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是如何从愚昧走向清醒的?
这个问题,怕是孔圣人也说不清答案。只是这一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种在心中激荡的号召——
用满腔的热血,满怀的热忱,去做创世之举吧!他们本就该像项将军说的那样活着。
即便这创世之举里,自己很渺小,渺小到无法留下姓名。但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会由本能驱使着,去做上这样一些可能看不到任何回报的事吗?
谁渴望血饮冰河,谁又渴望马革裹尸?
明明毕生所求,不过安稳度日,可这样的安稳,是需要千千万万人用命去换的。他们如不愿,等战争的车轮轧过,被卷进去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世道,人命何曾值钱过。
既然不忍未知的下一代被裹挟进战争里,不如,还是自己来吧。
驻军大营里,久久沉默。
只这沉默不是拒绝,不是怕死,而是,所有将士都在寻求一个回应项羽问询的突破口。在项羽看不见的地方,民意在迅速汇拢。
韩信敏锐的感知到了这一点,他立刻出声道:“楚王万岁!楚国有项将军,有我楚军这番忠肝义胆的将士们,何愁不能天下归心!”
被韩信点燃的胸中的激情的将士们,立刻叩首,三呼万岁!
项羽的壮志雄心,这一刻极速膨胀。血性男儿,大敌当前,热血一抔,自当奋力一战!
他举起手中那把单刀,振臂一呼:“众将士,可愿随我安定四方?”
回答项羽的,是那如海啸一般形成的声浪:“我等愿随将军前往!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面对这等场景,项羽终于笑出了声。他转过身,把手中的刀递给早就面无血色的宋义亲卫。
他虽然没有其他意思,但亲卫真吓得不轻,立刻磕头求饶。
亲卫觉得自己怕是要交代这里了。作为宋义亲卫,他先前没有拦住项羽进去,失责行为,是罪一;放任项羽杀了宋义,救驾不及时,是罪二。
大战当前,自己作为曾经宋义手底下的人,被清洗掉也很正常,就算是项羽想要用他的血祭旗,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不住的求饶,祈求项羽的那一点恻隐之心。
哭喊声很是凄厉。
项羽皱起了眉:“起身,男儿膝下有黄金,要死要活的像是什么样子。
倘若,作为宋义旧部,你心有不安,唯恐我杀了你,那不如这样,我们可以明明白白的算一账。”
项羽在说这话时,其实跪了一地的人已经在起身了。但是当中有人又听到“宋义旧部”的字眼,心里犯起了嘀咕,默默又跪了下去,生怕自己因为礼节没顾及到,被项羽寻了错处,拿出来立威。
和宋义走得近可真是倒霉……
亲卫伏在地上,耳畔只听得,项羽一字一句,说的郑重:
“你现在还在苟活着的这条命,是欠我项羽的,原本我应当杀了你直接除去后患,但我不想那么做,我决定把命借给你!
所以,日后你上了战场,必须要英勇杀敌,用敌人的命来还你欠我的命,听到了没有?”
亲卫当场喜极而泣,不住磕头说好。
藏在人群中那批生怕被贴上了宋义旧部标签的人,听到项羽这番话,也是感动不已,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跟随项羽。
恐怕这辈子都遇不上更好的将领了吧——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分青红皂白的事情了,完全没处说理。
一朝天子一朝臣,将帅也是一样。这整支部队,一旦换了项羽上位,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少不得要被清算,丢了性命也很正常。
可这种死法太过窝囊了,他们偏不服气,这样死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呢!
习武之人,本就不愿掺和所谓的官场政治,谁掌权、谁失势这种事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项将军只要能带领他们打仗,就冲他这番话,从此以后,这个将帅他们认下!
所有将士们都在来回张望着,入目都是一张张跃跃欲试的脸庞,大家似乎都在认真确认此刻的几分真心。
他们乐观的想着,或许,这一次真的能打赢秦军,毕竟……毕竟,上将军可是这等神勇的好男儿!
稳定住军心之后,项羽就要着手大部队启程的事了,他扶起了还结结实实跪着的韩信,把单刀丢到它原本的主人的怀里,就拉着韩信一起,回去自己的营帐了。
感激涕零的亲卫本人,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忙不迭的插好了自己的刀,去处理他应该做的事情了——宋义的尸体。
项羽临走前没有再吩咐些什么,这在亲卫眼里,怎么看怎么好,他越想越觉得碰到了明主。从前这种夺权的事一发生,那必然是要好大喜功的住进当权者的营帐的。
可是项羽没有。
这样的人,跟着他,肯定比跟着宋义要好得多!
新主上位,永远还是一切照旧的,也舍了大家的麻烦。项羽一走,所有将士都安静的回了自己的营帐里。
只有亲卫短暂的忙碌了一下。他打了盆水过来,直对着地面一冲。只一盆,那血迹就顺着水流一道渗入了泥土里。没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帐前,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至于尸体被安置在了哪里?
重要吗?不重要。
谁在乎?没人。
项羽回到帐中,发现范增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范增回头,一言不发的审视着项羽,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其实,他是很支持项羽从宋义手里夺权的,毕竟他的眼里容不得蠢货,而宋义又实在是毫不遮掩自己那颗蠢到极致的野心。
但是,项羽毕竟年轻,这件事里还是有处置不妥的地方。因而,他是特意过来敲打一番的。
“小将军,你可知错?”范增厉声问道。
项羽跪下就给范增磕了一个头:“今日之事,多谢亚父,您又救了我一次!
如果不是您派重兵看押了那些宋义的手下,我今天恐怕不会善了,幸好最后只出现了一人,还算有惊无险……”
范增冷哼一声:“谢我?谢从何来?那人,是我故意放跑的。”
项羽愣住,不可置信的抬头,他不明白范增为什么这么做,今天一着不慎,自己可是会死的……
范增俯身,松着劲儿捏住了项羽的脖子:“我让你杀了他们,你偏偏自作聪明留他们一命,还不告诉我,只让韩信去看守。我就让你好好看看,你的优柔寡断,会不会害死你。”
“亚父……”项羽不知如何辩解,只好沉默着低下了头。
范增看着项羽的头顶,情绪一时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忧心项羽年纪小,这种小事都下不去手,过于心慈手软,以后恐怕要吃大亏;另一方面,又很是庆幸他并非一个嗜杀成性的人,由他建造一个新的国家,想来也算百姓之福。
罢了,由他去吧,自己多看顾着点就好。
他复又拍拍项羽的肩,让他起身:“剩下那些人还在我营帐中,怎么处理,就看你自己的了,我不插手。”
项羽低下了头,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还不愿意?”范增挑眉。
项羽喉头一动:“亚父,以后我行事一定会更加的缜密,不留一点错处。他们,也是兵,能不能,让他们日后死在战场上……”
“随你。”范增回道。
得到范增的应允,项羽如释重负,那根紧绷着的弦一下子就松了,他赶忙起身,扶着范增坐到了软垫上。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范增又开口道。
可能是默契使然,项羽和范增这会儿视线一对上,他就立刻想了起来,是了,今天这事,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
楚怀王。
他矫诏杀人,假借的是怀王的命令,这一切,楚怀王本人还蒙在鼓里。项羽十分确定,等消息传回去,怀王得知自己不打招呼就杀了宋义,恐怕要大动肝火。
不过,事已至此,再无转圜,怀王应该能自己想通,吧?
主要是,自己干都已经干了,震怒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彼此放过来得好。
反正,被架空的生活,怀王也不是没过过,以前他不也挺习惯的吗?现在自己只是让他回到了他应该去的位置上,而已。
如果怀王气不顺,直接冲自己来吧,无论是想继续打压,还是气到极点想杀了自己,只要他有这本事,什么招自己都可以接。
乱世争霸,一较高下,凭的就是谁的拳头硬。
项羽简单的盘算着,和怀王以后就相安无事呗。他当他的吉祥物,自己领自己的兵,井水不犯河水。
在项羽眼里,楚怀王这种人,从来连出拳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他很少去考虑他的感受。
不过,范增却摇摇头,点出,做戏还是要做全套。
还是得帮怀王体面一下的。
他立刻派遣使者往彭城跑,通知怀王这件事。
以示尊重。
谢谢,这种尊重,楚怀王不想要,他一收到项羽借用自己的名义杀掉了宋义这个消息,当场就气了个半死。
直骂他项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初,项梁就是假借的陈王手令,自立的“武信君”,现在,他的好侄子真真是青出于蓝,有样学样,居然也玩起了这一套。
如今就敢矫诏,那以后是不是就能干得出更出格的事情了?
他气急败坏,骂骂咧咧,转着圈的在房间里四处乱砸,直砸到地上没处落脚,才停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明白,如今项羽重兵在手,宋义当众被杀,而范增默许了整件事的发生。
——自己俨然已经被架空了。
想到这里,怀王整了整衣冠,竭力压住了心口的邪火。他扫了一眼面前跪着的所谓“肱骨”大臣们,沉声问道:“诸君,项羽这事儿,你们有何高见啊?”
这帮人里有真才实学的是真的不多。
虽然,他们平日里也愿意哄着怀王玩儿,但真到了关键时刻,楚国的依仗是谁,他们一个个都心知肚明。眼下项羽又成功夺了权,他们更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了,否则,传到项羽耳朵里,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毕竟还在怀王手底下讨生活,他现在都气成这样了,再不陪着一起骂,怕是怀王真要气出个好歹来了。
其中一人立刻就出言安抚,还耍起了小聪明,想两不得罪:
“陛下莫慌,陛下莫慌,项羽他胆大包天,不将您放在眼里,等他回朝,您一定要重重责罚!但此时他领兵在外,一切战事为重,也是不宜让外界对您和他的君臣关系有诸多猜测啊陛下,不如……”
怀王看着这个整日里只会吃干饭的废物,哑然失笑,反问道:“怎么,你的意思是这戏我还得陪着他演喽?”虽然在笑,但他却又撸起袖子掀翻了一张桌子。
这人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俯首求饶,开口道:“陛下,臣下有罪,实在是人在屋檐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怀王近乎疯癫的笑声打断。
“人在屋檐下?这是楚国,我才是楚国的国君,他项家不过是我楚国的家臣!
怎么,往日里,我看他叔叔的脸色也就算了,他确实扶我上位,与我有恩,可项梁如今都死了这么久了,你现在跟我说,我以后要看项羽的脸色过日子,就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怀王发怒,一众大臣外加屋内侍奉的近侍立刻跪了下来。怀王自己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但是于他们而言,却不是所有话都能听的。
几个人齐声喊着陛下息怒。
楚怀王被他们这副窝囊的样子又刺激到了,他双眼泛红,拔起腰间佩剑就笑着搁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大臣的脖子上。
“本王养你这么些年,供你好吃好喝,平日里也只要你出出主意,现在本王不痛快了,你可否替君分忧呢?”
那人颤颤巍巍的回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楚怀王一屁股坐在桌案上,他此刻身心俱疲,不想再说废话,直接把剑丢在了那个大臣的脚边:“本王要你用这把剑,对,就是这把剑,去杀了项羽。”
君王下的命令,自然是一言九鼎。但那人却不敢接,他嚎啕大哭,只把头埋的更深。
楚怀王看到他号丧的样子,撇了撇嘴,十分厌恶。
“本王还没死,你哭个什么劲儿,”他转过视线,扫视了大殿中跪着的所有人,问道,“你们有谁愿意去的?”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此时,就连先前侍奉的宫女的隐隐抽噎声都停住了,一个个生怕在这节骨眼上搞出动静,被怀王注意上。
楚怀王站起身,暗骂他们都是废物,面上故作轻松的笑道:
“你们那么害怕干什么,又不是让你们去死。本王还是这楚国的一国之主呀,慢慢来,慢慢来,我总会有办法的。
我既然能熬死项梁,证明这天下的运道还是在我,那就熬吧,怎么熬死的项梁就怎么去熬项羽,我可以的……”
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听到楚怀王这么说,大臣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君固然重要,但将手上的兵力更重要。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现在项羽要从楚国宗室的旁支里再找一个什么人另立新君,也是可以的。
谁坐在楚君的位置上,于项羽是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对楚怀王来说,那区别可就大了。
因而,眼下,他们只能低头。
其中一个人起身,看怀王火气下去了,又壮起胆子劝解道:“陛下大义,我们只需要再蛰伏个一两年,您以后一定会成为旷世明君的!”
因着他是唯一一个主动和自己说话的,楚怀王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那人深深叩首,答道:“不如就按照范老上报的那样处置吧,现在兵力空虚的不止咸阳,还有我们留守的彭城,万一项羽调转枪头杀了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姑且先纵容他这一回,等以后天下大定了,我们再随便寻摸一个错处,驱逐他!”
楚怀王一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你说的对,这种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你的意思是不是本王不应该责罚项羽,还应该封赏,对吗,大大的封赏?”
那人没听出楚怀王话里有话,一感受到怀王在附和自己,连忙点头:“是的,是的,臣就是这个意思!”
怀王冷笑一声,慢悠悠的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脸,就像往常和他说一些君臣同心的体己话一样。
他缓慢开口道:“你的这个主意,出的不错,但是,本王听了,心里不舒服。”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平静的对着殿外的亲卫吩咐道:“来人,拉下去,杖毙,就在院中。本王要听见他的叫声,要不然啊,本王气啊,过不去这坎儿啊……”
院中的亲卫来的很快,像是对待什么脏东西一样,直接把人拉了出去。任那人再怎么讨饶,楚怀王也没改变心意。
听着院中那一声声的惨叫声,楚怀王终于消气了。
他轻笑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下:“大家起身啊,来,都起身。见笑了啊,刚刚是本王不好,没有控制得了情绪。他说的确实不错,应该封赏的,项将军为我楚国立下汗马功劳,本王又岂是那种不知恩图报的人呢?”
但是,堂下之人一个敢动的都没有。
楚怀王看了一地的狼藉,皱起了眉,仿佛恍然大悟一般:
“呀,我说大家怎么不说话呢?是肚子饿了吧?我让下面再送点儿饭菜上来,别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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