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薇和阿罗一早便租了两架肩舆,带着大包小裹直奔自家的小摊位。夏日的晚风轻抚过沈熙薇的脸颊,吹起了她耳鬓的碎发,倒有几分浪漫的气息。
沈熙薇口中哼着小曲到了东市,时辰尚早,来人大抵是摆摊的小贩儿,沈熙薇和阿罗也在自家摊位忙活了起来,等到货品都码放的整整齐齐,人流才逐渐上来了。
天色正是傍晚时候,晚霞的金红和夜的墨蓝叠在一起,天幕被凝得紫黝黝的,而这片紫色黝黝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鳞次栉比的货。
今晚的夜市热闹非凡,女郎们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擦着好看的水粉,花团锦簇的拥在一处,三两结对的窃窃私语。
各人手中还都拿着彩纸、通草、线绳做成的小玩意,今晚的主题便是“乞巧”。
在本朝,乞巧的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往水盆里放针,女郎们晌午便端出一盆水暴晒,等到水面浮了一层灰,张力更大之时,就可以往水面放针了,放针有两层比试方法,第一层是考验手法的轻柔细致程度,比的是心灵手巧,要求轻轻一捻,银针立马浮出水面!第二层比试的是针浮上来之后,针的影子美不美,如果针的倒影像云啊,花啊,鸟啊这些带着浪漫色彩的,那就得巧了!如果像个锤子,则反之。1
但今晚的娘子们却没有端一大盆水出来的,拿的都是针线这样小物件,因着一盆水无法携带,出来逛夜市的选择大抵是第二种乞巧方式——穿针引线。
如想“得巧”便要求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九个针眼儿。
今晚“乞巧处”比试的便是如此,沈熙薇的摊子距乞巧处近的很,此时还在乞巧环节,第一波买货的人流还未开始,沈熙薇便笑盈盈的买了包瓜子看热闹。
窈窕的女郎们先是清一色的排开,对月祝祷。
其中带着幂篱是贵女,露着脸面的是平民,沈熙薇因此为贵女们惋惜,且不说窈窕的身姿,精致的妆容不见月华,光是这三伏天蒙住全身体也够喝一壶的,真是热啊!
果不其然,有贵女从沈熙薇身边经过,一旁的丫鬟关切道:“郡主,可要折扇?”
“不了,这就要比巧了。”
沈熙薇听着声音耳熟,寻声望去,四目相对,果然是个老熟人——前几日央求沈熙薇带路找邸舍的那个俏婢子。
因着上次合作颇为愉快,是个双赢的局面,后来自家娘子对沈熙薇的印象也颇好,那婢女望着沈熙薇便露出个友善的笑来,沈熙薇也嫣然一笑对其示意。
等到贵女开始比巧之时,那婢子便不用再陪在身边,转而凑到离乞巧处不远的沈熙薇摊位前,甜声道:“沈娘子,可还记得我?”
沈熙薇朗然道:“娘子形容俏丽,一见难忘。”
那婢子听了掩唇一笑,又道:“沈娘子今日来卖货?”
“是了,不过做些小营生讨讨生计。”
那婢女的目光却被沈熙薇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口脂礼盒所吸引,好奇道:“此是何物?”
“管状口脂。”左右现下还没上来人潮,沈熙薇打开一盒管状口脂给莺歌细看。
莺歌看了喜欢的紧,不爱口脂的女郎可太稀少了,尤其还是市面上从前没见过的管状口脂。
可莺歌今日陪自家郡主出来并没带着私房钱,因此遗憾道:“不知娘子卖这样稀罕的玩意儿,今日是无缘了。”
沈熙薇听闻,拿了一管散装的口脂递给莺歌:“送给娘子的,娘子若是用着好下次再光顾。”
沈熙薇送给莺歌一管口脂一来是感念她上次让其带路,最后得了5两银子的赏钱,若是没那日的赏钱,这生意恐怕也做不成,二来是她心中知晓,莺歌是那位贵女的亲信人儿,和“大客户”身旁的管家搞好关系,才能更方便的赢得商机。
莺歌见沈熙薇慷慨,先是一怔,瞬即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我与娘子不过萍水相逢,这如何好意思。”
沈熙薇朗然一笑:“娘子莫要客气,上次儿得了些打赏,本应请娘子吃杯茶的,可惜当日娘子走的匆忙,未得时机,此时还请娘子收下礼物。”
莺歌本就喜欢那口脂,又听沈熙薇讲话十分上道,也不再客套,一边将那口脂装进口袋,一边道:“娘子盛情,便却之不恭了。”
沈熙薇一笑,又寒暄道:“娘子现下还住在蓬莱客栈吗?”
莺歌刚收了沈熙薇的东西,现下态度便更热络起来,细致道:“搬回崇仁坊了,主家本就在崇仁坊有宅子,只是从前一直居于神都,宅子年久失修。
今年冬天我家夫人要回长安城过冬,就先命谢小郎君回来修缮,至于为何带着妹妹嘛,则是我家郡主自幼未曾出过远门,仗着夫人宠爱,软磨硬泡跟着来的。如今宅邸修缮好了,我们便回到崇仁坊住了。”
敢情人家是一对亲兄妹,并非夫妻。沈熙薇心中十分汗颜,自己从前看着谢郎君出入康平坊与宋都知交往之时,还暗暗腹谤他是“衣冠禽兽”,如今看来是自己误会了,惭愧惭愧啊!
她又自行补脑了一场:谢郎君与宋都知情投意合,宋都知是获罪的贵女,二人青梅竹马被迫分手,如今宋都知沦落风尘,谢郎君不离不弃,只是碍于封建礼教,身份不符,才迟迟不能皆为连理的戏码...
于是,对谢泠祐的态度从讥讽不屑变成了深切同情。
但这不过是闲来无事,嗑瓜子看热闹的吃瓜,她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只略微一想,便被眼前的叽喳热闹拉去了心神。
比巧,已经到关键环节了,女郎们三三两两凑成一簇,比试着要把手中的彩线穿过针孔。
沈熙薇心道:颇有难度!毕竟是晚上,古代有没有路灯,不过是花灯烛火,那么点小亮光儿,那么点小针眼儿,穿过一个都够考眼力的,还要一下子穿过九个,啧啧,像自己这种手笨的是甭想了。
她灵光一闪,又想起自家有个手巧的阿罗,便穿掇着阿罗也去试试。
莺歌听着轻声对沈熙薇耳语:“沈娘子,这位不是奴籍?”
在本朝奴婢的姻缘肯定无法自己决定,此乃求月佬儿也没用的事儿,也正因如此,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奴籍之人都自动自觉不参与讨巧,所以谢清音一去讨巧,莺歌便不用在那,而是来和沈熙薇闲聊了。
可沈熙薇从未把阿罗看成奴婢,她心里上对于奴役别人还是排斥,只是阿罗是大唐原住民,沈熙薇现下突然把身契拿出来还给她,倒是显得太奇怪了。
因此,只恳切道:“阿罗,你不必在意身份,你若想玩,便去试试。”
阿罗素日是清冷人,沈熙薇本以为会换来她的白眼,谁料这次她却出人意料的没有拒绝沈熙薇的提议,拿着铜钱,买好针线,便大步流星的进了“乞巧”的阵营。
沈熙薇和莺歌也都全神贯注的盯着乞巧处看,不多一会儿,人群中便发出了惊呼声,又有一片七嘴八舌:“是谁赢巧了!怕是马上要得个好夫郎啦!”
“哎呀!我怎么输了呀!是不是遇不到好亲事了!”
“我穿过了八个,就差那么一点儿...”
沈熙薇也跳上前去,满脸含笑:“赢巧的是我家阿罗吗?”
阿罗举起战绩,沈熙薇拍手:“我就说嘛!我家阿罗如此巧手,必定得巧!要为阿罗存嫁妆咯!”
周围的女郎也都投来艳羡的目光,也有性子热络的,直接和阿罗道起了:“恭喜。”
阿罗听了这话先是面色一红,随即人又暗淡下去,只礼貌性的回了句谢,便将赢得的“巧”塞进沈熙薇手中,头也不回的钻进了自家摊位。
沈熙薇赶忙追了过去,正要问阿罗究竟,却感觉周遭蓦然静了下来。周围的女郎们聊着聊着便声音越来越小,各个都红着脸往沈熙薇背后望。
沈熙薇疑惑回眸,便见不远处一皎皎郎君身穿月白色广袖长袍,头束碧玉发冠,好一派矜贵气度,若是天下男子有十分颜色,那他一人便要独得六分,剩下四分才由芸芸众生分享,弄得他人再无美色可占,真真一个“艳冠群芳”,怪不得周遭来乞巧的女郎无问贫贵,都羞了个粉面含春。
也有落落大方的,这就有位戴幂篱的贵女款款行至谢泠祐近前,柔声道:“谢小侯爷安。”
谢泠祐一揖:“荣安郡主安。”
那贵女又道:“我阿兄时常念起与侯爷的同窗之谊,等他回了长安城,侯爷定要来府上做客。”
这厢还没等谢泠祐应下,那厢又出来一位带着幂篱的贵女,昂首阔步,先声夺人:“定远将军劳苦功高,乞巧节都回不来长安城,可却偏偏流年不顺,焦头烂额的剿匪,也打不了胜仗。倒是我阿兄屡战屡胜,近日便可回到长安城复命。”
她转头瞥了荣安郡主一眼:“等着定远将军亦不知何年何月,谢小侯爷不妨先去我家做客吧。”
谢泠祐对她一望,淡道:“乐怡郡主安。”
那贵女浅笑了一声:“谢小侯爷安。”
先前的荣安郡主,虽人在幂篱下却也囧的慌,自是不会退让,回道:“谢侯爷,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一人得道,什么升天。”
谢泠祐自是没有言语。
荣安又对乐怡道:“今日天暗,妹妹走路多瞧着脚下,头昂的太高,小心摔跤。”
好个剑拔弩张的场面!沈熙薇穿到唐朝,还没见识过贵女当街掐架,直呼不可思议。
可一旁的莺歌却神色淡然:“这二位连我们在东都亦有所耳闻,见了面哪管场合,就是圣人面前亦要唇枪舌剑一番。”
她又低声对沈熙薇道:“这亦是因着现下的时局,先前说话的荣安郡主是先帝的亲侄女,李馥嫣,李家的郡主,后面来的乐怡郡主是圣人的亲侄女,武攸岚,武家的郡主,若说这二人还沾着点亲。”
怪不得硝烟四起,现在正值高宗李治驾崩之后,武则天登基之间垂帘听政的时间,武李二姓之间都隐隐为着日后的权柄明争暗斗。
莺歌又鬼鬼祟祟的和沈熙薇耳语:“这二位郡主先前都托人暗示过我们夫人想和小侯爷结亲,夫人暗自问过小侯爷的意思,侯爷是婉拒了...”
沈熙薇连连点头,这二人想与谢泠祐成亲再自然不过,一来是谢泠祐自身条件却是不错,妥妥的长安城第一梯队高富帅;二来是现下武、李二族恐怕都想和身在东都的洛下旧族交好,作为自己政治上的强大助力;这三来嘛,可能就是这二位掐惯了,见着什么都得争一争。
可风月情/事是别人的事,摆摊赚钱才是自己的活儿。
“乞巧”仪式一结束,第一波人流便开启了,千等万盼,等的便是这一刻,沈熙薇不再吃瓜看戏,撸胳膊挽袖子的准备大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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