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净的衣袖纱雾般铺陈开,宛如黑石狭缝中绽放的一朵雪白的重瓣木槿花。
少女安静地躺在地上,宛如陷入永久的沉眠,再也不会醒来。
这就是方流夜睁开眼,理智尚未完全苏醒时,映入眼帘的第一幕。
少年霎时脸色苍白,一颗心如坠深渊。
她怎么了?!
方流夜几步并作一步,半跪在半云身旁,连伸出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直到他发现半云应该只是在睡觉。
他如释重负,忽然就能够继续呼吸了。
视线仍然不自觉地滞留在沉睡的少女身上,方流夜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他会如此后怕?
少年眼尾上挑,一双漆黑清灵的凤眼本应有多情风流之感,此刻却压满了茫茫然的怔愣之色。
仿佛回归母体的姿势,半云正蜷缩着身体。
处在方流夜的位置,能轻易地看清少女随着呼吸起伏而微微颤动的每一根长睫。
好似有一只玄青色的蝴蝶敛了双翅,缀在她的眼角,随风轻摆。
她平日里,睁开那双清澈的眼眸时,总显得神气满满,什么事都不能让她气馁一般。
可当她闭上眼时,便显露出一分罕见的娴静……与脆弱。
不知何时,方流夜抬起了手。
少年仿佛想用手背轻触半云的脸颊,却又忽地停下了——他此时几乎觉得,她像极薄的剔透琉璃塑成,只要轻轻一碰,便会蛛网般碎裂开。
他立刻像被火燎了一样收回手。
少年面上还勉强维持着清冷正经,耳根后却已晕开一片醺然粉红。
虽然看着半云睡得十分香甜,可躺在地上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着凉了就不好了。
方流夜的指尖轻柔地点在少女额心——他把半云收进了自己的灵台。
当半云消失在他的眼前时,方流夜微觉心头一空,才突然发觉自己全身都灵活自如,好似从未受过任何伤,就连他所熟悉的沉疴旧疾也一丝都不剩。
方流夜:?
-
半云觉得像泡在温泉水里一样暖洋洋的,浑身提不起劲,就像她原来的世界里因为调休而连上七天课后的第一个可以睡懒觉的早晨。
其他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想一直睡下去,睡到太阳爆炸。
——心脏的右半边却总是痒痒的,仿佛被小猫当成瓦楞纸磨爪子。
她吧唧了一下嘴,翻了个身……
似乎有个人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怪熟悉的,听起来还有些气愤。
谁啊,不知道休息日让人早起是犯罪吗!
半云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耳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也更加气急败坏——
“你这个女人,怎么霸占了我的身体!”
半云突然发现这个声音像极了方流夜。她猛地起身,顿时和对面人大眼瞪小眼。
少年一身黑衣轻薄,散在肩背上的黑发凌乱而不失美感。
他唇角扬着嘲笑戏谑般的弧度,凤眸如血,似未经雕琢的赤红碧玺,折射出不规则、剑气般锋利而透亮的冷光。
眼前的黑衣少年皮肤白得诡异,眼睛还红得像兔子!
但这张脸……似乎的确和方流夜长得一模一样。
“方流夜……?”半云有些不确定,“你怎么了?”
——不对劲。
这个人给她的感觉,比起相处了几天的十七岁的方流夜身上的清朗恣睢少年气,更多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戾气,如阴云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说他像方流夜,这话似乎不大准确。倒不如说……他的气质更接近原书后期,黑化后的魔尊版方流夜。
半云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想拧一下自己的胳膊看看疼不疼,但又舍不得。
对着这形似神不似的黑衣少年左盯右看了好一会儿,半云索性直接朝他伸出手——
“喂,你干什么?!”
少年色厉内荏的喊声乍然响起。
也许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半云的自控力因此微妙下降了。她自然地摸了摸少年光洁滑嫩的脸颊,眼神愈加朦胧。
为什么可以直接碰到他?而且……有触感?
这就代表她不是在做梦吧。
“你是谁?”
半云忘记把自己的手拿回来,就这样摸着和方流夜长得一模一样的奇怪少年的脸,理直气壮地问道。
“该问这话的是我吧!”
黑衣少年因为她的举动而猛地后仰,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声音也不自然地拔高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把我压制住!”
半云不解,放在他脸上的手非常自然地从摸变成了掐,还往外轻轻扯了扯。
脸好瘦,都没什么肉。
她感叹道。
“你到底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黑衣少年的眼神羞愤得能吃人了。
他咬牙冷笑着把半云放在他脸上的手掰开,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恶质,“我告诉你,我才是方流夜真正的心魔!”
半云微微张大了嘴。
他在说什么?
-
半炷香后。
少女抬头,额发被雾气沾湿些许,眼瞳也微微湿润,从某个角度看去宛如流泪。
但半云此刻只觉得神奇无比!
周围缭绕着一片白茫茫的暖色雾气,像被烤化的云团,这大概就是她睡梦中觉得暖洋洋的缘故。
据那个黑衣少年所说,这里应当就是方流夜的灵台,修士的神识之源,与至关重要的神魂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你想让他死,在这随便搞搞破坏就行了。”
他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还有些微妙,“没有你的时候,他可从没让我来过这儿。”
自称方流夜的“真正心魔”的黑衣少年说了一大堆,半云根据自己的理解,把他的话总结为以下几点,虽然不知道准不准确:
一,她之前所使用的那具身体,说是身体,其实更像是一团纯粹的能量体,能根据主宰的意识而改变外形,甚至进行拟态,让身体符合意识的习惯——因此她才有五感六觉,能闻到花香,能感觉到脸上血液流动速度加快……
二,这具由能量组成的身体,在她到来之前,原来并不属于她,而是由眼前的黑衣少年使用。不过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作为后来者的她反倒占据了主导地位,只要她不主动让出位置,他就只能缩在她的“身体”角落里,最多偶尔在她脑海里说句话,憋屈不已——黑衣少年的原话,半云倒觉得这点挺好。
三,黑衣少年,半云想暂时给他取名小黑,以便和方流夜区分开,虽然被毫不留情地驳回了。他还说,他们作为两个独立的意识,只能在方流夜的灵台里看见彼此,甚至能够相互触碰——
“这就是你掐我脖子的原因?”
半云望着少年环握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试图缓缓收紧的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还带着点好奇地问。
她并不害怕——因为看起来,小黑用力到那张俊美的脸都快憋红了,一双凤眼更是红得滴血——自己的脖子还是没有感觉到比羽毛挠痒痒更进一步的感受,更别提窒息了。
“你是不是根本没办法伤害我?”
方流夜模样的红眸少年泄气了。半云蹲在他身边,贴心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你的。”
“凭什么啊?”
正版心魔咬牙切齿,为自己不公的遭遇愤恨不已。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少年嘴角勾起的笑容有些诡谲起来,望向半云的眼神十分不怀好意。
“刚才你摸了我的脸,所以我现在要摸回来。”
半云:……咦?
过于公平了吧!
红眸的心魔少年居然真的向她伸出了手——
半云对脸上亲昵摩挲似的冰凉细腻触感有些不适。
她侧过头,想要躲开,却被心魔少年狎昵地捧住脸颊,迫使转回头,和他对视。
少年靠在她身后。
一只手臂横在她的脖颈与胸口的交接处,些许奇怪的触感奇妙地滋生出。
这种姿势仿佛被牢牢地捆在绞刑架上,容易让人产生自己只能承受接下来的一切、什么也做不了的软弱错觉。
半云微微侧仰着头,与心魔少年视线相接,彼此呼吸有些暧昧地交缠在咫尺间。
忽略那张酷似方流夜的面孔,拨开迷雾,看清那双形状瑰美的红眸中满得几乎溢出的、冰冷残忍的欲望时,她才有些明了——果然,这个人并不是方流夜。
他是货真价实的“魔”。
少年微屈的指节在她的下巴上来回擦弄。力道虽轻,却带着一股戏弄轻蔑的意味。
半云虽然还不太习惯,但已经平静了下来。少女低头,双手捧起他的手掌,柔软如花瓣的嘴唇微张,仿佛虔诚祷告的信徒——
但她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他的手。
“放心,小黑,我不会让你有掌控身体的机会的,”半云笑眯眯地忽略掉耳畔“嗷”的一声痛叫,“你就安心地待在‘我的身体’里吧。”
“这太没天理了!为什么我不能伤害你,你却可以咬到我!”
心魔少年捂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愤愤不平!
“你来做我的帮手吧,我会好好对你的,小黑。”
半云安慰道。
“你才是小黑!”
-
半云心念一动,忽然就出现在了现实中。
白衣挺拔的少年眉眼微垂,正要把稍显萎蔫的花束插进换了清水的瓷瓶中。
半云站在方流夜身后,发现他好像精神不错。看来景子昭的丹道天才之称名不虚传,确实挺靠谱的。
她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心思。
她凝实双手,遮在少年眼前,声音故意压低了,却还是藏不住快活的心情:“猜猜我是谁?”
方流夜微微一愣,握住她的手臂,像撷下一朵只开在早晨的纤弱小花。
他转过身,眸光清亮,笑意温和,“你醒了?”
猝不及防,半云心脏深处几乎同时传出一声揶揄:“很明显他喜欢你啊。”
两道声线相同、语调却迥异的少年声一远一近地重叠在一起,回荡在耳边与脑海,十分奇异。
半云笑容微微凝固,眼皮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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