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庭院上那一小片天空有簌簌的雪花落下。
沈姣姣穿着嫩黄夹袄坐在窗边,她手臂交叠垫在头下,乌瞳望着铅灰墙角边,挂着霜雪的遒劲枯树,精致的小脸上神情专注。
徐嬷嬷端着食盒走到内室来,看着沈姣姣这幅模样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沈姣姣身材娇小玲珑,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雪,只有唇瓣带着娇艳的粉色,她坐着的模样就像是一樽安静的瓷娃娃。
“公主,外面下着雪,开着窗户凉气顺着就钻了进来,奴婢帮你把窗户关上,免得你着凉了。”徐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和沈姣姣的亲娘苏荷曾在一起当做差,她又无儿无女,所以虽然如今沈姣姣贵为公主,她看沈姣姣就如同看自家小辈一样。
“嬷嬷,不关,我不冷。”与沈姣姣出众的外貌不相符的是她言谈,她吐字很慢,再柔和舒缓的语调也遮掩不了她说话不便的事实,旁人一听就能听出端倪,所以沈姣姣一般都很惜字如金,不轻易开口,“雪很好看,我想看雪。”
每次下雪时,她娘亲就会把她抱在怀里,再给她煮上一碗桂花糖汤圆。
徐嬷嬷知道沈姣姣是在想她的亲娘了,她眼里也泛起泪花来,苏荷多好的一个人呀,当初住一个院子里的宫女没有人不喜欢她,最开始谁不羡慕苏荷的好运,竟然能得到皇帝的青眼成了皇帝的枕边人,那可算是一飞冲天,从伺候人的宫人变成了主子娘娘。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苏荷竟然会为了给沈姣姣一个好出身,竟然在先帝临终前自愿殉葬,狠心得抛下沈姣姣跟着先帝爷一块去了。
想着前院的驸马爷一下值就往妾室的房里钻,徐嬷嬷就觉得心寒,苏荷临去前千挑万选给沈姣姣找到夫婿,看着是书香门第家世清白,没想到竟然是个白眼狼,如果不是尚了公主,就刘彦平一个百名左右的进士怎么可能住豪宅做京官。
结果他可好,知道沈姣姣不是新帝亲妹妹,就逐渐怠慢沈姣姣。不仅嫌弃沈姣姣有口疾冷落她,完全不踏进沈姣姣的房门。这才成亲不到一年就纳了一房小妾,什么好东西都往小妾的屋子里送,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对小妾的宠爱,这对狗男女整日成双入对完全不避讳人,纵容得那商户出身的小妾都快要爬到公主头上来了。
现在长安城谁不笑话沈姣姣贵为公主却比不过一个商户女,果然野鸡就是插上翅膀也成不了真正的凤凰。甚至有几次刘彦平带着妾室去见客,妾室都被错认为是真正的嘉悦公主。
徐嬷嬷又是心疼沈姣姣又是气愤刘彦平忘恩负义,她从内室拿了一件白狐披风给沈姣姣披上,手下柔软暖和的触感,让她心念一动,这么好白狐狸皮一摸就是宫里出来,沈姣姣出嫁时新帝刚刚登基,至少在嫁妆上新帝完全没有亏待沈姣姣。
想来即使沈姣姣与新帝没有血缘关系,至少是一块长大,多多少少是有点情分吧。
“公主,驸马对西苑的人好得太过了,已经纵容得西苑的人越发没有规矩了,你性子好是一回事,但长此以往府里就没有人把你放在眼里了。”徐嬷嬷语重心长的说道。
沈姣姣打开小瓷盅,发现里面装着得是白白胖胖的汤圆,她乌沉的眼眸里总算有些光亮:“驸马、是阿娘选的人、他不是坏人,他信守承诺娶了我,我、是、感激他。”
沈姣姣不爱说话,苏荷去世后,她的嘴更像是蚌壳一样,轻易不开口,久而久之,旁人都觉得她木讷脑子有病。但沈姣姣其实心里是清楚的,她不讨厌刘彦平,当时她娘被贬为宫人的时候,刘彦平没有选择退婚,就可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而他们现在的相处方式甚至还让她松了一口气,她在宫里谨小慎微过了十多年,现在缩在刘府小院的日子让她很安心。
长安城中的流言她隐隐约约清楚,只是她不喜欢出门,刘彦平的行为还暗暗合了她的心意,她本来就不是公主,这个身份不过是她娘亲为她求的一个护身符,有了这个身份,刘家不敢休她,也不敢害了她。
沈姣姣舀了一个汤圆喂进嘴里,一股香甜的桂花味在舌尖绽放开来,汤圆竟然是桂花馅料的,沈姣姣眉眼弯弯,杏眼笑成了月芽儿。
她现在的尊宠都是她娘用命给她换来的,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听她娘亲的话,别去管那些是非,好好活着。
徐嬷嬷见沈姣姣不放在心上,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公主,你就听嬷嬷一句劝,世人畏威不畏德。不论你是不是先帝血脉,你的封号可是先帝亲封的,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你该拿出公主的架子敲打一下驸马了。”
沈姣姣一边吃着汤圆一边点头,徐嬷嬷哪里看不出她的敷衍,她换了一个提议:“或者公主你入宫一趟,老奴记着自从公主你出嫁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宫了。”只要进宫一次,就能提醒那些眼皮浅的人,沈姣姣就是再不受宠,也是公主之尊。
谁知沈姣姣一听,当即被呛到,她嗓子干疼咳出了泪花来都不忘把头摇得更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的,不能进宫!”她语气太过于着急,这句话说出来竟然没有结巴了。
徐嬷嬷有些惊喜,不过更多的还是对沈姣姣抗拒的不解:“为什么公主不愿意入宫?”
“太太、太子不准。”沈姣姣咬着唇,想起那日萧淮瑾肃杀冷厉的模样,身躯就微微颤了颤。她从小就害怕萧淮瑾,他性情暴戾又一直看她不顺眼,她还在宫里时,有好几次萧淮瑾偶然见到她时,都嫌弃的撇开脸,一副完全不想见到她的模样。
现在沈姣姣都还能清晰的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萧淮瑾的场景。那时先帝刚刚大行,他穿着与往日张扬鲜艳衣裳完全不同的白色素服,眼里全是血丝。他站在她房屋门口,高大的身材几乎把屋外的光亮挡完。
“你真的要出宫嫁给刘彦平?”先帝新丧,萧淮瑾才守了几日的灵,他的声音沙哑,面沉如水。
那时候沈姣姣因为苏荷的离世,偷偷哭了好几天了,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她记得萧淮瑾最讨厌人哭了,见到来人是萧淮瑾后就匆忙把头低下,恨不得把缩到胸口去,生怕讨了太子爷的嫌,现在没有娘亲护着她了。
“嗯。”沈姣姣声音细弱但却坚定的回答
她看不见萧淮瑾的神情,只觉得空气都变得寒凉像是结冰了一样,沈姣姣心里打着颤,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惹萧淮瑾不高兴了。
“别管其他人,孤是问你,你自己愿意吗?”萧淮瑾一步一步向着沈姣姣走近,沈姣姣像是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她蹑蹑的往后退去,直到腰背抵在了屏风上,无处可退。
沈姣姣的下巴被萧淮瑾捏起,逼着沈姣姣闪躲得目光对上他锐利得像是要择人而噬的视线。
先帝去世这世上就没有能制住萧淮瑾的人了,她娘亲也离开了,萧淮瑾再也不用顾念她母亲的面子,想杀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掉她了。
那一瞬间沈姣姣害怕极了,她答应过娘亲她要好好活着,活到子孙满堂,她不能死,她眼神祈求的看向萧淮瑾,颤着嗓子喊道:“皇、皇、皇兄,我,是愿、愿、愿意的嫁嫁,给——”刘彦平,绝对不会在碍着他的眼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萧淮瑾忽然松开她的下颌,极快的收回手,好似在嫌弃一般,他背过身,冷哼了一声:“不准叫孤皇兄,你不是孤的妹妹。既然你想要离宫,就尽早走吧,走了就不准再回来了!”
沈姣姣不知道到底是那句话救了自己,当她缓过劲来时,萧淮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
没过多久她就接到了一道旨意,新帝奉先帝遗命封她为嘉悦公主食邑八百户,并责令嘉悦公主一月内与驸马都尉刘彦平完婚。
一般先帝大行,以月代年都要服丧三月,三个月内禁止婚丧嫁娶,更不要说沈姣姣的名字已经写入玉牒是先帝的第六女。萧淮瑾这道旨意完全没顾念她的身份,连丧期都等不及满就要把她打发走,可见他对她的不喜。
“兄妹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公主你和陛下是一起长大的,陛下不可能真的不管你。你想想要是陛下真的不喜欢你这个妹妹,怎么会让宫里给你准备那么多陪嫁?”徐嬷嬷苦口婆心的劝着,在她看来,现在新帝就是沈姣姣最大的靠山,旁得公主恨不得三天两头去问候觐见新帝,沈姣姣倒好,竟然真的一次都没再进过宫去。
感情是相处出来的,就算之前新帝对沈姣姣有误会,她多去几次,总会有几分面子情。
沈姣姣一边咳一边摇头:“嬷嬷,他咳咳咳,他是认咳咳,认真的。”沈姣姣很清楚,萧淮瑾这句话不是玩笑,一旦她违背了他的话,一定有很恐怖的后果等着她。
她娘亲的死让她意识到了宫廷的可怕,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进宫,也不敢去触萧淮瑾的霉头。
沈姣姣蹙着眉,她捂着胸口,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完全停不下来,而且胸口好像有点痛。沈姣姣杏眼里泛起雾气,她有些茫然的看着手心的湿润,一摊刺目的鲜血静静的躺在她白皙的小手上。
“嬷嬷,我咳咳,我、有点痛。”沈姣姣的手指抓着胸口的衣服,血越咳越多,白色的披风被血色浸染打湿,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意识变得遥远,渐渐得她好像感受不到四肢百骸的疼痛了。
她快要死了吗?
沈姣姣有些不甘心,明明她答应过娘亲要活到一百岁的,她这么早就去地府了,等下见到娘亲她肯定会生她的气的。
迷迷糊糊间,沈姣姣似乎见到一身龙袍的萧淮瑾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
沈姣姣见到萧淮瑾就害怕,下意识想要藏起来,她一躲就穿过柱子了。
沈姣姣缓缓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着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自己,她才渐渐领悟,自己已经死了啊。
沈姣姣一边等着牛头马面来接她,一面想着等见到娘亲后要怎么解释自己不到二十就早亡的事情。
萧淮瑾冲进她闺房后,从未失态的他,步履竟然有些踉跄,有人要来扶他,却被他一脚踹开,在地上滚了两圈。
沈姣姣抱着手臂揉揉,就是当了皇帝萧淮瑾的坏脾气还是没有改,甚至变得更坏了,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进宫去。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沈姣姣的意料,萧淮瑾不顾众人的惊呼阻拦,把她躺在床上的尸身牢牢抱在怀里。
“沈姣姣,你给孤醒过来!”
沈姣姣先是瑟缩了一下,而后想到自己已经死了,自然不怕萧淮瑾了,她飘到萧淮瑾身旁,心里想着就算萧淮瑾现在是皇帝也没办法命令她了。
她还没来得及暗喜,就听见萧淮瑾哑着声音道。
“小结巴,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最喜欢的那颗桂花树给砍了!”
不行,不准砍!
那是她娘亲最喜欢的桂花树了,娘亲还在时,每年秋天她都会带着她把馥郁的桂花瓣收集起来。
沈姣姣在萧淮瑾耳边大声的阻止,但是萧淮瑾完全没有反应。是了,她死了,她说得话没有人能听到了。
沈姣姣茫然得站在萧淮瑾身侧,后知后觉的有些失落起来。
脸颊忽然感觉一阵冰冷,好像有水珠滴落在脸上,沈姣姣抬起手指去碰脸侧,是她哭了吗?死了的人也会哭吗?
她的脸干干的,没有任何水泽,余光却注意到萧淮瑾的眼角不断有晶莹滑落。
是她眼花了吗?沈姣姣揉了揉眼,才发现从来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萧淮瑾竟然在哭!
明明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了生息,萧淮瑾落在她脸颊上的眼泪,沈姣姣竟然都感觉到了它们湿润与滚烫。
萧淮瑾不是说他最讨厌人哭了吗?
看着泪流满面的萧淮瑾,沈姣姣胸口消失的疼痛似乎又出现了,她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有点害怕的想,不会死了之后还要经历一次临死前的痛苦吧?
意识再一次变得模糊遥远,沈姣姣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好似一朵云一般,在空中四处飘荡。
直到一阵颠簸后,她才整个人才有了实处,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一双粗糙的大手就推在她瘦弱的背上。
“三妞,快醒醒,你不是一直说想你娘吗?你快起来,马上你就能见到你亲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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