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赵五娘是在七月初九的下午。
赵五娘素日里做的是邸舍的买卖,晚间坊门一关,被困在平康坊的人就得住店,那个时辰赵五娘少不得一番忙碌,没有办法出门,反倒是每日下午的时候,来住店的人少,五娘可以把店铺暂时交给仆人看护,随着沈熙薇出门透透气去。
同样的原因,五娘晚间繁忙,所以她的暮食一直都是提早用的,正因如此,她身材苗条,一直苦恼无法赶上潮流,做上一名丰腴的美人儿。
二人选择的食肆,是沈熙薇相熟的卢记食肆,因着不是饭口,卢小郎君此时并不忙碌,只有零星的两桌客人,他便给沈熙薇推荐了今日的店铺招牌:水盆羊肉。
沈煕薇颔首,又另外叫了两张芝麻胡饼。
唐人喜食羊肉,水盆羊肉,这道菜便一直流传到了后世,亦称“六月鲜”,多在夏令六月开始问世,主要食材是羊腩肉,羊腩肉相比羊肉的其它部位,少了几分温补之效,与各类调味品相融合后,又添了益气的功效,因此成了夏日趋之若鹜的羊肉佳品——羊肉清补凉。
而卢郎君制作水盆羊肉亦颇有妙方,他有个秘制的配料,老五样——花椒、良姜、小香、桂皮、八角1。
要说起来却也不是多难得的东西,可其中的绝妙之处便在于比例。华国美食便是如此,因着火候不同,对调味品比例掌握的不同,那些“适量”、“少许”,便可汇就出一道道匠心独运的菜品,一个厨子一种味道。卢兆安要做到对每种调料的性味心中有数,比如花椒的麻度,桂皮的香度,便要亲自去咬,才能尝出其中的不同,掌握住最佳的配比2。
另外的秘诀便是高汤,头天晚上将羊骨精挑细选,冷水浸泡一夜。今日午后便开始入锅煮沸,大火开锅,去腥瓢杂,再转小火慢炖一个时辰,这样熬出来的汤,才能清亮不浑浊,而羊骨中的胶质则会让汤底更加稠香,这时再下入羊腩肉,盖上老槐木制成的腰板,将羊肉封锅。因着汤底表层的油脂会将汁水锁住,等到羊肉煮的如凝脂般丰腴、每一部分都吸入了汤底的醇香之时,便可出锅了3。
此时还有最后一步,便是要破汤!水盆羊肉美在吃肉喝汤的畅快,因此,汤头势必要讲究,将方才煮肉的原汤加少许盐和清水,慢火煮沸,因着原汤过浓,稀释调味之后不浓不腻,口感刚好。而呈汤的碗也颇有讲究,要用沸水一直浸泡着保持温热,取用之时再放些提味的芫荽便可上桌供给食客了4。
卢兆安将水盆羊肉上桌,扑面而来香味立刻钻入沈熙薇鼻中,还没开动便惹得人津液横流,她赶忙提箸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卢兆安将火候控制的极好,羊腩肉鲜美软烂之中依旧带有微微的韧性,瘦肉处糯香,肥肉处则很好的保存了羊肉的油脂,只香不腻,肥瘦相间之下,两种不同的口感在齿颊反复碰撞,爆炸,沈熙薇不能自控,赶忙又夹起了一片儿。
可赵五娘的吃法却和她不一样,她是配着胡饼吃的,清香鲜醇的水盆羊肉,放在双面金黄泛着芝麻焦香的胡饼上,除了原本的肉香又融合芝麻的醇香,再加上胡饼焦脆的口感,使口中的味道更加丰富,这些丰富的味道反复碰撞中刺激着味蕾,赵五娘被香的幸福感爆棚,脸颊微红。
沈熙薇见状也学着她的吃法咬下一口,不禁在心中暗自悔恨方才吃的太急,竟未曾体会到如此美味的吃法,实在令人惋惜。
而把这顿暮食推向高潮的,则是那一口醇厚的羊肉汤,汤清味浓,鲜香之感相得益彰,沈熙薇恨不能化身成饕餮,只管朵颐,不问前路。
一餐饭二人吃的热热闹闹,觥筹交错之间,感情也跟着生了温,五娘揉着略微隆起的小腹满意道:“要是日日都能有这样的腰身便好了,我啊,每日发愁,吃吃喝喝的也没有个肚子,穿上绫罗也撑不起来,没有丰腴的身材。”
沈熙薇想起后世那些减肥节食苦不堪言的名模,不知该同情面前的五娘还是后世的她们,只出主意道:“五娘若是嫌弃体瘦不美,可在裁制新衣之时在腰身处添加些褶皱,增加些膨胀感,就像这样。”
她说着话,便让五娘起身,在她的罗裙之间,做了些堆叠,五娘在卢记的铜镜前转了一圈儿,果然显得丰腴了不少,因此心情愉悦道:“要说沈娘子真有办法,开起了绮罗店我第一个便要去捧场。”
沈熙薇见时机成熟,佯装叹息道:“实不相瞒,儿今日遇上点麻烦,还得请五娘出手相助。”
五娘心情大好:“只要五娘能帮得上忙的,沈娘子但说无妨。”
沈熙薇压低声线道:“儿想请五娘帮我雇上几名悍妇。”
“沈娘子要与人打架?”
“那倒不必,只需要嗓音洪亮,气宇轩昂即可,雇要五六个人,儿愿意每人每日给一两银子酬劳。”
“只要吵架便可得一日一两银子?”
“是了。”
“此事包在五娘身上。”
第二日一早,刘记的店铺才开门迎客,便来了几名身高体阔声音洪亮的妇人,她们各个手中拿着刘家的口脂要求见掌柜:“你家的东西有问题,要怎么赔我们?!”
“是了是了!要说这管状口脂从前在乞巧节夜市也买过,和你家的大不一样。”
那柜面娘子赶忙道:“我刘记的口脂只有七月初八卖了一天,现下暂时不卖了。”
“可从前刘记卖的货,现下就不管了嘛?!”
“是了,还说什么百年大店。”
“我看赶紧把招牌拆下来得了。”
这番吵嚷引起了波动,刘记门口聚集的看热闹之人却越来越多,沈熙薇将马车帘子掀开了一条缝儿,不动声色的观望着。
不过多久,这风波就传到了刘家老太太的耳中,那长圆脸的仆妇略带愁思的立在一旁,等着老太太拿主意。
老太太却仍旧颇有闲情的拿着铜剪子剪文竹,少顷,才开口道:“不过是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赔了银子便得了。”
那仆妇喏喏道:“是了,已经让铺面上赔了银子了,只是,大爷回说这事出的蹊跷,那柜面娘子并未曾见过闹事的妇人去买过货,可却又真真实实的拿着我家的管状口脂找来了,大爷还说,倒是姓沈的那个小娘子,跟着大爷那日,在各店都买过不少的货。”
“知晓了。”老太太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其实不用这仆妇多言,她也知道是沈熙薇在敲打自己,那便说明沈熙薇急了。
但若说起来,老太太也急,建起大船需要百年,砸坏大船却只需要一块够硬的石头。
这事进展到这样,已经是白热化的地步,两方势均力敌,因此下一步要怎样走,何时走,老太太需得沉住气好好斟酌一番。
另一边,那六名妇已经与沈熙薇汇合在了赵五娘的邸舍,领头的一个最为爽利的,名唤巧娘,是赵五娘的表嫂,此时她率先开口道:“沈娘子吩咐的,娘儿几个都做了,那家说要退货,娘儿几个也没同意,最后每人赔了一两银子,不知可否要交与娘子。”
沈熙薇爽朗道:“不必,你们且留着,我之前说的每人一两,也照给不误。”
那几人听了立刻眉开眼笑,又说了些夸赞之词话,临走时还说:“沈娘子若是下次再用人,还要想着我们娘儿几个。”
可她们前脚才走,阿罗后脚便不安道:“娘子这样做不是让刘家知晓我们心急了。娘子从前不是告诉阿急了便输了吗?”
这话是沈熙薇说的没错,倘若在平时,拖个一年半载她也不在乎,可是现下的时节却由不得她,今日已经七月初九,距离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过六日,按照历史的进程,武则天会在七月十五有一次大动作,沈熙薇必须要赶上这次风口,时不我待,她只能破釜沉舟赌上一赌。
天色由白亮转为金红再转为紫黝黝的一片,沈熙薇眼看着日落西沉,月上枝头,再过半柱香,坊门便要关了。
她心乱如麻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阿罗却比沈熙薇还要沉不住气,整个下午,一趟一趟的去窗边眺望,又无功而返,最后简直如条件反射一般,听见马蹄声就从座椅上弹起身来。
如此焦灼辗转到了暮鼓敲响,刘家仍没有动作。
沈熙薇一颗心已随着鼓声沉到了底,她万分失望的坐在床榻之上,仔仔细细的思量着到底是哪步棋走的不对。
良久,她最后终于眼眸一亮,拍手道:“懂了!”
阿罗才要问沈熙薇懂了什么,可话还没开口,却传来了叩门声,沈熙薇强压住扑通乱跳的心脏,貌似镇定的打开了门,事情果然出现了转机,刘家老太太竟披星戴月的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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