比冬日略显温柔,薄薄一层,洒在高低不平的房子上,洒在冰层融化的江岸边。
江边的柳树开始抽条,春意葳蕤,凛冬却在渐渐枯萎。
宫女捧着早发的柳枝,欲为冷清的宫殿添一抹春味,在殿门口看见太上皇后,早已见怪不怪,只福身行礼便进殿去。
太上皇后春日就爱立在廊檐下,扬首望着檐角的燕巢,一望就是一个时辰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候宫女太监是不敢说话的,也只有跟了太上皇后几十年的老嬷嬷,才能说上几句。
“娘娘,再过两月天气暖和了,春燕指定飞回来了。”
“飞回来?”太上皇后妆容得体精致,闻言似笑非笑地扬扬朱唇,“它伴儿都死了,还飞回来做什么?”
这廊下原先飞来一对燕子筑巢,宫人想清理干净,太上皇后给制止了。
去岁秋,在太上皇起驾去永寿宫前,里面的雄鸟不知被哪个宫人弄伤,没几日就死了。后来燕南非时,便只剩了一只雌鸟。
老嬷嬷道:“这雀儿有情义,怎么都要飞回来的。”
太上皇后觉着好笑,不欲多言,也没了看下去的兴致,转身回了殿内。
若真是有情义,早该一起死了,追根究底还是薄情寡义。
入殿没几刻,宫人来报齐王入宫请安。
赵敛方一进殿,太上皇后拧起黛色的眉,遥遥朝他招手,“敛儿过来母后身边——怎么几日不见,瘦成这个模样了?”
打眼一瞧,赵敛不是瘦脱了像是什么?脸上身上不见肉,面色也憔悴得很,唇色白得不成样子。
行礼后坐到下首,赵敛才回道:“这些日子乍暖还寒的,不小心受了凉,母后得多注意身体。”
太上皇后不喜,作出生气模样,“要母后说,敛儿先在京城养几月,等天回暖了再去江南也不迟。”
赵敛笑笑,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功夫,只胡乱搪塞过去。
太上皇后嘘寒问暖一番,又是留人用膳,又是着宫人烧上久久不用的地龙。
她总有话说,只是颠来倒去都是那几句话,总教人以为是为了不让母子俩之间冷了场面,才一反常态说这许多话的。
赵敛垂着眉眼,时不时应两声。
越到后面,母子俩的对话越像例行公事,翻不出新意来。
等太上皇后说累了,殿内才安静下来。以往这个时候,赵敛总会识相地行礼告退,不过今日还要用膳,便显得怪了些。
怪是怪,两人心知肚明,谁也没有挑破。
“咳咳咳!”
静坐没一会儿,赵敛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迅速布满红晕,病态遮也遮不住。
“愣着做什么?”太上皇后竖目呵斥伺候的宫女,“给王爷顺气!”
宫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动作,生怕力道错了转头就吃挂落。
但赵敛咳嗽得嗓音发哑,喉咙的痒意也迟迟得不到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殿内一阵兵荒马乱,呵斥声,手忙脚乱的动作声,声声比咳嗽声响亮。
等平复下来,赵敛借口不愿扰了太上皇后安生,意欲先行告退。
太上皇后放心不下,询问他,“怎的病成这样?府里人真上心了?你说你这副模样,身边又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母后怎么放心你只身一人下江南?不若先成家了再走?”
说着,太上皇后掩面,竟是抹起眼泪来。
赵敛沉声望着他的母后,片刻后,开口宽心道:“母后放心,儿臣喝药勤——闻太医这些日子卧病在床,等过几日,儿臣再请闻太医配几副药。”
语毕,头一次不等太上皇后点头应允,赵敛快步离去。
偌大的宫殿瞬间死寂。
——
今日无雪,有艳阳,但微寒。
京城外,江边的一家小酒馆来了位贵人,店家诚惶诚恐,上了小店里顶顶好的陈酿,便听吩咐自去忙活了,只是时刻注意着那一桌,以便随时候命。
赵敛坐在这家简陋的酒馆内,并没有饮酒,也没有看江边打着芽苞、在微风中荡漾的柳枝,只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官道,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随行的不是素兰,而是木讷的宴俊。
宴俊安静地站在赵敛身后,眉眼低垂,分毫不差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阿敛——”
忽然,风中传来一声呼唤。
赵敛心神一动,应声望去,看清来人,不由苦笑。
他真是糊涂了,连声音都快分不清了。
“阿敛你也来这里喝酒?”于盛将佩剑放在桌上,豪迈地坐在赵敛对面,扬声喊道:“店家,上一坛酒和二两羊肉!”
“好嘞,官爷稍等!”店家见两人好像认识,这才放心去准备东西。
于盛道:“是将军跟你说这家酒好吃的吧?”
说完,不等赵敛说话,于盛像个话疙瘩似的,接着道:“阿敛你是来等将军的?那也太早了,少说还有一个多月将军才回来!”
赵敛轻笑着摇摇头,给于盛倒了一碗酒。
“啊——”
于盛端起酒一饮而尽,舒服地喟叹一声,赵敛又给他满上。
这回于盛只喝了半碗,然后就拉着赵敛说话。
“好久没见你了,是朝中事务太多了?”
赵敛还是摇头,“府中在收拾物什,没去上朝。”
“收拾物什?”于盛疑惑,“收拾它作甚,不是才过完年没多久吗?”
“准备回江南了。”
“去江南做什么?”
说完,于盛反应过来江南是赵敛的封地,蹭一下站起来,直把屁股下的长凳掀了个仰倒。
“怎么忽然要去江南了?什么时候?”
恰好这时,店家弓着身子,将于盛的酒肉送来,放下后火烧屁股般避开了。
被店家一打岔,于盛收敛了些,扶正长凳坐回去,伸着脑袋问。
赵敛抿唇笑,对于盛的话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道:“早该回江南了,平白在京城多呆了几年。”
太上皇让位给赵宿时,封赵敛为齐王。至于封地,却是赵宿登基后,亲自封给赵敛的。
说起来,赵敛幼时聪慧好学,骑射功夫是南征王阮朝青手把手教出来的,说一句文韬武略也不为过。即使是后来身体不好,也敢单枪匹马闯入敌营,于万军之中取敌方将领首级。
可惜了......
于盛见问不出什么,着急忙慌起身跑走了,连酒肉都忘了拿。
他一走,这个小酒馆又静下来,没有一丝热闹的痕迹。
赵敛垂眸,望着碗中清亮的酒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他忽然唤道:“宴俊......”
只是宴俊才应声,他却没了下文。
坐了良久,最后也只颓然起身,向着城内走去。
王府的马车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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