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鱼来的这一趟倒是打消了赵瑾午时的困意。赵瑾拿起桌上的奏折继续看着,慢慢平复着心中的燥意。
“朕上次与陆清远对弈是何时?”赵瑾眼皮未抬,似是漫不经心的问。
徐贤听音忙挺直身子回想,一会儿才道:“约莫还是王府之时。已有半年之久。”
后来先帝病危驾崩又是守丧又是登基又是朝政到底是忙了四个月。现在稍稍有些闲暇时间了,徐贤问道:“陛下今日可要与陆大人对弈?”
对弈的妙处在于诡谲暗涌无声无息将对手层层击退。棋局如心局,棋间也顺势将人心思窥探清晰。
如今暗波汹涌,而他在明危险在暗处。纵使他深知陆清远为人,但到底人心难测,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赵瑾嘴唇微勾,眼底深处似有讥诮。坐上了这个位子到底多了个疑心的毛病。
他内心暗嘲之余,徐贤已经让人取了围棋来放到了一旁矮塌的桌子上。
他放下批完的奏折走到围棋旁,手执黑子先摆了起来。然后另一只手执白子紧随其后放到了位置上。黑白两色如同战场厮杀的双方,势力相同各不相让。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那黑子缓缓落下,一场无硝烟的攻城略地已经结束了。
“陛下,陆大人等候多时了。”徐贤见他停下手,忙上前禀报。
赵瑾摆了摆手宣人进来。他眼睛瞥了一眼黑白交缠的棋盘。在陆清远进门的那一刻便随手毁了棋局。
陆清远拱手行礼,“恭请陛下圣安。”
“起来吧。”
自陆清远进门赵瑾就未曾看他,一双手漫不经心的捡着棋子放到匣子中。一场博弈平复心情的同时也会让人不自觉的沉浸其中的肃穆厮杀氛围。如今面色淡淡倒不是装出来的。最后一颗黑子入匣,赵瑾才将视线转移到陆清远身上,淡笑问,“清远何故来迟了?”
陆清远笑着行了一礼请罪,“陛下恕罪。路上看了会子热闹,大街上人群拥簇,马匹被围住了。”
赵瑾示意他坐到对面,随着他的话问,“喔?什么样的热闹能将路堵了。”
陆清远坐到对面一边捡着白子一边仿若随口道:“说来也是巧了。这等事竟是让微臣碰到了。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群刁民聚众闹事罢了。”
棋局已收拾干净,赵瑾取出黑棋先行布局,陆清远执白棋紧随其后。
落子后陆清远方才继续道:“原是尹家旁系公子看得起一女子抬了进府。只是那女子不识抬举自尽了。尹家公子失了兴趣便将人送了回去。父母不甘心女儿身死竟是一个气死,一个跳井而死。那女子的叔叔见哥嫂都死了,一气之下将尹家公子告上了公堂。”
陆清远笑着描述完,不着痕迹的觑了一眼对面神色淡淡的赵瑾。又随口加了一句,“其实不过是想多要些银两罢了。”
言语间颇为尹家叫屈。浅笑的眸子望着对面的人,只见那人也在盯着他。
对视的瞬间,陆清远看到温润清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别样的光,刹那间闪现又很快隐藏蛰伏与眼底回归平静。
赵瑾将陆清远不达眼底的笑意纳入眼底。
陆清远其人,温和谦卑的皮囊下是嫉恶如仇。年轻时颇喜游侠风气。那般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违和。其实不过是试探他对尹家态度罢了。
赵瑾不禁暗嘲‘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昔日近臣说句话还得三番试探。
“尹家,很好。”手中黑子落地似是掷地有声。平淡的嗓音听不出是喜是怒,若不放在此情此景怕还以为在称赞尹家。
二十多年前顾家在营州抵御东篱国,四子挂帅一人归。顾家骁勇但却无能力再守幽州。先皇无奈之下只能将尹家派去幽州。二十多年来尹家深受皇恩不慎自醒反而飞扬跋扈。逼死民女这等事民间闹得大,但弹劾的折子却不见影。
朝中大臣多仰仗尹家提携啊。
棋盘上刀光剑影,黑子步步紧逼,赵瑾平淡的说,“清远费心了。”
陆清远嘴角挂笑不再出声,身为皇帝近臣他的责任做到了。至于别的事情就不是该他管了。他手执白子专心致志下起了棋。
半个多时辰过去,两人对弈也到了尾声。
“陛下棋艺甚佳,微臣自愧不如。”
“赢的不易。”赵瑾坦诚道。陆清远多年来棋艺确实精进很多,他也不过是险胜。
赵瑾从书案上取来那封折子递给了陆清远,解释道:“顾知行要成亲了。娶的是尹家女。”
一封请安的折子,多半都是敬语。陆清远扫了几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看最后几句。”赵瑾提醒。
过了会儿陆清远才似是而非的道:“微臣记得幼时与陛下共读三国志。”
“徐庶!好一个顾知行。”徐庶进曹营不献一计。顾知行提起三国志不过是想告诉陛下他虽娶了尹氏女,但却不会忘了自己的任务。
尹家要收买天子近臣,不惜使出美人计。这美人计是好用,只是顾家和尹家关系微妙。依着顾家人的品性,和尹家结亲也不会联合。尹家这一番功夫怕是白忙活了。
陆清远想起幼时一起念书的时光,倒是真心的笑了出来,“陛下宽心便是。”
赵瑾点了点头,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先皇晚年弊政,国库连年赤字。‘他’早有收复幽州之心,但打起仗来兵马一动耗的就是银子。
顾知行此次幽州的目的怕就在于拖住幽州。待中央朝廷缓解弊政之时再给幽州大换血。
赵瑾面色微沉:“自二十多年前东篱大败。这二十多年一直和我朝称臣。平日小打小闹平卢节度使自然能应付。但若是幽州有变,无法与顾知行形成掎角之势。”
幽州东北是营州。他记得父皇时期任平卢节度使的是徐怀胜。此人甚勇且忠心,但智谋不足。平日守城倒也无妨。但若是幽州有变,东篱趁势作乱,只怕到时候内忧外患。
赵瑾久久沉默,眉目不觉皱了起来。父皇等位之时国家衰微,百姓有倒悬之急。四周小国趁机侵犯边境,朝堂官员诸多尸餐素位之徒。危难之时只能北修城墙抵御北冀,南封异姓王南安王,东攻东篱收复营州。二十多年来大昭逐渐稳定下来。
但去狼又养成了虎,那守着幽州的尹家已有谋逆之心。若幽州有变,营州除了防御东篱还需支援顾知行。这等重要的地方派谋士必须得是他心腹之人。
他观朝中大臣身份合适又值得信任的仅有陆清远一人。只是陆清远只有一个,去了地方朝中他可就真无心腹。
“臣愿往营州。”陆清远起身郑重拱手一揖,温和的脸上挂上了一层肃穆。上次陛下谈及幽州之事他请求便被驳回。最后是顾知行请求去了幽州。
赵瑾扶起了他,“朝中更需要清远。”
吏部是六部之首,掌管官员考核任免。这种至关重要的部门需是忠君清廉且帝王信任之人才能居之。陆清远如今是吏部侍郎,而吏部尚书年过半百。‘他’将陆清远放到吏部,日后定有所图。
“可惜春闱赶上明年。”春闱之后便是选出了人才还得经翰林院待两年考察历练。顾知行又能拖几年呢?
“微臣曾和一游侠相识。此人年少时放浪不羁不被世俗所喜。行走天下四处游学倒是成就了多方面全才。此人近年虽有出仕的念想,但行踪也不定。不过这人去年参加了秋闱。明年春闱陛下就可见到了。”陆清远到底将人引荐了出来。
也许是从陛下那年出征归来性情越发多疑狠厉,便如他这般天子近臣说句话也得谨慎再三。以往他确实存了些心思,怕日后被猜忌结党营私没将人推荐出来。
只是不知为甚他总觉得今日的陛下有些许不同。但他也说不上来,就是仿佛又回到了一起念书的时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赵瑾暗淡的眉眼又亮了起来。若此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倒是不需放在翰林院再历练几年了。
“若此人堪当大用,清远乃大功一件。”
陆清远忙道不敢,又暗中不着痕迹观察陛下神色彻底放下了心思。
幽州之事得到了验证,又被引荐了个贤才。赵瑾心事去了大半。
两人又下了盘棋,等夕阳西下陆清远才回府。
夜渐深,赵瑾打发了徐贤又唤出了暗卫。
“查清楚这几日尹府闹的事。”
他倒要看看这弹劾的折子几时才能到他手里。
尹家嚣张跋扈,但平头百姓能正大光明闹到尹府门口,这背后绝对有人推波助澜。背后人的目的无非也是搞垮尹家罢了。尹家倒下不足惜,但显然不是现在倒下。不然顾知行也不会想着法的往后拖时间了。
大昭已有百年之余,从焱帝之时就已有颓势。焱帝在位二十三年,更是将国本都折腾了进去。先帝接手之时国库已所剩无几,而天下又连年干旱、蝗灾水涝。纵使休养生息二十年仍是没无法回到焱帝之前景象。
赵瑾平添出一种无奈感,以往他理所当然认为坐在这个位子上便能大刀阔斧整顿朝纲了。而如今真的坐上了这位子才知是内忧外患。朝堂暗中波涛汹涌,朝臣各怀心思。牵一发而动全身。边疆节度使坐大,已有不臣之心。附属国小动作变多,暗中窥探伺机行动……
想到这他不禁叹了口气,手指轻揉着太阳穴缓解着疲乏。
良久才缓缓走到床榻闭眼歇息了。
***
那边陆清远回了府,虽他不悔今日的决定。但到底还得小心行事。
陆家已历四世,在今朝已是彻底名声大噪跻身大族了。新帝登基封有从龙之功的陆老爷子侯爵。陆清远作为新一代的家中顶梁曾是新帝伴读,如今的心腹之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培养着接管吏部。
陆老爷子深知月盈则亏,刚封爵就辞官在家颐养天年了。每日告诫子孙要谨言慎行,不要恃宠生娇、惹是生非。
如今陆清远从宫中回来就去找陆老爷子谈了谈。陆老爷子赶紧将三个儿子和一众孙子叫了来又严厉教育了一番。几个小辈的看着祖父严肃的脸都快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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