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不祥之语
芙华宫里的事, 一下午的功夫不到,传遍后宫。
使六宫哗然。
素来端庄稳重的刘皇后,听到消息时, 差点平地歪了下右脚, 盯着报信的大太监刘中侍,不敢相信,“禁足?可有说禁多久?”
“却没说。”刘中侍回道。
“朱美人没有闯出去?”刘皇后觉得这不符合朱颜的性子。
“芙华宫宫门口,增加了六名守门宫人。”
多的人手, 就不知是防着朱颜出来,还是防着外人进去?刘皇后想到这, 又问道:“是什么理由禁足?”
“奴才没打听出来, 皇上下的口谕,也只说禁足, 没有说缘故。”刘中侍很惭愧, 一来御前的消息,不好打听,二来芙华宫里有曲姑在, 现在又增添了几名守门宫人,就更难打听了。
刘皇后没再追问,估计又跟两年多以前一样, 朱颜不知干了什么事惹得皇上大怒,只是瞧着这架势,比两年多以前更严重,不但处罚了人, 还把四皇子给抱走了, 烧了史书……刘皇后忽然神情一滞, 心猛地跳了一下。
该不会是邓庶人和卫庶人走漏了风声, 泄露了秘密?
那就造大孽了。
若果真如此,不仅仅朱颜,只怕接下来宫里要血流成河,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刘皇后神色凝重起来,抬头叮嘱刘中侍,“不要再去打听了,”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另外,近期你盯着点宫里各局尚宫,朱美人禁足期间,一切待遇依照从前,不得怠慢。”
刘中侍知道自家皇后一向贤德宽厚,“奴才遵命。”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出幺蛾子。
刘皇后心里紧绷起一根弦,甚至盼着是她自己猜错了,直到掌灯时分,皇上派人宣她去乾元殿,却生出尘埃落定之感。
“妾拜见陛下。”刘皇后进入养心堂后,朝坐在左侧临窗榻上的皇帝行礼。
皇上转过头来,“皇后来了,赐坐。”
话音一落,杨新刚要去搬坐椅,却让皇上阻止了,“你先下去,和陈道一起在外面候着。”说完,看向刘皇后,指了指身边的榻席,示意道:“皇后坐这里。”
“喏。”
刘皇后应声,刚进来时,感觉到皇上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废之气,此刻抬头,但见皇上满脸憔悴,惟有一双眼睛,眼神凌厉,深幽不见底,令人不敢直视,刘皇后几乎是一对上就敛下眉眼,一颗心一直往下坠。
上次见到皇上这样,还是卫庶人害三皇子事发。
再上次,是邓庶人害大皇子……
此时此刻,刘皇后再不敢抱半分侥幸,心里也为朱颜叹惜,大抵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可怜人。
也不想想。
大虞立国已近百载。
从未爆出过,后宫嫔妃子立母死的消息,反而是皇子生母可随儿子前往封国,不必老死宫中,更深入人心,得后宫嫔妃期盼。就该猜到,哪怕嫔妃之子,子立母死是真,那也是一个天大秘密,
凡不该知道的知道了,差不多都已经死了或疯了。
只听皇上说道:“喊你过来,朕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一是揪查出宫里近半年内与邓庶人卫庶人有过联络的人,进行单独审讯,凡经查实,以勾结内外,图谋不轨为由,全部处理掉,”【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二是彻查后宫,凡是与邓庶人卫庶人还有太后有干系的宫人内侍,全部清理出来,送入暴室狱。”
皇后一听这话,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由满脸惊骇,这将会掀起惊天巨浪,“陛下,太后的人也要一并清理?”
邓太后是皇上嫡母,先帝继室,虽无子嗣,但在先帝朝,正位中宫十五年,是庄肃太后、也即是英宗皇后、先帝之母,亲自给先帝指定的继室皇后。
“一并全清理了,”
皇上说这话时,面带凶狠,“从今往后,朕不希望,宫里再有任何一个与邓家有关的人,你只管按朕说的办,另外,朕会让杨新和陈道一起协助你,限三日内完成。”
杨新是乾元殿中常侍,正五品下,兼暴室狱狱丞。
陈道为宫中内侍省长官,居从四品上。
“妾领命。”刘皇后应承下来,猜到皇上这么做的原因,就不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理朱颜,心存试探之心,趁机多问了句,“陛下,芙华宫的人,是否也要清查?”
“朕说的是所有宫人内侍,当然也包括芙华宫。”皇上厉声道,目光深深盯着刘皇后,“你是中宫皇后,执掌凤印,凡涉及后宫之事,朕不会越过你,你先按朕说的去办,有些事,该告诉你的时候,朕自然会和你说。”
没告诉你的,就不要打听。
皇后听出话里的警告,心头大惊,面上未显,镇定回道:“妾明白了。”
“明白就好,”
皇上点了下头,“你先回去,带上杨新和陈道一起走,从今天晚上开始就给朕查。”
“唯,妾告退了。”皇后连忙起身离开,刚得了个没脸,幸好没旁人在场,暗自后悔试探了,她早该清楚,但凡遇上朱颜的事,她就没法把握住皇上的心思。
刘皇后出了养心堂,迎面碰上灰头土脸的刑恩,刚她还奇怪,刑恩怎么不在御前伺候,看来,今日是吃了落挂,只见刑恩朝她让道行礼后,便急匆匆进了养心堂。
刘皇后行至乾元殿的丹陛前,隐隐听到西北方向有孩子的啼哭声传来,立即猜到是四皇子在哭,此刻,她却顾不上了,今夜过后,这大虞宫怕是又有一番腥风血雨。
刑恩进了养心堂后,直接跪在地上回禀:“……四殿下一直哭,晚膳也不肯吃,钟傅姆和其他宫人内侍都哄不住,殿下闹着要见陛下,奴才担心这样下去,殿下身子受不住。”
“一群废物,不中用的东西,连孩子都哄不住,要你们何用。”皇上突然骂道,满脸怒色,起身,在榻席边转了两圈,大踏步往外走,“去,把三郎也接到仁守堂来。”
刑恩见了,应声唯,连忙爬起来跟上。
他明白皇上是想让三皇子来陪四皇子,也没让别人去,自己亲自跑了趟撷贤苑去接三皇子,但愿三皇子来,能哄住四皇子,不然,钟傅姆等人就得遭殃了。
果然,他接了三皇子回仁守堂,就看到仁守堂外面跪了一地的人,打头就是钟傅姆和平乐,都是伺候四殿下的人。
好在四皇子的啼哭声止住了。
正堂有宫人内侍进出,似在收拾屋子,得了小内侍林辅的提醒,刑恩知晓皇上和四皇子在东厢,倒不意外,之前正殿内,四皇子摔打了许多东西,一团凌乱,轻步走到东厢门口,正要禀报时,却听到里面传来四皇子带着哭音的叫嚷声。
“……我不要待在这儿,我要阿娘。”
“如果阿耶和阿娘只能选一个,你要哪个?”
“我都要。”
“只能选一个。”
“阿耶是坏人,我要阿娘,我要阿娘……”小孩的尖叫声响起,似魔音穿耳。
刑恩在听到陛下喝斥四皇子不许叫时,连忙带着三皇子退至廊庑外,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啼哭声传出,刑恩才松了一口气,也不再耽搁,重新走到门口,大声禀报,“陛下,奴才把三殿下带过来了。”
里面很快传来皇上说进来的回应,刑恩和三皇子一道进去。
屋内点有两大盏十二连枝灯,照得灯火通明,皇上抱着四皇子坐在三扇梅兰竹纹屏风前,座前摆放着一张食案,案上几道菜式都没动过,唯有最前面的那碗杏酪粥快见底了。
皇上用巾帕替四皇子擦去嘴角的饭渍,抬头对刑恩吩咐,“把慈姑叫来,让她带四郎去盥洗室收拾干净。”慈姑是乾元殿另一名女官,同时兼掌尚寝局,属正五品。
刑恩还未应答,便听到四皇子张稷哑着嗓子叫嚷道:“还要钟傅姆,还要平乐……”平时大而水润的圆眼,今天哭得太多,都有些红肿干涩了,眼角及眼下还留有泪痕,瘪着小嘴,模样极可怜。
“行,你要的都给你,只不许再哭了。”皇上一口答应,伸手摸了摸儿子的眼角,让刑恩去叫人,又招手把三郎叫至跟前,张稷抬头喊了声三哥哥。
三皇子张禾近前,喊了声父皇,听到父皇问他用过晚膳没,他忙回道:“早吃过了,下课回来就吃了,”低头看向父皇怀里的四弟,“田田,你这么晚才用膳,我都要睡觉了。”
“这几天,你陪着你四弟睡这里,明日去仁本阁,把你四弟也带过去。”皇上对三皇子说道,仁本阁是皇子读书的地,三皇子今年六岁,自春社后,他特意选了两名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给三皇子启蒙。
还要说什么,见慈姑进来了,于是低头哄怀里的儿子,“田田,乖一点,跟慈姑去洗漱,不许再哭闹了。”
张稷刚要被抱离,忽地伸手抓住父皇的衣襟,“阿耶不许走。”
“行,阿耶不走。”皇上答应,张稷才松手,由慈姑抱出去。
当天夜里,皇上陪着两个儿子住在仁守堂,只是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过,四儿子张稷惊醒了三回,哭闹着要找阿娘。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禁宫之内,风声鹤唳,整个内侍省加六局灯火彻夜长明,东西十二宫陆续有内侍或宫人被带走问话,被送进暴室狱,一股肃杀之风漫延至各处,震得人心惶惶,胆战心惊。
到了次日清晨,据说,各宫都有人被带走,唯有芙华宫例外。
朱颜隐约觉得宫中这番动静,与昨日狗皇帝发现她猜到宫中秘事有关,然而,经历了最初的惊惧恐慌后,她已不在乎了,一心记挂着儿子,一夜不曾安睡,听得曲姑禀报宫里的事,也不在意。
只是听到儿子一直哭闹要阿娘时,朱颜顿觉摧心噬骨,手捂着胸口,抬头眼神直勾勾盯着曲姑,“我不能出去,你能出去,你帮我去给他带个话。”她明白,眼下狗皇帝不但不会见她,还有很大可能,会让她落得个邓淑妃和卫贤妃的下场。
她已见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所以,她不愿干等着。
她最大的倚仗,是她没有出手害儿子,也不会生那样的心思,哪怕狗皇帝不信她,此时此刻,她不敢去赌狗皇帝对她的喜欢与恩宠,她唯一能赌的,是狗皇帝对儿子的舐犊之情。
“田田虚龄四岁,稚子垂髫,尚需亲娘抚育,妾非邓庶人卫庶人,若能得见田田年满十四,平安成人,此生已足,再无所求。”
“娘娘何必做此不祥之语。”曲姑心内大惊,更多是不解,“等皇上气消……”
“你把我的话带给他,现在就去。”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
“娘娘……”
“去吧。”朱颜挥了挥手,瘫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无论是英宗生母,还是狗皇帝的生母,都活到了儿子十三四岁时才病逝。
作者有话说:
◉ 32、生死一念
芙华宫的宫人内侍, 在两年多以前,彻底更换过一遍,新换上来的, 都是狗皇帝的人或是经他的人精细挑择过, 因此,朱颜没想过,这次皇后清查内外勾结一事,会查出芙华宫的人。
香草在第三天夜里被杨新带走。
当时未惊动朱颜, 她连着两三日未阖眼,那天夜里撑不住, 昏了过去, 次日晌午清醒过来,才听说此事。
“只说是问话。”
“问什么话要把人带走?”朱颜望向曲姑。
“香草临走前, 让奴婢和您说一声, 重华宫的芝玉姑姑被抓了。”
“芝玉?”朱颜觉得陌生,但香草特意留下这句口信,必定有缘故, 忽然间记起来,之前卫庶人有托人带话给她,希望她救她一命, 卫庶人所托之人,不会就是这位芝玉姑姑吧?
想到这里,朱颜心里立即不安起来,狗皇帝最喜欢搞牵连与迁怒, 如果芝玉是卫氏的人, 被发现后, 扒出萝卜带出泥, 香草便是那个被扒出来的泥,才会被带走。
狗皇帝甚至会疑心,她之所以会知道那个隐秘,就是卫庶人托人告诉她的,作为传话人,香草肯定也活不了。
“香草现在人在哪里?”朱颜急问道。
“奴婢有派人去打听,昨晚上,她先是去了乾元殿,见了皇上,之后,就被送进了暴室狱。”曲姑回道,也是因为送进了暴室狱,她才会告诉朱颜。
香草是跟着朱颜一道长大的婢女,两年多以前,芙华宫的那桩大变故,香草是唯一留下性命的宫人。
其余人等,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听到暴室狱三个字。
朱颜早已如轰雷掣电,心忧如焚,“我这就去暴室狱。”
“娘娘,您尚在禁足中。”曲姑连忙提醒,又压低声音禀道:“香草不知怎么牵扯到一桩卫庶人的勾结案中,至于香草提到的重华宫宫人芝玉,奴婢也打听到了,昨夜里,已在暴室狱中受杖刑毙命了。”
进暴室狱的人,多半扛不住刑罚。
朱颜脸色一下子苍白,人一旦进了暴室狱,就很难囫囵全乎回来,而能从暴室狱把人提出来的,整个禁宫只有狗皇帝以及刘皇后,香草在进暴室狱前,先去了乾元殿,刘皇后肯定不愿再插手。
想到这,朱颜猛地抬头,盯着曲姑问道:“曲姑,我在禁足中,如果我要见皇上,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曲姑一听这话,突然跪下身,“禀娘娘,奴婢上次替娘娘传话后,皇上还曾对奴婢说:如果娘娘主动开口求见,娘娘的禁足令,可立即解了。”
朱颜听了这话,面上未见喜,反而瞬间变得极难看,最后化作两声冷笑,“也难为你,一直引我上勾。”
“奴婢不敢,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娘娘。”
曲姑忙请罪,又劝道:“奴婢只是希望,不管什么事,娘娘当面和皇上说清楚,总比憋在自己心里强,况且,皇上既说了这话,想来是极愿意见娘娘的,见面三分情,娘娘求一求皇上,不说香草,或许四殿下也能要回来。”
从芙华宫到乾元殿的路不远,坐轿大约一刻钟左右。
这条路,朱颜已两年多没有走了。
她原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条路。
自五皇子降生那日,天放晴,近来一直碧空澄澈,南风和煦,初夏午后的阳光,透着一丝炎热,朱颜候在乾元殿前的丹陛下,等着张大总管张忠国去通传。
这趟出门,朱颜只带了曲姑一人。
不管是为了香草的性命,还是为了要回儿子,她都必须来,必须走这一遭,至于结果会如何,朱颜头一回不敢去多想。
等候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许久,不见张忠国出来。
“娘娘。”曲姑见朱颜转身要走,忙拉住。
“你在这儿等我。”朱颜推开曲姑的手,向来散漫的目光中,难得透着一股子坚毅。
勤政堂居于正殿河清殿左侧,与右侧的养心堂遥相对应,方才张忠国说狗皇帝在勤政堂,朱颜上了台阶,沿着廊沿往左边走,到达勤政堂门口,抬头,望着敞开的大门,及门内那道珠帘,停住脚步,凝视了片刻。
突然走了进去,伸手掀起帘子,伴随着清脆的珠玉叮当声,步入了殿内。
“朱美人,无宣召,您不能进去。”守门的两名内侍反应过来,急忙追上阻拦。
“朱娘娘,您……您来了。”
张忠国站在堂内燕翅案几左侧,回头看到朱颜,心里一惊咯噔了一下,又释然,这么直接闯进来,倒像是这位娘娘的作风,毕竟离他进来通禀,至少有两刻钟了,能耐心等上这么久,已经算奇迹了。
朱美人的行为,他身为下人,不好评说,只能对冲进来的两名内侍,狠瞪了眼,门都看不住。
又朝站在燕翅案几前的皇上,扑通一声跪下,自他进来通传后,皇上就一直没表态,没说见朱美人,也没说不见,冷着张脸,不停地在写字,可周身的气息,却越来越凝重,如坠飞雪的寒冬腊月天。
使得他不敢动弹,只能在旁边站着。
刚刚朱美人冲进来,他明显察觉到皇上握笔的手,停了下,万千思绪只在一念间,张忠国连忙跪下请罪,“陛下,奴才有罪,奴才没管束住人,请陛下责罚。”
那两名内侍一见张总管都跪下请罪,几乎是下意识跪下磕头请罪。
此起彼伏的请罪声,打破寂静,显得十分的嘈杂。
“闭嘴,都给朕滚出去。”
一声喝厉声响起,所有的声音,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总管连忙爬起来,飞快地退了出去,顺带把门口两个倒霉蛋也拉走了。
堂内重归于寂静。
时隔两年多,朱颜重新来到这儿,却顾不上打量,自进来后,她的目光,一直盯着站在案几前的狗皇帝,面若寒霜,眉目森冷,一如那日离开芙华宫,不,比那日更危险,周身透着她从未见过的阴鸷。
瞧着这样的狗皇帝,朱颜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惧意,只觉得前路凶险,仿佛人在悬崖边,一不小心,便会掉入万丈深渊,十死无生,她不敢再抱丝毫侥幸。
朱颜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迈步走到案几正前方,区区数步,她走得极艰难,站定后,提了下裙摆,屈膝跪下,俯身行了磕首大礼,“妾,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千秋万岁,长乐无极?”一声冷笑,从上面传来,“你的确该盼着朕千秋万岁,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朱颜俯首在地,听了这话,手握成拳,又松开,至少皇上还没想要她死,缓缓抬起上半身,双手相叠举至额前,没有反驳,“妾自知有罪,万死难辞,所以不敢求饶。”
“唯愿陛下,念在田田年幼,允许妾身抚育他长大成人,从今往后,妾自当紧闭宫门,谨言慎行,不与宫中嫔妃来往。”朱颜保证道,她所知的那个大隐秘,她不会传入其他嫔妃耳中,说完,欲抬头瞧一眼皇上的反应,却忽然听到皇上的反问声。
“就这些?”
不辨喜怒的语气,朱颜心里顿时似擂鼓,太平静了,平静得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头不由自主地低了又低,没了勇气去看皇上,语气带上了十分恳求,“香草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放了她。”
“没有了?”
“没了。”朱颜刚回完,就听到啪地一声响,短促而剧烈,是笔重重摔落在金砖地板上的声响,她的心跟着猛地跳了下,闭了闭眼,感觉到一阵大风刮来,睁开眼,只见皇上已从案几后面俯冲到她面前,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朱颜下意识想避开,却被死死捏住,挣脱不得,要抬手推时,却突然听到对方开了口:“重华宫的罪婢芝玉是卫庶人的人,香草作为中间传话人,她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该死。”
朱颜一听,立即瞪大眼睛望向皇上,正对上一双怒火汹涌的眸子,眸光凌厉似刀刃,刺得她不由打了个颤粟,又听他质问:“你知不知道,重华宫的罪婢芝玉,是自己主动暴露的,卫庶人等不到你的消息,就打算把你拖下水,那个罪婢一口咬定,什么都告诉香草了,所以香草必须死。”
朱颜只觉得荒唐,气血上涌,脱口问道:“那是不是我也必须死?”
“阿颜,你不要逼朕。”
“如果陛下一定要香草死,不如先让我死。”
话一出口,朱颜就察觉到皇上整个人都变了,一瞬间,变得极为危险,周身威势逼人,两眼死死盯着朱颜,面上全是阴狠与桀骜,“你是在威胁朕?”
朱颜刚想说不敢,却发现说不出话来,自己脖子突然被对方伸手死死掐住,难受得厉害,她怎么忘了,皇上十九岁承大位,意气风发,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从来不受拘束,性格更有几分唯我独尊。
又怎么会受人威胁。
如今登基数年,眼见身上威权日重。
和邓淑妃卫贤妃比,哪怕皇上现在不要她死,但她发现了宫中的大隐秘,从香草必须死来看,这件事,是永远都过不去的,纵使不是现在,将来,或死或疯,便是她下场。
与其钝刀子割肉,还不如快刀入手,一刀两断。
生死一念间。
于她或许是解脱。
她始终无法适应这九重禁宫。
朱颜由最开始的挣扎,到最后放弃抵抗,不过几息间,因为脖子被掐住,连呼吸都渐将困难,原本苍白的脸庞,生生憋胀红了,如桃花点点,晕红得似染上了胭脂色。
皇上望着面前绝美的容颜,颜色倾城,细长的脖子,脆弱得一折就断,挣扎间,罗衣微敞,颈侧露出一段凝脂如玉,欺霜赛雪,却勾起了曾经沉醉其间的活/色/生/香,手上的力度,不由松两分。
柳叶眉,秋水目。
丁香露,樱桃破。
一股曾无比熟悉的沁香扑面而来,引得人迷乱不能自抑,温热细腻揽入怀中,顿时间,心荡神驰,色/授魂与,尤/物惑/人,恨不得揉进自己身体里,密不可分才好,但闻唇间齿盈香,罗衫半褪月见羞。
及待朱颜神魂归位,能呼吸时,第一反应是羞愤难当,伸手去推身上的人,一抬头,看到狗皇帝眼中翻腾高涨的情/欲,只想逃离,耳边粗喘声传来,“你还是不愿意。”
朱颜脖子痛得厉害,没有回话。
只在身上以及行动上表露,身子变得紧绷僵持,一直往后仰,往后挪,她不愿意,哪怕……哪怕曾经在这间屋子里胡闹过,那也是曾经了,就在朱颜打算推倒身旁一侧的灯座时,外面传来一串轻微脚步声。
“谁在外面?”皇上喝问道。
门外传来张忠国的回话声,“回陛下,是奴才,沈才人过来给陛下送消暑的甜汤了。”
皇上低头看了眼朱颜,极为难堪道:“你出去。”
朱颜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拉起了衣裳,手捂得严严实实,顾不得落地的步摇环佩,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刚越过珠帘,伴随着串串叮当声,还有狗皇帝的命令,“让沈才人进来。”
朱颜脚步微顿了下,听得张忠国应声唯,步子加快了些许,在廊庑下,与沈才人迎面相遇,也匆匆而去,未作停留。
“娘娘,”曲姑看到朱颜狼狈的样子,还有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吓了一大跳,连忙迎了数步,扶住朱颜,“发生了什么,皇上……”
“别问,帮我收拾一下。”朱颜哑着嗓音打断了曲姑的话,浑身无力地靠在曲姑身上,“我们现在去暴室狱。”
她要去查看重华宫宫人芝玉的口供。
既然狗皇帝还不让她死,她就去暴室狱那守着香草,仗着过去几年在宫中的威势,至少能保住香草不受刑。
刚刚生死边沿走一遭,她感觉到,那一刻,狗皇帝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他是真的要她死。
此番香草若能保住性命,她一定要想办法把她送出宫去。
作者有话说:
◉ 33、时也命也
曲姑是不愿意朱颜在没拿到皇上旨意的情况下, 就这么孤身去暴室狱,只是她要劝阻时,朱颜说了句:假使今日身陷暴室狱的人是你, 我也会过去。
曲姑听得眼眶微微发热, 紧握住朱颜的手,“好,奴婢陪娘娘去。”然后放开朱颜,又道:“娘娘稍等一下奴婢。”
曲姑找了候在勤政堂外的张大总管张忠国, 也找了身在乾元殿的尚寝局里的秦司设,托他们向皇上提一句, 朱美人去了暴室狱。
秦司设答应了, 却打趣一般笑道:“姑姑这是真把自己当成芙华宫的人了?”
“我早就是了。”
“我只是提醒姑姑一句,宫中历来没有长盛不衰的道理, 您是从皇上身边出去的, 比旁人多一份体面,更该多筹谋自身。”
“皇上当日选我去芙华宫,就曾说过, 要我伺候朱美人周全,若有丝毫闪失,当万死。”曲姑说完, 微微沉吟了一下,猜到了缘故,又道:“四皇子尚在乾元殿养着,皇上对四皇子如何, 你在这儿伺候比我更清楚。”
曲姑入宫三十年, 非常明白宫中的人情冷暖, 有锦上添花, 自也有墙倒众人推,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能最深切感受到皇上态度的变化,但朱美人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四皇子。
曲姑又说道:“圣心难测,尤其是咱们这位皇上,你我皆是东宫旧人,更该清楚这一点。”
“这是自然,”秦司设点点头,“姑姑放心,您交待的,我会及时禀告皇上。”
曲姑得了准话,作了辞,面色却是凝重,及至见到朱颜,才收敛起来,今日不是她第一次和旧日同僚打交道,以前无往不利,但刚刚秦司设突然和她说这番话,必定是近来发现皇上对朱美人的态度有变。
不然,不会贸然提醒她。
曲姑想提醒朱颜,又想到朱颜从勤政堂跑出来的样子,想到朱颜一直以来对皇上的态度,纵使她提醒也无用,朱颜肯定还是要去暴室狱,况且造化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清。
若按常理论,朱颜这种性子,在宫里绝活不到今日。
曲姑见朱颜身体虚弱得厉害,却不愿看太医,只在脖子上系了条藕粉色披帛,绕了四圈,方看不出痕迹,到底折回芙华宫,安排了顶软轿,才前往暴室狱。
暴室狱位于皇宫东北方向,还在东六宫之末景阳宫的东北面,不属于东六宫,与西边的北宫一样,独立成一个区。
宫里人对暴室狱避之如虎豹,轻易不愿踏入这片区域,以至于临近的景阳宫,常年空着,少有人愿意入住,渐渐成了单独审讯之地。
曲姑早打听到皇后这几日就驻扎在景阳宫,相比于陈道和杨新俩人,皇后算得上仁厚了,曲姑建议朱颜先去找皇后。
朱颜同意了,先去了景阳宫。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照面,刘皇后连忙上前扶住行礼的朱颜。
“我想要见香草,求姐姐帮忙通融一番。”
刘皇后听了这话,立即面露难色,这几日,各宫都有查出嫌疑的宫人内侍,这些人里面,也有近身侍候的,然一旦被抓,其主子都避之不及,唯恐牵连自身,更别提跑到这儿来看人。
没有先例,她也不好开这个先例。
何况,重华宫的宫人芝玉勾结卫庶人,内外交接,串联消息,扰乱宫闱,香草在芝玉的供词中是有实证的,又是皇上钦定,昨日夜里,皇上让杨新把人送进暴室狱,可没打算让香草活。
进了暴室狱的人,鲜少有能活着出去的。
刘皇后也接到消息,知晓朱颜刚去了乾元殿见皇上,眼下来这儿的是朱颜本人,而不是御前的内侍来宣旨,正好证实朱颜为香草求情未果,刘皇后就更加不会答应。
“这个忙,本宫帮不了。”
刘皇后拒绝了,她从来不会违逆皇上的意思,却愿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看在俩人相交数年的份上,她压低声音道:“阿颜,我给香草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除了例行审讯外,我会暂时先保住她的性命,她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得看皇上的意思,但不能拖太久。”
“最迟不能过五月五。”刘皇后挑明道。
五月五,为端阳节。
昨儿夜里,皇上对她说了,这次阖宫大清查,凡有牵涉的宫人内侍,要全部在节前处理掉。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四。
离最后期限,还有十天。
朱颜听明白刘皇后的意思,不会让她见香草,只能帮忙多给她几天时间去向狗皇帝求情,想到狗皇帝,朱颜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先前勤政堂内的那幕荒唐,她出来后,沈才人立即进去了。
当时满心惧怕,此刻回想起来,却止不住犯恶心。
不能再想了。
“阿颜,怎么了?”
刘皇后见朱颜开始干呕,急忙问道,又连忙喊刘姑姑端杯水过来,亲自扶着朱颜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一脸狐疑,“你是不是有了?”
朱颜好不容易压下去恶心之感,听到这话连忙摇头否认。
刘皇后不大相信,“我瞧着你脸色也很差,你先回宫去,叫宋太医进来给你瞧瞧。”虽说太医曾断定,朱颜难再生育,但也没说完全不能生。
“我真没有。”朱颜语带肯定,又恳求道:“娘娘,重华宫芝玉的口供,我能不能看一下。”
“可以,我可以让刘姑姑去杨新那取,但你看完后,必须马上回宫去看太医。”刘皇后瞧着羸弱不堪的朱颜,心里十分担心,接过刘姑姑端来的蜜水,递给朱颜,
“先喝口水,润润喉咙。”
朱颜道了谢,喝了小半杯水,放回刘姑姑呈上来的盘子里,抬头望向刘皇后,“我不回去,如果香草有罪,我这个做主子的也是罪首,不如把我们俩关一起。”
刘皇后一听这话,脸色微变,难得严肃地喊了声朱美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你难道要为一个宫婢,舍弃自身?舍弃儿子?”遇上这样的事,大家避嫌都来不及,偏朱颜还要往上凑,是真不要命了,“你现在就给本宫回去,本宫只当没听到这话。”
又命令曲姑道:“你赶紧的,带上你家主子离开这里。”
曲姑刚刚一直在给朱颜抚背,她也吓到了,没想到朱颜打的是这个主意,只是她如何劝得到,她在朱颜身边两年多,旁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朱颜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人。
刘皇后一看曲姑面露难色,朱颜默声坐着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越发难以镇定,压低的声音中已透着生气,“阿颜,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疯了?还是活腻了?”
朱颜苦笑,两手无措放在膝上。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
再让她去求狗皇帝,她做不到,但不求狗皇帝,香草最多也只有十天的命,所以,她只能把自己押上,摆一场大赌局,赌上一把。赌赢了,香草能活下来,儿子也能一并要回。
赌输了,多加她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况且,哪怕心里恶心,她也知道,她有七成把握会赢。
刘皇后见朱颜仿佛铁了心般,于是转头吩咐刘姑姑,“去,去把芝玉的口供拿过来。”然后又对朱颜严辞道:“你看完芝玉的口供,阿颜,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哪怕让人捆着,我也会把你捆回芙华宫。”
说完,突然见一个小内侍,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进来,都没人通报就闯进来了。
“跑什么,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刘皇后看得心烦意燥。
“奴才死罪,拜见皇后娘娘,奴才有急事……”小内侍朝站在亭子中央的刘皇后跪下后,一错眼看到坐在旁边的朱颜,出口的话噎了下,有些结巴,“朱美人也……也在,奴才拜见朱美人。”
“到底什么事?”
“唯。”
小内侍听到刘皇后的问话,回过神来,下意识应一声,也顾不得其它,“是……是香草在牢中自缢了,杨中侍让奴才来禀告娘娘。”
“什么?”刘皇后惊愕地皱了下眉头。
“不可能。”朱颜不相信,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般,眼睛瞪圆,面如金纸,猛地站起身,刚迈出一步,便一头朝地上栽去,曲姑急忙上前才堪堪接住,跟着倒地。
刘皇后一边让人配合曲姑把朱颜抬到长椅上,一边吩咐人去请宋靖如宋太医,慌乱之中,却见张忠国张大总管来了,刘皇后迎了上去,“公公来了?”
张忠国行了礼,回道:“皇上派奴才来传口谕。”
刘皇后心头一紧,难不成就这么巧?忙问,“不知皇上有什么旨意?”
“朱美人也在。”
“在的。”刘皇后指了指朱颜躺着的地方,“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本宫已派人去请宋太医了。”
张忠国点了点头,满脸堆笑,“老奴来,是给朱美人道喜的,皇上已下口谕,着令皇后娘娘、陈内监、杨中侍尽快把香草所涉之案了结,然后释放香草回芙华宫。”
话音一落,整个亭子,一片死寂。
许久,刘皇后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时也,命也。
“这是?”张忠国心里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本以为是件高兴的事,可肉眼见着,朱美人和曲姑那边都没动静,亭子的其他宫人内侍,皆一个个丧着头,不该这样呀。
“暴室狱刚传来消息,香草已经在牢房自缢了。”刘皇后解了惑。
“……”张忠国很震惊,“你们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本宫也刚接到消息,还不知道杨中侍那边什么情况?本宫正要过去看看。”刘皇后此刻心里也很乱。
“我跟娘娘一起去,”
躺在长椅上的朱颜悲恸难抑,积蓄了点力气,挣扎着要起身,“我不相信,她会自缢。”
张忠国瞧着朱颜眼眶泛红,水眸盈泪,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好似只吊了一口气,不由心惊肉跳,不敢再耽搁,他得赶紧赶回去禀告皇上。
作者有话说:
◉ 34、一场痛哭
“真是晦气。”
“只能说她是个没命的。”
乾元殿, 养心堂。
皇上听了张忠国的禀报后,沉下来一张脸,极为刻薄寡情道。
张忠国哪敢接这话, 见皇上越发气恼, 吓得缩了缩脖子,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提道:“陛下,老奴回来前, 瞧着朱娘娘悲伤不已,担心朱娘娘的身子撑不住。”
“皇后在做什么, 还把人带去暴室狱, 阿颜能进那种地方吗?”皇上极为恼火道,眉头紧蹙成一团, 吩咐张忠国, “你去,快去备轿辇,不, 备安车,朕要过去一趟。”
“唯。”
张忠国应声,刚要退出去, 又听皇上喊了声等等,连忙转回来,作听令状。
“你派个人去仁本阁,和刑恩说一声, 把阿稷先带回芙华宫。”
张忠国抬头飞快地看了眼皇上, 心底只剩下果然二字, “老奴领命。”候了片刻, 见皇上挥手,立即退出去安排。
且说,堂内的沈才人见张忠国走了,重新端起那碗甜汤,走到皇上跟前,“陛下莫气了,这甜汤经过冰镇还冰着,陛下喝了消消心头的火气。”
“放着吧。”
皇上没心情道,低头看了眼沈才人,“你也先回宫去。”
沈才人听了想不依,又见皇上已收敛了脾气,于是把甜汤搁在旁边的矮几上,俯身偎靠在皇上怀里,粉面含笑道:“妾不想回,妾想陪着陛下。”
两手抱住皇上的腰,却叫皇上一把推开,“朕有空了自会召见你。”
“那妾陪着陛下去暴室狱。”
“行呀,你要想被关进那里,就跟朕一起去。”
“陛下。”
沈才人吓了一大跳,仰头一双美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望着皇上。
“给朕回你宫里去。”
皇上面露厌烦道,站起身,根本没在意沈才人的神色,心情好的时候,他不介意哄一哄,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不听话,他可没那个闲情去哄人。
大踏步往外走。
大虞宫很大,东西六宫中间是一条五丈宽直行的巷道,可供行人轿辇及车驾通过,也可打马奔驰,只是除了开国之初,后来,极少有人在宫中跑马,现如今,多用车驾或人抬轿辇。
巷道两旁,是高高耸立着的宫墙,连绵不断,当天子的四匹赤马安车飞奔而过时,惊得行人避让,引得两旁宫室内的宫人内侍纷纷探头。
“发生了什么事?”
“车驾是去哪个宫里?”
“别又是有什么大事?”
“你们看东北方向……”
不知谁失声一叫,但见宫中东北方向,浓烟滚滚。
“天啦,是走水了。”
“是景阳宫。”
“也可能是暴室狱……”
纷纷扰扰中,有疑惑的,设法去打听,也有警醒的,听到暴室狱三个字,早早避开,宫里最近不太平,人人自危,一些没了恩宠的嫔妃,恨不得独善其身,缩在宫中。
因宫中建筑,多为木制,历来最怕失火,不提后宫,前朝三大殿都有遭大火重修过,所以,在看到浓烟时,张忠国第一反应便是请示皇上,要不要调卫尉去救火。
“先弄清楚情况。”皇上没有同意,看了下方向,只催促快马加鞭赶去暴室狱。
一路通行,安车抵达暴室狱门口。
张忠国没见到明火,先松了口大气,除了不停散逸的浓烟,却见门口挤满了人,大多是被押出来的犯人,有的蓬头垢面,还有的头发衣裳都被烧了,还有的浑身血淋淋,一个个全都慌慌张张,惊恐万端。
“怎么回事?”
张忠国唤住忙着居中调停的刘中侍,刘中侍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他在外面,想必皇后还在暴室狱里。
“刚才暴室狱起火了,好在明火已经扑灭了。”
“怎么起火的?”
“是朱美人打翻了刑堂的灯烛,引起大火,差不多烧了小半个狱牢。”刘中侍回这话时,还特意看了眼从安车上下来的皇上,谁料,话刚一出口,就惹来皇上的一声喝骂,“胡说八道。”
吓得刘中侍扑通一声忙跪下,“奴才不敢。”
这一跪,惊得周围的人个个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行礼,却见皇上根本没有停留,直接大步往里冲,张忠国忙跟上,并大声朝里通传。
暴室狱。
无论来多少次,张忠国都觉得阴森森的,哪怕现在是夏日,他也觉得这里面阴气逼人,所以,相比于杨新,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张忠国平时都不愿意进来,随处可见的可怖刑具,迎面而来的血腥味……
今日多了呛鼻的浓烟,却少了往日的鬼哭狼嚎。
进到里面,张忠国一眼看到塌了一半的牢房,烧焦的木头冒着浓烟,还有一群内侍围着塌掉的那一圈区域在倒水,看来,火能快速灭掉,应该是提前放弃了这一片区域,单独隔断出来。
随着皇上进来,里面的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活计,刘皇后更是打头迎了上来,“参见陛下。”
“起来吧。”
皇上叫了起,目光越过皇后,望向不远处蹲着没有动的朱颜,暴室狱纵深很长,又大片处于暗室内,因此,大白天都要点灯,在这昏暗的灯火下,朱颜弱不胜衣,脸色惨白,披头散发,简直跟个艳鬼似的。
不,浑身上下溢出来的悲伤与暮气,尤其在面前那具尸首的衬托下,越发如死气缠身般。
万念俱灰。
想到这词,皇上心头一下子慌了,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过去,俯身把人抱起,这一抱,使得早已失心失魂的朱颜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狗皇帝,立即挣扎了起来,“你放开我。”
“阿颜,”
皇上喊了一声,立即擒住朱颜朝他抓来的双手,“朕先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要,你滚开。”
“别闹了。”皇上对上朱颜跟看仇人似的目光,以及疯了一般的抗拒与抵触,他都快要制不住人了,只得冷言道:“你再不安分,朕立马让人把这宫婢的尸首拖出去喂狗。”
这话如同镇天大雷。
朱颜被震住了,也被吓住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狗皇帝,她知道,他绝对做得出来。
皇上立即把人稳稳横抱在怀,朝外走时停了一下,对刘皇后交待道:“这里交给皇后了。”说完,又强调了一句,“今日暴室狱起火,是夏日天干物燥所致,请皇后记住了。”
刘皇后一听,立即明白过,连忙答应,“唯。”直至送皇上离开,才回转身。
皇上带着朱颜出了暴室狱,坐上赤马安车,相比于来时的急行奔驰,回程时,因为车上多了朱颜,车驾行驶缓慢,车驾的相应仪仗也能跟得上,以至于进入巷道后,队伍极为浩浩荡荡,惊动了东西六宫所有人。
出现在车驾上,与皇上同辇的朱颜,一举打破宫中近几日私下里风传关于芙华宫朱美人失宠的谣言。
然此刻,坐在安车内的朱颜,想离狗皇帝远一点都不能够,被狗皇帝紧紧箍在怀里,无法动弹半分,只能如泥雕木塑般。
“……田田回芙华宫了,在宫里等着你,你回去就能见到他,这几日,他天天都哭着要阿娘,只要你好好的,朕以后不会让他再离开你。”
“只要你好好的,那个宫婢,朕可以赦了她的罪,可以派人给她择吉地回乡安葬,甚至可以给她加封个正六品的女官,给她死后哀荣,亲族受其遗泽。”
朱颜听了想笑。
什么叫:只要她好好的。
她脖子上仍旧隐隐作痛的掐痕,不就是对这话最好的嘲讽。
她信了这鬼话,才是可笑。
他从来,要的是一个听话的金丝雀而已,她的不同,除了比别的金丝雀漂亮些,大抵就是不驯服,不听话。
偶尔她会反思,两年多以前的那桩事,如果她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后来,是不是随着朱绮进宫,随着楚丽妃进宫,随着苏婉清进宫……随着一茬又一茬的美人代谢,她是不是也能够像那些东宫旧人一般,被抛于脑后,从此得以清净度日。
可最后,她发现,她做不到。
又如同她通过卫贤妃害三皇子一事,发觉宫中那个大秘密,因为她没法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这就是她的悲哀。
心如明镜,身惹尘埃,无法自抑的后果,便是作茧自缚。
“怎么哭了?是不是朕弄疼你了?”
朱颜被一语惊醒,才发觉,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见狗皇帝伸手给她擦眼泪,忙往后闪避,察觉到自己能动,下意识往左侧移紧靠到安车车壁上。
狗皇帝想重新把人抱入怀里,手一伸手出去,见朱颜避如蛇蝎的样子,又硬生生止住了,“你别哭了。”
他不劝还好,一劝反而更厉害了,只见朱颜双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从指缝中溢出,如泉涌般,不管不顾,倾泄而出。
闻得幽咽抽泣声,转入痛哭愁怨啼,伤心至极,恸人心肠,弄得狗皇帝手足无措,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泣,那都是美人垂泪,梨花带雨,泪落连珠。
哪是这样哭?
偏他听得难受,看着更难受,“阿颜,不要哭了。”从来没有这般觉得束手束脚,如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作者有话说:
◉ 35、成了死结
狗皇帝见朱颜哭得太伤心, 哄不住人,只得在半道上派人去暴室狱传杨新过来,等安车抵达芙华宫门口, 见到在门口守候的儿子阿稷, 终于松了口气,低头对朱颜道:“你看,田田在等你。”
其实不用他提醒,朱颜在车驾停下时, 就看到了儿子,哪怕在路上早听狗皇帝说, 会把儿子送回来, 她犹不敢相信,目光贪婪地打量着儿子, 明明只三天不见, 却似隔了好些年。
“阿娘,阿娘……”
随着儿子阿稷一声声叫喊,朱颜忙不迭地下车, 差点跌倒,一旁的狗皇帝连忙伸手扶住她,“你小心点。”朱颜甚至忘了要去推开他, 落地后蹲下身,伸手接住扑过来的儿子抱入怀里,“田田。”
“阿娘。”阿稷双手搂住阿娘的脖子,看到阿娘眼睛红红的, 狠哭过, 仰面问道:“阿娘是不是想田田, 想哭了?”说完, 又自顾自道:“田田也一直很想阿娘,每次想,都想哭。”
朱颜先是心头慰藉,尔后却是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她到底从不在儿子面前哭泣,忍住了,点点头嗯了声,“阿娘也一直很想田田。”两手要抱起儿子回宫时,不防让旁边的狗皇帝长手一伸,夺了过去。
“陛下。”朱颜着了急。
“阿耶,”阿稷不乐意,叫唤道:“我要阿娘。”
母子俩几乎同时开口,狗皇帝一边制住怀里乱动的儿子,一边望着朱颜提醒道:“宋太医也来了,你先让他给你瞧瞧。”
“我没……”朱颜急出口的话在狗皇帝盯着她脖子时,给咽了下去,才记起脖子上的掐痕来,这会子庆幸没让儿子发现,也不敢再去抱儿子了。
“阿娘哪里不舒服?”阿稷听到要看太医,忙问道。
“阿娘没事,”
朱颜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蛋,“只是例行请平安脉。”心里再恼恨,也只得跟着狗皇帝一起往里走。
阿稷哦了一声,因为宋太医常来芙华宫,又听阿娘这般说,没再追问,反而终于记起一桩最重要的事,刚才连刑恩公公都没法回答他,仰头望着父皇问道:“阿耶,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和阿娘分开了?”
“当然。”狗皇帝颔首保证,他既然已做了决定,便不会再反复,除非有那么一天,朱颜会动手伤害儿子,可他心里清楚,就像朱颜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是邓庶人卫庶人。
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眼下朱颜因为香草那个宫婢的死,伤心得情绪不稳,他更不能让儿子离开她。
因为脖子上的掐伤,朱颜没敢在大庭广众下见宋太医,只带了曲姑单独去了正殿旁边的一间厢房,也没让宋太医看脖子,只请了脉,然后曲姑问宋太医要一瓶化淤的膏药。
“你哪儿撞伤了?”宋太医抬头上下打量朱颜。
“不是娘娘,是我。”曲姑含笑道,上前半步挡住了朱颜。
宋太医满脸狐疑,见她们主仆俩一副讳疾忌医的样子,于是提醒道:“娘娘该知道,微臣等会儿还要向皇上回禀。”
“正好,你要是有疑问,可以直接去问他。”朱颜沉声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就不信,狗皇帝问得出口。
宋太医听出语气很冲,心里暗叹眼前这位朱美人恩宠之隆,只能当没听到似的说道:“化淤的药,微臣没带,回去后让医女送来。”
“多谢了。”
朱颜道了谢,请宋太医离开后,才解开脖子上绕了四圈的披帛,雪白细长的脖子,中间极其突兀地出现一道明显的掐痕,大半圈血瘀凝结,已呈现出紫红色,边缘散开着一圈乌青。
曲姑觉得触目惊心,她心里有怀疑,但直到此刻,也不敢多问半句之前在勤政堂内发生的事,只开口说道:“娘娘脖子上的伤痕太深,还有点淤肿,奴婢先用凉水浸湿巾帕,给娘娘敷一敷,等药膏送来了,奴婢再给娘娘抹药,这样会好得快些。”
因朱颜身体一向畏寒,她不敢用冰水。
“好。”朱颜没有反对,疼痛在其次,她也希望早点好起来,不然,她都不敢再抱儿子。
药膏很快送了过来。
朱颜脖子经过冷敷后,疼痛感减轻了许多,因先前在暴室狱引了一场火,发了一回疯,她人在火圈里淌过几遭,蹭了满身脏灰,偏就是这副邋遢模样,狗皇帝竟没嫌弃。
要不是脖子上的掐痕犹在,她都差点要信了,狗皇帝是真的对她情深似海。
朱颜自己先受不了,梳洗了一番后才让曲姑给她上药。
听得香茹来报,杨新来了,在大门口跪着。
“娘娘,杨新的胆子应该没那么大。”曲姑出声提醒朱颜。
朱颜抬头看了眼曲姑,听明白她话里的警告,如果真的是杨新做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狗皇帝下的令。
朱颜放下手中的玉钗,又拔了头上已插好的莲花步摇,以及两支白珠金钿,顶着一头素发起身。
她不能让香草枉死。
狗皇帝说要给她一个交待,她就去看看,他要怎么交待?
到了正殿,殿内只有狗皇帝一人,宫女内侍都候在殿外,朱颜也没让曲姑跟进去,独自进殿走到狗皇帝下首位置坐下,问道:“阿稷呢?”
“朕让刑恩带他去乾元殿,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搬回来。”狗皇帝连忙回道,朱颜能主动先开口和他说话,倒让他有点受宠若惊,赶忙把手边的宣纸递到朱颜面前,“这是重华宫那个罪婢芝玉的供词。”
朱颜立即接过,她之前去暴室狱就想查看这个,只是当时见到香草死状以及香草身上遍体鳞伤,大悲大恸之下,忘记了索要。
“香草不无辜,罪婢芝玉的供词中,香草在中间传话,收了一匣子南珠的好处,东西在她房间里找到的,成了实证。”
“不可能,”
朱颜急忙否认道,气得立即把手上那张宣纸捏成团,“别说一匣子南珠,就是十匣子南珠,她也不可能收,我芙华宫的库房她能随意出入,随意取用,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差这一匣子南珠?”
“这些年,你和皇后赏给芙华宫的东西,库房都堆满了五间,陛下心里应该有数。”朱颜又道,哪怕她再不愿,但到底得了许多东西,况且,珍珠玛瑙珊瑚,香草什么样的奇珍没见过,会这么眼皮子浅。
“那匣子南珠,是杨新带人在她房间里搜到的。”狗皇帝强调道。
“指不定是他带进去,栽脏陷害。”
“杨新要敢在朕眼皮底下干这事,朕第一个扒了他的皮。”
“要是你授意的呢?”
“胡说。”狗皇帝反驳道,对上朱颜清凌凌的目光,竟是真疑心他,觉得荒唐,又给气笑了,“阿颜,朕是天子,一言可断人生死,朕如果要取她性命,不需要找任何理由。”
“是呀,就像先前在勤政堂对妾身那般……”
“你放肆。”
狗皇帝怒喝道,打断朱颜的话,甚至砸飞右手边矮几上的茶盏,哗啦一声响,伴随着啪啪的碎裂声,吓得殿外的人,退了几步,不敢探头。
朱颜顶着一股逼人的气势与越来越重的威压,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反而伸手去解脖子上系着的轻纱,凝脂白皙的颈脖,入目却是大半圈掐痕,周围一片青紫,强烈的视觉刺激,狗皇帝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瞬间,周身的怒意如东流水,一泄千里,
朱颜眼见狗皇帝脸上升起了愧疚,起身走到她面前要俯身查看,她迅速重新系上轻纱,掩去脖子上的伤痕,她一直都没有照镜子,只是看到曲姑给她擦药时的小心翼翼与满脸心疼,猜到应该很严重。
“是朕不好。”
狗皇帝长手一伸把朱颜紧抱入怀,低声说了这一句,算是道歉,朱颜想要推开的动作一滞,耳畔却又传来狗皇帝极为郑重严肃的告诫声,“阿颜,你记着,以后都不要再用你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朕。”
“如果朕还在意你,你真有万一,朕会让所有和你有干系的人给你陪葬,同样的,如果朕还在意你,你做任何事,朕都可以不计较。”
——
芙华宫,宫门口。
杨新笔挺着身姿跪着,汗流浃背。
刑恩带着四皇子张稷从乾元殿搬东西回来,经过时,刑恩特意停了下脚步,小声问道:“香草真不是你让人勒死的。”
杨新听了,眼皮都没掀,“皇上没下明旨,皇后娘娘特意关照,就在那儿看着,除了她自己寻死,谁敢去了结她的性命。”
“你呀!”刑恩听他这么硬气,倒是信了,偏偏……是一条人命,人活着,一切都好说,人死了,就成了死结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修文,内容衔接不上的,可从29章开始,重新看。十分抱歉,29章-34章全部重新写过。
◉ 36、邓氏外戚
杨新不在意一条人命。
暴室狱里的冤魂, 从来不曾少过,香草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 定了案本就是死罪, 更何况,她还是自缢身亡。
杨新心里明白,皇上也不在意香草这条命,真正在意这条命的, 是坐在芙华宫里的朱美人,后宫嫔妃无数, 多的是一入宫就不见天颜, 或是一朝恩幸便再无所闻,真正能出头的凤毛麟角, 能长盛不衰的, 更是异数。
朱美人便是这宫里的异数。
原本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瞧着前几日皇上的雷霆之怒,瞧着朱美人被禁足, 瞧着四皇子被抱离芙华宫,瞧着香草被下令关进暴室狱……大家都在揣测,朱美人会不会遭到厌弃, 步入邓庶人卫庶人的后尘?
谁料,一转眼,皇上会亲自去暴室狱接人。
前前后后加起来,没超过三天。
他在御前伺候得久, 也只能道一句:圣心难测。
朱美人依旧荣宠在身, 一旦要追究香草的死, 他作为掌管暴室狱的人, 必然要对这桩命案负责,所以,眼下吉凶难料,一切全系于皇上一念间。
“昨天晚上,你去芙华宫抓人搜物证,为什么没叫上曲姑?或是让芙华宫里别的宫人也在现场?”
杨新面对皇上的质问,愣了下,却马上如实回答,“禀陛下,奴才昨夜里到芙华宫时,听曲姑说朱娘娘几天没阖眼,好不容易睡着了,奴才不敢惊扰到娘娘,便没有叫芙华宫里的宫人,奴才亲自带人捆了香草,派遣两个人搜她房间拿到物证就离开了。”
说完,又补充道:“昨天跟奴才过去的内侍,包括那两名进了房间搜查的,陛下都可以召来审问,奴才绝对不敢有半句虚言。”
“朕是相信你,”
皇上说道,却又话锋一转,严辞道:“但你不仅要让朕信你,你是要让朱美人也信你,搜到那一匣子南珠的,是你带进去的人,你说,怎么让她相信,东西是那个宫婢的,不是你让人放进去的。”
“请陛下明鉴,奴才万不敢行此事。”杨新神情骇然,连忙磕首道。
皇上盯着跪在面前的杨新,没有说话。
杨新却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笼罩下来,迫使他头都不敢抬,明明已经入夜,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渗出来,不敢再分辩,因为皇上要的并不是真相,“陛下,是奴才疏漏了,请陛下恕罪。”
“确实是你疏漏了,办的案子全是漏洞,怎么让人相信?案子未了结,那个宫婢却死在暴室狱,你到底负有看管不力的责任。”皇上神色淡淡道,手指头敲了敲手边的几面,沉吟了良久,才下令,“朕降你为谒者,你卸了手上的差事,先回家待一段时间。”
“奴才谢陛下隆恩。”
杨新缓过劲来,后背尽是湿汗,知道这一关总算过了,原来预测最坏的结果是以命相抵,毕竟宫里内侍宫人的命,都握在皇上手中。
又听皇上吩咐,“你手上的差事,乾元殿的事交给常兴暂代,暴室狱那边的事,移交给你的副手。”宫□□有四位正五品的中常侍,三位在乾元殿,即刑恩、杨新、常兴,剩下一位是凤仪宫皇后身边的刘中侍。
“奴才遵旨。”杨新磕头道。
“起来吧。”皇上让杨新起身,又道:“好好交接,中常侍的位置,朕会给你保留着。”
杨新听了,连忙谢恩,“谢陛下不弃,奴才随时听候陛下的差遣。”清楚这是自己主动揽罪,皇上特意给的恩典,毕竟御前从不缺上进的人。
皇上打发了杨新后,问了下时辰,尚不到戌时,抬头看到慈姑领着蔡女史秦司设等其他几位典设掌设捧着侍寝的玉牌进来,却未等到近前,就令她们退下了,“不用了,朕今晚去皇后那。”
径直起了身。
——
凤仪宫内。
刘皇后倒是很惊讶皇上的到来,亲自把皇上迎入正殿内,含笑道:“妾身以为陛下今晚会在芙华宫陪着朱美人。”
皇上有这个心,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去刺激朱颜了,没有接这话,笑了笑,“朕过来,是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刘皇后一听这话,立即恭谨地端坐在下首。
皇上先说了对杨新的处置,刘皇后很吃惊,杨新降为谒者,谒者是无品级的内侍,这是直接从正五品中常侍撸成了白身,卸了所有差事,“陛下,这件事,或许真委屈了杨新。”
皇上抬头看向皇后,示意她说下去。
刘皇后才接着道:“搜出来的那匣子南珠,木匣子上残留有紫奇楠的熏香,前年真腊进贡的紫奇楠,香醇甜淡,香味持久,因为量太少,妾全部赏给了朱美人,宫中只有芙华宫有这一味熏香。”
皇上神色未变,端起了几面上的茶碗,沉吟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是香草接受了贿赂,还是杨新栽赃陷害,朕心里很清楚,或许真委屈了杨新,但朕只要一个结果,是芝玉那个罪婢,胡乱樊咬,所有的事,和香草无关,和朱美人无关。”
“妾身明白了。”刘皇后立刻醒神道。
“第二件事,给香草追封一个正六品的女官官职,皇后明天着尚仪局办好手续。”
刘皇后应了声唯,其实,在听到皇上说和香草无关时,便不意外皇上会给予香草这样的殊荣,于是多问了句,“那丧事要不要交给奚宫局的内官去办。”
“不用了,今天下午已经装棺了,明天就抬出去,在城外选块吉地埋了,别再留在宫里。”皇上说道,原本他想过安排人送其灵柩回乡安葬,阿颜觉得劳民伤财,又是大夏天的不如就地安葬,他立即同意了。
他做这些,是为了宽阿颜的心,不然一个宫婢死了还轮不到他操心。
刘皇后自是看出皇上的心思,没再提,主动汇报起禁宫内外勾结一事,“近半年内,宫内与卫庶人有联系的查到的宫人内侍计四十八人,邓庶人一直疯癫着,倒是没查到与人有来往,另外,查到与她们有干系的人,计一千六百三十一人,宫人内侍加在一起。”
说到这,刘皇后顿了下,察看了下皇上的脸色,才接着说:“主要是与太后有干系的,将近一千五百余人。”
“太后离宫去相国寺前,朕记得清过一波,怎么还有这么多?”皇上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却没有要皇后回答,反而询问道:“如今宫中,宫人内侍共计有多少人?”
“宫人五千三左右,内侍三千一百多,加起来共计八千四百余人,之前清的那一波,都是曾在太后跟前伺候过的,大约四百余人。”
皇上点了点头,算起来,宫中近四分之一的人与邓太后有干系,倒也不算多,毕竟她曾在父皇宫中做了十五年的皇后,还有祖母给她留的人 ,邓太后之所以能成先帝继后,是因为她姓邓,是祖母庄肃太后的亲侄女。
“凡是查出来的宫人内侍,与卫庶人有联系的以及自太后离宫后与太后有联系的,全部打杀了,其余人流庡㳸放岭南,终生不得离开 。”
刘皇后听了,迟疑了一下,“一次性全处理了,会不会影响太大了?”
“有什么影响?”皇上看了皇后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碗,“一年前,邓庶人被废,邓太后离宫,邓家都没翻出天,朕就不信了,这次处理一千多名宫人内侍,他们能翻天。”
又道:“内宫的事,你处理,由内侍监陈道和接替杨新的常兴协助你,月底前全部处理干净,拖得越久,反而容易横生枝节,还不如早处置,早安定人心。”说完,安抚性拍了拍皇后的手背,“放心,外朝有朕。”
刘皇后心头一动,虽然只简单一句话,却已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看来,皇上要彻底对邓家动手了。
邓家是开国功臣,但真正显赫却是从高宗朝开始,邓氏女被选为太子妃,历经英宗,先帝及本朝,尤其是先帝朝,庆祐十年前,庄肃太后以太后的身份影响朝政,邓家的权势也跟着达到巅峰。
当时邓家一门两皇后、两公、三侯、四将军,皇子妃宗室子妇者九,尚公主者四,簪缨冠冕更是不计其数,门庭赫赫,莫与伦比。
庆祐十年,随着庄肃太后的薨世,哪怕临终前一年,指定了侄女为先帝继后,依旧挡不住邓氏盛极而衰的颓势,但到底是先帝母族家及妻族,邓家人的实权被先帝慢慢收回,却依旧保住了荣华。
直到去年正月,邓淑妃被废,邓太后离宫,皇上夺了邓家的两个国公爵位,邓家才真正开始没落,近一年来,每堪欲下。
皇上见刘皇后听明白了,站起身,神色疲倦道:“早些安置吧,朕今晚留下来。”朝堂的事,他不会和皇后细说,但她是皇后,他会让她心里有数,况且邓家的事,他已经筹谋了一年多,这次就没打算再轻拿轻放。
只是动手前,还要去相国寺见一见邓太后,也不枉母后给他送的大礼。
◉ 37、做贼心虚
一场夏雨, 来得又急又猛。
自苍穹倾泄而下,汇落成了铺天盖地的雨幕,廊庑外的屋檐水连成线, 垂落溅起的水花, 漫湿了半边地板。
曲姑看着立在廊下许久一动不动的朱颜,上前劝说道:“娘娘,回屋去吧,四殿下还在如意轩等着您。”
“你说, 她出宫了吗?”朱颜问曲姑。
“掖庭局那边定了巳时出殡,必然不会耽搁, 这会子应该早已出重玄门了。”重玄门是京城最北边的城门, 出了此门,便是出城了。
“这么说, 已经在宫外了。”朱颜仰起头, 望不见天空,只望见雨幕如瀑,她有想过让香草出宫, 却从来没想过,香草会以这种方式出宫。
香草跟她一样,不适合这宫里。
当初, 她在发现香草私下里以宫女身份选入宫后,就该第一时间送她出宫,而不是调到自己身边来,让她留了下来, 她那么一个怕疼的人, 死前却是遍体鳞伤, 朱颜每每想到这, 都心痛得无法喘息。
“刚刚刑恩公公来说,会派人去颖州找香草的亲族,过继一个侄子在她名下,以便供奉香火,四时祭扫。”曲姑禀报道。
“不用了,”
朱颜拒绝了,“人死如灯灭,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若人死后有灵,她自会去寻她家中先辈,若人死后无灵,也不过是三牲烧纸空祭墙壁。”
“娘娘,慎言。”
曲姑吓得面露惧色,紧握住朱颜的手,香草能有这份死后哀荣,无论是追封为正六品的女官,还是香火祭祀,皇上让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宽慰朱颜的心,但朱颜这番话,与时下风俗相背,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娘娘觉得不用,奴婢会和刑恩公公说,但娘娘以后可别再说这番话了。”曲姑又叮嘱道,时下讲究事死如事生,重祭祀,享飧食,不至于死后沦为孤魂野鬼。
朱颜轻嗯了声,又重复了一遍,“你记得去和刑恩说一声。”她更不愿意看到因为刑恩派人去找奶1娘一家,反而招来她那位极会钻营的父亲,纵使她进宫前给奶1娘一家放了奴籍,但官民之别摆在那儿。
——
晚间,狗皇帝过来了,带来了一箱子书。
朱颜扫了一眼,发现全是游记、志怪、服舆、乐谱乃至风俗人情等,唯独没有史书,心里明白,怕是经此一事,芙华宫都不会出现史书了。
狗皇帝被朱颜看破也很坦然,“你一向爱看书,这些杂书让你打发时间用。”
“都收起来,放到笔轩墨里。”
朱颜坐在床边没有动,只吩咐曲姑。
曲姑应了声唯,合上盖子,带人重新把箱子抬出去。
“田田呢?怎么这么早睡了?”
狗皇帝又问道,却似不用朱颜回话一般,自顾自说:“今日,仁本阁的李翰林跟朕说,田田聪明伶俐,慧窍天成,可以考虑提前启蒙。”
说到这,看了眼朱颜,见她在听,才继续道:“不过朕觉得他还小,先不必着急启蒙,倒是可以跟前几天一样当是去玩,每天不拘上晌或下晌,去个小半天,宫里也只三郎与他年岁相近,他去了,兄弟俩也算有个伴。”
朱颜想了下,没有拒绝,“我明天问问他。”因为陡然离开几天,儿子眼下格外粘她,今天白天连午觉都没有睡,晚上朱颜安排提前用了膳,就是为了让儿子今晚早点睡。
“朕明早和你一起问他。”狗皇帝说着,走到朱颜身边坐下,朱颜欲要起身,却让狗皇帝一把拉住,“别动,让朕瞧瞧你脖子上的伤。”
朱颜才记起,因为刚才准备入睡,又在寝宫内,刚擦了药,所以脖子上并没有系轻纱,下意识伸手去遮,却让狗皇帝给拉开。
昏黄灯火下,映着荧荧光晕,倒没有大白天那么狰狞惊心了,颜色也淡了许多。
“还疼不疼?”狗皇帝伸手摸了摸。
朱颜直接闪躲开,撇开头,挣扎起身,脱得身来,直接从床榻上站起身,离开有四五步远。
狗皇帝见她这番反应,想生气,却又不舍得,心里存了愧疚,软着语气唤了声阿颜,“朕已经和皇后说了,从今以后免了你每月初一十五凤仪宫的请安朝见,宫宴不想去就不去。”
“只一点,往后不许再找身体不适的借口。”
他私以为,阿颜这两年多身体一直不好,有一半是自己咒自己咒的,正常康健的人,谁隔三差五的生病,昨天他抱起她时,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比从前轻了许多,“宫门口那六个健壮的宫婢,让她们也留下来,给你守门,凡上门的人,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用见。”
朱颜听了,眼睛直盯着右前方的那盏明灯,有些茫茫然,她是该谢恩呢?还是该表示高兴呢?最后却发现,她既不想谢恩,也高兴不起来,每次都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跟驯狗似的。
大约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狗皇帝起身,走到她身侧,喊了声阿颜。
朱颜望着近在咫尺的狗皇帝,容颜俊美,眉目多情,突然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阿颜,你怎么了?”狗皇帝见朱颜两眼直勾勾盯着他,不由出声问道。
朱颜恍过神来,移开了眼,问:“那匣子南珠怎么来的?”
“是有人放进去的,但不管是谁放的,一切与香草无关。”
“一句无关,她就白死了,”朱颜突然冷笑起来,侧头望向狗皇帝,语气有些激动道:“又或者,陛下以为给她脱了罪,给了她死后哀荣,让杨新免了官,就已经抵消了香草在暴室狱里所受的罪,甚至都还抬举了她,是不是?”
难道不是?
狗皇帝其实很想说是,却更清楚,他要是敢说是,阿颜就敢直接翻脸,“阿颜,你先缓缓,别气着自己,香草不会白死,等过段时间,朕会把凶手拎到你面前,随你处置,好不好?”
“这么说,凶手不是杨新?”朱颜有些不信。
“当然不是他。”狗皇帝肯定道,“朕说了,要给你一个交待,自会给你一个交待,你相信朕。”
朱颜知道自己眼下,只能相信他。
“你早些歇着,朕去隔壁看田田。”狗皇帝说完,出手做了他刚才一直想做的事,突然把阿颜抱入怀中,片刻后松手,立即转身离开。
很快、很突然,使得朱颜都没反应过来,气得朱颜砸了手中的团扇,最后又觉得幼稚,俯身捡了起来。
——
四月底,血1腥与动荡笼罩着整个禁宫。
因勾结内外、图谋不轨的罪名,有三百余人被杖毙,另有一千三百余人打了二十杖后,被驱逐出禁宫,发配流放岭南,终生不得返回。
此事牵连之广,人数之多,使得东西六宫、内官六局以及内侍省六局,无一逃脱,皆有人深陷其中,甚至内官六局之一的尚服局为之一空,不说下面各司,还有一位正五品的尚服女官被杖毙。
宫中上下,禁若寒蝉,处处风声鹤唳。
各宫人人胆颤心惊,恨不得自掩宫门,到了五月初一,凤仪宫的朝见日,皇后当众训诫后宫嫔妃,严禁与外朝及宫外私1通消息。
相比于宫中各处的不安,芙华宫里倒平静许多,也太平许多,曲姑是提前得了吩咐,根本没和朱颜提宫中发生的大事,同时也禁止芙华宫内其他宫人内侍议论。
因此,身在芙华宫,连宫人内侍都无法感受到宫内的紧张气氛。
芙华宫里平时侍弄花草的宫女灵照,去司苑司领月月红的幼苗时,受到一位正六品司苑的亲切接待,把她吓了一大跳,司苑司是内官六局之一尚寝局下面的一个司,专门负责种植花果蔬菜之事。
“……我记得朱娘娘最喜欢美人蕉,这儿有黄色的,还有新培育出的紫色品种,灵照姑娘都可以带回去。”
“芙华宫里种了许多牡丹,朱娘娘必定喜欢,灵照姑娘不如再带些回去,司苑又新增了几样名贵品种。”
“不用,不用。”
灵照面对狄司苑的过分热情,连忙拒绝,“娘娘不要美人蕉,也不要名贵品种,只要一些月月红,娘娘是希望花开不败,四季常开。”
“月月红确实是四季开花,兆头好,”狄司苑反应过来,“灵照姑娘,你稍等一下,我亲自给你去取。”
灵照姑娘连道不敢,不敢劳动狄司苑,想自己去,却直接让整个司苑司的人给拦住了,根本不给她动手的机会,灵照作为芙华宫的人,出来办事,以往也经常能得些便宜,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夸张,弄得她心头惴惴的。
根本不用她动手,狄司苑带人给装得明明白白,原本只要大红的幼苗,狄司苑还额外给了开淡红与浅白色花的幼苗,临了,还派了司苑的宫人给她送货上门,灵照觉得,要不是阖宫都知道,朱美人不爱见外人,狄司苑怕是都想亲自送上门了。
“这是怎么了?”回去的路上,灵照硬着头皮问打头的那位正八品的丘掌苑。
“你也知道,最近宫里发生的事。”丘掌苑说起来,犹面有戚戚焉,当初行杖刑的时候,内官各局有品级的女官都被叫过去观刑了,尤其看到一位正五品的尚服被当场杖毙,所有人都吓破了胆。
“这次清查禁宫勾结一事,各宫都有人员波及到,整个后宫,唯独芙华宫例外,如今大家都恨不得和芙华宫攀上关系。”
“内官六局都希望芙华宫有需要,盼着能得个显眼的,偏偏朱娘娘深居简出,又很少要东西,今日你一来,可把我们狄司苑给高兴坏了。”
“历来进了暴室狱的人,不死也残,很少有能无罪出来的,芙华宫香草姑娘进了暴室狱,朱娘娘却敢亲自去暴室狱要人,现在宫里的宫人内侍一个个都想进芙华宫。”
灵照瞧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芙华宫的好,不由闷声道:“但香草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走在最后面的那位提着一篮浅白月月红幼苗的宫女大声反驳道:“香草进了暴室狱是遭人陷害,不但无罪,还被追封为正六品女官,还有棺木下葬,之前有这样的先例吗?你们谁敢保证,自己将来能善终,别说棺木,可能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一床。”说到这,竟是流泪了。
“阿金,你胡咧咧什么,”丘掌苑喝斥道,“要哭就滚回去哭。”
阿金吓得忙揩去眼泪,又对着灵照笑道:“是我胡说了,灵照姑娘不比我们,是芙华宫的人,一定能善终。”
灵照勉强回之一笑,闷头走在前面。
耳边不时传来随行丘掌苑等随行六人的说话,无一不是羡慕她在芙华宫里当差,或是小声为香草可惜,又或是说朱娘娘护短,能为香草闯暴室狱,便一定会查出陷害香草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下这样的事。
下场只怕比那个正五品的尚服还要惨。
越听,灵照的脸就越白一分。
及至回到芙华宫,灵照见到门口六位健壮宫婢阴恻恻的目光,突然惊吓到了,进门后看到曲姑时,腿软得当场跪下,拉着曲姑的衣袖,抖个不停,嘴唇更是在打哆嗦,“姑姑,那匣子南珠,那匣子南珠是临川公主交给我的,让我放到香草姐姐的屋子里,我没想到会害死……”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曲姑同样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 38、窥探内廷
京城。
紧挨着皇城的崇阳坊内, 崇阳长公主府第门前,停了一辆軿车,很快从上面下来一位二十出头的贵妇人, 面带慌张, 行色匆匆地进了公主府。
“你说什么?”
崇阳长公主望着对面今日突然找上门来的临川公主,一脸惊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芙华宫里那个死了的宫婢, 她房间里搜出来的物证,那匣子南珠, 是你让人放进去的。”
“妹妹小声点。”临川公主望着妹妹崇阳瞪过来的目光, 吓得缩了下脖子。
“姐姐胆子倒是真大,”
崇阳啧啧称奇, 这个姐姐历来懦弱胆小, 没想到竟会干出这样的事,“眼下,连我都不敢去碰芙华宫, 你倒是敢直接去陷害人。”
“我也是没法子,邓郎让我做的。”
“他让你做,你就做, 你没脑子呀,别说什么一切是为了邓家,两个姑母和襄阳姐姐都没有出头,你出什么头呀, 你脑子被雷劈了, 还是被驴蹄了, ”崇阳气得破口大骂, “哪怕邓家现在立时没了,和你有什么干系,你是公主,你换个驸马就是了,再不济,儿子保不住,至少也能保住女儿,干什么不好去掺和他们的破事。”
临川一脸苦涩,嚅动嘴唇小声反驳道:“我当时想着,只是一个宫婢,不妨事……”
“是呀,只是一个宫婢,人只道进了暴室狱,九死无生,没料到,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一个宫婢还能脱罪,还能得到追封,就连御前最得用的杨新都被免职了,所以你们慌了。”崇阳立即看出了症结。
“妹妹,你一定要救救姐姐。”临川公主一把抓住崇阳的手恳求道。
“你让我怎么救你? ”
“妹妹一向在姐妹中有体面,你与皇上是同母所出………”
一听这话,崇阳并没有往常被人捧着的欢喜,甩开临川的手,打断道:“是,我是比姐妹们体面,但我的汤沐邑是父皇所赐,食邑千户,也是父皇所赐,阿兄登基只赏了我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国朝公主惯例标准是食邑五百户。
先帝十一女,活下来的七个,崇阳最爱宠。
“要是我阿娘在世,我倒可以学学姑母潥阳长公主,插手内宫事务,偏我阿娘是个红颜薄命的。”
这话崇阳敢说,临川却不敢接。
又听崇阳公主说道:“我从小和皇兄一起长大,比你更了解他,敢动他的东西,那就是找死。”她最多只敢给阿兄送送美人,或是偶尔点点火、扇扇风、挑挑刺。
“妹妹,那我要怎么办?”临川急得掉眼泪。
崇阳是不想管的,这阵子宫里气氛不对劲,她都没出门,更不用说进宫去,只是瞧临川一副可怜样,又是求到她头上来了,多问了句,“你找的那个人,还活着吗?”
“还活着,就是芙华宫里的宫人。”
“你倒是厉害,那地方油泼不进的,你却安插了自己人。”崇阳很意外。
临川连连摆手,“不是我,是邓家的。”
邓家就不奇怪了。
崇阳撇了撇嘴,摊手道:“要是其他地方的宫人,趁着没人发现,还能想法子找个理由弄死,来个死无对证,偏是芙华宫的人,我也没折了,姐姐你自求多福。”
“妹妹真不愿救姐姐。”
“我最多不去告发你。”崇阳说道,她没去检举邀功,就已经是顾了姐妹之情,“你走吧,别在这儿耽误你的事。”
临川眼帘微垂,泪珠儿趴伏在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那匣子南珠,是卫家给的,却是和妹妹有些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
崇阳刚仰起头,却忽然心里打了个突,记起一桩旧事,卫家,她是送过曾经的卫贤妃一匣子南珠,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伸手指着对面的临川,“你们,你们这是想把我也拉进来。”
当初朱美人进宫后不久,六宫独宠,她有孕的时候,崇阳为了结交她,特意送了一匣子南珠给她当贺礼,偏朱美人以礼太厚受之不起给退了回来,世上竟有她崇阳长公主送不出手的礼,气得她扭头把这匣子南珠送给了还是贤妃的卫庶人。
瞧着临川未作否认。
崇阳突然站起身,临川吓了一跳,还以为崇阳要扑上来打她,忙分辩道:“并不是要拉妹妹进来,只是希望妹妹……”
“你可闭嘴吧。”崇阳喝斥道,朝亭子外大喊了一声,“来人,备车,我要进宫。”
“崇阳,你要做什么?”临川意识到不对,并不像驸马邓郎说的,崇阳担心祸及自身,会和他们联手,帮忙解决那个宫婢,要上前拉住崇阳,却让崇阳一把推开。
“你有句话说对了,我的确和你们不一样,”
崇阳冷冷看了临川一眼,“至少我脑子比你清楚,我是长公主,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凭着我与阿兄一母同胞,看在阿耶阿娘的份上,我犯任何事,最多挨一顿训诫,阿兄也不会真和我计较,更别提这种事,我进宫去向阿兄说清楚就是了。”
“你不能走。”
临川急得要去拉住崇阳,却让崇阳避开,眼见着崇阳离开,临川心中着急忙慌,直接朝崇阳小跑去,要拦住她,听得一声扑通响,临川拉着崇阳摔倒在地,引得候在亭子外的仆人纷纷上前来。
一阵子手忙脚乱。
崇阳长公主的后脑勺肿了个大包,气得不行,却也没有去理会临川公主,让公主府里的疡医简单给她包扎了一下,顾不上脑袋痛,顶着个大包进宫去了。
到了刘皇后的凤仪宫,她无比庆幸自己一刻未停来了,因为芙华宫里一个叫灵照的宫婢已经主动招认了,人也被抓了,就跪在外面。
“你这脑袋怎么了,怎么磕到的?”刘皇后一见面,首先关心起崇阳。
“别提了,差点让临川给杀1人灭口了。”崇阳长公主语带夸张道,紧接着,把临川来她府上找她的事如实说了一遍,倒是没有再夸大其辞,她是生临川的气,却也没想要她的命,“阿嫂,我瞧着,临川姐姐也是被逼的。”
最后,还帮临川说了句话。
“这话,你和你阿兄去说。”刘皇后摇头,也不知道邓家是怎么想的,这是生怕没有把柄,特意递上来一个,果然是天欲其亡,必使其狂。
刘皇后叫人去请了林太医过来,先给崇阳看了脑袋,才带上她,还有跪在外面的宫婢灵照一起去乾元殿。
崇阳长公主在勤政堂内,见到那位传说中新进京任大理寺少卿的丘于扬,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起驸马在府里对这个人的评价:鹰视狼顾,刻薄寡恩。
丘于扬原为辰州刺史,任职期间,清剿当地匪乱,手段狠辣,严刑峻法,令人闻风丧胆,又不畏当地豪门富户,威震州郡,使辰州社会风气为之一正,只是他本人却落得个酷吏之名,遭清流之士排斥。
这次丘于扬入京,是因为大理寺寺卿范宁年事已高,不管事,少卿阎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和得一手好稀泥,被皇上调去鸿胪寺做少卿,又钦点了丘于扬接替大理寺少卿一职。
丘于扬入京当日,京中的权贵都打了个抖。
崇阳长公主如今见到丘于扬本人,只能叹一口气,时运不济,朝中那些清流之士想排挤掉丘于扬,只怕得落空了,就冲丘于扬这张俊美的脸,她能笃定,皇兄一定会很喜欢这个人。
要是再能力出众,怕就是第二个侍中令狐游了,短时间内便会得到重用。
回去后,她一定得告诫驸马,千万别惹这个狠人。
“……朕早听过丘卿行法不避强权之名,进京了,也不必畏手畏脚,你放手去做,一切有朕,朕许你进宫独奏之权,大理寺交给你,好好替朕整一整,给朕一个如臂指使的机构,别像以前一样不听使唤。”
“唯,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以报陛下隆恩。”
丘于扬应了声,正准备告退,就听到皇上叫了声等等,“正好,这儿有件事,卿也在一旁听听。”说着,看向进来的刘皇后和崇阳。
刘皇后倒是回禀得简单,毕竟她接到消息,抓了人,不敢独自处置,只例行问个话,上报到了乾元殿。崇阳长公主却是把对刘皇后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也不敢替临川公主遮掩求情。
崇阳说完后,都不敢抬头去看阿兄的脸色。
倒是刘皇后又多说了句,“那个宫婢妾带来了,就在殿外,陛下可以亲自询问。”
“朕不见了,”皇上淡淡道,“人就交给丘卿带回去审讯,皇后不用再插手了,再把临川公主与邓驸马以窥探内廷的罪名,逮捕入狱。”
丘于扬应声退下,把被捆着的宫婢灵照也带走了,
崇阳听得心头一颤,暗道一声完了,脸色发白,喊了声九哥,只是话未出口,就让皇上给打住了,“崇阳,你也回去,好好养身体,最近这段时间,老实待在公主府,紧闭门户,别再东家串西家跑,天天以为自己是个大能人。”
“九哥,你冤枉我,我才没有。”崇阳不满道。
“脑袋上的伤,让林太医给你仔细瞧瞧,别留下后遗症。”皇上吩咐道,林太医是太医院专治外伤的御医,
一听这话,崇阳顿时来了精神,扶着脑袋喊,“唉哟,我脑袋痛,痛得厉害。”
皇上只觉得很无语,太假了,要装能不能装得像点,他总觉得这个妹妹让父皇宠坏了,脑子不大好使,直接把人赶走。因心里记着皇后提到,曲姑把人带到凤仪宫,还没敢和朱颜说,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去芙华宫。
作者有话说:
◉ 39、可怜人儿
临川公主。
朱颜想了好一会儿, 才想起她的模样,曾在宫宴上见过几面,实在是这位公主存在感太弱了, 不像崇阳长公主喜欢凑热闹, 哪热闹往哪钻,恨不得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受宠。
相比之下,临川公主是个小透明, 生母早亡,及笄后, 邓太后要把她打包嫁回邓家, 先帝才注意到有这么个女儿,赐了个临川的封号, 赏了公主府及五百户食邑, 就没管了,婚事皆由邓太后操持。
“我什么地方得罪过她了?”朱颜不解道,她不喜宫中人情往来, 除了自己凑上来的崇阳长公主,其余公主,她都没有和她们说过话, 更别提得罪人了。
“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跟你没关系。”
朱颜听了这话,抬头望向身侧的狗皇帝,“那就是跟你有关系?”询问的语气中, 含了十分笃定。
狗皇帝心虚地避开了朱颜的目光。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除了灵照外, 这宫里还有其他人有问题吗?”朱颜又问道,她宫中上下四五十号人,难道也要来一遍彻查?突然间想起那天在暴室狱中,那延伸到地下的两层牢房里,挤满了衣衫褴褛鲜血淋漓的宫女内侍,打了个战栗。
一旁的狗皇帝察觉到了,忙伸手握住了朱颜的肩,安抚道:“你别怕,凡挑选进芙华宫的宫人内侍,朕都让人查过,上溯三代身家清白,这个灵照是个意外。”
“据她自己交待,她初进宫时,曾受过邓太后宫中一位宫婢的恩惠,那名宫婢早在七年前便让太后放出宫了,连这次皇后清查后宫中与邓太后有干系的宫人内侍,也没查到她,成了漏网之鱼。”
朱颜听了,沉默了,竟是与邓太后有关。
她之前猜测,是与卫贤妃有关,因为她拒绝了卫贤妃请她说情救她一命的要求与交易。
朱颜印象中的邓太后,是一个平易近人、温良谦和的贵妇人,甚至没什么威严,所以去年正月里,邓淑妃被废后,邓太后自请去相国寺替先帝念经超度,她当时很震惊,毕竟,大虞朝以孝治天下,邓淑妃犯事,不该牵连到邓太后身上。
现在看来,只怕不简单。
邓太后能在姑母庄肃太后去世后,依旧坐稳中宫之位,就说明她有自己立身之本,先帝不但内宠颇多,曾经连皇后都不愿立。
朱颜回过神来,推开狗皇帝的手,“就没有其他漏网之鱼了?”
“放心,纵有漏网之鱼,也很快会成为无根之木。”狗皇帝轻描淡写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朱颜瞧着狗皇帝聛睨一切的神情,眼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隐隐约约猜到是朝堂之事,便没有再问。
仿佛是应和了这句话一般。
随着临川公主与驸马邓十七郎的入狱,拉开了平阳邓氏灭族之祸的序幕,百年望族,簪缨不绝,一门两后,荣耀无比,却由此终结。
元和五年,五月初五,端阳。
皇上在清泰殿举行大宴,接到御史台侍御史黄成的密报,平阳侯邓钦与新宁侯邓翔因不满降爵,密谋造反。皇上当场下旨,着中书令谢无、侍中令狐游及大理寺寺卿范宁一同审查,因范宁称病,由新任的大理寺少卿丘于扬代为参与审理。
北衙禁军出动,很快围了永兴坊与安兴坊。
这两坊紧挨着皇城的延喜门,是邓氏一族的聚居地。
等到前朝大宴散场,身在内廷的刘皇后也接到了消息,见皇上没有回后宫,刘皇后快速结束了内廷的宫宴,却把邓家的五位侯夫人以及三位公主、另有七位正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给留了下来,留在了凤仪宫中。
让六宫妃嫔各自回宫的同时,传令晚上的家宴取消,各宫端阳礼的发放比份例多了三成,以作安抚。”
刘皇后忙完这些,看着留下来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沈才人,只觉得头痛,“沈才人,好好的佳节,可不兴这么哭的。”
刘皇后拉着沈才人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接过刘姑姑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望向沈才人劝道:“好了,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还是宫人伺候不周?你要受了委屈都可以跟本宫说。”
得了这话,沈才人倒是收住了哭声,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道:“娘娘,妾好些天没见到皇上了,好几次妾去乾元殿给皇上送吃食,在候圣亭那儿就被拦了下来,内侍不帮忙通传,也不接妾身做的吃食。”
刘皇后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没料到是为这事,她最近也听身边的刘中侍禀报过,却没放在心上,想着她多碰几次壁,估计也就消停了,只是不曾想,沈才人会当作件正经事来找她,只能宽解道:“皇上最近事忙,大约是没空,才不见你的。”
“可之前从来没这样,妾身都进不了乾元殿。”
刘皇后一听这话,正色道:“沈才人,你进宫不久,不清楚规矩,乾元殿是前朝所在,后宫妃嫔无召不得随意进入,你之前是皇上特别恩宠,才得以进入,现在皇上重申规矩,当然要按规矩来。”
“你回去吧,好好在宫里待着,等皇上空了,想起你,自会召见你。”
沈才人要的可不是这句空话,见皇后赶人,她今天本来想趁着端阳佳节,在宫宴上见皇上,谁知皇上没来,晚上的家宴又取消了,很不甘心,“可妾都不去皇上面前,皇上又怎么能想起妾身来。”
“皇上一向喜欢听话的嫔妃,你听话,本宫自会跟皇上提,别哭了,回去吧。”
沈才人却不信这话,抹眼泪道:“娘娘这是拿话哄妾,妾身瞧着,朱美人就不守规矩,今日又缺席宫宴,连暴室狱都敢放火烧,又算听哪门子话了……”
“行了。”
刘皇后出声打断了沈才人的话,面上的耐心消失殆尽,笑容也隐去了,板起脸训斥道:“沈才人,有些无中生有的事,你敢说,本宫却不敢听,本宫希望你谨记一句,为了你好,改掉乱嚼舌根的毛病,凡事一码归一码,不要扯到旁人身上去。”
沈才人见惯了皇后笑脸相迎的模样,头次见皇后变脸,这般神情严肃,吓了一大跳,站起身,都不敢坐,喊了声娘娘,才意识到,这是皇后,不是家中姐姐。
刘皇后没理会她,扭头叫刘姑姑取本宫规来,等取来后,直接让刘姑姑递到沈才人手上,“这本宫规,你回去后,好好学习,今日是端阳佳节,本宫念你初犯,就不罚你抄写了,刚才你所说的话,本宫不希望听到第二次。”
沈才人接过一本厚厚的宫规,足有两寸厚,压得她双手微沉,她打小看书就犯困,这下子,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再看皇后依旧是肃着张脸,眼神却分外凌厉,唬得她不敢对视,也不敢出声,由着刘姑姑引着她离开凤仪宫。
刘姑姑把人送走,回转身,就见皇后在揉太阳穴。
“娘娘这是又头痛了,要不要叫李院正过来瞧瞧。”
“不用。”
刘皇后摆了摆手,脸上威严尽褪,只剩下无奈与担心,“之前瞧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变得不知所谓了,刚才那话,她要是在皇上面前提起,我都替她捏把汗,只希望她能把我的话听进去。”
“奴才觉得,她也没说错,朱美人算哪门子听话。”
“本宫倒宁愿,她们都像朱美人,至少朱美人闹的是皇上,不是来闹本宫。”刘皇后不可置否道,她是后宫之主,执掌宫权,除了打理后宫事务,还得处理后宫纷争,好在,宫里除了新近得宠的,旧人都比较安分。
因为她告诉沈才人的那句话是实情。
皇上确实喜欢听话的女人。
自她进东宫做太子妃算起,在皇上身边七年有余,所有不知分寸恃宠而骄的女人,都让皇上或贬或斥,彻底失了恩宠,这么些年,唯有朱美人例外,却正因为有这么个例外,很多人都想成为第二个例外。
然至今未曾出现第二例。
“娘娘,刑恩刚从前面派人过来传话,说皇上带人出宫去相国寺看太后了,至于邓家家眷,皇上让娘娘先留她们在宫中一日,到明日晚间再放了她们。”
刘姑姑的禀报,打断了刘皇后的思绪,收敛起心中的感伤,起身去见那些邓家的夫人们。
——
相国寺。
自从去年正月邓太后离宫到相国寺,相国寺便从香火鼎盛的皇家寺院,变成了戒备森严的皇家禁区。
“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朕来陪母后过节。”皇上进入太后所居的禅房,在邓太后对面的菖蒲蒲团上跪坐下来。
“寺里全是素斋,孤可没有好膳食招待陛下。”邓太后一身缁衣,头发只用两根竹簪子给盘了起来。
“朕的确不喜这些清汤寡水,看着就没胃口,这样吧,朕看着母后用膳。”皇上让上完素斋候在旁边的宫人都退下,跟他来的常兴,一开始就没进来,还有被他临时安排到这儿来看守太后的杨新,也一并候在外面的中庭,远离这间禅房。
皇上又含笑道:“朕好歹叫您一声母后,总得让你用完这顿饭,是不?”
邓太后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垂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神情变得紧绷,眼光锐利如箭,盯着面前皇上,质问道:“九郎,你到底来干嘛?”
“母后不知道?”皇上反问一句,又嘲笑道:“朕当然是来答谢母后的大礼。”
邓太后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强作镇定道:“这么说,除了卫庶人之外,朱美人也知道了那个隐秘,不知九郎这回打算怎么处置朱美人?”
问完,也不等皇上回话,徐徐念道:“国朝太子,首为元后之子,假使元后无子,则必为先皇后之子,如其不然,天下共击之。”
“若非元后之子承大位者,必母死而子立,亡母追封为皇后,序嫡以继大统。”
“这可是高祖皇帝定下来的规矩。”邓太后又强调一遍,“九郎总不能违背祖制。”
皇上面色一凝,眼神发冷,他当然知道这是本朝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自高祖后,国朝每一任皇帝不仅知道这条规矩,还知道高祖最开始定的规矩,便是子立母死。
高祖的原话是:朕身为开基之主,犹受制于太后与长公主,后世为君者,未必有如朕之贤明,岂不更受制于妇人之手,鉴于前朝亡于女主乱政,本朝不能重蹈覆辙,故定下此规矩,令后世子孙遵循,务勿违逆。
据说,当时的开国太后,也即是宪烈太后知道后,大骂道:“按此规矩,谁敢嫁入皇家,后宫谁敢生儿子,你们张家儿郎都不用娶妻了,等着断子绝孙算了。”
因宪烈太后重嫡出,卑侧室,所以最后把子立母死的规矩修改了一下,元配生子,不必子立母死,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元配皇后的权利,更不用担心被后宫妃妾因子嗣取而代之,维持了后宫的稳定。
修改后的圣旨,除皇帝间口耳相传外,皇家天??阁有一份存档,宗正寺寺卿手握一份,便没有对外公布,渐渐成了宫中一个大隐秘。
当时,高祖还说过一句:“元配皇后虽与皇帝年岁相近,但一旦比皇帝活得寿长,待儿子继位,同样也会干预朝政。”
“如果连元配皇后都活不过,那也是个废物东西。”这是宪烈太后的原话。
可惜,传至四代,祖父英宗就成了宪烈太后口中的一个废物东西,不仅没能活过祖母庄肃邓太后,还让祖母凭着两个嫡子,凭着这道圣旨,在英宗朝就能有恃无恐,到了父皇继位后,更是凭太后的身份左右朝政。
“九郎打算怎么处置朱美人,这条规矩,除皇后外,不得外泄,张耀怕是早知道泄秘了,想来近日就会来寻陛下。”邓太后温和提醒道,张耀是现任宗正寺寺卿,同时也是当今赵王。
赵王一脉,乃是高祖嫡长子后裔,高祖嫡长子因摔跛脚,断绝了继承大统资格,得封赵王,世代领职宗正寺寺卿,手握着这一道圣旨。
赵王也是唯一一位本人留守京城,世子在封地的藩王。
皇上一听这话,瞬间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对上邓太后似看戏一般的眼神,却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冷冷道:“母后,您是不是忘记了,朕今年二十有四,如有父皇的寿数,二十年后,朱美人早已人老珠黄,朕为天子,阅尽天下倾城色,或许早已另结新宠爱子,只要保证她守口如瓶,又何必现在枉送她一命。”
话音刚落,却见邓太后神情一愣,接着如同听了天大的笑话般,直接哈哈大笑起来,久久不曾停歇。
皇上虽不明缘故,却听出了邓太后笑声中浓浓的嘲讽之意,下颌紧紧绷着,心头怒火蹭蹭上涌,怎么压都压不住,陡然起身,哐当一声巨响,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案几,几面上的斋饭,撒落了一地。
这一番动作,打断邓太后的笑声。
只见邓太后抬手抹了下眼角,似宣泄一般出声道:“不愧是先帝的儿子,你知道吗,你祖母临终前,执意要先帝赐死你生母,然后册立你为太子,被先帝拒绝,先帝当时在你祖母面前说的话,与你一模一样。”
邓太后只觉得当年那一幕,在眼前恍惚。
“先帝跪在你祖母病榻前说:朕富有春秋,来日方长,九儿年仅五岁,未辨贤愚,如若将来朕心意有变,今日许氏岂不枉死。”
“先帝一个从不敢在你祖母面前高声说话的人,那是他对你祖母屈指可数的违逆,孤不忍他们母子僵持不下,所以,孤答应姑母,会看着先帝,不让他违背祖制。”
“待到你十三岁那年,朝野催着先帝立储,以固国本,先帝想立你为太子,却也想保下你阿娘的性命,于是孤想了个法子让你阿娘知晓,根据祖制,只有她死了,你才能被立为太子,你阿娘很果决,找先帝确认后,毫不犹豫地直接赴死,自从你阿娘死后,先帝瞬间老了十岁不止,身体也跟着垮了,一日不如一日……”
“太后说够了。”皇上突然吼出了声,额上青筋浮现,目光阴冷狠绝地盯着对方,“太后做这些的时候,难道没想过,邓氏的以后吗?”
“孤不做这些,陛下难道会放过邓家,去年正月,孤离宫前,陛下曾答应过孤,只要孤自请离宫,不干涉后宫及朝政,将概不无追究邓家,但陛下是怎么对邓家的,孤刚离宫,陛下就夺了邓家两个公爵,一年之内夺爵申斥者六人,罢官四十一人,陛下何曾给过邓家后路。”邓太后控诉道。
“太后是真为了那些人鸣不平?还是为了你自己?太后自己清楚,你永远学不来祖母。”
皇上咬牙切齿道,当初太子死时,太后想让大郎做太子,想弄死大郎生母邓淑妃,谋事不密,让邓淑妃先下手为强,釜底抽薪,邓淑妃先弄死了大郎,不说大郎枉死在邓家这对愚蠢的姑侄手中,但凡想染指他权力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放过。
皇上担心自己怒不可遏之下,当场了结对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地回头,“对了,朕今日过来前,北衙禁军已围了永兴坊与安兴坊,由中书令谢无牵头审查平阳侯和新宁侯密谋造反,等案子一结,朕会废了你太后之位。”
邓太后一脸震惊,不敢相信,两眼瞪得铜铃大,再没有以往的温良谦和,威胁道:“你敢废掉孤,你就不怕后代史官会怎么看待你,国朝以孝治天下,孤是先帝皇后,你的嫡母。”
“朕自是不敢,但父皇给中书令谢无留了道密旨,若将来邓氏有不轨,太后则不堪为国母,可一并废为庶人,不入皇陵。”
“不可能,你说谎,”
邓太后大喊大叫,情绪突然变得特别激动,“先帝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对我,我入宫后,温良谦卑十五年,表哥不能这么对我,他答应过姑母,不会废我皇后之位……”整个人似陷入了癫狂一般,站起身,要冲过来抓住皇上,让皇上改口。
皇上疑惑于邓太后的激烈反应,比听到邓家被围被查还要强烈,怀疑对方要装疯,却只看了一眼,便已退出了屋子,早在去年正月时,邓太后在他眼中,便是个死人了,装疯也无用。
不顾邓太后在身后叫嚣,皇上朝中庭喊了声杨新,“即日起,封死这间禅房。”临走时,又吩咐杨新一句,“有机会问问她,前年太子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了~
◉ 40、吃瓜群众
太子死时七岁。
虽说孩子容易夭折, 但七岁已经算站稳了,却没能熬过一场风寒,国失储君, 皇上是痛惜远远大过于伤心。
太子是他第二个儿子, 是元配妻子阎氏所生。
阎氏是父皇为他所聘的第一任太子妃,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不同于国朝前几代皇后,皆出自开国功臣勋贵之后, 父皇因为皇祖母的缘故,给他选太子妃时, 直接撇开了功臣宿将之女, 又特意问过他想要什么样的太子妃,他提了两个条件:容色绝代, 性格温婉。
父皇听了, 当场气笑了,直骂他胡闹。
却又顺了他的意,与邓太后一起挑了阎氏, 阎氏的曾祖父为经学大家,祖父曾为太子太傅,父亲是礼部侍郎, 更兼本人姿容昳丽,性格柔顺,东宫近两载,夫妻间别说争吵, 连脸红都没有过。
只是不料, 阎氏生太子时会难产而亡。
阎氏死的时候, 他有些伤心, 倒是父皇抱着刚出生的二郎,说他是有个福运的,比皇祖父、比父皇都有运道,有元配嫡子的完美继承人,又不用担心母氏弄权。
父皇是真的让皇祖母给吓怕了。
父皇见他真伤心,便有些后悔给他选了容貌出众的阎氏,所以一年后,给他重新选继妃时,挑了容貌寻常,同样出身诗书大家的刘氏,其祖父为太常寺寺卿,刘家素来以闺门严谨著称于世。
刘氏确实很贤惠,如父皇期许的那般,是个贤内助,比阎氏还胜一筹。
至于他当初要求太子妃性格温婉,则是受了邓太后的影响,邓太后在父皇宫中,正如邓太后自己说的,入宫后温良谦卑十五年,事事以父皇为主,听话省心,为人和气,他打小没见过她生气。
直到去年正月,邓庶人害死大郎的事发,邓太后在太子死后,想通过谋立大郎为太子的密谋披露出来,他震惊万分,无法相信。
所谓的温良谦和,皆是表相。
邓太后的野心竟比皇祖母还大,只是她没有皇祖母的先天条件与名份。
他不敢再让她留在宫中。
只是依旧没能避免卫氏那个蠢货入套,害了三郎,阿颜……差一点,就差一点………纵然他喊了她十五年母后,但这样的人,他如何敢再留她性命。
——
平阳侯邓钦与新宁侯邓翔密谋造反一案,经中书省门下省并会同三司审查后,邓钦和邓翔被立即削去官职与爵位,流徙黔州,此案受牵连者达三百余人,或被夺爵,或被免官。
所抄没巨额家产,相于国库三年财政收入总和。
朝廷震动,天下哗然,紧接着,弹劾邓氏不法之事的谏疏,如雪片般飞向御史台阁,一时间,风起云涌,所有人都恨不得与邓氏划清界限,免得祸及自身。
不同于前朝,朝堂上对邓氏的清查如火如荼,后宫则显得平静许多。
除了最开始,刘皇后把邓家的几位诰命夫人及三位公主强留在凤仪宫两日,惹得两位公主的不满外,次日黄昏,随着邓家家眷的出宫,宫里再没多少人关注起这件事,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刘皇后已提前清洗过一遍后宫的宫人内侍。
到如今,前朝与内廷,消息并不流通。
芙华宫中的朱颜,不关心这些,甚至没向曲姑打听,倒是忽然有一天,听着儿子田田念叨,他和三哥哥有好些天没见到父皇了。
朱颜扭头望向曲姑。
倒是曲姑立即反应过来,“皇上有小半个月没来后宫了,刑恩最近也没过来,听说是乾元殿那边很忙。”
朱颜只好安慰儿子,“等你父皇忙过这阵子,必定会让刑公公来接你和你三哥哥去乾元殿的。”说完,不放心地叮嘱儿子,“你可不许私自跑去乾元殿。”
“阿娘怎么和三哥哥说一样的话。”张稷双手抱住阿娘脖子撒娇,翘嘴嘟囔道,他想跑去乾元殿,可惜三哥哥胆子太小不敢去,还拉着他不让他去,说是父皇最近很生气,砍了好多人。
“听到没有?”朱颜又重复了一遍,“不许去。”
“听到了。”张稷拉长声音答应道。
次日下午,儿子从仁本阁回来,跟着儿子的内侍平乐手中捧了一件东西,一套绝品文房四宝,看着挺贵重的,又不像狗皇帝赏的,“平乐,这是哪来的?”
平乐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到儿子大声喊道:“二姑姑给的,我和三哥哥一人一份。”
朱颜立即反应过来儿子口中的二姑姑是襄阳公主,接着又听平乐回话,“四殿下和三殿下从仁本阁出来,碰上进宫来拜见皇后的襄阳公主,襄阳公主给两位殿下各送了一套文房四宝,说是一点心意,期望两位殿下好好学习。”
仁本阁在撷贤苑正前方,位于含元殿西边,与进入宫城的御直道,还有进入内廷的左掖门,完全在不同方向,哪里是恰好碰上,分明是特意拐过去给两位皇子送礼。
襄阳公主是先帝第二女,嫁入邓家,其婆母便是先帝的姐姐信都长公主,俩人既是婆媳,又是姑侄,在邓家未出事前,襄阳公主在同辈姐妹中是除了崇阳长公主外,最显赫的一位。
朱颜和这些公主素无来往。
况且,这些公主的礼,哪是那么好收的。
又正值邓家出事的节骨眼上,朱颜也不敢随便乱收。
想到襄阳公主是进宫来拜见皇后的,朱颜直接吩咐曲姑,“你去一趟凤仪宫,把事情和皇后说一声,看皇后怎么说。”相比于后宫妃嫔不知前朝事,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肯定很了解前朝的动向。
这些天以来,邓家除了在牢里的那位临川公主,剩下的三位公主已经快成了凤仪宫的常客,据说前两天,信都长公主是一路哭喊着进凤仪宫的,信都长公主驸马儿子都已经入狱了,当时襄阳公主也跟在后面。
曲姑去凤仪宫,回来得很快,“皇后说是姑姑送给侄子的一份礼物,让娘娘不必顾虑,放心收下。”
朱颜得了这句准话,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两天后,发生了一桩惊世骇俗的大事,襄阳公主不仅把九岁的儿子给阉了,还把被判了流放的驸马给阉了,然后跑到京兆府要求与邓城义绝。
听到曲姑和她说这则消息时,朱颜差点惊掉了下巴。
她之前看国朝史书,早注意到本朝公主很剽悍,还有点小遗憾,没能穿越成国朝公主,但襄阳公主所干的事,又一次刷新了她的眼界。
“襄阳的那个儿子,不是她亲生的吧?”朱颜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是驸马的一个妾室所生,襄阳公主生安平县主时伤了身体,驸马邓城又是信都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所以在安平县主出生后三年,给邓城纳了两房妾室,后又把妾生的长子抱到襄阳公主膝下养育。”
曲姑说完,瞧着朱颜难得有兴趣,便多说了些,“这件事,曾引得朝中清流纷纷夸赞,宣扬襄阳公主贤良淑德,大方明理,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足称国朝公主楷模。”
噗嗤一声。
朱颜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手中团扇抵住下颌。
国朝公主历来飞扬跋扈。
据说,与那位开国长公主有关,那位平原大长公主,不仅干涉朝政,甚至插手过高祖朝的立储,后世公主除了不太敢干涉朝政,主要是很容易丢掉性命,其它方面的强悍,该继承的全继承了,所以,像邓城这样能纳妾的驸马,从开国至今,廖廖无几。
再看眼下襄阳公主所干出来的事,几乎能猜到她当初是被形势所逼,邓家一倒,才会反弹得这么厉害。
当初清流之士的夸赞,于襄阳公主来说,便如同强喂了一把屎,现在则是襄阳公主给那些人反喂回去了。
简直啪啪打脸。
“襄阳公主现在在哪?”
“据说人还在京兆府,京兆府尹不敢接这个案,报到了御前,襄阳公主去京兆府之前,把安平县主送到了凤仪宫。”曲姑回道。
“如果你能打听到后续,就多打听一下。”朱颜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佩服起这位襄阳公主的果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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