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直接贯穿了宋彧的胸膛,禁军大惊失色的同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看向男人的眼神充满敬畏。
前镇北侯世子,现镇南都督——谢怀蔺。
谢家父子曾是令郢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即便侯府已经倒台三年也声望不减。此次两国交战,大朝节节败退,以至于朝臣接连上疏、百姓纷纷请愿调谢怀蔺回京迎敌,怎奈宋彧坚决不允。
如今谢怀蔺率重整旗鼓的谢家军拯救了危在旦夕的京城,威望只会增不会减。
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温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阔别三年的重逢会以这种形式上演。
眼前的男人脱去少年时期的稚气,飞眉入鬓,目若朗星,五官英俊立挺,偏偏上扬的眼尾又中和了冷峻的气质,平添一份疏狂与不羁。
他比三年前高大成熟了许多,身上银甲反射着苍冷天光,靠近时带着森然的寒意,压迫感也如山倾铺盖而来。
“你……”
面对百官还能言善辩的少女突然失了气势,喉咙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似乎连唤他的名字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然而男人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迎头浇下,湮灭了胸腔里汹涌翻滚的杂乱情绪。
“你这是要嫁给谁?我的——夫、人。”
这一声“夫人”和新婚时的柔情蜜意截然不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能听出讽刺的意味。
是啊。温久抿唇不语。
他们已经和离了。
是她主动提出,并亲手写下的和离书。
她将视线撇到一旁,以近乎逃避的姿态躲开谢怀蔺的逼问。
男人手指修长滚烫,带有薄茧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激起肌肤一阵颤栗。
谢怀蔺轻轻捏住她的下颚,在看到雪肌上几道明显的掐痕时,瞳孔骤然缩紧,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再也无法故作冷静,双眸逐渐染上怒气。
他转身和罪魁祸首对视,这一瞬间涌现的杀意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
九五之尊狼狈地跌坐在地,捂着伤口,鲜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源源不断地渗出。
那一剑虽然避开了要害,但被捅穿胸膛的滋味并不好受,宋彧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剧烈咳嗽了几下,呕出大口的鲜血。
痛苦至斯,他竟然还能扯出笑来。
“慕之。”
他迎上谢怀蔺的目光,语气寻常得像在问候一位经年未见的故友。
“无诏入京——你这是要反吗?”
对话的走向陡然一变,在场的人纷纷打了个激灵,斜眼偷看谢怀蔺的反应。
这位天之骄子出身世代忠勇的镇北侯府,在经历了家破人亡、自己被贬的苦难后,还会选择守护宋氏江山吗?就连旁边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后,曾经也是谢怀蔺明媒正娶的妻子——试问夺妻之仇,天下间有几个男人能忍?
暴君已成刀俎上的鱼肉,反或不反,皆在谢怀蔺一念之间。
“还是说……”宋彧有些吃力地吐出字句,眼底尽是挑衅之意,“你是特意赶回来参加朕和久久的婚礼?”
此言既出,谢怀蔺握在剑柄上的手指猛然收紧,未干的红色液体滑过剑锋,凛凛寒光泛着浓烈的血色杀意。
“都督冷静!”
温久察觉到他的变化,飞扑到宋彧身前挡开两人:“郢人尚在境内,江山此时无主恐会引起军心动荡,还望都督刀下留情。”
宋彧不能死。
至少不能是现在。
她螓首低垂,刻意避开了视线相交,谢怀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孱弱的双肩微微颤抖。
记忆中这是少女第二次责怪他不够冷静,只是那时她单纯在为他担心,而不是替别的男人求情,语气也不像现在这般疏离,责备里暗含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
“谢怀蔺,你怎就如此冲动呢?”
许是那声“都督”过于刺耳,又或许是她维护宋彧的姿态太碍眼,谢怀蔺眉心烦躁地皱起。
“四哥!”
一个少年匆匆跑了上来,打破僵局。
温久抬眼望去,那少年眉清目秀,模样俊俏,也穿着一身盔甲,长相和谢怀蔺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头稍微矮些,年纪估摸着只有十四五岁。
他叫谢怀蔺四哥,是谢氏本家的孩子吗?
温久正暗暗思忖着,却见那少年恶狠狠地瞪了过来,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
“四哥,你也太胡来了,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呢。”少年埋怨道。
他哥本来在阵前领兵,离宫门还有好一段距离的时候,看到那女人有危险就不顾一切地运内力飞跃上城楼——四下箭矢横飞,差点就成了敌人的活靶子。
谢怀钰越想越气,又气愤地瞪了温久一眼,好像在说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有分寸。”
比起咋咋呼呼的堂弟,谢怀蔺要淡定得多。
世人皆称赞他雄韬武略,是战无不胜的大都督,他自己也以为在战场上可以永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可当看见少女身处刀光剑雨中,身旁的男人正强迫喂她喝什么东西时,名为理智的琴弦在瞬间崩断,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谢怀蔺甚至忘了自己周围的千军万马,没有一丝犹豫地冲上去救人。
——哪怕他要救的人,曾经毫不留情地抛弃了自己。
“城内的郢人已经清剿干净了,剩下的皆从北门逃窜,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谢怀钰询问兄长。
“追,”男人点头首肯,“郢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势必乱了阵脚,我们要趁此机会切断他们的退路,以免对方反扑。”
“我也去!”少年立马响应。
“你留下。”
谢怀蔺无视弟弟的不满。
“把她……”
他的目光落在温久身上,又飞速挪开,像被少女以身相护宋彧的画面烫到般扭过脸,薄唇微启:“……把深明大义的温小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大概是为了报复,他特意对昔日妻子用了“温小姐”这一拗口的称呼,又加重了“深明大义”这几个字,任谁听都会觉得讽刺意味十足。
谢怀钰本想再争取一下上前线的机会,但看兄长阴沉着脸,顿时不敢忤逆,指着在众人对话间隙陷入昏迷的宋彧问:“那他呢?怎么处置?”
谢怀蔺轻嗤:“自然是照温小姐的意思办。”
他交代完事项便转身离去,像是一刻也不愿多待,火红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谢家兄弟是一点都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朝臣听得心惊肉跳,不约而同担忧起王朝改姓后自己的出路,同时向温久投去可怜和看好戏的目光——依谢怀蔺这满是刺的态度,这位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可惜啊,可惜。她当初抛弃谢怀蔺的时候,可曾想过后者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温久垂着头,眼眶热了又红,红了又热,但到底没落下泪来。
有什么好哭的呢?
谢怀蔺对她有怨有恨都是应该的,三年前送出那封和离书、当着谢怀蔺的面摔碎定情玉佩时不就该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了吗?
“你还要在地上趴多久?”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谢怀钰啧了声,从表情到语气都充满了不耐:“难道还等着我扶你吗?”
少年的厌恶不加掩饰,温久默默地站起,抚平裙摆的褶皱后挺直脊背。
她鬓发微乱,凤冠早就不知掉哪儿去了,明明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可一举一动有条不紊,那淡墨的瞳仁平静如夏季的莲池,又似淬了坚冰的冬日湖水。
被那清冷的目光注视着,谢怀钰反而觉得自己才是惹人发笑的丑角。
先前他带着成见,认为抛弃四哥的女人定是面目可憎的,然而真正见到温久的容颜后才知四哥为何会对这个女人死心塌地。
谢怀钰不得不承认,温久是他长这么大遇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她的美丽不仅体现在皮相,更多是那由内而外独一份的清冷气质,宛如汲取仙露而生的天山雪莲,清而不媚,娇而不艳,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足以摄人心魂。
温久的视线让谢怀钰脸上发臊:“你你你看、看什么看!”
然后他想起兄长交给自己的任务,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还杵着作甚?非要人三催四请才肯动吗?”
“抱歉。”
城楼风大,温久一开口就忍不住掩唇低咳。
少女的声音似山泉涓涓流淌,虽然因咳嗽而略微沙哑,但并不会减损清泠悦耳的音色,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带着丝丝凉意窜入听者心扉,酥麻感直冲向天灵盖。
她一咳眼尾便跟着泛红,所谓病弱西施大抵如此,这副羸弱仙姿不知让京城多少世家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何况谢怀钰一个从小与枪棒为舞的兵家子弟?
四哥就是被这副表象蒙骗了吧?
谢怀钰暗骂自己没出息,别过脑袋——他不是四哥,才不会轻易被美色蛊惑了去。
“快点跟上!拖拖拉拉的,浪费小爷时间!”
仿佛为了给自己增加底气,他故作凶狠,换成一般姑娘早被吓得花容失色、泪眼花花。
温久面上未变,默默地跟上少年,迎面撞见几个合力抬着担架的宫人。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浑身血污的宋彧搬上担架,大势已去的暴君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他……”温久忍不住开口,“你们打算把他送到哪里?”
她问这个问题并非出于担忧或起了恻隐之心,而是围绕宋彧还有诸多悬而未解的谜团,牵扯了无数人的性命。
可听在谢怀钰耳中完全是另一番风味。
这个移情别恋的女人……
谢怀钰咬牙切齿地暗想。
得亏是自己听见,要是四哥听到这番话又要伤心了。四哥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可她心心念念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真是好一个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女人。
“成王败寇,当然是草席子一卷丢乱葬岗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谢怀钰满不在乎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他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充满恶意地说:“既然你那么关心宋彧的死活,就去给他殉葬呗——皇后娘娘。”
这话说得难听,再怎么好脾气的人也该动怒了吧?谢怀钰抱起双臂,得意洋洋地等着温久发作。
然而温久并不生气。
“谢小公子慎言。”
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少年,跟孩子自然是没什么好计较的,谢怀钰怎么贬损她都无所谓,但身处深宫,有些话说得,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宋彧毕竟是大朝名义上的皇帝,方才的话谢小公子以后莫说为好。”
“你!”
本想撕开她故作清高的面具,没想到反被教训,谢怀钰顿时气急败坏。
身为族中末子,父母溺爱不提,兄长们也处处让着他,除了四哥再没别的人敢对他说教,温久凭什么摆出长辈的姿态教训他?
“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你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吗?”
温久冷冷地反问:“谢氏满门忠烈,你确定要因口舌之快让家族被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遗臭万年吗?”
“我……”
谢怀钰哑然。
不得不承认,温久说的有道理。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孩子,谢怀钰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又断不可能向温久承认自己错了,他哼了声,大踏步向前走,也不管温久跟不跟得上。
明摆了是在怄气。
温久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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