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无知,童声在小巷回响。
沈临川知道,施恪口中的‘玉儿姐姐’便是今日同他一起被关在祠堂内的女子,他也算是施玉儿与林子耀之间的半个知情人,此时闻言,稍稍沉吟了一瞬,答道:“那你可有问过那位施姑娘,她可是对林公子有意?”
“若是婚姻大事,则需情投意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缺一不可,若他们二人之间有这些步骤,那才算是有情人。”
施恪有些愣愣地听着,另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摸着墙面上凸起的石块,并不太能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沈临川给出的答案又是什么意思。
今夜无星,朦月高悬于阴云之下,洒下几缕稀疏的光,细麻的雨点带着刺骨的寒,再附在沈临川的发间眉上,凭添清冷。
施恪忽然抬头望他,若不是深夜里木棍在地面发出‘笃笃’声来,那他定然会以为,走在他身旁的夫子并没有眼疾,而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行至巷尾,忽有急促的脚步声自二人身后响起,沈临川将施恪护到自己身后,握紧手中木棍,浑身紧绷起来。
脚步声仓促但却单薄,来的并非大队人马。
施恪的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巷内阴森空洞,他抱着沈临川的胳膊,却依旧被吓到瑟缩不已。
那人影一直到走近才渐渐露出真容来,是施诚,他的浑身几乎湿透,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可算找到你们了。”
施诚是施府的家生子,也是近日来被安排给沈临川领路做活的人,此时他扶着墙面,瘫倒在地,仰面说道:“沈夫子,老爷喊您回府上陪贵客用饭。”
他一时间气喘不匀,剩下的话兜在嘴里也没办法再说出来,沈临川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松,然后将施恪的肩拍了拍,示意他出来。
施恪受了惊吓,此时一提自己的衣袖,就虎着要去拉施诚起来,一边骂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今日一整天都没见着你,父亲叫你陪着沈夫子,你净是做些偷奸耍滑的事来了。”
“哎,这可是小少爷您错怪我了,”施诚觑了一眼沈临川,见他面上没有恼怒的神色,才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忙求饶道:“今日白日里不是三少爷将小的喊走了么?左右忙活一趟,原来不过是给赵姨娘搬个箱子,偏到了现在才将我给放出来。”
他又挪到沈临川面前,面色哀苦,解释道:“原先伴着您的那小童也被打发去买什么东西,我今日唉……谁能想到去记个账能出这茬子事儿,您今日可还好?”
沈临川微微点头,眸子半阖着,看不出喜怒,只淡声说道:“无碍。”
他不愿刁难此人,此时便问道:“施老爷此番何意?”
“这……”施诚想了想,解释道:“大抵是瞧您文采过人,想让您去陪那位曹通判说说话罢。”
雨下的愈发密麻,此处不是好说话的地方。
说着,他绕道沈临川的左手边,将他扶住往回路走,一边低声说道:“那曹通判也是个人物,先生您莫要胆怯,只当做是一次寻常的宴饮罢了,只其中少不得要阿谀奉承几句,您眼睛一闭便也说完了。”
通判在地方属六品官员,是为分权所设,辅佐知府政务,闻言,沈临川不禁有些好奇,微侧首,问道:“该是一个何等人物?”
施诚讪笑一声,将路中间一块巴掌大的石子儿踢开,又让施恪走到二人前面,谨防走丢,才答道:“这您倒是为难我了,不过您也不是旁人,与您说说倒是不打紧。”
“着曹通判家中伯父是如今京中户部高官,据说权势极大,只手遮天,”他的声音又小了些,低声道:“今日老爷将他请过来,不就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官路么?”
话落,见沈临川蹙眉,他又连忙解释道:“不过我这消息定然也不可全信,谁知是不是呢,夫子您且只当闲话听听罢了。”
“可是户部侍郎曹巍?”
“什么?”
施诚没太听清,却见沈临川摇头,“没什么,走罢。”
他的声音清寒,在这寂寥的秋日夜里仿佛从未响起过一般,只带来稍纵即逝的短暂话语,雁过无痕般寻不到踪迹。
待到回到施府后,施恪便被院里的丫环带走,施诚搀扶着沈临川往侧厅而去。
此时的侧厅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一排伺候的婢女,端着酒菜在外等待吩咐。
屋内偶尔传来几句笑语,伴着推杯换盏的声音,不时闯入耳中。
施诚扶着沈临川上台阶,左右张望了一眼,嘟囔道:“也不知玉儿小姐来了没有……”
沈临川亦是微微偏头,习惯性地想要往声音的来源处看,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如今眼盲,见不得任何光亮。
他握着拐杖的手不自觉地紧握了一下,唇角微扯,似乎自嘲。
寒风有阵阵脂粉香传来,他自从眼盲后,嗅觉与听力却是灵敏了许多,这味道兴许是屋内舞姬传来的。
二人方上回廊,守在门外的人便往内通报了一声,紧接着屋门大开,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暖酒的香味将空中的寒意竟然都驱散了两分。
施二叔似乎饮了许多酒水,此时同身旁一位身着宝蓝色交领长袍的中年男子耳语了一句后便站起身来,低声催促道:“快些将沈夫子请进来,莫要受了凉。”
话落,他便有些站不稳般跌了下去,胡子上沾染的酒水滴落在酒盏里,被又复饮下去。
沈临川落座在二人下首,因为有疾的缘故,施诚跟着在一旁伺候他。
施二叔对那中年男子夸道:“下官府上这位先生虽然眼盲,却是实在的学识渊博之人,下官爱才心切,实在是不忍心见此良禽断羽,落魄无依,便收入府中,为几位犬子教学。”
他叹出一口浊气来,对着沈临川举杯,“沈夫子辛苦了,施某人敬你一杯!”
施诚忙为沈临川倒酒,只倒了可见底的浅薄酒水,低声耳语道:“沈夫子您就浅喝些,老爷拿您□□才的样子也就过了。”
沈临川摸索着接过酒杯,对着施二叔的方向举杯,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在下承蒙施大人关照。”
他这般识趣,曹通判不禁哼笑了一声,也拿正眼看他起来,酒意昏沉间,竟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饮下一杯清酒后细想一番,他几时记得过一个瞎子,便也作罢,不再多思。
曹通判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两鬓有些花白,眼底浑浊,身形臃肿,并不精干,眼底青黑,是纵酒色之欲过度所致。
既然施二叔有心,他便夸道:“识能辩才,实在是难能可贵。”
施二叔一揩嘴,便搓了搓手,几乎点头哈腰答道:“多谢大人夸奖。”
“今日除了下官私下底想要结交大人,在下的侄女儿亦是久闻大人风采,想要见识一二,故鄙人只能让她早早地便候在了西厅暖阁,若是大人愿意给下官一分薄面,见上一见,也是她的福分啊。”
终于等到今日的重头戏,施诚的手臂不禁碰了碰沈临川的胳膊,然后想起来此人并不是平日与自己一起碎嘴之人,故而有些悻悻,抱歉地笑了笑后继续听着。
沈临川平日不饮酒,此时薄酒入喉后便觉得嗓间有些辛辣,与施诚低声说了一句,喊他倒些茶水。
施诚点头应是,目光却是盯着门口的方向一动也不动,似乎望眼欲穿。
那曹通判笑了笑,捋捋须,觉得这话很是受用,“她想见本官?那本官今日便遂了她的此番心愿,到叫本官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妙人,竟然如此热情。”
施二叔乃有备而来,此时便也有了些想要卖卖关子的想法,叹道:“下官这侄女儿命苦,早年失了双亲,下官怜她孤苦,便将她接来府上如亲女一般教养,今年不过二八之年,亦是颇有姿色,府中往来公子皆有求娶心思,可奈何其有些心气,只对大人您分外敬佩。”
他的话落,沈临川下意识地轻蹙了一下眉,接过施诚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让他再倒一杯。
曹通判此时面色更加得意,又忙谦虚让施二叔止住话头,“莫要再说胡话,本官已不惑之年,哪里还值得此般妙龄少女敬佩,你大概是诓本官,想予我欢喜罢了。”
“哪里哪里,”施二叔摇头,忙又为他续上薄酒,“大人您明珠慧目,哪里是下官可以糊弄,不信,您且瞧瞧,只是她年虽小,又脸皮薄,届时定然羞于启齿罢了。”
“但只要是大人您的一个‘好’字,她心中定然高兴不已。”
话已至此,施二叔便一拍掌,对身旁侍女说道:“还不快些将玉儿小姐请进来。”
二人客套完毕,施诚也将水壶摸出继续倒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随着门‘咔’的一声打开,一股馥郁的香味便涌了进来,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往门外看去。
施诚正在倒水,此时也忍不住往后瞥了一眼,顿时目光微滞,忘了动作,茶水满而溢出,尽数倾倒在沈临川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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