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风入松 11

    ◎没有人与他同道,那他便与他同行。◎

    萧洄回了趟扶摇宫, 去行思堂办理了所谓的“半工半读”手续。

    几个夫子都跑来送他。

    “萧洄,入扶摇宫不到半年就当官了,孺子可教也。”

    “到了那好好干,夫子们在这儿等着你!”

    萧洄:=。=

    如果八品官也算官。

    岑夫子道, “陛下惜材, 允你继续攻读学业,可不要辜负大家的厚望。”

    大兴朝, 入朝为官有三种方法。

    一是科考入仕, 二是将士们凭功勋入仕, 三便是这种,得了皇帝青睐, 又于社稷有功者。

    其中第三种得来最容易,又最没有含金量。

    官职最高不会超过七品。

    像萧洄这种当了官还可以继续学业的,明显不会止步于七品。往后只要他努力,于科考及第, 前途也不会比前三甲差。

    何况他家里还有个首辅爹和尚书哥。

    几个老头牙酸得不行, 怎么世上这么多好事就全让他萧洄一个人占了呢。

    柳夫子也道,“是啊, 小子莫要因为当了官就迷失了本心, 该学还是要学,以你之资质, 通过科举入仕才更有前途。”

    古人阶级观念最是严重,士农工商, 当官的又以清贫最受遵从。

    但萧洄是个后世人, 他不这么觉得。

    这钱虽然不是万能的, 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为天地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崇高的理想谁都有,但前提是自己能够生存。

    前世的生长环境,自己生存下来都很难了,更别说有闲心帮助他人。

    他从不歧视英雄,也曾幻想当过英雄。

    但他更惜命,他只是更爱自己。

    ……

    将所有东西搬回马车,萧洄正式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上学的日子告别。与之相对的,是更加起早贪黑的社畜日子。

    这天,晏南机派人往萧府里送了一大堆书,负责护送的衙役毕恭毕敬道:“萧公子,这是大兴律法,大人说让您先看着,最好能背下来。还说,您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就可以来大理寺报道了。”

    萧洄头疼地看着这一堆刑律,“我要是一年半载都没准备好是不是就不用去了。”

    晏南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特意吩咐了这名衙役。

    “大人说了,若萧公子执意如此,那他将不会给您的凭书盖章,到时候,您就得永远留在大理寺做评事。”

    大理寺评事,很小的一个官,辞职甚至都不用呈报上听,跟自己的顶头上司说一声便是。

    但萧洄不同,他这个官儿,是泰兴帝亲自赐的,就算要辞,也要得到他的同意。

    萧洄本想在大理寺干一年,给凭书盖好章就以想要好好学习为由向皇帝辞了这差事。

    但如果晏南机不给他盖章,他就不能通过历练,不能通过历练的话扶摇宫就会将他驱逐。

    那他确确实实要永远给某人打工了。

    ……何至于此。

    亏他还认为此人心肠不错。

    只是晏南机凭什么这样对他?就因为那天求他帮忙?

    那撤回那些话行不行?

    ……

    ……

    清园。

    这是龙平十五年,晏南机状元及第时泰兴帝亲赐的状元宅邸。不论是风水还是建造时的用功程度,都是按照皇子住宅的标准来的。

    陈沅沅带了一车的东西过来,下车后吩咐下人们将东西放进去。

    偌大的宅子没几个下人,就一个管家和十来个洒扫仆役。管家负责府内一切吃穿用度,仆役们每天只负责洒扫。

    这些仆役多是聋哑残疾人,他们都是晏南机办案时遇见的,走投无路被他捡到,带回来当个洒扫的。

    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

    陈沅沅不忍心让这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干重活,直接让自己带来的人跟管家放进库房了。

    晏南机在书房,听见通报后赶来时,见陈沅沅已经熟练地站在院中央叉腰指挥她带来的下人们洒扫。

    “母亲。”

    晏南机走过去,对于她弄出的这么大动静已经习以为常。见他来,陈沅沅终于找到地方撒火。

    “我说你小子,心地善良我知道,但这么长时间下来也不是个办法啊。”

    清园占地面积不输长公主府,节俭如她们尚且需要上百个奴仆。这里仆人老的老,残的残,能做得了什么?

    名满天下的大理寺卿住的宅子到处都是灰,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孩儿会定期找人来清理。”

    晏南机本身不对这些奴仆抱有多大期待,反□□里只住着他一位主人,只需要他们将进门的院子,和他自己住的院子洒扫完就行了。

    其他的,自会雇人来做。

    “这跟花钱养他们有什么区别。”她无语道。

    自从傅晚寅死的那年起,这小子不知怎地就变了性子。在江湖上闯得好好的,非要回来当个什么官。当官就算了,还把自己弄成这样。明明才二十二岁,就忙得不沾家,婚事也不让提,说他两句他也微笑任骂,让人觉得真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自己不管事,也不为朋友们考虑考虑,哪天他们要是到府上来看到这般景象,不得认为你堂堂永安王世子破产了。”

    晏南机:“我府上不会有人来。”

    陈沅沅愣了一下:“娇娇也没来过?”

    晏南机沉默半晌,知子莫若母,陈沅沅瞬间明白了,头一次觉得这个儿子不太行,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一股嫌弃。

    晏南机道,“别叫他娇娇。”

    陈沅沅:“为何?”

    晏南机,“他不喜欢。”

    陈沅沅:“……”

    行,不叫就不叫。

    她瞥一眼自己儿子,试探道,“就他了,是吗?”

    晏南机没听懂,问:“什么?”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晏南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盯着院子里忙作的仆人们,道:“我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很惨?”

    陈沅沅知道他在想什么,差点翻白眼:“你别指望他会同情你,骂你还来不及呢。”

    晏南机之前求皇帝给萧洄在大理寺弄个职位,庆功宴之前晏无引就知道这事了,然后她也知道了。

    “你这么做,确定他会开心吗?”

    她找人去金陵调查过,此子虽才华横溢,也讨人喜欢,但却并不是个想当官的人。萧家在朝中的地位有多敏感,即使是她也有所耳闻。

    不管是真的不想还是假的不想,反正他不能入仕。

    “您觉得,他真的会不开心吗?”晏南机反问。

    陈沅沅沉默。

    是啊,当今世上,只要是读书人,谁会不想当个为民为国的好官。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权力与名誉对他们而言无异于终生信仰。

    毕竟他也曾经辉煌过。

    见过高处风景的人,又怎会甘心消失于尘埃。

    但万一呢,万一此子就是个异类,什么都不想,只想安心做个被父兄庇佑的纨绔呢?

    发生在萧洄身上的奇事太多,如果是他的话,有这种想法并不意外。

    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上来,便反问:“那你觉得呢。”

    你觉得他会开心吗?

    或许吧。

    但有一点能笃定的是,他让他做官,让他有能力做为民的英雄,他肯定不会不开心。

    如果不开心,萧洄便不会为难民的生计出谋划策;如果不开心,他不会为碧娘和汪绮罗鸣不平;如果不开心,也不会初入京都便为一民女讨回公道;如果不开心,他便不会回京都;如果不开心,当年在古井旁也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少年少,何不为。若不为,枉年少。

    萧洄有能力,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只是可能在成长路上迷失了,也有可能迫于什么压力,不得不将那样的自己藏起来。

    在金陵的六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才让对方变得如今这样淡漠。

    可少年曾是那样恣意。

    少时,他跟萧洄的接触不多,但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那年乞巧节。少年陪他坐于古井前,看尽满天繁星。

    那天以后,他的心底便住进了一颗星星,疲惫时,怅然时,便拿出来看看。

    一看就是六年,直到再次重逢,然后他发现那颗星星变暗了。

    它在茫茫星空中迷失了。

    它孤独地前行着。

    没有人拉他,那他拉他。

    没有人与他同道,那他便与他同行。

    他要帮他一次,一如六年前他帮自己一样。

    ……

    ……

    萧洄最终没敢十天半个月不去,三天一过,他就老老实实收拾东西,派人去大理寺回话了。

    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记忆力向来很好,几乎可以称得上过目不忘。

    原先他还以为这是人类正常的表现,直到有一次他没设防地表现出来,看到军方高层震惊的眼神才察觉到不对劲。

    哦,原来聪明的是只有他自己。

    去大理寺的头一天晚上,萧洄领着香荷给自己收拾东西。

    “把我大哥送我的那支紫狼毫毛笔给我带上,还有我爹给的砚台,放库房是不是快生灰了?正好拿出来用用。”他指间勾着那块平安扣,靠在椅子上,道,“纸就不用带了,那边肯定有。坐垫给我带两个,大理寺这般穷,我坐一下午肯定腰疼。”

    “毛毯也带上吧,中午睡觉用得着,哦还有木刀木锉…就那一个工具包,都给带上吧,摸鱼的时候正好可以玩。”

    香圆香荷按照他的吩咐将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进包袱,灵彦蹲在门口看着包袱一点点变大,脸色越来越古怪。终于,当萧洄让人将那把箫也装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公子,您不是怪晏大人害您吗,为何您看起来比去上学还开心?”

    萧洄顿住,皱起眉,“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还用问吗?

    去扶摇宫前一晚的萧洄,那跟要上断头台一样,整夜苦着一张脸,书袋里就装了一样东西,还是吃的。

    哪像现在,都快把家搬过去了。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他家公子脑子里在想什么,这就是聪明人么?

    灵彦无奈道,“公子啊,您去那里只是工作,没必要带这么多东西的。”

    少年没立刻出声。

    他摩挲着平安扣,片刻后,突然笑了下。

    很轻。

    “你说得对。”

    萧洄道,“当个社畜而已,没必要那么认真。”

    反正他早晚有辞职的一天。

    他眼神深邃,神情淡淡的。

    在这一刻,灵彦又感觉到了,他家少爷身上那种气质。

    沉重得有些不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他像是透过岁月长河,不小心窥见了陌生的一角。

    作者有话说:

    上卷,完。

    “少年少,何不为。若不为,枉年少。”摘录于互联网。

    这章是24号的更新,提前发~(是的,我手滑点成发表了:))

    下卷

    62   晋江文学城

    ◎不穿更好看。◎

    翌日, 萧洄空着手去大理寺报道。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拿,带路的衙役还愣了下,问:“萧公子,您的凭书呢?”

    今早萧洄起床就走, 连饭都是在车上解决的, 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件事。

    他打着商量:“明天再给你可以不?”

    衙役想了想,也行。

    “那请您明天务必记得。”

    没带凭书, 扶摇宫历练的事儿就先暂且搁置。衙役带着他去办理入职手续, 然后领了一套绿色的官服。

    从盖完手印的那一刻起, 萧洄就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官儿了。

    虽然官职不高,但远比这些打杂的衙役强。

    “小的见过萧大人。”那衙役向他行礼, 恭敬道:“大人,今日是上值第一天,您不用着急去评事院报道,晏大人命我带您熟悉一下咱们衙门。”

    “请跟我来。”

    大理寺门口设有一对石狮子, 两排长枪架中间有两面鼓。左边那面是登闻鼓, 右边那面是战鼓。

    进门后,是大堂, 平时审讯冤案错案的地方。左右两边是捕快舍屋。后.庭是官员们平时上值办公的地方, 后.庭东西两边本来是休息的屋舍,后来自从晏南机上任, 中午也放假,这里就逐渐空着了。

    后.庭的最里头是牢狱, 没关着几名犯人, 常年都空着。

    以前萧洄只去过大堂和西厢房, 都是被人带着进进出出, 这次倒是头一次见到全貌。

    他在牢房前停下, 问:“这里头真的没几个犯人?”

    衙役道:“真的,里边比外边的街道还干净。”

    萧洄点头,开始思考自己摸鱼违抗上司命令然后被丢进这里长住的可能性。

    大理寺评事一共有四位,但是没招满,算上萧洄如今只有两名,其中一个还是副评事。他们办公都在一个小院里。

    毕竟只是个八品芝麻官办公的地方,这个小院还比较偏僻,在后.庭的后方,快挨着偏门和围墙,平时少有人来。

    而且看起来环境似乎也不太好。

    萧洄负着手站在院门口,对那名衙役道:“你把官服给我,先回去吧。”

    衙役拱手道:“是。”

    等人走后,萧洄抬头打量这座院门。它古朴,厚重,看起来存在已久,经年未经修缮,门上已然掉漆。它就像一个沉默的老者,在更迭的时代中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人来人往。

    现在,轮到他了。

    ……

    ……

    萧洄到大理寺报道已经三天了,他每天上班的地方就是那个评事院。

    这小院很小,几乎什么都没有。两棵树,还秃了。进门是一个大圆台,左右两边各一间屋舍,正中央是办公大堂,左右两边还挨着两个侧堂。

    同这院子一样怪的,还有院子的人。

    这里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刀客、一个话很多的剑客、还有一个眼睛学瞎了的书生。

    三个怪人。

    据说,刀客和剑客是晏南机之前和晏无心在外闯荡江湖时认识的,后来退隐了,便来京都寻好友,最后被晏南机拜托来大理寺负责保卫安全。

    ——其实就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养他们。

    瞎眼的书生是晏南机同届科考的学子,因为学习过度用功熬坏了眼睛,科考落榜没地儿去,晏南机在京都给他找了个活计。

    后来店家嫌他瞎眼太碍事给解雇了,瞎子便在西城帮人写字谋生。流落于街头时被晏南机捡到,带回了大理寺。

    瞎子除了眼睛瞎,能力还是不错的,不然公平如晏南机,是不会让他当这个八品官。

    那么问题来了,瞎子如何办公呢?

    ……

    ……

    “于娘子与方儒生合谋杀丈夫案。”剑客邹生大刀阔斧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框,手中握着一卷案宗。

    “这案子有趣。”邹生吐掉嘴里的草根,开始念,“城西有屠户徐铁,欲与书生方儒生合伙下江南做生意,与其妻于娘子发生口角。三日后,方儒生久等徐铁不至,托船夫寻徐铁。”

    “……徐铁失踪三日不得,其妻有重大嫌疑……六扇门欲治于娘子通奸杀夫之罪………什么玩意儿?”还没念完,邹生皱起眉将卷宗抖了抖,没发现有什么夹条。气得他抽手将案宗往地上一扔,呸了一声:“什么衙门,证据都没有随便乱判,贪官!没作为!呸!”

    瞎子书生凝神听了片刻,拿手指沾了点水分别洒在眼睛上,拿袖子擦了擦,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眯起眼找笔。

    脸凑得很近,边找边说:“你也是吃官家饭的,怎可以随意污蔑别人。”

    “那你又怎能污蔑我污蔑他污蔑于娘子?”邹生不服气,看向院里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的少年,嗳了声,“你小子成天在院子里待着干嘛,晒太阳也不是这么个晒法吧。”

    瞎子懒得跟他说绕口令,埋头找笔。坐在他旁边的刀客看不下去,伸手从册堆里找出那根已经被用得快秃掉的毛笔,一言不发地递给他。

    瞎子没有接,而是艰难地翻出卷宗,推去刀客面前,伸出一根手指道,“还是老样子,我说,你写。”

    他伸头去喊已经挪去院里的邹生,“于娘子的事我们先放着暂且不做,赶紧把其他的都判了!”

    邹生一脸不爽地踹上门槛,“臭瞎子,看哪儿呢!老子在这儿!”

    瞎子迷离的眼光从萧洄身上收回,他揉揉眼,道,“抱歉啊,距离太远了,有些看不清。”

    邹生翻白眼,说话实在不算客气:“能把老子看成那个瘦弱病秧子,你这眼实在没救了,挖了吧。”

    病秧子萧洄:“……”

    瞎子好脾气地笑笑,并没有因为这事跟他置气。邹生过完了嘴瘾还是乖乖地坐在案宗堆里,不厌其烦地替瞎子读着案宗。

    瞎子则根据他念的思考片刻后将审判的结果告诉刀客,由他代为记录在册。

    评事每日都会被分配到“民间纠纷案”,各衙门判决后先递上来,如若评事和衙门结果统一便正式入册,若不统一则一级一级往上报。

    三人配合默契,虽然时常产生摩擦,但也算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当然,如果忽略剑客读一句骂三句的话。

    真是难为了瞎子,每次都能在对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精准地抓出重点。

    萧洄观察了片刻,觉得他们这个组合诡异中竟又透露出一丝和谐。

    他收起手中的东西,走过去将剑客扔在地上的那份案宗捡起来。

    习惯性拍两下抖落灰尘,然后掏出手帕垫在台阶上。

    他在上面坐下。

    不远处,一直留心观察他的邹生嗤笑了声,心想,这病秧子还怪矫情。

    ……

    ……

    午饭的钟声一敲响,邹生第一个宣布不干了。

    “走了闻人,喝酒去!”

    闻人鱼,冷酷刀客的名字,那把宽刀就是他的老婆,常年抱着不撒手。

    “你有钱吗。”

    从某方面来说,他们三人都是被晏南机接济的,每月能拿的俸禄不多,他们又好喝酒看美人,银钱常常一月不到就花光了。

    所以他们院是真的很穷。

    邹生闻言嘚瑟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前些天刚赚的,够你喝一壶了。”

    闻人鱼冷漠一点头,抱着刀起身,一副准备就绪随时出发的模样。

    “邹前辈,你又去接镖啦?我跟你说,这样做是不对的。”瞎子默默道。

    邹生不耐烦啧了一声:“就说你去不去吧。”

    “要去要去。”瞎子摸索着起身,不小心踩到裤脚差点摔倒,被闻人鱼拿刀提了一下。

    摔是没摔着,就是胸膛有点硌。

    “你能喝几杯?不想跟你一起。”邹生靠墙环胸嫌弃道,他看向还坐在台阶上的萧洄,喊了声:“喂病秧子,我们要去喝酒,你去不?”

    这几日萧洄都是一个人出去吃的,听见要去喝酒,他原本起了几分兴致,可在听到那句“病秧子”之后,兴致又掉了回去。

    “我不是病秧子。”萧洄微笑道,“我只是身体弱。”

    剑客:“身体弱不就是病秧子。”

    瞎子也觉得他太过分了,挣扎着拉了他一把:“前辈……”

    “干嘛,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块去?”话音刚落,他就瞥见院门口来人,顿了片刻,连说话语气都变了:“哟,这下是真不能一起了。”

    萧洄偏头,见晏南机站在院门口。

    男人长身玉立,一只手背在身后,沐浴着日光,“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你来得正好,就由你陪这病秧子去吃饭吧。”邹生兴致缺缺,摆着手往外走。

    闻人鱼和瞎子一块儿跟在他后头。

    院子里瞬间就剩他们两人,晏南机走近,目光瞥见他手中的案宗,问,“在看案宗?”

    萧洄反应过来,起身道,“嗯。”

    官袍对少年的身材来说略大了些,比晏南机目测得还要小。腰带一束,就将他本就瘦的腰身完完全全体现了出来,挺翘的臀部被厚重的衣服遮住。肩背单薄,露出的脖颈漂亮而脆弱。

    得通知那边再改改。

    邹生叫他病秧子不是没有道理,脱去锦衣华服的萧洄,穿着这身绿色的官袍,衬得人更加柔弱易碎。一股难言的禁忌之感萦绕在他周身。

    晏南机收回目光,道:“你穿着这身官服很好看。”

    萧洄当然感受到对方毫不掩饰的目光,直白而热烈。

    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怎么回,憋了半天憋出了句:“我不穿更好看。”

    “……”

    气氛凝滞片刻。

    萧洄瞬间涨红了脸:“我不是说那个意思!”

    他苍白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不穿官服,不是,我穿那种花里胡哨的衣服会更好看。”

    “你懂我意思吗,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脑子乱哄哄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感觉越解释越无力。

    晏南机短促地笑了下,伸手抓住少年因为慌张而不安分乱动的手腕,然后指尖向下,若有似无扫过他的掌心——碰到了那份案宗。

    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可以给我看看吗?”

    话题戛然而止,萧洄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到最后只变成了句:“好。”

    他几乎是低着头,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快要红透的脸颊。

    案宗上写得很清晰,晏南机只是扫了一眼便猜到少年在看什么,但他并没有立刻提出来,而是将它收好,然后弯下腰,问某个快把头低进地里的人,“我想请问下这位评事大人,一会儿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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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临江仙 01(新增)

    ◎男人和男人也可以——◎

    萧洄还在生他帮倒忙的气, 不太想答应。正愁找人算账呢,没想到人自己送上门了。

    “你怎么回事啊,我的小吏怎么变成八品官了?”萧洄瞪着他。

    晏南机道:“这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萧洄道, “这跟我想得不一样, 当官多累啊。亏我还亲自给你倒酒,你就是这么帮忙的?”

    晏南机嗯一声, “所以这不是一有空就亲自来请罪了嘛。”

    “萧大人。”晏南机第一次这样叫他, 叫得萧洄心痒痒的, 他发觉自己好像并不排斥这个称呼。

    “萧大人。”晏南机又叫了声,道:“不知萧大人是否有空, 能否给本官赏个脸,一起去吃顿饭,好让在下给您道个歉?”

    萧洄本来想拒绝,但又想到平日别人都是成群结伴, 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显得他有点不合群。

    况且,是晏南机请客,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正好到了那, 多吃点,好好宰他一顿, 以解心头之恨!

    萧洄拢了拢衣服,仰起脖子屈尊降贵一般道:“走吧。”

    他先一步走出去, 看着少年故作高傲的背影, 晏南机无奈地笑了下。

    ***

    自从大理寺中午放假出去吃饭, 周边的饭馆茶楼已经习惯时不时有官员出现在他们店里了。

    晏南机带着萧洄去了这里比较受欢迎的饭馆, 因为离得近, 两人没坐马车。

    晏南机走在外头,用身体替他挡住拥挤的人流。

    走到门口,店小二熟练地出门迎接,“两位大人,吃点什么?”

    晏南机偏头问他,“你吃什么?”

    萧洄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明明是想着宰他一顿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恶霸心思又消下去许多。

    他反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打听上司的喜好在官场是中不允许的。”男人短促地笑了下,“萧大人,你确定要问本官?”?

    “晏大人,请您搞清楚,是您这个上司非要请下官我吃饭的,何来喜好一说?”

    萧洄率先走进去,不耐烦了,“晏大人,您到底想吃什么?”

    晏南机:“你挑。”

    萧洄挑眉,我挑是吧?

    行,看来还是得宰你一顿。

    萧洄让小二把他们店里最贵的菜上了三道。

    虽然他真的很想像话本里一般,让人把所有菜都上一遍。但他胃口就那么大,吃不了,毕竟粮食没有错。

    小二给他们把茶倒上,“好嘞!饭菜稍后便好,二位大人先喝口茶!”

    他们相对而坐。

    萧洄想起晏南机不爱喝别人的茶,便从善如流将他的茶杯挪到自己这边,从筷子筒里抽了两双筷子泡在里面,搅了搅。

    晏南机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你还挺自觉。”

    萧洄理所当然,“你不是不喝?”

    晏南机:“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

    “因为我要喝啊。”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萧洄仰头喝了一大口茶,嘴巴鼓起,然后咽下。他喝太猛,水没包住从嘴角溢了些出来,唇角湿漉漉的。

    晏南机视线下移,然后目光微凝。

    萧洄状无所觉,将筷子从茶杯里拿出来,很是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

    他把那双筷子递过去,“喏。”

    晏南机接过,把它放在一旁的筷枕上,眼里终于有了丝笑意,道:“那你还怪好的。”

    少年傲娇地哼一声,“你才知道啊。”

    属于那种典型的给杆儿就往上爬的那种。

    “不。”晏南机道。

    其实他一直知道。

    萧洄没懂:“什么?”

    男人莞尔,“你猜。”

    发现自己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萧洄立刻不吭声了,端起茶杯又喝了口。

    他目光逐渐落在男人身上。

    以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红配绿,赛狗屁。

    他们两人走在一起,简直快土到家了。

    ……

    菜上齐了,萧洄吃了一口,入口美味,感觉还不错。他又挑了好几道菜放在碗里下饭,很快便发现他对面那人的不对劲。

    晏南机每样菜都挑了一点 ,然后没动了。

    筷子规规矩矩放好,正静静坐在那儿,就看他吃。

    “你怎么不吃了?”

    晏南机,“都尝了点。”

    “你这就,饱了?”

    多多少少有点离谱了。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怎么可能只吃这么点。还是说跟他在一块儿就吃不下饭?

    那为什么要找他吃饭?

    萧洄突然觉得嘴里的饭菜不香了。

    吃不下就吃不下吧。

    只是,

    “——你为什么每样都要尝一遍?”

    晏南机说话丝毫不带情感色彩,“本官如何能让下属知道爱好?”

    “……”萧洄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对方又道,“当然,弟弟可以知道。”

    “所以,要不要叫一声哥哥来听听?”

    萧洄:“晏西川。”

    晏南机:“啧。”

    萧洄了然,“这些菜不合你胃口是吧?”

    晏南机没吭声,好似今天他这声哥哥不叫出口,对方一点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嘿,他就不叫。

    萧洄一扫桌面,发现每道菜都加了辣椒。

    他秒懂。

    哦,原来堂堂大理寺卿不能吃辣。

    懂了,以后都点辣的。

    ……

    吃完饭,萧洄准备回去,却被晏南机拦住,“你不是对那个案子很感兴趣?”

    萧洄:“哪个?”

    晏南机背起手,“萧洄,别装傻。”

    萧洄换了个说法,“晏大人,我与您并不熟,穿着官服的时候还是不要走太近,免得被人误会我在贿赂你。”

    晏南机上下将他看了个遍,那眼神似在说你有什么能贿赂我的。

    这点上,萧洄知道自己落人一步,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他不打算自讨没面,拱了拱手打算告辞。

    他刚抬脚,就听对方说,“不怕,要是有人误会了,就说我在贿赂你。”

    我在,贿赂,你。

    晏西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洄一言难尽地看过去,觉得这人可能被谁夺舍了。

    晏南机唇角微勾,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萧大人,走吧。”

    ……

    ……

    西城。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春日宴那天,萧洄和晏南机骑着同一匹马,路过了一两条街。

    到那条主街的时候,晏南机一指那个转角,道:“记得那里吗?”

    萧洄想起来,那天他们的速度很快,拐弯的时候旁边突然冒出来个人。晏南机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搂住他紧急刹车。马儿整个儿起立,身子与地面呈一条垂直的线。

    当时他的背紧紧贴在晏南机胸膛,眼前就是湛蓝的天——他甚至以为自己会掉下去。

    萧洄点头,故意道:“记得,那时候你搂得我好紧,肋骨上都起了印子。”

    好几天才消下去。

    晏南机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卡了一下,“是吗?”

    萧洄坦然:“是啊。”

    “你提这个干嘛?”

    说实话,他真的不想回忆那个时候,只记得那时候心跳很快,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

    哦,不对,好像是那天心跳都挺快的。

    “我本来想说,那天我们差点撞到的人就是徐铁。”晏南机话锋一顿,道:“但你都这样说了,是否需要本官找人帮你看看?”

    萧洄下意识回:“为什么要找人?”

    晏南机深深看他一眼,“你要我看啊?”

    萧洄挑眉,“你敢么?”

    晏南机作势凑近,俯身,手上刚有动作,被萧洄一把拍开。少年笑了笑,瘦长的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道:“晏大人,您这是作甚,居然想掀下属的衣服,这传出去别人该怎么想你?”

    “别人不会信。”晏南机收回手,将胸口处的那只手拂开,道:“萧洄,不要随便对人动手动脚。”

    萧洄无语:“你刚不也是想对我动手动脚?”

    晏南机道:“我除外。”

    “……”

    萧洄笑了,别人不可以,你可以是吧?

    晏南机啊晏南机,世上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要这么说,也得有个理由和身份来说啊——

    西城最深处,是京都最穷困的百姓驻扎之处。这条街的房屋破旧古老,屋顶瓦片和稻草交错盖着。

    这条街外头要稍好些,再外头要再好上些。

    徐铁一家住在西城往里的第四条街上,虽然不富,但也没穷到揭不开锅。

    往那里走,要经过三条街。

    为了不引人瞩目,两人特意换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刚踏入第四条街时,他们被一名瘦弱的少年拦住。

    这位少年长得有几分姿色,只是瘦得有些脱相,他穿着不合身的衣袍,身姿单薄,下巴很尖。望向他们的眼神怯生生的,“两位公子,进去玩玩吗?”

    萧洄看向旁边那栋建筑——是城西极其少见的红楼雅苑,朱门金漆,门口大敞,里头是空院子,看不到人。

    他注意到门边立着一个牌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南风馆。”

    少年观察了片刻,发现高的那位神色冷淡,气场强大,他都不敢与之对视。但另外一位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正好奇地打量那边。

    看起来很好说话。

    见状,他鼓起勇气伸手去拉那人的衣袖,“公子——”

    却被另外那个高大的男人打断。

    晏南机伸手挡在萧洄面前,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将人护在身后,眼神如冰。

    沈曦触及到男人视线,心头迅速拉响警报。

    “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我,我刚洗过手,不脏的。”说完,他又反应过来似的,慌忙把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暗淡,“对不起,我就是想拉袖子,不是想碰他。”

    他知道,世上有很多人嫌他们脏。

    他以为不碰到肌肤就好了,却忘了,卑贱如他们,就是同在一片天空下呼吸都有人觉得脏。

    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萧洄从晏南机背后冒出头,“怎么还哭了?”

    晏南机低声,“我没打他。”

    萧洄:“我知道。”

    他还没看过晏南机跟谁动手,哦,跟东国人那次不算。

    “喂,你别哭啊,我没怪你。”他将晏南机推开一点,道:“你别理他,他天生就这副性子,不是针对你。”

    晏南机偏头问:“我什么性子?”

    “你什么性子还要我说?自己不清楚吗?”

    沈曦抹掉眼泪,看见旁若无人的两人紧紧贴着的身影,眼神闪烁。

    他听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嘶,他怎么走了?”萧洄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是说邀请我去玩吗?”

    难道觉得他太小不好意思下手?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额头便被推了一下。

    晏南机食指抵在他额头,语气微妙,“想什么呢。”

    萧洄如实答,“在想他怎么不继续邀请我了。”

    晏南机:“你还真想去?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啊。”

    萧洄一指门口那牌匾,照着念,“南风馆嘛。”

    晏南机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但在触及少年无辜的眼神后,叹了口气,无奈道:“虽然现在跟你说这些很奇怪。”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嘴里吐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鼓棒槌一般敲在萧洄耳膜。“但你要知道,在这世上,男人和男人也可以行房事。”

    “……”

    萧洄沉默半晌。

    脸唰得一下就红了,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根。

    他不知道晏南机和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刚才拦那一下又是什么意思。

    但——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做.爱,也知道晏南机还把他当小孩。还是那种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教的单纯弟弟。

    但其实,他可能知道的比他还多。

    沉默。

    晏南机一言难尽,“知道你还……”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了,他警告少年,“这种地方,不准去。”

    萧洄悻悻哦了一声。

    ……

    ……

    南风馆内,沈曦刚进院子,就有两个玩得好的同伴凑上来,好奇询问:“怎么样,那两个极品有没有拿下?”

    沈曦是南风馆内人气数一数二的倌儿,因为他得长相非常惹人怜爱,来这儿的客人特别吃他那一套。

    刚才大家如往常一般坐在院子里等待恩客上门,却见着平时从来不主动的沈曦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们说遇到了两个极品,他要出去把人拿下。

    想到这,有人开玩笑道:“阿曦今晚不会吃两根吧?!”

    但是一看只有他一人进来了,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曦一进院子就彻底放开刚才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气愤拍桌:“吃个屁啊!那两个极品是一对儿!”

    作者有话说:

    新增了700字。=w=

    64   临江仙 02(修)

    ◎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江湖。◎

    徐铁一家住在第四条街的尽头, 街上飘来米糕的香甜味道。

    米糕铺是个很小的摊位,前头蹲着一个小孩,满脸脏污,但那双眼睛却是极亮的。

    他舔着干涩的嘴唇, 小声跟老板商量, “老板,我帮您干活, 您给我一份米糕作为报酬好不好?”

    米糕铺本就是小本生意, 城西愿意花这个钱来买这个的更是少数, 比起满足口腹之欲,他们更想用这些钱来贴补家用。老板是个老头, 他自己也赚不上什么钱,而且摊位上也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平白送一块米糕出去吧,舍不得。拒绝吧,又狠不下心。

    他看着小孩期待的眼神, 咬了咬牙, 还是准备给他来一块。

    这时,迎面走来两位俊朗的男子。其中, 面庞较为稚嫩的少年道:“老板, 你的米糕我都买了。”

    老头儿呆呆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都、都买了?”

    萧洄点头, 从钱袋里摸出二两银子,问:“够吗?”

    老头儿反应过来。

    “够、够……足够了, 这么多钱能买下好多好多米糕了。”

    萧洄塞进他手里, “这些您都拿着。”

    老头瞪大了眼。

    那可是银锭子!

    任他劳苦工作半年都不一定赚得到的银子!

    “菩萨……遇见活菩萨了。”白发老翁双手将银子捧在掌心不住作揖, “谢谢菩萨, 谢谢菩萨……”

    剩的米糕还有很多, 老头把蒸笼一块留给他了,左右不值钱。

    小猴子被突然的变化弄得发愣,然后觉得说话的这个少年有些眼熟。

    “恩人!”

    萧洄意外地看过去,两秒后,想起来了:“是你啊。”

    小猴子惊喜道:“您还记得我?!”

    “是呢。”萧洄虽然有点脸盲,但那天那几个小孩实在是太独特了,瘦巴巴的,渴望的小眼神,想不记得都难。

    萧洄给晏南机解释:“还记得我爹打我不?后面灵彦每天中午都来给我送饭。然后有一天他还有几个小孩就蹲在我对面,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吃不下,又不想浪费,所以就给他们吃了。”

    他特意强调了“吃不下”,不是有意送的。

    晏南机对这件事有印象,那几天好多人都在感叹萧家三公子铺张浪费。他只是随便一查,名单就有厚厚一叠。

    “真的很谢谢恩人,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拨霞供。”小猴子笑容腼腆,眼神真挚。

    不管是故意送的,还是因为吃不完,他和伙伴们都很感谢少年。

    “咕噜咕噜——”

    超响亮的一声。

    小猴子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表情羞涩。萧洄从蒸笼里拿出一块米糕递给他,“吃吧。”

    小猴子惊喜道:“真的给我吃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在背后擦了擦,然后才乖巧地伸出手,宝贝似的捧着。“谢谢公子!”

    小猴子咽了口口水,最终还是没将它吃掉,而是珍惜地放进怀里。萧洄问他,“为何不吃,不是饿了?”

    小猴子挠挠头,“破庙里还有我的朋友们,我想拿回去同他们一起吃。”

    “没事,这里还有很多。”

    萧洄一指手边的蒸笼,道:“你和你的朋友要是肯帮我一个忙,这些我就送给你们。”

    小猴子茫然地歪着头,“啊?”

    萧洄笑了笑。

    ……

    ……

    一月前,西城来了位书生,叫方儒生。

    方儒生是清河县人,几次科考落榜后改卖字画,与屠户徐铁是旧识。

    偶然间得了一笔钱,想去江南做笔生意发发财。

    他千里迢迢赶到京都,找到徐铁,想让他一块去。

    徐铁没读过书,被方儒生天花乱坠的形容迷了心智,当即拍手决定一同前往。

    徐铁回家将此事同自己的妻子于娘子说了此事,于娘子不愿丈夫出远门,再加上向来看方儒生不顺眼,便一直反对这件事。

    两人因为这件事吵了一夜。

    徐铁吵不过于娘子,便气愤地将自己关在屋里。于娘子以为他是生闷气,像往常一样没去管他。

    谁知第二夜,徐铁竟然偷偷拿了钱连夜从家里跑了。清早起来,发现此事的于娘子一气之下把房间里的东西全砸了。

    她也以为徐铁是跟方儒生偷偷摸摸走了,可谁知没过几个时辰,京郊渡口的船夫找上门,于娘子这才得知,自己丈夫失踪了。

    ……

    ……

    水生几个小口小口地吃着米糕,你一句我一句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

    其中有个小女孩细声细气道,“徐屠户虽然长得有点凶,但他心肠很好,经常给我们吃东西。”

    “对啊!”另外有小孩道,“于娘子虽然性格剽悍了点,但她其实很爱徐屠户的!”

    有一次徐铁替人杀猪不小心砍到了手,他们亲眼看见于娘子偷偷哭了好久。

    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有一项优点,他们能分辨好人歹人。

    虽然徐铁和于娘子在这条街的风评不是很好,但在他们心中,这两位是顶顶好的人。

    他们都听说了衙门要判于娘子与人通奸谋害丈夫之罪。

    小猴子道,“于娘子不可能杀徐屠户的!她那么爱徐屠户,晚上都不舍得让他独自出门,更别说是与别的男人通奸。”

    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于娘子是被冤枉的。”

    萧洄跟了一句:“小孩子家家的,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蹦。”

    晏南机偏头看了他一眼。

    “对对对!肯定是被冤枉的!”

    其余几个小孩跟着道:“衙门的大人乱判!”

    因为这一屉米糕,几个小孩都把他们当做恩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水生年龄要大些,在这里面是最冷静的。

    他盯着晏南机,男人即使穿着普通也挡不住他气场强大,一看就是常年位居高位。

    晏南机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水生不怕他,认真问:“您二位是京都里的大人吗?”

    晏南机:“何出此言。”

    水生实话实说:“您和您的朋友看起来跟普通人不一样。”

    君子气节寒门也可以有,但贵气是只有滔天的富贵才能养出来的,冷淡疏离的气场非常年的上位者不能有。

    萧洄道:“你还挺聪明。”

    他指着自己鼻子,道:“那你觉得我像个高官吗?”

    水生想了片刻,然后认真道:“您如果真的是当官的,一定是个好官。”

    萧洄一笑,没接他的话,而是一指晏南机,“我旁边这位,那才是顶顶的好官。”

    他手指戳到了男人肩膀,晏南机低头,伸出一根手指将他的手轻轻转了回去。

    萧洄索性收回手,没在意。

    “大理寺卿晏南机听说过没?”萧洄道,“那是我俩好朋友。”

    “我们仨一条道上的。”

    晏南机:“……”

    小孩们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小猴子吸溜吸溜鼻涕,“晏大人是个好官,但是他太忙了,管不了我们这些普通人。”

    小女孩忧愁道:“要是有什么方法能让晏大人知道就好了。”

    已经知道了。

    萧洄笑眯眯的,“这不是还有我们。”

    “我说了,我们二人是晏大人的好友,我们知道了,就代表他知道了。”萧洄用肩膀杵了杵一直没说话的某人,“是吧?”

    晏南机失笑,嗯了一声。

    “所以,”萧洄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道:“我需要知道一些信息,越详细越好,你们能帮我打听一下吗?”

    一番相处下来,几个小孩现在都很信任他。按他说的做,不仅可以报恩,还能帮到于娘子,这再好不过了。

    他们满口答应下来。

    ……

    ……

    江湖上流传着一种说法。

    消息最灵通的,往往是乞丐和小孩。

    晏南机不忍戳穿:“谁说的?”

    他发现这小孩总有一套奇怪的歪理。

    萧洄严肃道:“都说了江湖说的。”

    “那你的江湖还挺特别。”

    街道上没什么人,都出去劳作了。孩子们一时半会儿也没回来,不远处有块城墙,用来隔开几条街。

    那里有棵树。

    干站着也不是办法。

    晏南机看了片刻,忽然问:“想飞一下吗?”

    萧洄没懂他意思:“嗯?”

    “跟我来。”

    他带着人走到树下,然后停住。

    萧洄抬头,对上一道幽深的视线。

    “失礼了。”

    萧洄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只一瞬间,腰上就抚上一只手,紧紧地禁锢着他,清冷的沉木香扑面而来。

    晏南机沉沉地嘱咐“抱紧我。”

    萧洄下意识照做,他手刚抱紧对方的腰,下一瞬,他就双脚离地。

    嗖地一下。

    晏南机带着他飞到了墙上,他们在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里可以俯瞰整片西城区。

    这是萧洄第一次“飞”,还来得如此突然,他心跳很快,久久未能平复。这是头一次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于他人,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

    男人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怕不怕?”

    不知道为何,他的心一下就定了下来。

    他摇头。

    晏南机伸出一只手,扭头没看他,侧脸轮廓冷寂而英俊。

    “怕的话,可以抓着我。”

    其实以前在金陵的时候,萧洄背着秦家人爬到树上掏过鸟窝,前世更是操控着各种机甲在天上飞来飞去。

    他从来不恐高。

    但眼前这只手修长白净,不知道抚过什么样的琴、写过什么样的字画 ,他眉心忽然动了动。

    几乎是碰到的瞬间,两只手同时颤了下。

    晏南机依旧没看他,不知道这片城区有什么好看的。萧洄也别开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两只手松松地交叠着,没敢握严实。它们悬在空中,久了也会有些累。

    萧洄一直就是个娇气的人,喜欢运动,但是运动两下就嫌累,更别说这种“体力活”。

    ——跟晏南机牵手好累。

    他刚冒出收回来的想法,握着他的那只手动了动——晏南机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插.入他的指间,然后紧紧握住,放在他的膝上。

    气氛安静了片刻,谁都没有动。

    晏南机的手好热,他手心都快出汗了。正兀自想着,就听见对方对他说:“等你再长大些,就带你去看看我的江湖。”

    他的江湖……

    萧洄偏头,恍然间好像看到晏南机耳朵尖红了。

    只是一瞬,再看过去的时候又没有了,速度快到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看错了。

    有那么一片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求证般问道:“为什么要再长大些?”

    晏南机手指动了动,萧洄觉得有些痒。

    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洄:“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

    晏南机无奈地笑了下,“萧洄,不要将话问得太死。”

    萧洄:“哦。”

    “其实,你也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江湖。”

    如果嫌成长太慢的话,我可以先去你的世界看看。

    “……”

    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两只燕子,叽叽喳喳的,它们的窝好像在上头。

    萧洄没说话。

    而是从怀里摸出装了好久的米糕,他放得很好,一直用体温热着。

    少年别扭地偏开头,将东西递到他面前:“看你中午没怎么吃,这是我从小猴子手里抢的……你要不要?”

    作者有话说:

    来噜~

    65   临江仙 03(新增)

    ◎下不为例。◎

    水生等人动作利索, 很快就将信息搜集好,晏南机带着他一跃而下,引得小孩们哇得一声。

    “好厉害哦!”

    萧洄点头:“确实。”

    晏南机勾唇笑了下,带着他们找了一处僻静的巷子, 看向孩子们:“都说来听听。”

    他们便将打听到的事一一说来。

    原来方儒生当日在约好的时辰到了码头, 却久等不见徐铁。

    他与于娘子有嫌隙,不方便直接上门, 便托了船夫去徐铁家叫人。

    船夫收了钱财下船, 来到徐铁家门口。

    “于娘子, 徐铁在家吗!渡口有个书生在等他!”

    彼时于娘子正因为丈夫一声不吭卷走所有钱财偷跑的事愤怒砸墙,听见敲门声怒火更甚。

    她怒气冲冲打开门, 劈头砸下一句:“叫什么叫,他不是半夜就偷溜出门去找方儒生了吗!”

    船夫被泼辣的于娘子吓了一跳,“不在就不在,你这个女人好生凶狠。”

    他捂着被踢的膝盖, 骂骂咧咧走了。

    听到这里, 萧洄喊了停:“等一下。”

    小猴子瞬间住嘴,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带着清澈的迷茫。

    在那一瞬间, 萧洄立马懂了长公主看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是真挺惹人怜爱的。

    他确认了一遍,“你刚才说, 船夫敲门,问于娘子, 徐铁在不在?”

    小猴子吸溜鼻涕, 点头。

    “是这样没错, 因为于娘子砸东西的声音太大了, 没听到敲门声, 船夫就只能大声喊。我们问了好几个邻居,好多人都听到了。”

    这么多人都听到了。

    那就是有人证了。

    萧洄右手握拳同左手掌心一碰,“很好。”

    他知道谁是凶手了。

    “怎么啦?”小猴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很好,心想恩公就是厉害,说话都复杂得令他们听不懂。

    既然恩公说好,那他就跟着说好吧。

    “好。那恩公,我继续说了?”

    萧洄:“不必了。”

    他看向一旁的晏南机,后者正准备将米糕送入嘴里。

    “你还没吃啊?”

    晏南机:“方才手没空。”

    他们刚才一直牵着。

    萧洄:“你吃东西要两只手?”

    “……”

    晏南机无言片刻,“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不是。”说起正事,萧洄收起玩味的嘴脸,正色道,“你听出来了么?”

    晏南机嗯一声,张嘴咬掉半块米糕。入口软糯香甜,还算不赖,一些碎屑沾了到嘴上,他似有所觉,慢条斯理地拿出一方手帕擦了下。

    萧洄看他做完这一切,心想这人也是个臭讲究的。

    他问:“你打算怎么做?”

    “应该是你打算怎么做。”晏南机咽下那口米糕,有些事不方便说,于是他便凑近低声道:“你是这件案子的总负责人,应该由你来做定夺,萧大人。”

    这件案子被底到了评事院。院里一共就四人,两个护卫一个官,当官的那个还是副评事,这么算下来,可不就是他是总负责人吗。

    浓郁的米香传来,感觉有些甜。萧洄咽了口口水,也想些想吃了。

    晏南机瞧见了,将剩下的那半块递过去,被萧洄一手推回去,无奈道,“我不想管这件事。”

    “我不适合,真的。”

    晏南机却是定定看他,语气不容置喙:“你可以。”

    萧洄:“我真的不想……我不会。”

    晏南机:“你会。”

    萧洄破罐子破摔,“我真的不行,我什么都不懂,大兴律法背了也不会用,只会纸上谈兵,我撑不了场面。”

    他是真的不想这么“上进”,万一别人误会他想通过这个入仕怎么办。

    萧洄再次祭出撒娇大法,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晏南机与他对视两秒,然后低头将剩下的米糕吃进去。

    嘴里冒出一个字:“哦。”

    萧洄:“……”

    他们在小声交谈的时候,几个小孩们正盯着他们红着脸偷偷讨论。

    “两位恩公不会是那种关系吧,天啊,他们好般配。”小女孩道。

    他们是在西城长大的,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最为出名的还是第四街的南风馆,可以算是西城唯一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

    因为南风馆,全京都仅此一家。不论是有钱的、有权的,当多大官赚多少钱,只要想操男人,都得来这里。

    南风馆的小倌儿和他们不一样,运气好还能接触到平民们想都不敢想的阶级。

    有南风馆在,男风在城西这片区域十分盛行。有时候走在大街上,都能隐隐听见某个巷子里传来两个男的情到高.潮时的动静。

    他们从小在这片区域长大,耳濡目染,对这种事自是见怪不怪,甚至他们之中也有这种人。

    以前有一个带他们的哥哥,因为长相不错,年龄也够了,便去了南风馆。

    然后日子过得可滋润啦。

    “那个米糕一定是恩公特意留的吧,他们的感情好好哦。”

    另一小孩道:“对呀对呀,我刚刚偷偷看见了,两位恩公在树上还牵着手哩!”

    “下来的时候还搂着腰呢!”

    小孩们说风就是雨,七嘴八舌讨论下来发现还真的可能是这样。

    当然也有人不太赞同,道,“不是吧,你看刚才高的那位恩公给矮的那位恩公吃米糕,他都嫌弃。”

    “感情好会嫌弃吗?”

    反正他不会。

    说到这他们才反应过来,好像还不知道两位恩公姓什么。

    这时,一直默默听着的小猴子骄傲举手,通红的一张脸跟猴屁股似的。

    “我我我……我看见了。”

    其实他之前也不确定,但在见到真人后,那两道模糊的身影一下就对上了号。

    “几天前两位恩公一同骑马路过西樵街,矮恩公趴在高恩公怀里,姿势可亲切了!”

    ……

    ……

    萧洄他们并不知道小孩们在讨论什么。

    等忙完了,他和晏南机一同将孩子们送回破庙,看着这里的环境,萧洄给他们留了点银钱,又道:“你们若想找活干,就去城北济世堂,给那里的主事说是萧——”

    呃,萧洄挠挠头,想起自己身份还没暴露。

    罢了,他摸摸小猴子的头:“这些日子你们就先待在这里,过两天会有人来找你们干活的。”

    “真的吗?!”

    孩子们高兴地围着萧洄上蹿下跳,萧洄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也跟着跳。

    他们又在那儿待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大理寺赶。

    临分别前,晏南机拉着萧洄,轻声问道:“你没生气吧?”

    自作主张让你当了官,你没生气吧?

    扣着他的那只手温热,隔着布料都能烫到手腕,萧洄想起方才树上两人相牵时的感觉,沉默了一瞬。

    然后转身道:“你觉得呢?”

    不放过他眼底任何一丝情绪,晏南机定定看他,声音放得很轻,几近恳求:“你不要生气。”

    萧洄眼角弯弯。

    呆子,我要真生气就不会吃你那顿饭了。

    他惩罚似的掐在晏南机手心,道:“下不为例。”

    ***

    评事院。

    萧洄回来时,瞎子他们已经将活干完一大半了。邹生正半躺在地上,瞧见他了,哟了一声,“什么饭啊吃这么久,哥几个都吃不得?”

    他注意到萧洄没穿着官服,又改口道:“吃的什么饭还要换一套衣服?你俩真的只是吃饭了?”

    萧洄:“……”

    这人说话怎么那么怪?

    他直接掠过邹生,走到书案前,先同刀客颔首,接着对正努力看清自己的瞎子道:“佟大人,于娘子的案子有眉目了。”

    他这话吸引了屋里三个人的注意。

    瞎子全名佟实商,邹生整天瞎子瞎子的叫他,搞得他都快忘了自己其实还是个官。

    “萧大人此话怎讲?”

    邹生也道:“就是啊,病秧子,快说啊,急死我了都。”

    萧洄无语:“我不是正要说吗?”

    “那你快说啊。你说不说?你怎么不说了,你说话啊,病秧子!”

    “………”

    瞎子打断他的碎碎念:“邹生停下!”

    他揉了揉被吵得发疼的太阳穴,道:“你这么吵,让萧大人如何说?”

    “好吧,我就是看他太慢了想提醒他来着,病秧子你快说啊。”

    “……方才我和晏大人去西城转了一圈,打听到一点有趣的东西。”

    邹生问:“跟于娘子有关吗?”

    “嗯。”萧洄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说完,问:“可有听出来什么?”

    “听出来什么……难道其实书生才是杀人凶手,贼喊捉贼,然后逃过一劫?”邹生合理猜测:“他的人品一定很烂,不然于娘子怎会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

    难道里头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佟瞎子不赞同道:“不会吧,书生既然有这么大嫌疑,如果想破案,衙门肯定会怀疑到书生头上。但既然他没被抓,说明他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

    邹生:“万一判案的人收了书生的好处,包庇他怎么办,这谁说得准。”

    佟瞎子:“不太可能,毕竟这是京都,要是敢收受贿赂,会被锦衣卫抓进诏狱的。”

    锦衣卫的暗网布满了整个京都,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锦衣卫盯上的。

    往往是钱刚进袋子,人后脚也跟着进去了。

    说到这,众人想起萧洄同锦衣卫的关系,不约而同看过去,眼神微妙。

    佟瞎子解释道:“我不是骂锦衣卫的意思。”

    萧洄点头:“我知道。”

    “佟大人说的没错,凶手确实不是那书生。”

    “不知道你们发觉没有,我方才讲述的时候,其实特意着重提了一个地方。”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刀客:“船夫叫于娘子?”

    “闻人兄说得对。”萧洄打了个响指,“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书生托船夫去家里寻徐铁,但他敲门时喊的是‘于娘子,徐铁在家吗’。船夫为什么知道徐铁不在家?”

    邹生反应过来:“因为他之前见过徐铁!徐铁已经被他杀掉了,所以他才会肯定徐铁不在家!”

    “凶手是船夫!”

    “不错。”萧洄笑着道:“你很聪明嘛。”

    被一个晚辈这么说,邹生面上过不去。他转身环胸,愣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佟实商仔细地梳理了下,发现此事可能果真如萧洄所说那般,船夫有很大的嫌疑。

    他感叹:“都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实际上哪里又能次次都碰上明察秋毫的审判官。未曾想一句寻常的话都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萧大人能从一句话里发现,可见心思之活络。”

    萧洄摇头:“佟大人过奖,你也很厉害。”

    “行了你俩别互相吹嘘了,现在找到了嫌疑人,快想想怎么动手吧。”邹生道:“要不我们去联系宛平县县令?”

    京都城区也分为各县,分管西城区那一片儿的是宛平县县令,也就是将此案报上来的衙门。

    萧洄摇头:“不用。”

    邹生:“那谁去?”

    萧洄摸出晏南机印信,道:“他。”

    作者有话说:

    注:于娘子案有参考祝枝山《枝山前闻》里的《智囊补》。

    新增了401个字。

    66   临江仙 04

    ◎您不需要理解。◎

    邹生盯着那枚印信看了三秒, 古怪道:“他居然将这个东西如此轻易就交给你了?”

    萧洄顿了两秒,“有何特别之处吗?”

    “没有。”

    只是先前他借了八百次都没借到罢了。

    邹生提上立在墙边的剑,随时准备出发。“走吧,病秧子, 有什么吩咐你就说。”

    佟瞎子摸索着站起来, 郑重地整理着官服。刀客环胸站在一旁,冲他点头。

    萧洄刚来没多久,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同出案子, 性格各异的三人居然这么容易就听从他的意见。

    还是非常的信任。

    他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但很快便不再多想,“走吧。”

    ……

    ……

    萧洄亲手写了一封抓捕令, 然后看着自己的那手字陷入了沉思。半分钟后,他果断决定让佟瞎子重新誊抄一遍,差点没把邹生乐死。

    萧洄在抓捕令上盖好晏南机的印信,去衙门调了些人到码头抓捕船夫。自己则带着佟瞎子三人去往宛平县县衙。

    宛平县衙在城西街口, 被一众茶楼酒馆包围着, 据说是因为开在衙门旁边才能保证不会被流民地痞捣乱。

    萧洄被穿官服,被门口的捕快拦住。他出示自己的官印, 被迎入堂内。

    里头没人。他们等了半天, 连杯茶都没人给倒。邹生等得有点暴躁,原地踱步半天走去门口喊了一个守在外边的衙役。

    “这儿怎么没人?”

    那衙役看了他两眼, 没说话。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邹生嘿一声,剑就出鞘一半, 动静太大, 萧洄侧目看过来, 问:“怎么了?”

    “你问他。”邹生冷冷道。

    萧洄摇头, 走到衙役面前, 道:“你们张大人呢?”

    衙役也是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邹生冷眼看着,随时准备一拳头打上去。

    萧洄拦了他一下,将这名衙役的脸记住,拿出官印给他看。

    那名衙役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出去了。”

    萧洄:“去哪里了。”

    衙役不耐烦道:“大人出门怎么会和我们下人报备?”

    萧洄:“现在还没到下值的时辰。”

    大兴律法中,百官不得随意渎职,四品以下需得请示上级,获批之后方可离开官署。

    衙役:“大人,大人物的事我们怎可过问,您还是等张大人回来了自己去问他吧。”

    邹生长剑出鞘,剑光一闪,就架到了他脖子上。

    “知道他是大人还这般语气说话,该当何罪?”

    衙役并不慌张,道,“谋害官差可是大罪,这位兄台想知法犯法?”

    邹生眯起眼,杀意骤现。

    “威胁我?”

    老子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讨饭吃呢。

    长剑一划,那人脖子上便出现血痕,血液流过锋利的剑刃,汇成一滴落下。

    血过无痕,真正的杀人不见血。杀意犹如实质,利刃一般四面八方射过去,整个人被寒意笼罩。

    见他似乎要来真的,那名衙役终于开始害怕,脸色惊慌道:“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怒。”

    “我是真不知道我家大人去哪了,他每日都会出去。有时候是一个时辰,有时候是半个时辰,最晚一个半时辰就回去了。”

    萧洄皱起眉,“他每日都要出去?”

    衙役意识到说漏嘴,闭嘴不肯言,但想起此人不过区区八品官,又悄悄松了口气。

    他闭口不谈此事,只道:“等张大人回来您一问便知。”

    实在问不出来什么线索,萧洄也不想继续跟他浪费时间,低声让邹生放手。后者情绪不太好,但还是生生忍住,冷着一张脸收剑归鞘。

    “好好跟你说话不听,非要人动手。”

    衙役赔笑。

    萧洄重新回了堂内,左右没等来人,便想着在衙门里逛一逛。邹生看这个宛平县衙哪哪都不顺眼,不想去。

    “县衙而已,还没大理寺三分之一大,有什么好逛的。”

    萧洄不想逼迫他:“也罢,佟大人你就和邹前辈留在这里,我和闻人前辈去看看。”

    闻人鱼点头,并无异议。

    两人一同从大堂逛到了后舍,一路上遇到的衙役和捕快,不是懒散地在树下躲凉,就是聚在一起赌牌。

    闻人鱼的头发黑白参半,用布荆条束着,满脸络腮胡,眼神无波,同寻常的百姓别无二致。萧洄一身素衣,还未及冠,看起来就是个柔弱的少年郎。

    他二人并无威胁之处,因此,那些人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又重新玩自己的。

    ……

    ……

    宛平县县令张昭回到衙门时听人说大理寺来人时,心都揪了一下。但听说只是一个八品官后,又逐渐放下心来。

    大兴历法规定,地方县令官职为正七品,京都县令为正六品。

    是大理寺来的人又怎样,自己可是整整高了对方两阶!

    “来的是大理寺哪位大人?”

    侍从没见过萧洄,只按着他的外貌来形容:“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少年,长相英俊,身子骨有些弱。”

    一听是少年,估摸着是哪家人塞钱进去的。张昭更是放心,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大理寺真是什么人都能进了,少年人莽撞,且让他再等上半炷香,本官先去换身衣服。”

    张昭在外喝得一身酒气,欲解袍回屋沐浴,这时,跟在他身边的师爷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大惊失色地上前拽住他的衣袖,“大人,且慢!”

    张昭醉得前脚打后脚,被人突然拉住差点没摔倒,他一甩袖子不耐道:“你有病?”

    “大人,出事了!”师爷被吓得冷汗直流,“里头的那位我们可能得罪不起……”

    “您还记得几天前陛下亲封萧家萧洄为大理寺评事一事吗。据我所知,大理寺评事院在此前只有副评事一名,是九品。如今这个八品官的少年定是他无疑!”

    如果真是这样,以萧洄的身世,他们居然如此怠慢。万一他一个不高兴扭头告他们一状,那宛平县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转头向侍从确认,“那少年可有及冠?”

    侍从:“还未及冠。”

    “完了。”师爷说,“完了完了,大人,真的是他。”

    萧家萧洄的名头,全京都有几个人没听过。

    特别是之前皇帝还破例将他任命为大理寺评事,这件事还引起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议论。

    而且最关键的是,萧洄和晏南机的关系极好。

    晏南机在朝中,除开恩师萧怀民和同为八大才子的几位外,从来不与人结交。他既是维新派的顶梁支柱,也是不折不扣的中立之人。

    因为他只忠于皇帝。

    张昭打了一个哆嗦,浑身被冷意侵袭。他有一种预感,他感觉自己头上的帽子戴不了多久了。

    ……

    ……

    萧洄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才等来张昭,彼时,他刚刚将纸条写好放进怀里。

    张昭进门就道:“不知萧大人大驾光临,本官招待不周,还望萧大人海涵。”

    不知道说什么,先认错再说。

    满屋子的酒气,萧洄当然闻到了。他示意邹生等人稍安勿躁,等张昭说尽了好话,才慢条斯理道:“张大人何出此言,是下官不请自来,不怪大人。方才未经允许擅自动用大人墨宝,还请见谅。”

    “不敢当不敢当。”张昭忙道,“萧大人若是喜欢,本官立刻派人送一堆过去。”

    萧洄:“不用了,如此好物张大人留着便是,下官最讨厌写字。”

    张昭:“……”

    你自己听听这话可信吗。

    他们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萧洄不想在跟他寒暄,便直切正题:“张大人,下官此来是为于娘子一案。”

    张昭想起来了,“那个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本官已经遣人送去大理寺评审了。”

    “是这样,但评事院在评判的时候,发现此案尚存疑点,不可结案。”

    “萧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张昭脸色当即就黑了,任哪个当官的听到有人说自己断案有误都不会高兴。

    即使说这句话的人是萧洄。

    萧洄直白道:“宛平县衙初审,大理寺复审,这样的流程张大人不会不明白吧?”

    张昭:“本官当然清楚,本官只是觉得萧大人无凭无据就说本官断的案子有问题,恕本官不能理解。”

    萧洄莞尔一笑,只是那笑容绵里藏刀,虽然粲然,但偶有寒意,罂粟一般。

    他摸出那枚私人印信,往桌上轻轻一放。

    “大理寺要对呈上的案子进行复审,明法规定,明律保证。您,不需要理解。”

    少年语气近乎温柔,明明说的是敬语,却让人心底一凉。

    态度之强硬,令人胆寒。

    ……

    ……

    捕快去码头抓人时才发现那名船夫已经好几天没来了,或许他也是心虚,把自己关在房里哪也不去。在家找到他的时候,此人正抱着徐铁做生意的钱睡得正香。

    人赃俱获,此案不用重审便已经破掉。

    ……

    ……

    四日前,凌晨。

    天还没亮,徐铁按照和方儒生的约定,早早来到码头,提前上了船。

    这会儿京郊只有一艘船,整个江畔安安静静的。徐铁紧张心慌了一晚上,此刻骤然放松心神,困意便席卷而来。

    实在坚持不住,徐铁就拜托船夫,等方儒生来后跟他说一声,船夫满口答应。

    徐铁放心睡去,他睡得太沉了,丝毫没注意到怀里的包袱松了一个口,里面用来做生意的金银已经露了出来。

    船夫看见了这些钱,贪欲便起。

    他到岸边,搬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徐铁。

    ……

    ……

    此案一破,无辜受累的于娘子被判无罪释放。出狱那天,萧洄亲自去了趟宛平县衙,站在监牢门口,整理好一身官服,认真地朝女人作揖。

    在牢里待了三天,女人早已对这个朝廷失望透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她不怕死,她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而她到死都不能为自己丈夫讨回公道。

    她不甘自己与丈夫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她没有杀徐铁,相反,她很爱他。

    所以她现在很后悔,如果那天她不跟徐铁吵架,他便也不会半夜出门,便不会一去不回。

    不过还好,她马上就能去陪他了。

    三天,足够一个人想很多事。于娘子本已不抱希望,狱卒接她出狱时她还认为是在做梦。

    直到她遇见了那个少年。

    少年真挚地给她行礼。

    于娘子生来剽悍,性子泼辣。连听闻丈夫死讯时都一滴眼泪未掉的女人,在少年朝她行礼的那一刻,潸然泪下。

    她是民,少年是官。

    是少年救了她,是少年还了徐铁一个公道。

    少年叫萧洄。

    ……

    ……

    萧洄仅凭船夫敲门后的一句话就推翻了一桩已定旧案一事,很快便传遍了京都。

    有些消息闭塞的百姓还不知道萧洄已经入职大理寺,起先还疑惑了一阵。于是萧洄在三州水灾中的贡献又传了一遍。

    这一次,比原来传得更广。

    尤其是西城区,小猴子等人知道他们的恩公便是闻名遐迩的萧家三公子时,激动了好些天。这事儿能在西城传那么快,他们是主要原因。

    彼时,他们已经被济世堂的人找上门,说要雇佣他们打杂。然后会付给他们很丰厚的报酬……

    *

    宛平县县令张昭,因办事不利、滥用私刑、欺上瞒下、渎职等罪被罢免官职,判处入狱三年。

    同一天,整个宛平县衙门进行了大清洗。

    无数衙役捕快被扒下官服扫地出门,百姓们围在门前看热闹。他们愤怒地指着一个个在位素餐的衙役,连声叫好。

    而负责执行的晏南机则坐在衙外的马车里,对日头看一封“佚名举报信。”

    他随意坐着,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气和惊艳令百花羞惭。

    他在看那封熟悉的信。

    “宛平县上下好吃懒做,贪图安逸,整天游手好闲,建议一个不留!!!”

    男人对着熟悉的三个“!”,无奈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萧洄:自己淋了雨,就要掀了别人的伞。

    67   临江仙 05

    ◎“想吃什么?”“你。”◎

    评事院最近很忙。

    自从那日破了徐铁的案子, 起先因为担心萧洄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能否承担得起这样重担的官员们心里有了数,大理寺其他院跟疯了似的将案子往这边递。

    邹生对着比以前成倍多的案宗,抽剑拦住正欲遁走的某人,道:“这些都是因为你, 还想走?”

    萧洄没入职前, 评事院没个正儿八经的官,各院都不放心他们, 递过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

    这次遇到徐铁一案, 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误打误撞。

    冷铁无情,冰冷地泛着光。萧洄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剑的末端, 轻轻将它挪开一点。

    他刚收手,那剑又原模原样地回来了。

    “刀剑无眼,邹前辈,收了吧。”萧洄无奈道, “情况已经这样了, 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改变啊。”

    “我哪敢杀你。”邹生收剑归鞘, 他其实长相颇为英俊, 只是常年在江湖上混,不修边幅, 又爱胡言乱语,人们对他的印象往往就变成了另外一种。

    “西川那小子让我看着你, 这些送上来的案子, 你必须得看。”

    萧洄只觉痛苦:“那么多案宗, 怎么可能看得完。”

    “那我们三个又怎么可能看得完。”他不给少年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用剑人为地将案宗分为两拨, 然后道:“这边我们仨来,那边是你的。”

    萧洄指着那堆异常多的案宗:“为何我一人要看这么多?”

    因为你需要功绩。

    不过他没这么说。

    邹生看着他,道:“因为这里你官最大。”

    萧洄:“我可以让给你来做……”

    ………

    ………

    萧洄最终还是认命地捧起案宗,一卷卷看起来。

    他一个人在书房,佟瞎子三人在大堂。

    前两天都还行,但随着案宗越来越多,萧洄就逐渐忍受不了了。

    这几天经他手重审的案子不在少数,比起县衙的审判,明显萧洄的复审结果更令当事人满意,更令百姓满意。

    百姓一满意,大理寺各院就更加满意。

    于是他们就更加放肆地将案子往这里递。

    萧洄对着成山堆高的案宗,一把扔下手中的笔,打算抗议──

    ……

    ……

    午后,大理寺侧堂。

    江逢典正对着日头剪他放在窗前的那盆春菊。他剪下一朵小花,放到旁边早就准备好的手帕上。

    难得的休憩时间,整个大院都很安静。

    “啪嗒──”

    枯树枝被人踩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声音。江逢典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疾驰而过,接着是一阵劲风,连手帕带花全部飞掉。

    花瓣无声掉落,手帕在空中转了个圈儿,啪叽一下打在脸上。

    “……”

    江逢典见怪不怪地扒下手帕,蹲下去找不知道飞哪去了的花儿,里头浅寐的纪居云被动静惊醒,睁眼片刻后又习以为常地重新闭上眼。

    “又来了?”

    江逢典捡起花放在嘴边吹灰,道:“是啊。”

    以这种方式来去的,除了他们家晏大人那两个江湖上的朋友还有谁。

    纪居云似乎快要睡着了:“大中午的,不知道又在忙什么。”

    江逢典:“忙什么都跟咱们没关系。”

    ……

    ……

    将近四月底,天气已经逐渐回暖。

    斑驳的光打进正堂内,晏南机站在书案前,官袍袍袖铺在桌面上。

    他挽袖提笔,手腕翻转间,几个大字便跃然纸上。

    ──“碧山人来,清酒深杯。”

    力透纸背,群鸿戏海,舞鹤游天,*自成笔锋。

    他这一手字分明师从萧怀民,但却又和其恩师完全不像。

    在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沓信纸,是三州水灾时期萧洄寄予他的。

    右手边放着两封举报信,看字迹却是同左边一样。

    如果说晏南机的书法自成一派,那么此人也同样自成一脉。

    而且别人想模仿还模仿不了。

    因为这极具个人特色。

    晏南机不信邪,他新抽出一张纸,重新换了根笔,照着其中一封信临摹。

    将将写完三个字,一撇一捺完全没沾上。

    晏南机啧了一声,将纸揉乱,重新开写。

    他其实很会模仿字迹,学生时期曾仿过萧怀民和晏无引,足以以假乱真。

    最近倒是头一次遇到了这种难题。

    写到第四遍时,右耳动了动,他放下笔。垂着眸,不紧不慢地将信一封封收起。

    他刚把最后一封信放入匣内,邹生下一秒便出现在门前,提着剑,靠着门。

    也没管晏南机看没看他,直接撂下一句:“你那弟弟最近被案子折磨得痛苦不堪,日日见到我们都不想说话。”

    “但他还挺特别的,嘴上说不想做,实际上做起来非常认真。”邹生收起嬉皮笑脸,把剑立在门边,双手放在脑后,道:“说他不喜欢当官吧,遇到冤案错案比谁都积极。说他想当官吧,遇上事只会让佟实商上,但凡能沾上点功绩的事,他是一点不碰。”

    晏南机短促地笑了下:“他就是这样。”

    天天嚷着想当个纨绔,但真要他做这些,未必会拒绝。

    他会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负责,对每一位信任他的百姓和官员负责。

    邹生盯着他嘴角一瞬即逝的笑容,古怪道:“你这语气怎么这么奇怪?”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让我们帮你看着他,他是跟你有什么仇?还是怎么的,这小孩除了脑袋聪明点,家室好一点,长得还算不错外,哪里特殊了?”

    邹生说这话时,压根儿没注意到,他所举的每个例子都挺特殊的。

    “不是让你看着他。”晏南机纠正道:“是让你们在他外出办案时,护着他点。”

    男人手背在身后,眼神含着淡淡的警告:“他若是表现出不喜,你们即刻离去,莫要恼他。”

    “用完就丢是吧?”邹生凉凉看他一眼,无语道,“那孩子脾气不错,倒是没有明显地表现出不喜。”

    相反,他好像很乐意四人一起出去。

    就算整日被病秧子病秧子叫着,也只是一笑而过。就连出门在外被人轻视、不敬重时也不在意。

    他就没见过这么没脾气的少年。

    晏南机不赞同地摇了下头,没再说什么。

    他清楚地知道,他们能看到的、能感觉到的都是对方想让他们知道的。

    那颗寂静寥寥的心脏里,还从未有人走进过。

    ……

    ……

    后日午休,萧洄伸了个懒腰,直接趴在案宗上。

    佟瞎子过来叫他出去吃饭,萧洄想起自己早上带的饼还没吃完,又不想动,便拒绝了。

    “又不吃饭啊?身体能抗住吗?邹兄老管你叫病秧子,你再不去,别真的病喽。”

    萧洄:“没关系,我带了吃的,只是懒得出门。”

    大饼也算吧?

    佟实商正欲再劝,被邹生走过来勾着肩膀带走。

    “邹兄这是作甚,不喊萧大人了?”

    闻人鱼在树底下环胸等他们,邹生抬脚走得飞快,哥俩好一般额头贴着他太阳穴,道:“萧大人用得着你操心?”

    他特意把“萧大人”,“你”两个字眼咬得很重,佟实商疑惑道:“你何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邹生不欲与瞎子论长短,瞥一眼院门口绯红的身影,拉着人便从偏门走了。

    出门前,佟实商还在担心萧洄:“萧大人,我们打包了给你带回来──”

    萧洄已经睡实了,没听见。

    晏南机踏入房门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少年趴在书案上,手边全是看过的案宗,堆成小山,紧紧把他围住。绿色官服衬得他皮肤瓷白,殷红的嘴唇微张,看起来累极了,正轻轻打着鼾,粉嫩的小舌与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

    那双灵动勾人的双眸此刻紧紧闭着,睫毛长而翘,在眼睑处留下一道道阴影,被阳光骚扰得一颤一颤的。

    他睡得很香,看来近来确实累着了。

    晏南机忍着不去吵醒他,而是走到窗边,用身体挡住那道惹人的阳光,静静看着院里那棵正缓慢开花的夹竹桃。

    半个时辰以后,邹生等人勾肩搭背得回来了。

    老远瞥见窗畔那道身影,啧了一声,扭头带着毫不知情的佟实商重新出门。

    后者一个没注意,带给萧洄的面全洒了。

    邹生:“洒了好,走我们出去买新的。”

    佟实商被他压得半弯腰,“可是午休时间快过了。”

    “谁说的,晏大人刚给我们放了假,我们随时可以放假。”

    “晏大人什么时候说的?”

    “就刚才啊,你耳朵坏了没听到,不信你问闻人。”

    ……

    ……

    评事房里很静,春风拂动衣角,翩翩起舞。

    不知过了多久,萧洄从梦中醒来,揩了揩湿漉漉的嘴角。

    起身的瞬间,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

    屋里多了一个人。

    “你为何在这儿?”他刚睡醒意识还不大清醒,上颌骨和右眼角处被压出红印,潜意识并没有拉响警报,所以还有点懵。

    晏南机哑然片刻,“……我来看看你。”

    萧洄无辜地看着他,眼神湿漉漉的,像一汪清泉。对方认真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让人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给他。

    晏南机指尖动了一下,克制地将目光收回。

    萧洄缓慢地眨了下眼,半晌很乖地吐出一个字:“哦。”

    晏南机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他偏开头咳嗽了下,道:“饿了吗?”

    萧洄点头。

    “想吃什么?”

    萧洄摇头。

    不知道。

    “阳春面?”

    他还是摇头。

    “东坡肉?”

    萧洄还还是摇头。

    “……”

    晏南机按照他的喜好陆续报了些菜名,萧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男人并未不耐,目光几近温柔,嗓音沉沉,

    “总得说一个吧。”

    这次萧洄没摇头了,而是突然歪着头看他,眼神认真,直勾勾的。

    片刻后,少年红唇吐出一个字:“你。”

    作者有话说:

    注:*处来自于梁武帝萧衍评王羲之。

    来晚了,差点迟到。

    五一假期真的到处都是人!!!!!!

    68   临江仙 06

    ◎“我真的不能吃。”◎

    “你。”

    有那么片刻, 晏南机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哑然失笑,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虽然跟你讨论这个有些奇怪。”晏南机嗓音微沉,“但是萧洄, 我真的不能吃。”

    说完男人沉默了两秒, 然后伸出手,眼神静静的:“你若真的想吃, 可以给你咬一口。”

    咬……一口。

    萧洄目光往下, 瞥到他腰间那枚锦鲤木刻, 后知后觉两人这个话题有点奇怪。

    晏南机居然让他咬一口。

    啧。

    萧洄用手搓了搓脸,清醒了, 状若无事地解释道:“我不是说吃你,我是说吃你做的菜。”

    他自己也觉得方才那些话有些荒唐,乐了:“之前没睡醒,有些迷糊, 你别太介意。”

    “哦。”晏南机收回手, 神情遗憾,萧洄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怎么着, 你还真想让我吃你啊?”

    晏南机从善如流:“你想的话。”

    “……”萧洄沉默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南机好似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只甩袖双手背到身后, “走吧。”

    “去哪?”

    “不是说要吃我做的饭?”

    方才他只是随口说的,都没过脑子, 玩笑而已, 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答应。

    萧洄目光下意识落下——没看到手。

    于是他便想起前几日两人相牵时的感觉。

    长长的, 细细的, 指腹和指节处有点薄茧, 温度偏低,皮肤细腻光滑。

    那双手挽过剑、抚过琴、写过诗赋万千。眼下这样一双握笔定风云的手,要亲自为他下厨。

    他何德何能。

    萧洄眯起眼,狐狸一般打量青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真的要给我做?你为什么要给我做?你会做吗?”

    一连三个问,每一问都藏着少年的小心思。

    而晏南机猜到了也当做不知,轻笑了下:“你来便是。”

    ……

    ……

    离大理寺不远有处四合院,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老翁独自守在门口。

    这老翁看起来年近古稀,满头花白,步履蹒跚,怀里抱着一根探路用的竹竿,正靠在门口的院墙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萧洄跟着晏南机站在门口,偏头打量这位老翁。他将将上前一步,那名“昏昏欲睡”的老翁猛然抬头,凌乱的白发后藏着一双雄鹰般的眼睛,正冷厉地盯着他。

    饶是萧洄早有准备,也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晏南机伸出手虚揽了他一下,低声道:“小心。”

    “不碍事。”

    “秦叔,你吓到他了。”晏南机道。

    “抱歉抱歉。”方才冰冷的气氛瞬间消失不见,秦叔拄着竹竿哈哈一笑:“这是你第一次带人回来,我有些不习惯。”

    “下不为例。”

    他没管秦叔会有什么反应,径直带着萧洄走进去,门一被关上,后者就兴奋地凑上来:“哈,武林高手!”

    “那位秦叔是不是很厉害?”

    少年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方才那场变故并未给他带来不适。晏南机确认了这一点,才无奈道:“嗯,这里是我三叔的宅子,他你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

    不就是那个自幼习武,与长公主同门师兄妹,以前的准长公主驸马,现在一个大龄未婚的优质男青年嘛。

    说到这,萧洄想起来一个传闻,八卦道:“我问你一件事,请你务必回答我。”

    晏南机眉毛一挑,没说话。

    但萧洄知道这就是答应的意思,抬头道:“你三叔这么多年一直不成亲,是不是因为你爹抢了他的心上人啊?”

    “还是说。”萧洄顿了顿,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小声,“还是说你三叔喜欢男人啊?”

    问完这个问题,萧洄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这么个私密问题,晏南机怎么可能会告诉他。刚想说“开玩笑的,我不想知道”,便被对方一句话堵了回去。

    “我母亲性情好动言语聒噪,三叔烦她都来不及,又如何谈得上喜欢。”

    “至于他是否喜欢男人——”

    晏南机语调拖得很长,故意吊着人,萧洄下意识屏住呼吸,凝神听他说话。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微张着嘴,眼睛瞪得老认真。

    触及那道真切的目光,晏南机话锋一转,忽然笑了下,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促狭:“我是他带大的,你觉得我喜不喜欢男人?”

    “……”

    这话暗示意味极重,空气中似有若无地暧昧起来,有点危险。

    萧洄蹭地一下直起身:“我不想觉得。”

    晏南机认真地观察他的反应,偏头道:“问你一句话而已,怎地还脸红上了。”

    萧洄:“……”

    “不,你看错了,我这是刚才睡觉压得。”

    或许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晏南机心情不错,便没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嗯,的确是我看错了。”

    “三叔性子放浪不羁,不想被婚姻子嗣约束,成不成亲,跟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没关系。”

    “……哦。”

    “两年前三叔将这座宅子送给了我,然后就离家了。秦叔是这座宅院的守门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守门人,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并不知晓。”

    “啧。”萧洄遗憾道:“我还想听听英雄的江湖传奇呢。”

    晏南机带着他往院子里走,语气淡淡:“想知道你可以问他。”

    萧洄啊了声,道:“他会告诉我吗。”

    男人无情道:“不会。”

    “……”

    那你说什么说!

    “但你可以问我。”

    男人并未转身,语气冷静强势,带着点莫名的勾引意味:“萧洄,我知道的也不少。”

    短短两句话猫爪一样软绵绵挠在他心头,萧洄心中那微妙的不爽顿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满足感。

    他娇气地哼了一声,拿后脑勺对着他:“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让我问你就直说。”

    “我直说你就能答应?”

    晏南机道,“那我可就直说了。”

    萧洄直觉哪里有点不对,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补救。

    但来不及了。晏南机在他开口之前先一步交代,语速飞快,嗓音很低,不仔细都听不清。

    ——“所以你什么时候让我听听你的江湖故事?”

    ……

    ……

    院子里开垦出一块菜园,秦叔在里面种了一地的蔬菜。晏南机弯腰掐了把青菜,又扯了根葱。

    萧洄蹲在厨房门口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他还在想方才的事。

    晏南机为何要跟他说那句话?

    再联想到之前对方说的那句“等你再长大些,就带你去看看我的江湖。”,这两句话不可能没有关联,要说晏南机对他没别的意思狗都不信!

    还有那句“你猜我喜不喜欢男人”。

    这分明就是暗示吧!

    这分明就是有意思吧!

    萧洄换了只手撑着脑袋,重重地叹了口气。

    在原来的世界,他每天都活在算计和危险中,根本没时间谈恋爱。穿越后也没起过什么心思,他都快觉得自己封心锁爱了。

    直到和晏南机重逢,他满脑子都是初见时月下的惊鸿一瞥。

    他没想跟晏南机谈恋爱,但晏南机要是想跟他谈恋爱也不是不行。

    可是这好难啊,晏南机是姬铭喜欢的人,他怎能抢兄弟的男人。——等一下,晏南机真的喜欢男人吗?

    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按照姬铭的说法以及他的猜测,一定是对方跟晏南机表白被拒,心灰意冷之下回到金陵,立誓非有要事永不回京。

    那么问题来了,晏南机如果喜欢男人,为何会拒绝姬铭?

    既然拒绝了姬铭,又怎可能会喜欢上他?

    不是夸张,姬铭和萧洄真的很像。从性格到处事习惯,完全就是地球上另一个自己。

    如果非要说得话,有一点萧洄是占上风的。

    那就是——他比姬铭长得帅。

    没准晏南机就是个颜控也说不定,毕竟这大兴朝也没几个长得有他好看。

    所以萧洄小碎步跑过去,闷头问道:“西川哥哥,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他的西川哥哥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越过他进入厨房,一句话未说。

    萧洄:“……”

    嘤,好冷漠哦,男人。

    时间紧促,条件有限,做不出来多丰盛的大餐,晏南机在柜子里找到面条和鸡蛋。

    男人脱掉官袍,找了半天没找到可以放的地儿。这时,他身前伸来一只手,萧洄笑眯眯看着他:“我给你拿着。”

    晏南机随手递给他。

    萧洄趁机道:“哥哥,我好看吗?”

    “……”

    晏南机转身去拿碗。

    萧洄撇撇嘴决定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将衣服拢了三拢,稳妥抱在怀里,踮脚看他动作:“你要做什么?”

    晏南机熟练地将蛋打进碗里,“下面。”

    他道:“我下面的技术还不错。”

    萧洄愣了一下,莫名就起了攀比心,“我下面更好吃。”

    “好。”晏南机从容道:“你的更好吃。”

    “……”

    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萧洄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没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他怕再说下去,脑子会禁不住多想。

    厨房只有小小的一块,切菜台和灶台离得很近。男人慢条斯理地将袖口卷起,结实有力的小臂一点一点露出来。

    晏南机戴上围裙,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到锅里。然后推开挡路的少年,自顾自坐在灶肚前,从善如流地生起火。

    火苗应声而燃,暖黄的光晕打在晏南机轮廓分明的脸上,鼻翼两侧,他高大的背影被照到身后的石墙上。

    房间只余火柴燃烧的啪嗒声,气氛静谧而温馨。

    萧洄抱着他的衣服,鼻尖萦绕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蹲在一侧,看着对方安静淡然的侧颜,呼吸很轻。

    ……

    ……

    西南,涪陵郡。

    涪陵郡北接巴蜀,虽不富饶,但人口众多。在知府的带领下,百姓们也算安居乐业,不愁吃喝。

    城内某处茶馆。

    一楼座无虚席,说书先生坐在最里头,身前摆着一桌一案,正在讲大理寺那位新入职的评事。

    “话说那名大理寺评事直接带着人上门,掏出大理寺卿私信,诸人惶恐,纷纷下跪。”

    “那名少年评事目光如炬、气动山河,进门就道:‘船夫何在!’,只见一名狱卒踉跄出列,惶恐于其官威,下跪直接道:‘大人!船夫已经招了!’”

    ……

    “英雄出少年,一句“船夫安知徐铁不在家”,便破了宛平县已经判定的冤案。宛平县整个衙门上下重新洗牌,原有的捕快衙役均被辞退,一个不留!”

    说书人一拍案桌,铿锵有力道:“安知此人为谁也?”

    “此人乃金陵小霸王,萧家萧洄是也!”

    “……”

    窗边坐了两个男人,穿着干活用的短打,累了在这儿歇会儿脚。认真听完了全部,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啷个又变成萧洄带人上门去抓船夫了?昨前天不是还说是船夫畏罪出逃,萧洄跟大理寺捕快出城去追后来因为身体太撇,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迈?”

    他对面的男子道:“就是说啊,我第一次听的版本还是船夫被捕快们在其家里人赃俱获。说书的就这样,不晓得的事就瞎编,乱编,听个乐子就行。”

    男人点头,“我晓得,我本来就是在听个乐呵。”

    他道:“就是那个萧洄啊,他真的那么厉害?”

    “现在不知道,以前真的可厉害咯,晏西川你听说过撒,这个萧洄以前跟他齐名的哦。”

    “这么猛哇?那我以前咋个不晓得来?”

    “鬼晓得是撒子情况,就听说他后来离开京都了,也不清楚发生了啥子,今年刚回京皇帝就破例让他当官,能干得嘞!”

    两人说着,全然没注意窗外走过一个白衣书生。

    书生戴着一张半脸面具,身后背着晒好的草药。这里是去往医馆的必经之路,听到某个名字,他轻轻驻足。

    书生在心底默念。

    第二十六次了。

    这是他这几日,第二十六次听到那人的名字。

    里头的两个男人还在继续聊,书生的同伴发现他还未跟上,挥手喊道:“知舟!你停在那儿干嘛呢!”

    江知舟回神,快步朝他走去。

    “来了。”

    同伴已经习惯了他偶尔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自顾自说着刚才的话题:“等把这批药卖了,你去京都的路费就差不多凑齐了。江知舟,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兄弟我哈!”

    江知舟摇摇头,“此去京都,不一定会发达,你别对我抱太大希望。”

    “啷个会啊。你可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学子,就连夫子都夸你,你这次去至少得个前十吧?”

    江知舟很轻地笑了下,不欲同他多说。

    “快走吧,陈大夫等着我们的药治病呢。”

    作者有话说:

    来噜,有新人物登场噜!!!

    宝贝们五月快乐!四月拿了全勤,也也子在这里许愿,希望五月也是,大家一起共勉!

    69   临江仙 07

    ◎“我只是我。”◎

    五月初十, 萧老夫人七十大寿。萧府上下半月前便在张罗此事。初一那天,萧洄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卧房,刚在床上躺下不久,主院便来了人请他过去。

    萧怀民坐在书房内, 见他来, 眼神在他身上打量片刻。萧洄最近被诸多案子缠身,他本欲浑水摸鱼过去, 但真将案宗拿在手里又实在过不去良心那关。半是纠结半是郁闷看下去, 不知不觉间竟然变成了认真负责、兢兢业业的劳动楷模。——这跟他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有的时候遇上案子复杂, 他甚至会带着人走访县衙亲自审问,这样一来, 白日里的工作便不能做完,为了不耽误明日的进度,萧洄只能“自愿”地将案子带回府,吃饭睡前抽空将案宗看完, 然后写上批注。

    这么多天下来, 萧洄那□□爬的大字已经逐渐能见人了,至少不像以前那般滑稽。

    他合理怀疑, 大理寺上下是懂如何PUA员工的, 纨绔如他,都被迫成了百姓口中的好官、晏南机之后第二。

    他们就是掐准了他心软, 不忍心看到手底下有冤案错案出去。

    少年每天起早贪黑,上学都没这么积极过, 身上本就没几两肉, 如此一来, 更消瘦了。上次秦氏来瞧他, 心疼地搂着男生哭了老半天。

    萧怀民注意到他眼底的乌青, 眼神动了动:“还未曾问你,在大理寺的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不如何。”萧洄蔫蔫的,眼底的光好像都快散干净了:“爹,您有什么事能快点说么?孩儿还忙着回去补觉。”

    听这声音,少年是真的太累了。见状,萧怀民到了嘴边的话又变成了:“怎地这般辛苦,西川没帮衬着你?”

    萧洄掀了掀嘴皮,“他?他比我还忙,哪来那么多时间。”

    萧怀民一想,也是。

    他这名学生的性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人是绝顶聪明的,责任心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各州府衙、京都县衙、刑部、六扇门等审了案子都要往大理寺递,作为大理寺卿,晏南机只会比萧洄这个小小八品官更忙。

    “那你们岂不是到现在都没怎么见过面。”

    “倒也不是。”萧洄挑了根凳子坐下,反手给自己锤腰,道:“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萧怀民:“嗯?”

    “我是说。”提起这个,萧洄嘿嘿笑了一声,看起来心情不错,疲惫似乎一扫而光,“大理寺中午不是不包饭嘛,晏大哥经常带我出去吃。”

    “他说我太瘦了。”

    萧怀民瞥他一眼,“是太瘦了。”

    萧怀民唤来管家,让他过会儿去库房准备点礼品,然后对萧洄道,“下次你们见面的时候,将这些带给他,莫要白受别人好处。”

    萧洄乖巧点头。

    话题将尽,纵使萧怀民再是不忍,也还是说出唤他前来的目的。

    “过不了几日便是你祖母七十寿辰,届时定会宴请宾客,你大哥外出办事不在家,此事……我想交予你来做。”萧怀民深深看他一眼,“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不管皇上这份旨意是什么意思,我们都得做准备。”

    “你长大了,有些事该去学着做了。”

    他本欲想将此次寿宴全权交给萧洄准备,但见少年实在太累,终究舍不得再让他操劳。只从桌边摸出一封厚厚的册子递给他:“这些是拟定的宴请名单,你若有想请的,也可添在里边。”

    萧怀民道:“这次的请帖,便由你亲自书写吧。”

    往常这种事都是萧叙来做的,而今他人远在外地,能不能在初十那天赶回来还未可知。现在萧洄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这事只能交给他来做。

    “只是写请帖而已,宴席的事我让你娘和大嫂帮忙操持一些,你也可多些时间休息。”

    这本就是他身为萧家人应该做的,萧洄没多加思考便同意下来,道:“什么时候要?”

    这次需要宴请的人不少,估摸着会上千,萧怀民沉吟片刻,给了个中肯的答案,“最迟三日内吧。”

    “好。”

    萧洄上前将那本册子揣进怀里,转身欲走,却瞧见他爹似乎还有话讲,他以眼神示意。

    萧怀民看了他半晌,眼底写满了无奈。

    终于,在萧洄耐心快要告罄时,萧怀民嘱咐了一句:“你那个字……稍微写得好看一些。”

    萧洄:“……”

    ——

    翌日上值,萧洄便带着册子去了大理寺。

    审案宗的闲暇之余,他提起笔在纸上先打了草稿,而后再誊抄上去。

    邹生几个跟他不在一间屋,平时也不会来打扰。一上午,萧洄案宗看累了便会停下来写请帖歇会儿,写完两封又重新投入案宗。如此下来,时间倒是过得挺快,连该吃午饭了都不晓得。

    晏南机左等不来人,便进去找他。

    他推门而入,少年正对着咬着笔头蹙起眉,神情怅然。

    他一愣,“发生了何事?”

    萧洄忙用手按住面前的东西,晏南机挑眉,没看过去。萧洄将写好的请帖塞进案宗堆里藏好,抬头带笑:“你怎么来了?”

    “午时过两刻了,我不该来吗。”

    自从那日后,两人的关系愈发亲近。晏南机几乎每日中午都会来找他一起吃饭,这几日,他们已经将大理寺周围的饭馆去了个遍。

    萧洄偏头看了眼天色,才反应过来已经这么晚了。他忙起身,推着人往外走:“那咱们赶紧走吧。”

    男人轻易被他推动。

    晏南机低眸,看着少年瘦白的手拉着自己衣袖,想起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刚才在想什么?”

    萧洄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晏南机重复了一遍,停住脚,看着他,声音很轻:“萧洄,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他看向他的眼神很沉,很静,他整个人都在他眼里。

    萧洄:“……”

    他发觉晏西川这个人总是能精准把握他的弱点。

    少年立马妥协:“……能听能听,没有什么不能听的。”

    “我就是在想一个问题,我的字是不是真的很丑啊?”说话间,萧洄不自觉将手放下,晏南机不动声色地离他更近一步,不让那只手脱离,然后低声道:“不丑。”

    萧洄嘟起嘴:“骗我。”

    就是很丑。

    尽管他最近已经写了很多字了,写起来比以前顺滑了不知道多少,但还是很丑。

    连负责整理卷宗的大理寺官员都评价他,萧评事厉害是厉害,思维清晰,切入点奇特,每次都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就是那字实在是太丑了些。

    “我从不撒谎。”最后,他似是而非地添了一句:“我都模仿不来。”

    很寻常的一句话,却让萧洄心跳如擂鼓。他纠结着对方话里的意思,嘴上却道:“你干嘛模仿我?”

    晏南机:“因为觉得可爱。”

    他说这话时没抱有别的心思,就是直观地表达自己的感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萧洄头一次被人夸字写得好看,还是从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嘴里说出来的,顿时自信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是吧?”

    “是。”

    萧洄心情颇为不错,一两步蹦到前面,然后转身倒退着往前走,双手背在脑后,笑眯眯地:“但是我觉得你的字更好看。”

    “我以前是会写的。”他道,“但自从那次发热之后,好多东西都不记得了。肢体记忆虽然还在,如果多练习几次,我还是能像原来一样,写得很好看。”

    “但是我偏不,你猜为什么。”

    晏南机不语,因为他知道对方此刻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时刻注意着少年身后,并且等着他的答案。

    过了片刻,春风入山林,惊起鸟雀一群,成群地往空中飞。鸟儿振翅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传得很广。

    萧洄对着阳光眯起眼,他伸手,似要覆盖住那道太阳。

    周遭是那样安静,少年的心也很静。

    “萧家神童死在了那场谋害里,醒来后,我不再是我。”他便在这样的静谧中,悄悄地诉说自己的秘密。

    空灵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时间之后。

    “我依旧是萧洄,但不再是萧家神童。忘了便是忘了,我不会刻意去记起,也不会去刻意模仿。”

    “你只需要知道——”

    “我只是我。”

    *****

    花满楼最近的生意红火了不少,都是萧洄提供的菜谱起了作用。虽然原来的生意也很好,但远没到现在这种程度,连外边都排着队。

    掌柜忧心忡忡地找到他,“老板,围在咱们酒楼外面的人实在太多了,店里的厨子跟伙计也快忙不过来了,您看咱们要不再招一点进来?”

    温时合上上个月的账簿,道:“这件事可以考虑。”

    他想了想,“便优先考虑那些还没找着活计的青居百姓吧。”

    京郊外房子早就盖好,三州难民住进去也快半月有余,那片地方其实也不小,对于这些三州跑来的,老是称呼难民也不行。温时和萧洄给那里取了个名字,叫青居。

    后来在户部入了户,青居便正式成为京都城的一部分。

    掌柜记下来,又同温时商量了些其他的事,说到上个月的盈利,掌柜便一直赞不绝口:“您找到的那几方菜谱可真厉害,上个月,那些菜在咱们店里卖很好,比之拨霞供也差不了多少。”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拨霞供的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花满楼的招牌就是拨霞供,每年夏天秋初,掌柜都为生意愁秃了头。

    但今年不一样了。

    他们老板不知道从哪里结识了那么好的厨子,每十天一方菜谱,跟着上面做出来,生意好到不用愁。

    他都有点想建议扩建了。

    ……

    ……

    温时刚回到家,唤来温书去一趟南院找萧洄。

    他想跟对方商量一下后续菜品的事。

    温书刚刚应下,温时便听到院门外传来动静。他拉了温书一下,道:“不用去了。”

    温书没反应过来:“啊?”

    温时轻声笑了下,说:“曹操到了。”

    话音方落,就见院门被人粗鲁地从外推开,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少年声音清亮,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就高声喊道:“二嫂救我!”

    作者有话说:

    来噜。

    看到上一章有宝宝猜测江知舟也是穿越的,其实二楼说得对,这只是作者蠢得用错了词语。

    写古代文就是这样的,我真的用词超不严谨的,请大家莫要怪我~

    都提到江知舟了,那我悄摸摸透露一下身份(其实有人已经猜到了貌似),这个江知舟跟原主有点关系。

    多的我就不说了,大家继续看=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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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   临江仙 08

    ◎只需要做他自己。◎

    这句二嫂, 震惊了院子里的两人,树梢上的叶子都抖了三抖掉下来。

    一阵沉默后,温书瞪大了眼睛看向来人:“三公子,您方才喊的什么?”

    萧洄走进院子, 又喊了声:“二嫂啊。”

    “这是可以叫的吗!”温书通红着一张脸,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犹犹豫豫道:“这不太好吧。”

    “又不是叫你, 你害羞什么。”萧洄手搭在他肩膀, 伸手捏书童圆滚滚的脸颊。

    温书被捏得有些疼, 但他温吞笑着,仿佛很喜欢被少年捏。被捏疼了, 他就边笑边讨饶:“三公子,您轻点捏。”

    两人年纪差不多大,凑在一起后就连笑容都带了几分傻气,他们俩的行为加起来还不到十岁。温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伸手拨开自家书童脸上的魔爪, 问:“你方才让我救你,又要救你什么?”

    说到正事, 萧洄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站直身子, 朝院门拍了拍手,季风和灵彦便一人背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

    “我爹让我写祖母寿宴的请帖。”萧洄掏出那本名册, 道:“喏,都在这了。”

    温时接过来大致看了眼, 又合上:“所以?”

    萧洄咧嘴一笑, 道:“我字儿不太好看……”

    有些时候, 聪明人之间打交道并不需要将话说尽。温时了然, 瞬间懂了他的意思。“要我帮你写?”

    萧洄连连点头, 竖起两根大拇指:“阿时哥,你真厉害!”

    温时没接受他的夸赞,淡道,“阿时哥不厉害,二嫂才厉害。”

    萧洄立马改口:“二嫂超厉害!谢谢二嫂!”

    温时这才笑了下,他让温书帮忙把东西搬到书房,这书房是温时和萧珩共用的,本来就很大。

    萧洄坐在平时他二哥坐的地方,握着一根笔磨蹭了半天。

    温时已经写完了好几封,抬眼看过去时发现少年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我答应帮你写,不是要帮你写完。”

    温时扣了扣桌面,以示警告。

    “我知道我知道。”萧洄拿起他今天在公堂上写的那几份,“这就开始写。”

    只是刚动笔,就又开始叹气。

    温时写完下一封,少年还在叹气。

    “……”

    温时放下笔,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知道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就是不开口问。萧洄心想,跟狐狸打交道就是麻烦,心眼子贼多。

    没办法,对方不问那他只好自己说。

    “我这字儿,是真的拿不出手啊……”少年在桌上乱摸,忽然,一个“不小心”就摸出了萧珩闲暇时写的诗集,然后故作惊讶道:“咦,这是什么呀?”

    说完,他瞥了对面一眼,温时这会儿正撑着头,朝他挑眉,满眼都写着“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演到什么时候”。

    萧洄收回目光,咳了一声。

    “让我来看看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打开,恍然大悟一般,“哦,原来是我二哥写的诗啊!”

    他翻了两页。

    “哇!这字写得好好看啊!”

    “……”

    一阵沉默。

    萧洄:“。”

    “给给点反应好不好。”萧洄无语道,“你这样我很尴尬诶。”

    温时“哦~”了一声,然后懒懒地拍了拍手,用一种类似哄小孩的语气笑着学他:“哇!那你好厉害哦~”

    萧洄:“……”

    老铁,这就没意思了吧。

    “你好敷衍哦~”萧洄也学他,面无表情。

    温时就闷头笑。

    “你好好笑哦~”

    “你也是哦~”

    “……”

    萧洄不理他了,重新拿起那本诗集,纤细的手指捏着书页翻了翻,啧了声,道:“这字不用来写请帖可惜了。”

    温时笑不出来了。

    即使早就有所察觉,但对方真的提起这件事后还是不得不感叹。他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道:“你可知此举会有什么后果?”

    萧洄想让萧珩来写请帖。

    这种事一般由一家之主来做,代表对宾客的尊敬。萧怀民将此事交给萧洄,也是有意让他结识一些人。

    此事,萧叙已经做了很多遍,现在轮到萧洄自是无可厚非。

    但萧珩不同,因为他已经被逐出萧家了。

    尽管如今还待在萧家院子内,但全天下都知道萧家族谱上没他萧珩这人了。

    萧珩没资格代表萧家写请帖。

    萧洄这么做,是在挑战萧怀民的底线,是在打乱已定的棋局。这很危险,但也值得去做。

    他在用自己的行为告诉萧家所有人,在他心里,他承认萧珩这个二哥。

    温时静静看着他,萧洄状若未觉,自顾自感叹,“这么好看的字,就应该让大家看见嘛。”

    萧珩这个人,也应该让大家看见嘛。

    少年忽然笑了一下。

    “阿时哥,你说是不是?”

    ****

    五日前,京郊凤鸣村走丢孩童六名,此案被城北清江县衙受理。经过三天的走访暗查,清江县令怀疑此案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蓄意拐卖,连忙将此案上呈刑部。

    昨日早朝,穆同泽向帝王禀明此事。

    “陛下,清江县凤鸣村、凤鹤村,青阳县唐家庄等多个村落走丢孩童一事十分蹊跷,臣此前已派人探查过,这是详细的调查结果。”

    皇帝使了个眼色,范阳得令,恭敬地将奏折捧回来。

    丢失的孩童有男有女,年龄大小不一,但都在十二岁以下。出事家庭的平时并未与人交恶,根本不存在仇人犯案一说;几个村落又分布于京郊各处,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关联,也不存在连环犯案的动机。

    刑部上下断定,这可能是一起人口拐卖案。

    “这贼人如此大胆,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泰兴帝震怒,一把拍在龙案上。

    拐卖人口在大兴朝一直都是大罪。

    除开吐蕃突厥等游牧民族外,中原地区三国鼎立。但在分成三国之前,同样存在着其他势力。

    在漫长的统一战争中,大兴消耗了不少的劳动力,急需年轻劳动力为主体的军队兵员。前仆后继的军将,马革裹尸。一个国家,人口少了,徭役就会变重。

    国以民为本,没有国家不会重视百姓。

    为了巩固统治和构建太平盛世,大兴国一直严令禁止贩卖人口。在这里,奴仆和主子之间是雇佣关系。

    孩童是未来国之栋梁,拐卖孩童更是罪加一等。

    萧怀民出列道:“皇上息怒,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是何人所为,以确保孩子们的安全。”

    他们并不清楚这群贼人究竟是何人,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撸了这些孩童要去哪里。

    以次辅宋之山为首的内阁大臣齐声道:“恳请陛下下令彻查!”

    金銮殿内,无论是维新派还是守旧派,均附言。

    “请陛下彻查!”

    “好!”泰兴帝目光依次从穆同泽、萧珩、晏南机身上扫过,接着便是列在最前头的陈阑陈砚二人。

    仅这一眼,帝王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此案全权交由大理寺处理。”泰兴帝将那份奏折合上,扔至一边,与台下的青年对上视线。

    “西川,不要让朕失望。”

    //////

    散朝,出了大殿,百官骤散,三两结队一同离去。

    萧怀民负手而立,对宋之山等人道:“诸位先走。”

    “阁老慢来。”

    等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晏南机才慢慢出现。男人身量高挑,气质独特,在人堆里很好辨认。

    “老师。”晏南机拱手行礼。

    萧怀民伸手托了他一把,师生俩边走边说,谈了一些目前对拐卖案的想法。

    说完,萧怀民拍了拍晏南机的胳膊:“这个案子你务必谨慎小心,老夫直觉此事不简单。”

    “请老师放心,学生定会全力以赴。”

    “你我是放心的,老夫十分相信你的能力。”

    见他似是有话未说完,晏南机道:“老师不妨有话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萧怀民背着手,官袍的广袖直直落下,达到了脚踝,与衣角齐平。

    “此案也许比较复杂,你调查的时候,或许可将萧洄带在身边。”

    萧怀民没有看他的反应,而是自顾自说着,“虽说六年前那场祸端使得幼子性情大变,但他脑子总归还是好使的。回京跟你相处这些天,想必你也应该有所察觉他心思之活络。”

    萧洄这个人身上真的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首先,他自诩是个不爱读书脑子不大灵光的纨绔,入扶摇宫的首次测验便只拿了个一百名。但却又是这个一百名,发明了“口罩”这个东西,于三州水灾中起了重大作用。

    嘴上说着记性不好能力有限,下一秒就凭借船夫的一句话生生破了一案。

    明明无人再提“北晏南萧”一事,他又偏偏与晏南机走得极近,叫人不得不将两人放在一起。

    早先便放言不想入仕当官,可现在呢,每天为了鸡毛蒜皮的案子起早贪黑。

    萧怀民有时候真的猜不懂他的想法。

    “他脑子灵光,于你破案或许有利,你带带他。”

    别让他太蠢太笨太善良,回头把自己搭进去。

    他老了,不好教,也不会教了。

    当官不容易,当一个好官更不容易。

    晏南机认真道,“老师,我会的。”

    萧怀民点头,如此甚好。

    “只是。”晏南机话风一转,温和地笑了笑,“学生会尊重他的意愿。”

    他若想,他便拼尽全力。

    他若不想,他也不会强迫。

    在晏南机心中,萧洄只需要做他自己就够了。

    ……

    ……

    萧珩从北镇抚司出来,遇上在门外等候已久的沈琅。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萧珩朝他一挥手,道:“过来。”

    两人来到不远处的小巷里,萧珩直切正题,“找我何事?”

    沈琅一身浓墨的黑衣,拱手行礼:“我家殿下,欲与指挥使见一面。”

    “见我?”萧珩勾唇一笑,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带着丝丝冷意,“沈大人可知,我这北镇抚司外头日日夜夜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是生怕别人不参一本本官与大皇子殿下私下结党联营?”

    沈琅抿唇,道:“指挥使误会了,我家殿下并无此意。”

    他深深行了一礼,肃声道:“此乃陛下授意。”

    皇帝?

    皇帝为何要让他与大皇子扯上关系?

    萧珩握着绣春刀刀柄,指腹摩挲着柄上的纹路,状似思考。他盯着沈琅看了好半天,目光忽然往下。

    天不算冷,堂堂影卫头领居然穿了件高领的衣衫,其脖子被完全遮住。像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沈琅眼睫颤抖了一下,弓着身把头弯得更低了。

    萧珩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既是陛下的旨意某不敢不从,不知大皇子准备何时要见本官?”

    陈阑身为大皇子,储君的首选人物,没在宫外落宅之前不宜随意出入宫门。

    沈琅道,“初十老夫人寿辰,我家殿下亦会前往。”

    萧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难道不知我已被逐出萧家?”

    这样一来,自然是不能参加老夫人寿辰的。

    甚至连面都不能见。

    “听闻指挥使如今还住在萧府内……”沈琅没有把话说尽,萧珩却懂了。但他并不希望在西园会客,淡道:“我在京都还有处宅子,殿下若是不嫌弃,可以一叙。”

    沈琅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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