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珣走入厅中,与王公贵族、奴仆舞姬都不一样的穿着立刻吸引了注意。


    热闹的欢宴如遇千年山寺撞响一记禅音。


    见到如此妙人,瞬时便觉眼前繁华褪尽,见到了水墨千山一般清冷孤寒的景致,叫人以为是仙人化身普渡众生来了。


    季青珣未见拘谨,只是低眉走向主座。


    他见李持月正与人猜拳行令,眸色顿时一沉。


    若是寻常行令还好,玩的却是粗俗的手打令,这与乡野村夫划拳无异?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季青珣未说什么。


    安阳公主凑近与王妃耳语道,“怪道持月这一个月都不见出门,原来是藏了这么个妙人,当真是遍寻明都都找不着的好模样。”


    李持月和李黎旁若无人玩得兴起,根本不知道季青珣来了。


    她拍手一乐,道:“你输了,快喝。”等李黎喝完又要再玩。


    季青珣声音极有穿透力,“公主,府中有客至。”


    厅中不知为何默契地安静下来,李持月想装没听见都不行,她停了令,皱眉:“什么客?本宫亦是客,还没玩够,走什么?”


    这种传话的小事本不必他来,但季青珣有些疑虑,想来看清楚,未想见到公主如此放浪形骸。


    见她当真懵然不知,季青珣又道:“是先帝旧人。”


    说出这几个字,其他人都知是贵客到府了,那公主定是要走的。


    然而,却仍不见李持月挪窝,她似乎并不在意来的是谁,反而挑起季青珣的下巴,与众人问:“本宫这府中人,颜色可好?”


    此举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虽然有些寡居的公主王妃空闺寂寞的,也会悄悄养几个面首,但持月还未定下婚事,就将此事张扬出来,这将来若定的是世家勋贵,那驸马怕是会介意的吧。


    李持月才不管这些,她不过是借着醉意羞辱季青珣,最好是能看到他恼羞成怒。


    季青珣垂眸侧望着她,不置一词。


    公主有心奚落,宴上的人自然不能不答,纷纷赞扬公主寻了个极标志的面首,两个侄孙儿不知面首是什么,问道:“姑奶奶,面首是什么?”


    “啊,面首就是……”


    “小孩子问什么,出去。”淮安王妃把两兄弟打发了出去。


    安阳公主有些担忧:“持月,你醉了吧?”


    李持月确实喝了不少,她酒意容易上脸,脑子却不见得迷糊。


    季青珣握下李持月的手,收紧在手中,开口字字清正:“公主可瞧得清楚,仆是公主府的门客,非是面首之流。”


    淮安王妃也打圆场:“听闻姑姑养了门客三千,今日见着一个,就知道能入姑姑眼的,果然都得是人中龙凤啊。”


    季青珣松了手退后一步,正色道:“公主,客在等。”


    李持月忽觉没甚意思,对淮安王妃道:“对不住,府中有客,本宫先行一步。”


    说罢侧身往后伸手去,解意及时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将醉得软了足的公主扶了起来,知情陪在另一侧。


    淮安王妃道:“姑姑慢行。”


    廊外风雨稍歇,李持月登上舆车,未理会身后的季青珣,解意也跟着坐了进去,知情余光瞥了一眼,对马夫道:“启程,回公主府。”


    季青珣未有言语,伞也不撑了,翻身上马,跟在了舆车后。


    他未将几许风雨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阿萝这两日闹得越发厉害。


    这让他又忍不住想到那近乎真实的一幕,天地茫茫,阿萝身下那刺眼的红色,和没有生气的面容。


    这景象已烦扰了他几日,仅是闭目就能想起。


    定是错觉罢了,有他护着,阿萝怎会有事呢。


    青灰的天空一刻不断地下着雨,雨丝接连不断打在脸上,那出尘玉容被洗得过分苍白,如雪一般。


    “你说先帝旧人,来的是谁?”


    听到声响,季青珣看去,是李持月撩起了车帷,她似乎真不知道。


    他道:“常嬷嬷道行宫孤寂,想趁尚有余力之时,至公主府伺候幼主,如今已在府中。”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冷吗?”


    季青珣摇头。


    虽不情不愿,她还是说道:“上来吧。”


    季青珣推脱:“恐衣袍打湿公主裙裾,就不愿将寒风带入舆车。”


    车帷一甩,那张带怒的俏脸再看不见。


    季青珣却轻松了下来,即便闹脾气,她仍是挂心自己的。


    前一日他又多问了些人,女子为何会忽然莫名生气,问多了也就明白了,真对女子生气的缘由追根究底,不过平白消耗精神罢了。


    她是公主,往日就娇气,如今多闹点脾气几分也应当,他包容就是。


    季青珣当真就淋了一路的雨,跟着舆车回到了绣春坊的公主府。


    常嬷嬷一头白发站在堂中,气色瞧着甚好。


    李持月甫一见到,如乳燕归巢般投进来她的怀里,语调依恋:“嬷嬷,你怎么来了?”


    “挂念公主,当初总觉得自己没几日要追着先帝走了,谁料就这么在行宫看了几个春秋,也实在是寂寥,虽年老力残,老奴仍想伺候公主,若是能再送公主出嫁,真是死也瞑目了。”


    李持月啐她,“什么话,你跟着本宫,就等着长命百岁吧。”


    常嬷嬷笑得慈祥,又嗅到了公主身上酒味,“啊哟,公主呀,这才几时,怎么就喝这么多久呢,看来老奴早便该来了。”


    她垮下脸:“你也来管本宫,几杯酒,行个令而已……就不让本宫自在自在吗!”


    季青珣听出来了,这是在指桑骂槐,几杯酒下肚,把这人的恶脾性全激出来了,他不知该气该笑。


    “老奴上了年纪,总要念叨几句的……”接着常嬷嬷又注意到了季青珣,问道:“这位郎君是何人?”


    “这是……”李持月看了他一眼,“是本宫的门客,下去吧。”


    这句应的是他在寿宴上所说的话,季青珣知她还在恼,未有多言,退了下去。


    很快,李持月对常嬷嬷的安排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常嬷嬷如今成了府内邑司。


    公主府从前未置邑司,郑嬷嬷管着府内人事,也不过是个学官长,常嬷嬷这是直接凌驾在郑嬷嬷之上了。


    郑嬷嬷道:“主子,公主既已提拔了此人,那咱们在府中行事会否……”


    季青珣将那盐铁账册又扫了一遍,万千数目在心头如江河涌过,他头都没抬,只道:“且看。”


    主子不在意,郑嬷嬷只能应是,又想起什么,说道:“关陵……小姐可有来信了?”


    她挂念家中人。


    “有,但未提及你家人,我会问。”


    “多谢主子。”


    郑嬷嬷出去后,季青珣吩咐手下:“去将许怀言叫来。”


    许怀言是府中长史,季青珣那些所谓与韦玉宁的回信,一向都由他代笔。


    季青珣如此敷衍韦玉宁,不过是他暂时还需要韦家的一个名头。


    只是可惜了那情窦初开的韦小姐,每月一封的书信写得珍而重之,还以为是在和心上人的鸿雁传书。


    许怀言很快就到了。


    季青珣吩咐道:“下次回信,代郑嬷问候一番家中人。”


    许怀言并未应下,只问:“主子,您可知您与那韦小姐多久通一封信?”


    季青珣抬头看他,显然不知,许怀言说道:“每月一封。”


    季青珣微微皱眉,他做事不喜欢露太多马脚,每月一封从关陵来的信递入公主府,实在是刺眼的一道痕迹。


    “这一封写出去后,找个借口断了。”


    断了?此刻可不好断。


    许怀言道:“小姐如今信中所言越发急切,主子,可要给个答复?”


    “什么答复?”


    “她在信中言及年岁已经到了,想让主子向韦氏夫妇言明,将事定下来。”


    许怀言说的含糊,季青珣也听明白了。


    他竟不知许怀言这般有本事,“自己”竟与那韦家小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两个男女这样往来通信,有此结果也不奇怪。


    季青珣道:“她若等不得了,尽可寻个人嫁去。”


    这来往的信件不过是让韦家更信任他罢了,不须多少时日他就能摸透韦家,信也就不必再写了。


    季青珣既然吩咐了,许怀言哪有不答应的,当即应是。


    主院里


    李持月安排好常嬷嬷之后,心情总算是松快了些。


    “秋祝,本宫要沐浴。”她嗅着自己的一身酒气也不舒服。


    汤池中雾气氤氲,李持月闭眼靠着池壁,枕在软垫上,春信乖巧地替她揉着肩膀,眼睛不住地往下瞟。


    “公主,你怎么长得这么好呀?”春信再看自己,一马平川,穿襦裙都像小孩子,“奴婢听从前宫里伺候的嬷嬷说,娘娘们都用雪蛤羹,可是公主你也没喝过那东西啊。”


    李持月低头看了一眼,圆而玉润,唔……长得过分好了,“我倒是喜欢小一些的。”


    “那公主等我晚上做梦,请观音娘娘给咱们换换。”


    “观音娘娘不管这事,”秋祝端了香露进来,听见春信的话,轻斥:“春信,别净说疯话打扰公主。”


    李持月摆摆手,“明日……不,待会让绣房的人送些新衣服过来。”


    “是。”秋祝出门吩咐人传话。


    她对春信道:“好了,你也出去吧。”


    安静的汤池里,李持月滑下身子,整个人浸到了热水里去,温暖到窒息的热度包裹着她。


    热到了极致和寒冷一样,都是没有知觉的,此刻的感觉,和倒在雪地里时有几分相似。


    这几天她不是没想过揪出那韦姓女子,但当年离天不过半步的韦氏在明都早已销声匿迹,残族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找人,就会惊动季青珣。


    李持月更知道,比起找出韦氏残族,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季青珣的真实身份……


    她忽然在水中睁眼,自己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既杀不得季青珣,未尝不可借李牧澜之手。


    “别着急,沉住气……”


    烛火在水面上摇出波澜的暖光,李持月总算聚攒起了一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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