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二十,罗莱与罗利睁眼。


    昨晚他们和衣而眠,和舅舅一起睡在小床上,舅舅很瘦,他们三个虫睡在床上一点也不挤。


    舅舅睡在床最外面,给他们盖上薄薄的毯子,身体横在床边护着他们。


    拥抱带来的安全和温暖令双胞胎松懈,自雌父死后,他们再没感受过这样的照顾保护。


    双胞胎从小没有见过雄父,他们是雌父用功勋点从医院里换来的试管精子产物,从懂事的那天起,他们就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生下来。


    雌父每年每月每周都会说,你们要快快长大,记住我教导你们的每一个知识,多吃多看,变得高大强壮。


    雌父很满意他们是雌虫幼崽,雌虫天生比亚雌壮实,双胞胎还是蜂族中最凶猛的胡峰基因,他们4岁半就长到一米三,骨头还在长,但已经硬到能抗住最小口径袖珍.枪的后坐力。


    雌父教过他们认识枪,从拆卸到组装,熟悉子弹辨认弹道,学会如何看准时机扣下扳机。


    教过他们怎么玩刀,软纤维玻璃的刀锋适合弯折,8厘米长的刀身用薄皮革裹住绑贴在大腿外侧,用来突袭暗刺最适合不过。


    他们从卵中破壳,来到这个世界是有明确目标的。


    要快快长大,成为武器,一个参军,一个留守在舅舅身边,两兄弟齐心协力接过雌父的责任,成为新的保护者。


    ‘舅舅’这个词在罗莱和罗利的童年里,一度被雌父渲染成一个无上的宝物。


    只有不停向前努力,吃更多的苦,受最痛的打,熬住哭泣与求饶,锻出坚韧的意志力才能靠近‘舅舅’。


    在某一段时间内,双胞胎无比向往期待想要去到‘舅舅’身边。


    雌父是一个非常坚韧无情的虫,从他们学会走路,能站稳能跑起来后,就开始训练他们,温情偶尔只在重训之后出现。


    温情是一个需要付出很多很多才能得到的好处。


    双胞胎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雌父和训练器材,胡蜂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会驱散受伤痛苦,所以在罗莱罗利的世界里,只有雌父的教诲和观点是永恒的。


    想要得到温情、拥抱、抚摸与亲吻,必须要让痛苦从身上爬过,只有先经历过苦,才可以享受。


    所以,双胞胎很自然地就会认为,‘舅舅’会是一个美好又温柔的存在。他们年复一年地熬过打磨,变得坚强锋利,就是为了能待在‘舅舅’身边。


    可事情没有像雌父安排的那样。


    某一天,有相熟的军雌叔叔打开雌父的房门,带来噩耗与通知。


    雌父死了,他们可以选择去军区开办的福利院,也可以考虑投奔其他亲属。


    叔叔非常关心他们,认认真真地为这对双胞胎虫崽做建议规划,没有因为他们小就随便应付。


    他说,你们目前最好的选择是进入军区开办的福利院,这里面有许多和你们一样的小朋友。在这里,不仅有许多退役虫族照顾你们,每个月都能领到高低不等的军属幼孤福利,日后长大,想要进军校也会更方便。


    但双胞胎选了投奔其他亲属这个选择。


    叔叔不理解,其他亲属远在他星之外,尚不确定品德如何,是否还在原址,又是否有了其他幼虫。双胞胎一厢情愿过去,说不定对方根本不愿接收。


    双胞胎很坚持,这本来就是个双选择,叔叔只能带着他们去走军务后勤的流程,为他们办好各种签证卡,送他们上飞船。


    飞船上有很多像他们选择回乡的虫,大多数都残疾了,失去手和腿,浑身裹满颓废与惊恐,精神抑郁又死沉。


    在这趟仿佛装着死亡与悲伤的返程星际航游中,双胞胎是最小的乘客。


    罗莱和罗利紧紧牵着手,胸口塞满希望与期盼,踏上去找‘舅舅’的旅程。


    ‘舅舅’会像雌父所说的那样吗?


    ……


    ……


    舅舅和雌父不太像,但还是能看出血缘关系,他们都有着相似的暗色银发。


    也许是我们太小了,所以舅舅不太喜欢我们。


    我们的臂膀还不够结实,身体还不够高大,无法像雌父那般撑起军服,不像雌父那么强,能一脚踹断钢铁,手碎砖瓦。


    被舅舅接回来的第一天,双胞胎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们有些失落,但尚在忍耐范围内。


    可第二天开始,双胞胎就有些恐惧了。


    舅舅一直没有和他们说话,不看他们,不理他们,不给他们东西吃,不给水喝。


    不吃东西不喝水这点罗莱和罗利能够忍耐。


    可被当做空气无视,显然超出双胞胎的想象。


    他们向来敏感会看脸色,雌父教导过他们这个,罗莱和罗利在来到舅舅身边的第二天意识到,他们的舅舅,在想象中扮演着天使形象的亲虫,根本不想要他们。


    怎么办啊?


    怎么办呀?


    罗莱和罗利在夜深人静时,蜷缩着抱在一起,惶恐不安地小声问兄弟。


    但很快,事情从第三天起就变得不一样了。


    有恐怖的成年虫上门闹事。


    罗莱和罗利受过训练,感受到破门危险的第一刻,下意识跻身藏进客厅四处乱堆的杂物里。


    两双翠绿的猫眼盯着那些恶棍,冷静清楚衡量出,他们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出去反而会成为舅舅的累赘。


    可看着舅舅被捶倒在地上后,双胞胎还是没忍住抽气哭音。


    他们能感受到,舅舅的气息越来越弱。


    怎么办啊?


    怎么办呀?


    罗莱和罗利紧紧攥着互相的手,两个虫崽都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去摸绑在大腿上的软玻璃纤维刀。


    我们出去吗?


    我们出去吧?


    像雌父嘱咐教导的那样,去成为舅舅的保护伞。


    但是我们还没长大,舅舅不会喜欢没用的我们。


    卖掉……那个成年虫说,买我们就可以放过舅舅?双胞胎对视一眼。


    “我哥哥不是三等兵!”


    在双胞胎主动爬出杂物角前,从没和他们说过话的舅舅开口了。


    所有事情就是从那刻开始变得不一样。


    接下来的两天里,雌父说过的话都一一应验。


    ‘舅舅’很温柔,不会要求他们超额训练,不会对他们进行体罚,不会命令他们重复耍刀弄枪。


    ‘舅舅’不需要痛苦爬过他们的身,就会给他们拥抱,亲吻,关心。


    ‘舅舅’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们,紧紧牵着他们的手,生怕他们走丢。


    ‘舅舅’变了。


    双胞胎接触‘舅舅’的时间很短,但也能清楚意识到,‘舅舅’在濒死一次后,出现大变化。


    双胞胎喜欢这个变化,他们爱这个变化。


    所以当舅舅告诉他们,今夜系紧鞋带和衣而眠,早早睡觉保持体力,他们一点都没含糊,把这个当成任务去完成。


    就像在过去无数时间里,遵从雌父的命令一样。


    稍微一松懈,他们就多睡了十分钟,再起来时,舅舅已经不在卧室内。


    双胞胎心中一惊,迷蒙的绿眼睛瞬息清醒,染上惊恐。


    然后他们又听到客厅传来声音,互相对视的惊惧视线怔住,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下来。


    他们下床,悄悄靠近门边往客厅看。


    只见舅舅正在收拾屋子,推开阳台铁门,将一些泡湿的衣服晾到外面的绳子上。


    但今天是阴天,他们昨天根本没有洗澡,只是擦身,连衣服都没有换。


    舅舅为什么要故意把旧衣服泡湿挂上去?


    为什么突然要收拾屋子?


    罗莱故意碰了一下门,发出声响引来舅舅的视线。


    舅舅很快过来,为他们拆封新的营养液,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吃完,又拿来干净软布为他们擦脸擦手。


    “罗莱,罗利。”


    双胞胎顿时绷直身体,牢牢聆听舅舅的话。


    “等等你们跟紧我,牢牢抓住我的手,就算跑摔了也不能松手,明白吗?”


    双胞胎神情认真地点头。


    七点四十分,他们出门了。


    在路上,他们又遇到之前那伙恶棍虫,这次恶棍虫没有拦他们,只是聚集在街头,用恶意视线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走过拐角,罗莱和罗利才感受舅舅紧绷的身体放松,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息。


    舅舅在紧张。罗莱看着罗利。


    我们再贴紧一点。罗利看着罗莱。


    舅舅又带着他们去了一趟军雌家属服务中心。


    今天的服务中心更多虫了。


    罗莱和罗利非常讨厌这里的氛围,哭泣,悲伤还有绝望。


    更大原因是,服务中心里到处都是未成年的幼虫。


    有一些幼虫和罗莱罗利差不多高,满脸泪痕,表情彷徨茫然,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捏皱的通知单。


    罗莱和罗利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也收过这样的通知单。


    他们也在军区宿舍大厂里这样茫然徘徊过,不敢相信噩耗突然砸在自己头上。


    服务中心到处都是孤儿虫,所以罗莱和罗利不喜欢这里,这让他们时刻觉得舅舅会离开。


    但舅舅这一次也没有丢掉他们。


    舅舅这一次进入另外一个柜台,和服务虫说了什么,服务虫拿出一个扫描机器扫过舅舅的手环,递给舅舅一个厚厚的纸袋。


    舅舅没有马上带着他们离开服务中心,而是等待着直到中午。


    中午服务中心要值休,不管大厅还有多少虫,保安都会持着电棍把他们全部赶出去。


    舅舅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他们猛地钻入蜂拥而出的虫群中,随着大流一同挤出大厅门,在无数又高又瘦,又矮又状的雌虫们中间用力推搡,往前挤走,冲向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回家的方向。


    罗莱和罗利死死跟随舅舅,瘦小有力的手抓得舅舅手腕泛青发紫。


    这一次,他们没有害怕。


    舅舅往前奋力推挤,瘦小纤细的肩膀变成一剑锋利的矛,狠厉凶猛地撞开拥挤哭泣的人影,他抱着他们,逆流离开绝望潮汐。


    他们没有回家,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乱糟糟散开的无数虫群中,往一环的飞机场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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