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绪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真心实意、不加遮掩的夸奖,一声“贤婿”,如此自然亲切。他内心触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收了剑,挺立如苍翠松柏,又弯腰拱手行礼,“国公大人谬赞。”
不错不错,胜不骄败不馁,有礼有节,大家公子风范。薛怀文更觉合意,笑道,“你该称岳丈大人。”
柔嘉心中一松,脸上露出轻柔浅笑。她明白,父亲已是心喜了殷绪,殷绪多了一个亲人。
然而殷绪并未开口应承薛怀文的这一句,只是弯腰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了两步,拔起薛怀文的刀,另一手顺着捡起被斩落的茶花。
那茶花的品种是花牡丹,花朵嫣红娇嫩,花蕾形似心脏。殷绪手中拿着茶花,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柔嘉站在长廊中,隔着雕花栏杆和一丛白茶冲他伸出了手,笑意甜软,含着一丝羞,“给我可好?”
殷绪抬头瞧了瞧她,沉默片刻,往前两步,将那支红茶递给了她。
这大约可以算是,殷绪送她的第一样东西,还是这么娇美的花。柔嘉整个小巧的左耳都红扑扑的,侧过身,含娇带羞,低头将茶花轻嗅。
能感觉到姑娘的喜悦与满足,殷绪内心疑惑:只是顺手给她的东西,她便这样高兴了么?
薛怀文站在一边,看着柔嘉的小女儿情态,笑得更爽朗了些,转身接过李氏递来的手帕,边笑边道,“一番比试虽痛快,倒也有些累了,珺儿,你带驸马去休息休息。”
柔嘉回过臻首,粉颊泛红,似在看他又不敢直视,眸光闪动,语意娇柔,“驸马……随我去喝杯茶罢。”
殷绪将武器递给公府下人,缄默地跟上柔嘉的步伐。
柔嘉将殷绪带回了自己的东院,一路走过花园,越过厅堂,却是朝卧房走去。
看了眼卧房门梁上雕琢的春燕衔泥,殷绪略一犹豫,跟着走了进去。
女子的闺房香氛旖旎,精致而紧凑,没有单独的浴房,梨木盆架就在窗边。
见春打来热水让他擦手净脸,柔嘉由知夏帮着,将那支红茶,小心放入了一只浅彩曲颈花瓶中。
不多时,下人送来了殷绪换下的衣衫。
知道即便只是更换外衫,殷绪必然也不想自己看到,柔嘉借口出门赏花,退去了小花园。
柔嘉一走,见春知夏也跟着离开,卧房一时安静。
当声音消失,别的东西便明显起来,比如,女子闺房的香气,带着点甜,并不令他讨厌。
殷绪抬头略略一扫,入眼一座大插屏,上面绘着轻盈粉嫩的海棠花,花下一只橘黄小猫愉快嬉戏。
原来她不仅爱海棠,爱甜食,还爱猫么?
殷绪视线淡漠游动,最终落到了那支,他递出的红茶上。茶花被她摆在了她的梳妆台上,清晨醒来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那花瓶淡雅,花朵娇艳,两相对比,更显美丽。
他还是有些不解,一朵无意斩落的花,怎么就值得她如此爱重?
殷绪眼中颇多思绪,面上却须无表情,沉默地脱下短打,换上华衣,带上冠帽。
未免再将帽子戴歪,殷绪走到梳妆台前,坐上黄梨木凳,正对铜镜。
那一刻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能感觉到,曾经娇柔的少女,也是如此坐在铜镜前,梳发、弄妆,一颦一笑,皆是动人。
这不对。殷绪蹙眉,挤去脑海中莫名其妙的联想,看向铜镜。
适配柔嘉身高的铜镜,却照不到殷绪的脸,只对着他的咽喉。殷绪调整铜镜的角度,整理好了冠帽,漠然起身。
出得门去,晚霞满天,映照得小小花园满是瑰丽,柔嘉便是在这一片瑰丽中,拿了一个小壶,不紧不慢地给一丛栀子浇水,侧脸恬静,又被晚霞染上娇艳。
殷绪一言不发,看了她片刻,直到见春发现,笑着唤了他一声,“驸马爷。”
柔嘉闻言转头,朝他轻轻一笑,问他,“你可要浇水么?”
如此闲情逸致的事情,他从来不曾做过,手指蜷了蜷,终究未动,只面无表情转开视线,漠然道,“不必。”
柔嘉也不失望,仍是低头浇水,对待一花一木,都那样温柔。
很快薛怀文又派了人来,说要考考殷绪的兵法。殷绪对此颇感兴趣,没有犹豫便去了。
柔嘉浇完花,独自坐了一会儿,李氏派人传话,说晚膳备好了。柔嘉便由婢女陪着,前去花厅。
李氏已提前问了柔嘉,特意交代了厨房,饭桌上好几种面条。其余的大菜小点,也是丰盛精致。
薛怀文换了一身长衫,儒雅持重,与殷绪一前一后迈步进来,口中仍谈论着方才对演的沙盘。
他本是儒将,偏于文雅,步入中年后更是持重慎言,今日却显然被殷绪调动了兴致,颇有些滔滔不绝、意犹未尽。
他赞叹道,“刚才的破局之法当真巧妙,殷绪,你是天生的将才。”
殷绪被夸赞多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难得见他们这样,柔嘉轻笑,又接过话头,“驸马本就是一身才华。”
薛怀文快意笑道,“我的珺儿慧眼识珠。”
父女两你来我往,亲昵自然,殷绪却是讶然看向柔嘉,正见她也望着自己,眉眼含笑,眸光温柔隽永,竟仿佛已熟识自己许久。
薛怀文掀衣坐到饭桌边,有意提点殷绪,招呼他道,“贤婿,过来坐。”
殷绪顺从地坐在他身边,柔嘉浅笑,跟着坐在殷绪身侧。
继室李氏万不敢和公主平起平坐,拘谨地站在薛怀文身后。柔嘉瞧了瞧她,柔声一笑,道,“夫人,你也坐罢。”
她乃长公主嫡女,又是圣旨亲封的公主,叫继室李氏母亲是不合适的,李氏也万不敢当。一声“夫人”已足够尊重。
李氏也是高门嫡女,宁愿嫁给一个鳏夫做继室,实在是真心爱慕薛怀文。这些年她将国公府打理得仅仅有条,将薛怀文照顾得无微不至,逢清明与年关,总不忘拜祭长公主,对柔嘉也是真心实意地敬重。
甚至当薛怀文触怒皇帝遭到贬谪,她也甘愿跟着薛怀文去边关受苦。
她当得起这一声“夫人”。
柔嘉又柔声道,“叫弟弟妹妹也来坐罢。”
李氏连忙摆手,局促道,“公主殿下,这不妥吧,臣妇……”
薛怀文爽朗笑道,“珺儿这样说了,你便听从吧。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李氏便呐呐地坐下了,仆从去请公府的小世子与小小姐过来。
等待的过程中,薛怀文询问殷绪,“贤婿武功如此了得,怎么没有入军?”
薛怀文并非粗犷之人,对这个问题心中也大约知道答案,如此问,不过是为了引出之后的话罢了。
殷绪垂眸沉默片刻后道,“因与家父意见相左,所以耽搁了。”
那便是殷烈想让殷绪去城北大营,殷绪因父子矛盾,不愿听从,殷烈也不愿妥协,于是便这么耽误了。
对于父子矛盾,薛怀文有自己的看法。没有哪个孩子天生忤逆,把儿子逼成这样,是殷烈失职。
想想殷府二子忤逆、三子纨绔,只有殷弘成才,这个殷烈,果然不会养儿子。而这么才华横溢的殷绪差点被埋没,殷烈当真罪过。
既然现在殷绪是他女儿看中的人,又合他心意,那当半个儿子来看待,也是合适的。
薛怀文慈道,“无妨,你才华过人,迟早能大展身手。”
殷绪曾为前途感到迷茫,如今听素有贤名的镇国公如此说,心中稍安。
薛怀文又道,“驸马都尉不过是个虚职,有志向的好男儿不该满足于此。以后有机会,你就得抓住,立个功勋,必能升迁。”
薛怀文自己也娶过公主,但他从未做过驸马,只因他娶公主时,不仅是公府世子,还是京畿卫中郎将。京中诸人,都敬爱地称他一声小将军。
换言之,没有官职没有爵位的公主夫婿,才会被封为驸马都尉,靠公主的裙带过活。有雄心壮志的男儿不会觉得荣幸,只会觉得屈辱……这大约也是,殷绪对他的珺儿冷淡的一个原因。
既是殷绪的一个心结,解开了,应当会融洽他们的夫妻关系。何况薛怀文着实爱才。
他郑重道,“老夫也会帮你寻找机会。”
殷绪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关照,他从薛怀文身上,感受到了从殷烈身上无法感受到的父爱。而这……大约是他的新婚妻子带来的。
殷绪看向柔嘉,柔嘉也正看他,清亮的眼睛里,满是由衷的喜悦,与对他的仰慕。
殷绪感觉到心尖发热,薄唇微抿,而后恭谨地低下头,拱手行礼,“多谢国公大人提点教诲,殷绪记下了。”
年轻人真挚知礼,不错,虽还不愿叫岳父,起码真诚。来日方长。薛怀文颔首。
不多时柔嘉的一弟一妹来到,两人还是白糯团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
柔嘉温善柔,待他们也好,两人像模像样地行礼,一笑却漏了童真,“阿姐。”
李氏小声教训他们失礼,柔嘉笑着一番劝阻,之后便是给殷绪见礼。
殷绪生得高大,脸色又冰冷,两个小人下意识畏惧,往李氏身后躲了躲。
薛怀文见状佯怒,眉眼却又带着笑,“好歹是公府的小公爷和三小姐,怎么如此怕生。”
李氏小声劝导他们,于是两个小人又你推我攘地出来,怯生生行礼,“见过驸马。”
柔嘉爱怜地摸了摸他们的头,柔声笑道,“要叫姐夫。”
一声姐夫,不知比驸马亲昵多少。殷绪心有所感,轻轻抬头,恰好与柔嘉目光相触,只见她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娇软。
最后薛怀文发话,众人陆续落座,一家人欢聚一堂,和乐景象,不知比上辈子困守深宫好上多少。
柔嘉倍觉欣慰。
用完晚膳,又喝了茶水,新婚夫妇该告辞了。
薛怀文与李氏给他们带上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又派了四个家丁给他们提灯引路。
弦月东升,星子逐渐闪现,墨蓝的天幕下,楠木大车骨碌碌行驶在街道,合着得得的马蹄声,反而更显安静。
柔嘉白日便困顿,加之心情愉快而放松,此刻便不强撑了,闭眼靠上车壁。
见春立即坐过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调整高度令她睡得舒适。
马车轻轻摇晃,不知不觉,见春也有些困了,便闭上眼睛假寐。
她们既睡了,殷绪便睁开了眼睛,看向柔嘉。他神思依然清明着,看着柔嘉安宁的睡颜,忍不住想,能被那么多人如此宠爱,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耳边忽然传来噗嗤的一声笑,非常清晰。殷绪转头,见是知夏。
知夏没有睡,见春半睡半醒,于是她就得清醒着值守。此刻发现殷绪瞧着柔嘉,还瞧了那么久,她就忍不住笑了。
原来那般冷淡的驸马爷,却会趁公主睡着偷看她。这样有趣又惊喜的事情,可不就值得她笑么?
殷绪听她笑,眼神如刀,冷冷转过来,盯着知夏。知夏心里一突,不敢笑了,低下了头。
不让她当面笑,那她背后笑总是可以的罢,回头她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公主。
知夏正想着,忽然笃的一声闷响,一支箭矢穿透她身后的楠木车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