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雨亭前,解意的脚步放慢,低头规矩地走了进去。
“奴拜见公主。”他长伏在地。
李持月招手:“到本宫跟前来。”
解意心中激动,躬身走上前,在榻下跪坐,小心地不压到公主的织金襦裙。
他今年才不过十五岁,脸又长得幼短天真,一心一意地看着李持月时,眼里尽见孺慕之情。
“公主,你都一个月不见解意了……”他微微扁嘴。
李持月抬手抚在他脸上,解意又圆又亮的鹿瞳中泛出惊喜,但又不敢动,只觉得公主今日似是兴致不好,往日神采飞扬的一双眼睛乌沉沉的。
她的手碰了碰解意的眼睛,解意忍不住眨了眨眼。
李持月想问,他被挖掉了眼睛,痛不痛?
继而又嘲自己犯傻,那是前世的事情了,现在的他怎么知道呢。
一切都还没发生,还来得及改变。
李持月只柔声问道:“这几日可好?”
解意见公主挂心自己,高兴得脸蛋通红,“挺好的,就是见不到公主,奴日日都想着公主。”
“这不就见到了嘛。”
“奴想日日都能见到。”
听着他们絮絮低语,知情默默握紧了手中长剑,这小宦官一向如此不安分,总喜欢黏着公主。
李持月揉揉解意泛红的眼尾,眼珠子轻转,问道:“那这几日可有人欺负解意?”
“没有——”他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是吗,解意再好好想一想,”李持月展开卷轴,“你来看一看,上面谁欺负过你,公主都会——替你出气哦。”
听到公主带着诱哄的声音,秋祝将头扭到一边,忍住笑。
真的要说几个?
解意看着上面的名字,咬起了手指:
“嗯——这个,叫璃儿的,她是前几日郑嬷嬷派在院外伺候的,打扫的时候还偷偷往公主院中看,奴看到了训斥她,她还说奴失宠了,背地里冲公主摇尾巴没用……”
李持月点向下一个名字:“继续,这个呢,有没有欺负本宫的解意?”
“那倒没有,但他是郑嬷嬷的狗腿子,借着公主府的名头,在外头联合德安寺的和尚放贷,还时不时孝敬给郑嬷嬷。”
“拿的是公主府的银子?”
“这个倒不知。”
解意不愧是号称太昊宫的小喇叭,连在公主府也一样耳聪目明,李持月问向谁,他都能说上几句,对李持月来说可算是意外之喜。
说曹操曹操到,郑嬷嬷在自雨亭外求见。
隔着雨幕只看得见岸边影影绰绰的人影,李持月的眼睛却彻底冷了下来,如急速冻起的寒潭,她忆起了郑嬷嬷端来的那碗汤药的味道,真是催搓肝肠,痛彻骨髓……
解意被公主的眼神惊了一下,从未见她如此直白地厌恶一个人,登时不敢再开口说话。
秋祝传完话迟迟不见李持月回答,小心喊了一声:“公主……”
“来得不巧,让她先在外头等着吧,本宫有些困乏了。”李持月说着收起了卷轴,卧在凉丝丝的苏绸狩图迎枕上闭目。
解意忙说:“奴给公主打扇子。”
缂丝团花扇带来阵阵凉风,自雨亭外,盛暑的日头在午后逐渐显出了它的毒辣。
应梦湖边没有种高大的榆槐,那能遮风避雨的连廊也还未允许郑嬷嬷踏上,大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
头顶着烈阳,郑嬷嬷心绪也有些焦躁,听到公主要午憩,她觉得不可思议。目光越过连廊中的奴仆,从水幕看进去,不见公主身影。
“秋祝姑娘,您不会没传话吧,公主怎会不让老奴进去呢。”
她进府时自称是随季青珣一家逃难的家中旧仆,季青珣父母俱亡,她一路辛苦,才能让季青珣读书进京。
这些谎话让公主对她格外礼重,从未有像今日这样慢待,莫非是受了什么人挑拨?
她狐疑地看了眼秋祝。
秋祝直接说:“嬷嬷是有急事这么等不及吗,不若您先去办,公主醒了就等等您?”
郑嬷嬷忙道:“不敢,不敢。”
看过这果真是公主的意思了,她当然没有急事,只是不知道公主这磋磨究竟为何而来。
燥热的天气让人心焦气短,郑嬷嬷年纪大了,站着没一会儿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站到一刻钟,从头顶到肩背,就像烤焦了一样的痛,她身后跟着的奴婢也不能幸免,被汗水打湿了衣裳,还要竭力地守着仪态规矩。
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李持月睁开眼,眸底已然平静,“召进来吧。”
终于等到召见,郑嬷嬷擦了满头的汗,走进连廊的时候眼前一阵阵发晕,差点就要摔倒,幸而身后的奴婢扶了一下。
见人进来了,解意依依不舍地起身,退到公主身后和知情并列而立。
“公主,这位是庖厨新任的管事,今日来拜见公主。”郑嬷嬷刚走入亭中,就向李持月引荐起了身后之人。
跟着的侍女走出一步,向李持月行礼,“奴婢芸娘,见过公主。”
她扫了一眼,便见那女子眉间桀骜未被打散,观之不像惯常伺候人的,“生面孔,府外找的?”
“是。”郑嬷嬷答。
她面上谨守礼节,其实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
公主信重她,本以为这件事只是如往日一样走个过场,没想到今日她竟有闲心问起来,果真要为难她到底了?
但其他的人事郑嬷嬷不请示公主也能安排了,但这位新的侍女要管的是公主府的厨房,兹事体大,非得经过公主首肯不可。
“为何不从庖厨资历老的嬷嬷们里面选?”李持月慢条斯理地问。
芸娘久受调教训练,见此并未慌张,而是答道:
“嬷嬷召奴婢进来时有教导,府中主事的嬷嬷资历都老,在府中跟随者众,难免有中饱私囊、欺上瞒下之举,嬷嬷本不好管,一夕裁撤恐出岔子,就将这件事交由奴婢,以期慢慢经营,肃清庖厨内外。”
“多的是和这些嬷嬷无甚关系的,本宫若是想要,从宫中尚食局选一个亦可,你有何长处,让郑嬷嬷越过所有人,选了你?”
芸娘答:“奴婢曾在霞梓楼掌厨,嬷嬷知公主素爱那处的佳肴,便特特召奴婢进府来。”
季青珣事事安排妥帖,她身为暗桩,早早就在霞梓楼中候命了。
郑嬷嬷也顺势补了一句:“奴也不敢擅自向尚食局求人,这便先选了一个,公主若是不喜,再请尚食局就是。”
“哦,本公主素日吃的霞梓楼菜肴,就是请你到府中来掌厨的?”
芸娘答:“正是。”
李持月没想到,季青珣既然这么早就埋下了巧合,还当真是谨慎。
他还未控制公主府的厨房,李持月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既然人是他要带进来的,那用他的名头再赶出去,也算“死”得其所。
“上一次本宫记得吃到了一道新菜色,叫什么来着?”
秋祝顺势答:“是羊皮花丝。”
“不错,羊皮花丝,本公主倒不多爱吃,不过十一郎却喜欢,夸赞过这道菜,还说这厨娘有玉容巧手,真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真。”
芸娘道:“是郎君谬赞了。”
郑嬷嬷心下觉得不好,立刻说道:“公主说笑了,郎君既未见过芸娘,如何说得出这些。”
她算看明白了,公主有心阻碍,今日之事怕是不成了,便拉着芸娘要退下。
芸娘却不死心,他们埋线如此谨慎,怎能因为公主闹一个小脾气就放弃了呢。
她仰头看着公主的眼睛,说道:“奴一心只在汤羹之事上,公主明鉴,便是进府,除了厨房,绝不会向别的地方多踏一步,必不让公主有杯弓蛇影、疑邻盗斧之忧。”
这一番立誓般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李持月只静静看了她半晌。
芸娘被看得心慌,慢慢地低下了头。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太猖狂了,即使只是普通的回话,再信誓旦旦,但看着公主的眼睛说话,就是大大的不敬。
这也不能怪她,在郑嬷嬷的耳濡目染之下,她对公主确实没多少敬畏。
公主对主子千依百顺,连带着对郑嬷嬷也敬重,久而久之,芸娘心中轻视,今日才会敢这么回话。
但说到底,公主是凤子龙孙,寻常人见之须如敬真神,她却把自己带到了主子那层,以为能轻易对付这小姑娘,才致今日行事失当,芸娘心中暗悔。
不过郑嬷嬷在,应当有法子让公主息事宁人的吧,她侧目央求般看了郑嬷嬷一眼。
秋祝看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轻声重复了那两个成语:“杯弓蛇影,疑邻盗斧……”
芸娘悚然一惊,她怎么敢暗讽公主,这是要命的错处,赶紧连连磕头:“奴婢知错,求公主恕罪!”
李持月不想听她吵嚷,“拖下去吧。”
很快就有人将她拖了下去,郑嬷嬷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郑嬷嬷,这就是你寻得妥当之人?连规矩都不懂,还想去管厨房里的嬷嬷,压得住场吗?”秋祝拿出了公主身前大女官的气势,话一句接一句地压下来。
郑嬷嬷也跪下了,“公主恕罪,奴也是先挑着人让公主过目,若是公主觉得此人不当,奴再去挑别的。”
秋祝道:“你的意思是你挑一个,公主就要见一个?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敢浪费公主的时间,一件差事办不好,郑嬷嬷要靠着季郎君的恩荫在这公主府倚老卖老一辈子吗?”
这是连主子的面子都不给了,郑嬷嬷咬了咬牙,想把季青珣的名号搬出来的心思歇住,况且公主如今闹不清是因何生气,还是莫要牵扯主子才好。
“公主,老奴知错。”她深深俯首。
这就认错了,李持月微皱起眉头,不甚开怀。
“解意,你觉得呢?”
解意两手一拍,声音清脆:“公主,这老奴办事不力,而且厨娘敢对公主不敬,也不知是不是她教的,都该狠狠掌嘴才是!”
郑嬷嬷忙否认:“老奴是决计不敢的呀,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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