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大床上被褥散乱，床边地上撒着凌乱的衣物。卫生间里却传出水声，以及不时的低语和轻笑。
浴缸里水波轻荡,戚灼仰躺在水里,一只手抱着季听，另一只手枕在脑后。季听闭着眼，像是刚哭过，眼角和鼻尖都带着红,白皙的身体上也有着斑斑点点的痕迹。
戚灼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季听那排长长的睫毛掀开,抓住浴缸边缘就想起身。但他手脚似乎都没有了力气,还没爬出浴缸,又软软地滑倒在戚灼胸膛上。
戚灼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抬手便将人抱住。
“别了……”季听的声音沙哑得都快听不清。
“最后一次。”
“你刚才就说过这句话。”
戚灼的吻细碎落下,嘴里含混地道：“这次我保证。”
“我不信……”
戚灼正在加深这个吻,卧室内响起了急促的通话器来电声。季听原本已经软在他怀里,立即又有了挣扎的力气：“快，是你的通话器在响,有人找你。”
“不管。”戚灼的手继续作乱。
季听喘着气：“万一是军部找你有急事——”
“我休假了,什么急事都与我无关。”
滴滴,滴滴。
另一道铃声又加入进来，季听赶紧推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我的通话器也在响，会不会是妈妈她们有事情找我们？”
戚灼的动作稍微顿住：“她俩和黄姨一起去了芙拉尔星旅游,那里现在正是半夜，应该不是她们。”
但两人的通话器都响个不停，戚灼终于还是从浴缸里站了起来，就那么裸着结实的身体走出卫生间。
“你躺着别动,我去看看。”
戚灼拿起通话器瞧了一眼，脸上神情微变，一直盯着他的季听知道这是有事了，立即从浴缸里坐了起来。
“是白伽。”
白伽半夜给两人打电话，季听立即就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脸色唰地变白，抓着浴缸沿的手不自觉抠紧。
“没事，嗯，我知道没事……”戚灼看了眼季听，故意提高音量让他听见：“不能继续培育，现在就要出箱吗？提前半个月？嗯……胎儿状况很好……我们马上来。”
戚灼还在继续接听，季听已经跨出了浴缸。他刚才还软绵绵地躺在戚灼胸前，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现在已经迅速冲出了卫生间，冲向了早已备好的婴儿房。
“尿片呢？我洗好晒好的那一摞尿片不是放在柜子里的吗？怎么不见了？”
戚灼拿着通话器也走到婴儿房前，指了下婴儿床旁的小柜。
“那里面只有纸尿裤，你不是说已经习惯了用布尿片，不习惯用纸尿裤吗？”季听问。
“……我们一个小时，不，五十分钟，不，半个小时后就能赶到……”戚灼又对屋里到处搜罗的季听道：“今天日照强，我把尿片挂去院子里晒了一天，收回来后就放在那柜子里的，在纸尿裤旁边。”
季听重新拉开柜子，找到了那一叠尿片，赶紧取了几张放进大包里。
“奶瓶……奶粉……小绒毯……”季听在屋子里慌张地乱转，戚灼一边通话一边帮着他将物品往包里放，又对他道：“我来收拾，你去把小云启动了吧。”
白伽给即将出世的狗蛋做出了一名机器人，职责便是照顾和保护狗蛋。他严格遵循记忆，将这名机器人做得和曾经的小云相同，不管是材料还是芯片都没有丝毫区别。
刚才戚灼嫌它老是在跟前晃，话又多，打扰自己和季听的夜晚时间，便将它给关闭了。
季听又冲向客厅，开启了呆呆站在沙发边的小云。
“季听，虽然你们关闭了我，但我的感应器依旧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我可以把场景复原——”
“狗蛋要出箱了！小云，赶紧做准备！”
两人一机器人都乱成一团，就连一贯稳重的戚灼也失了分寸，一会儿拿着婴儿连体衣到处找衣服，一会儿又将椅子撞翻。
“哥哥，蛋蛋怎么就能出箱了？”季听从墙角推出白伽早已经做好的育婴箱，手忙脚乱地往箱里铺软垫和绒毯。
“白伽说他已经发育成熟，再不出箱的话容易缺氧。”
“差不多了，走吧，都装好了吗？”
“装好了。”
“蛋蛋的帽子呢？”
“对了，帽子忘记了。”
“我再清点一遍，奶瓶、奶粉、尿片……”
“重要的带上就行了，反正明天早上就要回家。”
“走走走——哥哥你都没穿衣服——啊，我也还没穿！”
“小云，你先去车库，把蛋蛋的东西都放上车，我俩穿好衣服就来。”
……
小云一手推着育婴箱，一手拎着大包出了门，戚灼季听二人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哥哥你都没穿内裤！”
“我穿了。”
“你没有！”季听一边单脚跳着穿长裤，一边对着正在系皮带的戚灼道。
戚灼拉开皮带往里看了眼，立即冲向大床，要去捡那条丢在地上的内裤。跑出两步后反应过来，又转身冲向了衣柜，扯出一条干净的。
两人冲进车库，小云已经坐在后座上，从车窗探出个头催促。
“你们俩快点，我已经等了3分钟32秒，原本我们的车都已经离开小区，在马路上行驶了。”
“来了来了。”
越野车轰鸣着冲出车库，一个漂移拐上了别墅区车道，正在低头穿袜子的季听差点被那惯性给甩出去。
“哥哥你别着急，慢点。”
“我知道。”
当越野车驶上街道，戚灼便驾驶得很平稳，季听也开始不停拨打通话器。
“……对，现在就要出箱……妈妈你们别赶着回来，等明天白天……黄姨在隔壁吗？不要叫醒她，让她好好睡……已经醒了……我会拍下来发给你们……”
“季云，你不是在出任务吗……黄姨刚给你说的？……我们正在赶去，还没有照片发给你……”
戚灼一直没有做声，季听在结束通话后也没有说话，只用拳头抵着嘴，转头看着车窗外的灯流。
再次经过一个路口后，季听才哑声问道：“万一不是我们的狗蛋呢？而是另外的二蛋、三蛋呢？”
戚灼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现在的时间线已经和曾经的过去无关。要制造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不难，只需要技术、材料和芯片，但狗蛋可以吗？虽然他依旧是用两人的基因培育的，而且是白伽亲自操作，但提取基因细胞时便具备着偶然性，并不是如同小云那般可以进行复制。
“虽然我们开始了新的时间线，但并没有将曾经的那些痕迹抹杀干净。这些年出了不少的小新闻，比如有人大病一场，醒来后就多出了一段原本没有的记忆，说人类差点被灭绝，在太空里四处逃亡。”
戚灼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揽住季听的肩拍了拍：“那些多出记忆的人，他们发现他们结婚的对象都是同一人，孩子也是同一个。还记得我们以前在游乐场碰到的那个男人吗？”
季听点点头：“记得。你当时给我说，我们还在避难所的时候，你晚上背着狗蛋去走廊哄睡觉，经常和那男人一起，他也抱着他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哄。”
“他的女儿都没有变，还是那个。”戚灼将车驶上另一条路，“冥冥之中，有些事情还是循着原来的轨迹在前进。”
“不过就算是二蛋、三蛋也没关系。”季听拿过戚灼的一只手，在脸上贴了贴，“总归是我们的蛋蛋。”
“对，管他几蛋，都是我们的孩子。”
半个小时后，越野车终于抵达育婴中心，两人和小云乘坐电梯到了22楼。电梯门一开，便看见身着白大褂的白伽正站在走廊上，低声和几名研究人员说着话。
白伽虽然没在育婴中心工作，却是这里的技术指导，狗蛋也是他亲手培育的第一批基因婴儿。听见电梯门开，他转头看了眼，便大步走了过来。
“白伽，蛋蛋没事吧？”季听急声问。
“没事，只是预防有事，所以我才决定今晚出箱。”
白伽打量着面前两人，伸手从小云头上揭下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去的尿片：“哥哥你的衬衫纽扣可以重新系一下，季听，你的鞋穿反了。”
等两人整理好穿着，白伽带着他们走向了通道一头的育婴房。
通过信息识别，三人进了育婴房大厅。迎面便是一张巨大的三维屏，被划分成了数个小画面，每个小画面里都是一个小小的胎儿。几名工作人员坐在仪器前，在分析那些代表着胎儿身体状况的数据。
那些画面里的胎儿，长长的脐带将他们和培育箱相连，他们或闭眼蜷缩着，或在啃自己的小拳头，或一动不动地在酣睡。
虽然父母们每半个月可以看一次胎儿的成长情况，但那只有模糊轮廓，并不像现在这样清楚。季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画面，激动地去扯身旁的戚灼：“哥哥……”
两人都停下脚步，在画面里的那些胎儿里寻找着狗蛋，白伽便也跟着站在旁边。
还浸泡在人工羊水里的胎儿看着都差不多，从五官极难分辨，瞧不出他们有什么区别。季听将那些胎儿一个个看过去，不断和戚灼小声交流。
“这个不是，眼裂很短，蛋蛋的眼睛明显比这个大。”
“这个也不是，虽然他眼睛应该很大，但是鼻梁太塌，狗蛋还是有鼻梁的。”
“这个，看这个，好馋，在啃自己的小拳头……虽然蛋蛋也很馋，但明显不是。”
机器人小云也在旁边絮絮唠叨：“我有些紧张，我马上要见到他了，我的心跳变得好快，我好像在发烧，处理器要烧掉了……”
白伽扶了下眼镜脚，淡淡地道：“你没有心脏，你也不可能发烧。”
小云便给自己配上了心脏急速搏动的声音，方脑袋上的屏幕也变成红色，还有着白烟升腾的动画效果。
季听的视线停在大屏右下角。那一小块画面里，一名胎儿虽然紧闭着眼，却不断蹬腿动胳膊，在人工羊水里浮浮沉沉。
“哥哥——”
“我看见了。”
两人紧紧盯着那名胎儿，季听紧抓着戚灼的胳膊，戚灼神情也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直到白伽在旁边提醒：“走吧，早一点开箱。”
白伽带着二人进入开箱间，让他俩和小云留在小厅，自己则进入了另一间屋子。
戚灼和季听坐在沙发上，小云推着育婴箱在屋内走来走去，金属脚和地面敲击，发出笃笃的声音。
“这屋里是不是不透气？我感觉很难呼吸。”季听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戚灼看了眼正常运行的换气机，将他的手握进掌中：“不用那么紧张，你想想他那模样，像只红红皱皱的小老鼠，心里一下就平静了。”
季听倏地转头看向他：“可他还是比其他的那些小老鼠要好看。”
戚灼沉默两秒后，不得不承认：“那大屏里没有一个小老鼠能俊过他的。”
“等会儿注意摄像，把整个过程拍下来，两位妈妈、黄姨和季云还等着的，要发给他们看。”
“好的，早做好准备了。”戚灼拿过身旁的包，从里面取出一台微型摄像仪。
两人又沉默下来，一起盯着墙上的挂钟，竖起耳朵听着另一个房间的动静。
“等会儿开箱后，先给他穿上衣服——哎呀，衣服和小绒毯都还没拿出来。”
两人倏地跳起身，将狗蛋的物品从包里取出来，摆放在旁边的小台上。
“现在要先把奶粉冲上吗？”
戚灼摇头：“不用，这个不着急。”
“尿片呢？要不先用纸尿裤，免得老是换，折腾得他难受。”
“他已经习惯了布尿片，就用布的吧，更柔软。而且我换尿片很快，不会让他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也对，他用了纸尿裤就整晚憋着尿哼哼。”
两人浑没察觉他们的对话里，已经将这名新生儿当做了曾经的那名狗蛋。
旁边的房间门突然打开，两人立即转过头，一直在走来走去的小云也停下了脚步。
白伽走在最前面，工作人员跟在身后，推着一台和育婴箱差不多大小的椭圆形容器，表层的液晶屏幕上还闪动着各种数据。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容器上，看着工作人员将它推至屋中央后停下。
白伽最后查看了遍数据，对工作人员点点头，接着拧动容器上的开关，那层顶盖便缓缓张开。
季听被戚灼揽着肩，两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俩看着白伽俯身从容器里抱出来一名新生儿，看着工作人员动作熟练地分离人工脐带，清理新生儿口鼻腔里的羊水，看着白伽在新生儿屁股上拍了拍。
工作人员：“没哭？”
白伽：“没事。”
啪！
“……还是没哭？”
白伽：“他很抗揍的，从小就不爱哭。”
工作人员：……
啪！
随着白伽再扇了次屁股，一声响亮的啼哭在厅内响起。
白伽抱着大哭的新生儿转过身，对着石雕般的两人微笑道：“不来看看他？”
婴儿闭着眼大声嚎哭，小小的胳膊在空中挥动。季听突然有些不敢上前，只站在原地不动，但戚灼却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慢慢靠近。
季听的视线落在了婴儿脸上，只看了一眼，眼泪便模糊了视线。
“摸摸他？”戚灼的声音有些不稳，带着哽咽的暗哑。
季听没有动，戚灼鼓励地捏了下他的肩，又握住他的手伸了出去。
他的手指触碰到婴儿柔嫩的脸颊，又被戚灼带动着去触碰婴儿的小手，接着便被那几根小葱段似的稚嫩手指给紧紧抓住。
季听的眼泪流了出来，似哭似笑地轻轻唤了声：“……蛋蛋。”
深夜的休息室依旧亮着灯，季听坐在窗前，低头看着躺在育婴箱里的狗蛋，戚灼则在一旁冲调奶粉。
小婴儿有些饿了，不高兴地闭着眼，脑袋扭来扭去。季听仔细端详片刻后，认真地对戚灼道：“白伽说了，新蛋和老蛋的数据都一致，所以他们是同一颗蛋。”
“什么新蛋老蛋的，还咸蛋呢，这都是些什么称呼？”戚灼低笑了声。
季听将绒毯往上拉了下：“虽然不管是什么蛋，我都会很喜欢，但知道他们是同一颗，我还是很高兴的。那样的话……就再也没有遗憾。”
戚灼拿着奶瓶走了过来：“我刚才洗了多年后的第一张尿片，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那让我也找点感觉？”季听伸手接过奶瓶，在空中飞快地摇晃，边摇边忍不住对着戚灼笑。
桌上的通话器响了两声，季听突然想起了什么：“开箱的时候没有拍下来？妈妈她们还在等着传视频过去呢。”
“我拍下来了，而且已经传给了他们。”正在清点物品的小云矜持地昂起脑袋：“我就知道你们会忘记。”
狗蛋的哼哼声越来越大，戚灼动作熟练地将他抱了起来，让他躺在自己臂弯，季听则将奶瓶递到他嘴边。
小婴儿闭着眼睛吮奶，大口大口吞咽，两名父亲都专注地看着他。
“等他再大一点，就带他去堪塔星看小鱼，让章鱼人首领叔叔给他洗礼。还带他去时间长流里看戚爸爸，看饭团和大狗蛋，还有那些戚叔叔和季叔叔们。”
戚灼俯下身，在狗蛋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下：“对，去看他们……我的小猪崽快点长大吧，父亲要把所有人的故事都讲给你听。”
屋里灯光柔和，轻声细语里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屋外一片静谧，树木又悄悄地抽出了嫩绿的芽儿，在夜风里颤巍巍地伸展。
那些关于章鱼人和螅人，关于戚灼和季听，关于生离和死别的故事虽已远去，却也铭刻在此时此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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