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华宫中,朱颜自御花园回来后,哄了儿子阿稷午睡,让钟傅姆和曲姑抱去了寝宫,上次曲姑曾说过,阿稷会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她便顺水推舟,让曲姑一心去照顾阿稷,不再待在自己身边伺候。
孩子一走,满殿鸦雀无声。
朱颜没留人,独自在正殿东边窗户旁的贵妃椅上歪坐着,就着四扇敞开的窗户口望去,殿前那一簇又一簇的美人蕉,经了一冬的枯萎凋零,春回大地时,又迸发出勃勃生机。
宽大翠绿的枝叶,顶上缀满了大红花,红得似血,鲜艳夺目,漂亮极了。
朱颜盯着这花出神,大约因为今日宴会上,楚丽妃的妹妹进宫了,还有狗皇帝送的那碗莲心茶,勾得她想起了两年多以前的旧事来,莲心茶还是她特意让人煮的,当时放了三两的莲子心,熬了一大壶茶。
她派人送去乾元殿。
带了句话:只要他一滴不剩地喝完,并且觉得好喝,下旨从此以后用莲心茶代水喝,她就同意朱绮进宫。
朱绮即是她二妹朱二娘。
狗皇帝只尝了一口,就再也不碰,还让人全倒了。
后来,她讽刺过狗皇帝:己所不欲,又何必施于人。
狗皇帝破天荒地没有辩解,再去找借口与理由,从此之后,都没有再找了,更没有再辩解。
做了就是做了。
发生了,再辩解也无用,改变不了事实,反而连辩解的借口理由都显得那么得荒唐可笑,蹩脚难堪。
断了朱绮的荣华梦。
想必朱绮早已恨死了她。
断了朱家的青云路。
她这一世的父亲,大抵也后悔了,后悔送她进宫,一个投机主义,一个功利主义,骨子里透着凉薄市侩,只想往上爬,攀龙附凤,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青云二字,就盼着有朝一日,青云直上。
当初就该送朱绮进宫,偏要听信算命道士的话,说她有母仪之美,为了摸不着、看不见,虚无缥缈的美梦……朱颜现在想来,都觉得有点可笑。
她仗着两世为人,苦心经营十六年,父女之情,到头来,抵不过一场泼天的富贵荣华梦。
朱绮大抵更加愤愤不平。
朱绮还总觉得,不仅嫡母生母偏心,连父亲都偏心。
吾之砒1霜,彼之蜜糖。
入宫后,她不愿意再想这些旧事。
这一小会儿功夫,竟然全涌了上来,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一一晃过,人也跟着有些疲惫,昏昏欲睡间,索性眯了眼。
当耳畔响起一阵悉悉碎碎的声音时,朱颜迷糊地转了下头,轻语道:“香茹,我不说了,谁都别进来,让我静静。”
话刚说完,身上微沉以及闪亮的金线,令朱颜眯成一条细缝的眼,一下子睁大,人也立即清醒了过来,从给她盖金线狐绒毛毯的那双修长的手,蔓延至一张生憎可厌,偏还笑得极为俊朗的脸。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休息还不盖东西,凉了可怎么好,宋靖如特意交待过,你受不得凉。”
朱颜直接撇开眼。
这货新得了美人,怎么往这儿跑?
一时间,朱颜倒没猜到他是来干什么的,身子往后移了移,只是一动作就后悔了,因为这货直接趁着空出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朱颜坐不住,坐着难受,便打算下榻,狗皇帝早预料到她的打算,伸手阻拦,“阿颜,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朕坐一块儿。”
他知道朱颜不会回答。
很有自知之明,先站了起来,只是脸上的笑容跟着消散了,刚刚进来,一眼见着朱颜慵懒欲睡的模样,少了那份疏离,多了份生气,看得他心头蓦然升起了欢喜,却也在此刻,尽褪得一干二净。
烦燥的情绪迅速爬上了脸庞,浮于眉尖眼底。
“阿颜,再大的气,两年多时间也该消了,况且,你不乐意,朕又没让你二妹进宫了,朕看着先前楚才人入宫,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说说你到底还在闹什么……”
“我最近,常去天??阁。”天禄阁是皇家藏书馆。
“这个朕知道……阿颜,你跟朕说话了。”声音突然间变调,从一种狂燥的边缘,走往狂欢的极限,仿佛所有的欢喜与兴奋,都融在了声调中,处于极度亢奋中,“你终于肯跟朕说话了。”
狗皇帝往榻椅上一坐,眼里闪烁着璀璨火花与极度喜悦,双手似钢筋般紧紧箍住朱颜的双肩。
朱颜似感觉不到痛,收低眉眼,语调依旧不缓不慢,“我看的是本朝史书。”
“你喜欢本朝史书,朕等会儿就让兰台阁学士把本朝史书抄录一遍,送到你宫里来。”狗皇帝立即道,这会子,他心里高兴得紧,实在太高兴了,阿颜愿意和他说话,不管向他提任何要求,他都答应,“你还要什么,都可以跟朕说。”
只要她提。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在阿颜面前,自说自话了,阿颜愿意和他说话,大约也不会再生气,再和他闹了,纠着那点子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放了。
阿颜嫉妒心强。
大不了,他在她面前收敛些。
朱颜实在见不得对方这副欢喜的样子。
哪怕知道,他现在有多欢喜,等会儿就会有多愤怒,但她就见不得他高兴。
抬头,透过窗户盯着最高的那簇美人蕉,徐徐道:“太宗朝,有位庐江王七岁就藩国,其生母为太宗宫中的崔充容,太宗尚在,便提前封庐江王太后,随儿子赴藩。”
“英宗的小儿子辽阳王,四岁就藩,其生母提前封王太后出宫。”
狗皇帝听了到这,笑着摇头,“你放心,朕不会让阿稷这么小就去封地,他是我们俩的孩子,朕给他的封地,一定是繁华膏腴之地,不会这么偏僻贫瘠。”
朱颜见狗皇帝没听出她的意思,便直接挑明,“我想为阿稷求湘东之地。”湘东是她上辈子的老家,在大虞朝的版图上,是边远之地,离京师又远,“有先例可循,我希望阿稷提前就藩,而我能以藩国王太后的身份随阿稷提前去封地。”
“不可能。”
狗皇帝的脸色,急转直下,似不敢相信,阿颜竟会跟他提这个,气急道:“你看书难道没看全,这两人都有缘故,太宗朝,崔充容出身高贵,为太宗姑母平原长公主的亲孙女,英宗的辽阳王,是因为庄肃皇后嫉妒成性,手段狠毒,英宗晚年为了避免小儿子和宠妃在他身后遭遇不测,提前做的安排。”
“朕现在好好的,你去什么封地。”狗皇帝一说完,才觉出朱颜的真实想法,愈加怒火中烧,气血上涌,瞬间涨红了脸,“你是想离宫?”
问话中,带着十二分的笃定,红着眼怒瞪朱颜,“阿颜,朕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这一辈子都别想,你最好给朕把这心思给收起来。”
两年不说话,这一开口就把他气得半死,
他觉得,他不能再待在这儿。
不然,他不知道,他还会听到什么扎心窝子的话来。
转身往外走。
只是走到门口,脑中蹦出个念头,使他又退了回来,一双桃花眼眯成了弧形,如秃鹫般阴恻恻地盯着朱颜,“阿颜,你记好了,你最好盼着朕长命百岁,要是盼朕早死,朕临死前,一定会令你殉葬。”
“毕竟,黄泉地底,朕也希望有你长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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