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搂住他的腰◎
殷绪脸色剧变, 低喝,“趴下!”同时起身,一掌将知夏按倒, 又转身双手并用,将见春按倒,将柔嘉护在了自己怀中。
笃笃声接连响起,还好楠木车壁坚硬, 箭矢并未射入, 绝大多数只扎进了车壁。
紧接着是兵器撞击的脆响, 和有人中箭的惨呼。
“护驾!护驾!”殷正急声大呼。
见春半睡半醒之间突然被按在了车厢地板, 鼻子差点撞上,整个人极度茫然。知夏却已经反应过来, 见殷绪护好了公主,便张开右手, 死死抱住了见春。
柔嘉也清醒过来, 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兵器相撞和箭矢入体的声音, 她并不陌生。
身边殷绪紧密抱着她, 以身体为她遮挡。柔嘉霎时间想起, 上辈子殷绪也是如此护她,最后脊背插满箭矢,死在她身边。
心脏顿时撕扯一般痛起来, 柔嘉来不及多想, 反手搂住殷绪肩膀, 竟是想将他压下护好。
殷绪神色冷肃, 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 察觉到柔嘉的动作, 一时怔愣。
他是男子, 又是车厢内唯一身负武艺的人,既然立志当将军,从大处说该保家卫国,从小处说,也该保护这一车妇弱。
他保护柔嘉是因身份与志向,那柔嘉保护他,又是因为什么?
形势容不得他细想,埋伏者停止射箭,跳下墙头,和护卫短兵相接。
殷绪神色冷凝,心思陡转如电:袭击者是冲他来的,还是冲公主来的?
有人黑衣蒙面,踹开赶车的长吉和青竹,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看清车内情况,长刀朝殷绪砍来。
殷绪将柔嘉护到身后,侧身飞起一脚,将刺客踢飞。既然刺客停止射箭,那马车内暂时应当是安全的。殷绪几步跳了下去。
“殷绪!”柔嘉担忧地大喊一声,却知道自己出去只是拖累,只能坐在车内。
有血贱在了车壁上,染红了菱花小窗上的窗纱。见春与知夏第一次见如此危急血腥的场面,俱是瑟瑟发抖,仍记得团团护着柔嘉,却是吓得不敢睁眼。
柔嘉经历过国破家亡,倒是比她们镇定,只万分担忧殷绪,咬着下唇撕破窗纱,忽略鲜血淋漓的场面,搜寻着殷绪的身影。
夜风不懂人间悲喜,依旧缱绻,吹动马车檐下的两盏灯,灯光摇曳着,照亮一片惨厉惊险。
这次袭击的黑衣人有十多个,且各个训练有素,配合得当。而这边将军府只有八个护卫,殷正、长吉和青竹都不会武艺;薛怀文虽派了人护送,但未免喧宾夺主,派的都是普通家丁。
两相对比,公主的随从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四名薛府家丁手中灯笼皆已脱手,两盏烧毁,两盏跌落在地,苍白地照亮小方天地。
殷绪从车上下来,捡起地上一把长刀。他一下来,几乎所有的黑衣人都折身冲他而来,殷绪便明白了他们的目的。
既然是冲他来的,殷绪握紧手中刀柄,往旁边快走几步,远离马车。
青竹受了伤,与长吉一道,吓得躲在马车底下发抖;薛府四个下人各有伤亡,且不会武艺,想救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殷正倒是会武,也知护不好公主与驸马,自己便是死罪,因此竭尽全力,只是做了管家之后,已许久不曾练习,动作生疏,节节败退;殷府还活着的护卫,不知要不要为他这个不受宠的逆子拼命,一个个动作犹豫。
从前与殷翰的斗争只能算小打小闹,今日这才是,真正鲜血与死亡的考验,而他只能靠自己。
受惯了没有来由的恶意,殷绪并不如何震惊怀疑,只是眼神孤狠如狼,整个人凌厉肃杀如渴血的剑,出手冷酷,刀刀见血,却也异常沉稳。
七八把寒芒闪闪的长刀向他砍来,殷绪动作却更显沉着老辣。
柔嘉趴在车窗边,看殷绪被人围攻,颀长秀挺的身姿被黑衣人淹没。而殷府还活着的守卫,却立在一旁犹犹豫豫。
柔嘉又急又气,红了眼睛,怒喊,“你们还不去帮助驸马,将军府养你们何用!”
护卫们这才真正尽力,拿稳佩刀冲上前大战;殷正也找回当初大战敌兵的感觉,气势大盛,化守为攻。
殷绪压力一减,刀法愈显流畅。渐渐地,他发现,对方人马中,有一个身姿挺拔、身手明显比别人更沉稳的,似乎是他们的指挥者。
而他黑色布巾上的眼睛,如此冷漠无情而又高高在上,看他仿佛在看一只蝼蚁。这眼神,让殷绪莫名熟悉。
压下心头异样,殷绪一刀砍倒对手,化守为攻朝那指挥者扑去。不管怎么说,擒贼先擒王。
忽略身边其他敌手,殷绪专攻殷弘。而殷弘也死死盯着殷绪,出手毒辣,招招置人于死地。
他不似殷翰,从未与殷绪正面对峙过,如今真正对上,才发现这个孽种,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厉害一些。
不,是厉害许多。
殷弘意外,手上动作更加狠厉急迫。
两个身形相仿的人缠斗在一起。感觉到对方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杀意,殷绪亦是杀气弥漫,招招催命。
他是薛怀文断定朝中无敌手的人,十几个回合之后,终于打落对方的剑,一刀砍在了殷弘背侧,顿时血流披衣。
“将军!”有黑衣人失声大喊。
殷弘痛出满身冷汗,见情况陷于僵局,再打只怕为对方引来援军,而自己几乎要败露身份。他咬牙忍痛道,“撤!”
手下护着殷弘退走。将军府护卫没有追击的打算,殷绪便也放弃了追击的想法。
一切归于寂静,只有地上的血迹和尸体,还有受伤的呻/吟,提醒着方才的险象环生。
柔嘉推开见春与知夏的手臂,提起裙摆跳下马车,几步跑向殷绪,搂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胸口,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襟。
“殷绪……”她哽咽着唤他的名,泪水止也止不住,甚至轻轻发抖。
她不怕危险,只怕重来一次,什么都来不及开始,便永远失去他。
这种害怕,足够她大哭一场。
殷绪身上杀气未退,被柔嘉抱着,先是僵硬,张着双手无所适从;渐渐地却被柔嘉哭软了心肠,手松了下来,长刀也脱手。
他没有回抱她,只是不甚熟练地说道,“没事了……”声音低沉,竟然有一丝略显僵硬的温柔。
一个薛府家丁机灵,见对方势大,早已反身跑去求援。伏击者选的地方非常巧妙,附近没有武将府邸,倒是有个御史中丞府。
御史得知消息,很快带着府中所有男丁,各个手持武器,浩浩荡荡来到。
远远听到脚步声与呼喊声,柔嘉这才羞窘地擦去眼泪,从殷绪怀中退出。
见春与知夏两个惊魂未定,想扶柔嘉去远离尸体的地方,却又怕再次遭到刺杀。尤其是知夏,死里逃生,更是哭得停不下。
柔嘉反过来安慰她们。那御史同柔嘉见了礼,又拿出简单的金疮药。见春手抖,柔嘉给知夏上了药。
殷绪依旧冷静,清点随从的情况。殷正与青竹负伤,殷府护卫一死一重伤,两个轻伤,四个完好,薛府随从倒是四个死了三个,余下一个去求援的,也受了伤。
这情况,细究起来,倒有些滑稽。
殷正也知殷府诸人的行动,对不住薛府和公主,拖着流血的手臂,走到柔嘉面前,赔罪道,“公主受惊了,是我们无能。”
柔嘉已冷静下来,看看他,再看看青竹,这二人受伤皆轻,长吉更是完好无缺,躲在马车下的模样,当真是令人……不齿。
还有那些护卫犹豫迟疑的模样。
月色下柔嘉音容和眼神一齐泛冷,道,“你们是无能。”
殷正面孔涨红,低头讪讪附和,“公主教训得是……”
柔嘉没有理她,殷正尴尬片刻,请示道,“公主受惊,不如还是早些回府休息?”
马车染了血污已是不能坐了,但可以让御史中丞家派一顶轿子。
见春与知夏这会儿也恢复过来,她们心疼柔嘉,附和着让柔嘉回府。
柔嘉抬头看向殷绪,殷绪正围着马车查看情况,于是她开口,嗓音镇定坚决,“我等大理寺。”
御史已派人去各府禀报了,查案的人陆续会来。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针对殷绪,下如此重的杀手!
见春与知夏受了惊,尤其是知夏,鬼门关走一遭,是当真需要休息,柔嘉放柔了声音,“你们回去休息,换采秋过来。”
二人不放心柔嘉,不肯答应,柔嘉劝了两句,才让她们同意离去。
让人护送见春与知夏,柔嘉抛下殷正,走到殷绪身边。
殷绪正查看钉入车壁的箭矢。箭矢集中在车厢两侧,特意避开了主位。结合他下车后黑衣人只围攻他的情况……看样子,这次的刺客似乎很了解他,知道他不会与公主同坐,只会坐下首。
听到脚步声,殷绪转头,看到是柔嘉,有些诧异。
尸体已被人搬走,伤者也各自去救治。但此处仍是刺鼻的血腥味弥漫,马车上更有殷红血迹,娇柔的她竟是不怕?
柔嘉还是有些怕的,眼睛不敢看那些血迹,只盯紧了殷绪,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头绪?”
殷绪想着黑衣人那冷漠到极致的眼神,想着听到的那一声将军,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还只有猜测,并无定论,倒不急着说。何况刺杀冲他一人而来,便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事,并不惯于与旁人说。
柔嘉闻言不由得心生担忧,不知这次能否快速查出凶手身份。
急速的马蹄声惊醒夜色,薛怀文携带府丁快马来到。他满脸焦急奔到柔嘉身边,一下马便拉住柔嘉手臂,“珺儿,你怎样,可有受伤?”
柔嘉这才感觉了别样的依靠,彻底放松下来,扬起一抹安慰的笑意,“我无事,父亲放心。”
方才哭成那样,这会儿却笑说无事?殷绪侧目看她一眼,静默无言。
薛怀文上下打量了柔嘉,又看向殷绪,见夫妻二人都有惊无险,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惊怒地问向殷绪,“可知刺客什么来路?”
天子脚下,竟敢伏击公主与驸马,大齐开国百年都没见过这等事,简直是岂有此理!
殷绪摇头,“我看过尸体的脸,并不认识;也检查过刺客所用的刀,毫无特色,看不出来处。”
柔嘉发觉,这人沉默寡言,在她父亲面前,倒是愿意多说话,这是好事。
薛怀文到底冷静,知道震惊或愤怒于事无补,按捺片刻,看向柔嘉,“你怎么一个人在此,你的侍女呢?”
柔嘉便乖顺地照实说了,薛怀文点头,派了自己的随从看护柔嘉,自己与殷绪转去再度查探尸体。
柔嘉不敢过去,远远站着。
不多时,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
一波人是京兆尹,主管京城大小事;第二波是刑部尚书,主管天下刑事案件;第三波是大理寺,主管大案要案,专管涉及皇亲国戚案件;第四波则是殷烈——殷府离此处颇远,是最后来到的。
最受宠的公主遇刺,还是在这森严皇城,他们全都怠慢不得。
一波波的人来到柔嘉跟前,柔嘉应付得疲倦,最后只严肃对大理寺卿道,“此事涉及本宫与驸马安危,你须得尽快查出。”
她鲜少对人摆公主的架子,此刻带着命令的语气,令大理寺卿感觉到压力,弯腰拱手道,“微臣遵命。”
柔嘉想了想,又叮嘱,“不要惊动太后。”
她不忍心舅母为她担心,何况这次刺客明显是冲殷绪而来,既非针对皇室成员,那便确实不用打扰太后。相信这些官员可以处理好。
众人纷纷称是。
大理寺卿带着同僚们前去查看现场。薛怀文已从受伤的家丁那里得知了遇刺时的情况,加之本因殷绪受埋没而对殷烈不满,当即对他冷笑道,“殷府的公子与儿媳出行,死的却都是我薛府忠仆,此事当真可笑!”
薛怀文儒雅圆融,鲜少当众与人发难,此时一番高声质问,当即引得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那一大群人看了过来。
殷烈多少也知殷府下人与护卫对殷绪的态度,被众人围观,一时尴尬又心虚,赔罪道,“国公息怒,令公主受惊是我殷府办事不利,回头我一定严加惩治,给国公一个交代。”
“惩治确实需要,”薛怀文依然冷着脸,看向柔嘉,“只是殷府护卫既然护不好主子,珺儿,为父给你与驸马派两个护卫,如何?”
殷烈也是一品大将军,位极人臣,多少人见了他也得恭敬有加,此时薛怀文两次当众让他没脸,竟还当着他的面往殷府派人人,全不把他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殷烈心头火起,脸色青黑,正要理论,柔嘉看准时机开了口。
“女儿为了自身安全着想,自然想多两个护卫。”柔嘉看向殷烈,眼神平静中透着一点冷,“只是此事还得公爹做主。大将军,你议下如何?”
经过这件事,柔嘉彻底不信任殷府的人了,父亲给她派护卫,正好与她想到一处。
殷烈心头郁闷,公主殿下都说了接受,他能如何?他敢与薛怀文理论,却不想同时得罪薛怀文与柔嘉公主,以及她背后的太后。
这父女两个一搭一唱,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竟是把他拿捏住了。
殷烈压着怒火,只得拱手道,“但凭公主做主。”
柔嘉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殷绪,眼神柔软许多,“驸马觉得呢?”
殷绪从前与殷烈硬碰硬,总是换得一身伤,如今难得见殷烈吃瘪,再看柔嘉眉眼温柔恬静,仿佛刚才以退为进聪慧拿捏住人的不是她一样。
殷绪唇角牵动,一时竟然想笑。只是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仿佛他早忘了怎么去笑,薄唇也隐约僵硬。
殷绪按捺住心思,淡道,“但凭公主吩咐。”
柔嘉点头,“如此便多谢父亲了。”
薛怀文见柔嘉处事冷静知礼,心中安慰,脸色缓和下来,点了身边的两人,“平安,薛非,以后你们跟着公主驸马。”
平安是薛府收养的孤儿,薛非是薛府管家的儿子,两人从小被薛怀文调、教,忠心又勇猛,与柔嘉也算熟识。
平安与薛非当即站出,抱拳行礼,“谨遵公爷吩咐!”
说话间采秋终于到了,带来了一辆梨木大车。见着柔嘉,她又是好一阵担忧心疼。
柔嘉安抚好她,转头略一想,轻声吩咐平安,“去将大理寺卿请过来。”
非是她要摆架子,只是大理寺卿还围着那边尸体,她不敢过去。
殷绪看她一眼,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温善的柔嘉公主并不是喜欢劳动他人的人,今晚这是……想到今晚她地视线似乎一直避开尸体的方向,更不敢靠近。
今晚的她有超乎寻常的冷静,原来内心,到底还是个柔弱姑娘。殷绪的眼神软了些。
平安麻利地应了一声,很快将大理寺卿请了过来。
大理寺卿弯腰行礼,“公主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柔嘉认真问道,“可查出了什么线索?”
“这,”大理寺卿面露愧色,“微臣惭愧,暂还未查出什么。”
柔嘉失望。她最想知道的,便是谁要置殷绪于死地。可查案一事,又是这么重大的案情,也不是说查便能查出来的。
她只能再度下令,“必须尽快查出。”
大理寺卿长长作揖,“微臣遵命,必当很快给公主与驸马一个交代。”
这边已没什么事情是柔嘉能做的了。夜色深沉,她终于打算回府,向薛怀文告辞。
薛怀文也不欲再待。他处事圆融,方才当众与殷烈发怒已是少见,此时冷静不少,朝殷烈拱手辞道,“大将军想必还有事情要问,薛某便代为护送公主回府了。”
虽他亲自护送柔嘉的行为,摆明是信不过殷府,语气也算不得友好,但好歹给殷烈找了台阶。殷烈后来才到,也确实需要停在此处了解刺杀经过,于是半是尴尬半是郁闷,拱手道,“有劳国公。”
薛怀文的回应是敷衍地回礼,并不做声。
柔嘉只觉得有父亲撑腰,感觉当真是好,又担心薛怀文疲惫,便劝道,“明日还要上朝,父亲便不用送了罢?女儿有护卫陪着,父亲不用担心。”
薛怀文慈道,“无碍,为父马快,花不了多少时间。”
柔嘉便不劝了,唇角微弯,看向殷绪,柔声道,“驸马,你是?”
是同她一到回家呢,还是继续与众人讨论事情?
虽然探询,她眼中却有一丝期待。
殷绪瞧了瞧她,明白刚才的杀戮确实惊吓了她,想要人陪在车内实属情理之中。而他也没有再与人讨论事情的意愿——殷烈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而大理寺卿那一群人,他不认识,也不信任。
殷绪走向柔嘉,“我与公主同回。”他告诉自己,只是顺便而已。
柔嘉却是浅浅笑开。
依然是柔嘉坐上首,殷绪离了一点距离坐在侧边,闭目养神。一切与来时似乎一样,柔嘉却觉得两人的心近了些。
有殷绪在,也有父亲在,柔嘉坐的安心,想了片刻,坐到采秋身旁,推开了她身侧的小窗,低唤一声,“父亲。”
薛怀文趋马靠近,同样低声问,“怎么了,珺儿?”
“你觉得……琼儿如何?”柔嘉委婉问道,眼神渐渐复杂起来。
她想起上辈子的许多事。那时薛琼选择站在高贵嫔一边,对她这个姐姐冷眼旁观。
偶尔她在御花园撞见薛琼,这个与她容貌五分相像的妹妹,站在艳光照人的高贵嫔身侧,看她的眼神含着说不出的冷漠,以及一种怪异的,介乎于同情怜悯与幸灾乐祸之间的复杂情绪。
薛琼对她不好,这是确定的。但薛琼对薛怀文这个伯父、以及养父呢?
薛怀文被贬谪的那段时间,柔嘉其实一直深居坤宁宫养病,顾嬷嬷怕她伤心,命令众人瞒了她许久。后来柔嘉才知道这件事,也听顾嬷嬷说起,薛琼曾为薛怀文求过情。
求过,但不多。
后来的后来,她去找过薛琼,想请这个大将军府嫡长媳帮忙运作,让薛怀文能有机会调回。
当时的薛琼侧头不看她,轻轻叹气,语调微冷,“姐姐,你想让我如何做呢?我已出嫁,也得顾着夫家的利益。你的身份,注定了你是高贵嫔的死敌,便也会是皇上的死敌。谁敢沾与你有关的人和事呢?识时务者为俊杰。”
话语听起来在理,却如此令柔嘉心寒。
此刻薛怀文不料柔嘉如此询问,深感讶异,疑惑道,“琼儿很好,怎么如此问?”
柔嘉低下眼睫,掩去眼里一时流露出的心酸,语气却还是藏不住低落,“女儿只是隐约感觉到,妹妹与我们并非一条心。”
薛怀文更是惊疑,不知柔嘉何处得来这种感悟。但柔嘉柔顺乖巧,显然不是无事生非的人。
那这是?
终究不想父亲太过担忧,柔嘉抬头浅笑起来,“也许是女儿一时多疑了,毕竟妹妹与我们,到底隔了一层血缘。”
上辈子的事情现在还未发生,柔嘉也无法拿出确切的证据,但薛怀文是谨慎的人,这样的提醒已经够了。
以后薛琼如果再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夫君公婆的利益,而走到与他们背道而驰的路上,薛怀文也好有个戒心。
柔嘉已经自认“多疑”,薛怀文没有再行追问,只是心里记下了,打算日后仔细观察。
回到将军府,薛怀文未与府中主人照面,即刻返回。
秦氏得到消息,匆匆过来迎接,先是面露关切地打量了柔嘉与殷绪,见他们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这才心疼道,“公主,绪儿,你们受苦了。”
殷绪一脸冷漠,一言不发。柔嘉累了,也不欲与秦氏演戏,只简单客套两句,便示意了平安与薛非,“父亲见我与驸马遇险,十分担心,便给我们派了两个护卫。公公已经同意了,特告知婆母一声。”
秦氏眉头微蹙:若是陪嫁也就算了,这事后往殷府派人,是讽刺他们无能吗?之前公主敲打,这下薛怀文居然也跟着蹬鼻子上脸,算什么事?
但公主尊贵,语调又温柔,秦氏发作不得,只能慈爱笑道,“国公爷当真细心,他日我必定亲自登门致谢。公主可让吴嬷嬷给他们安排住处。”
于是柔嘉也未多说,告辞后与殷绪回了南华院。
秦氏站在长廊摇曳的灯下久久皱眉:弘儿当的是白日的值,怎么这么晚了,却还未回?白日他遣青竹来问公主的护卫,又是何意?
作者有话说:
殷小绪:我才不要娶公主。
殷小绪:真香。
第26章 第 26 章
◎想娶却娶不到的人◎
翔龙殿内, 因皇帝烦躁不安,嫌烛光刺眼,宫人们便只点了几盏小烛。而皇帝半张脸被烛火照亮, 半张脸又隐在黑暗中,两相对比,更显阴沉。
陈昱仍坐在书房的御桌边,手中拿着一本史册, 却没有兴致看, 心中只想着柔嘉的背叛。他在等, 等殷弘回禀。
弦月升上中天, 殷弘终于回来,没有穿上铠甲, 而是换了一身藏青色常服,挺拔的身躯略显佝偻, 脚步微微蹒跚, 脸上也殊无笑意, 又被烛光照的惨白。
站在一旁的刘喜讶异道, “中郎将, 您这是?”
而陈昱猜到什么,眼睛眯了起来,心中燃起了愤怒的火苗。
殷弘低眉垂目, 走到大厅正中间, 慢慢跪了下去, 动作间触到伤处, 面露痛楚, 仍是跪了下去, 沉痛道, “微臣无能,未能完成陛下的吩咐,请陛下降罪。”
果然如此。陈昱愤愤扔掉手中书册,发出啪的一声响,口中冷道,“你是无能,连一个贱民都除不掉!”
殷弘双手贴地,慢慢低下头去,额心几乎触到地面,“请皇上责罚。”
陈昱虽怒,却到底没有初初那时的滔天震怒,而殷弘恭敬忠诚、以他为先的姿态,又缓解了陈昱的情绪,他冷哼,“成事不足,是该责罚。”却又未说具体什么责罚。
明白自己不会被怪罪了,殷弘略放松了些,“微臣惭愧。”
“行了,”陈昱没好气道,“这次不成再等下次,你先回去治伤。”
至于这件事的后果,他没有多想。公主驸马遇刺,官府必然会查,他已经嘱咐殷弘隐蔽了,殷弘稳妥,必然会全力做到。即便没有做到,谁又敢查到天子护卫羽林卫头上?即便查到了羽林卫头上,谁又敢查到皇帝头上?
陈昱满不在乎。
殷弘磕了一个头,谢过皇帝,又用那不便的姿势站起,而后微微蹒跚着离去。
刘喜将陈昱扔下的书册收拾好,又低头哈腰问道,“皇上,可还要看书?”
气都气够了,还看什么书?陈昱冷着脸,拂袖起身,去了卧房。
今日天气好,殷弘又是武将,来时骑马,回去却已无法再骑。不想惊动将军府,惹柔嘉与殷绪怀疑,殷弘坐了青墨想法子弄来的轿子,静悄悄回了府中。
晓星渐沉,东方天幕隐隐露出鱼肚白,而喧闹了一夜的将军府,却是刚刚陷入安静。
门房打着哈欠给殷弘开了门。
夜色清幽,将军府门下灯火暧昧不明。虽知门房看不清,青墨仍是站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殷弘维持着威严地进去,挑了一条僻静的路,回到自己的卧房。
房间深处,薛琼刚刚睡着。
昨夜柔嘉与殷绪遇刺,将军府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折腾到快五更天。公主与驸马有惊无险,薛琼毫不担心——之前柔嘉当众令她丢脸,害她饱受异样的目光,她心中有恨,也不欲去看她,便借口女人家身子弱不能吹夜风,一直待在房内。
只是她莫名有些心绪不宁,好不容易睡着,便被推门声惊醒。
外间的婢女起身迎接殷弘,还未开口,却听殷弘先吩咐了一句,“关门。”嗓音莫名泛冷泛急。
薛琼披了斗篷、穿上绣鞋下床。正逢殷弘转入内室,走到梨木圆桌边,身体一晃,仿佛站不稳,双手顿时撑住桌面,眉头深深皱起。
薛琼心中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抓住殷弘手臂,急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放开!”殷弘先是沉默一瞬,接着却突然爆发出好大的怒气,狠狠一甩胳膊,用力之大,将薛琼甩了一个跄踉。
“姑爷!”婢女惊呆了,一时也忘了去扶薛琼。
薛琼好不容易站稳,眼睛立时红了,“夫君……”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英俊沉稳的夫君,会对她如此粗暴。
殷弘一时没有出声,只是撑着桌面站立,用力喘着气,胸口急速起伏——一半是痛的,一半是气的。
痛自然是因为伤口,气却是因为,他从不曾想有一天,居然会败给自己看不起的蝼蚁。而那只卑贱的蝼蚁、怪异的孤狼,不仅砍伤了他,还娶了他……想娶却娶不到的人。
京中人提到殷府嫡长子,谁不说一声高门贵子、年少有为,而这样出众的他,明明就该娶天下最尊贵、最貌美的女子……
还记得他初封中郎将那年,少女刚刚长成,在御花园的白梅树下摘花。花枝葳蕤,而花下的公主明眸皓齿,容色倾城,朝他笑一笑,满院芳菲皆失了颜色。
动心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不行。她是注定的皇后,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薛琼。
谁知天意如此弄人,少女没能嫁给皇帝,却嫁给了他最看不起的人。
凭什么呢?比不过皇帝,他认;可凭什么那个贱种也如此命好,堪堪在他最失意的事上赢过了他?!
凭什么?!
殷弘每每想到这一点,梦里都在咬牙切齿。
薛琼和婢女还看着他,而他受了伤,一旦暴露,不说柔嘉会如何看他,只怕皇帝也不一定会保他。
殷弘强压心头戾气,深深呼吸一口,道,“我无事。”
但随着他开口,仍是有血迹慢慢渗透出来,浸湿深色的衣衫。
因为是夜间,房里只留了一盏灯,婢女瞧着那血迹,疑心看错,又点燃了一盏烛台。
血腥味弥漫。薛琼顾不得刚才的冲突,又扑上前,扶着殷弘手臂,看向他的后背,嗓音发颤,“你受伤了?”
殷弘转头看她,眼神很冷,语调沉稳但极具压迫力,“不要声张。”又补充道,“谁也不要告诉。”
薛琼和婢女连忙点头,又心疼地去翻找药物。好在殷弘从小习武,少不得磕磕碰碰,房中总备着药,婢女很快找到。
殷弘的伤,在宫中已处理过了,只是因为回程折腾,这才裂开。薛琼解开他的衣衫,帮他重新上了药,包扎好。
这个过程费时颇长,但夫妻两谁也没有开口。薛琼手上小心动作着,心下却凄然,想着殷弘方才对她的粗暴,想着永远也贴不近的,殷弘的真心。
受这样的伤,别的夫妻只怕早就心疼抚慰,他却仍是同从前一样,不想告诉她的事,怎样都不会开口。连这笔直坐着的姿势,都这样拒人千里。
包扎完毕,殷弘自行披上干净寝衣,淡漠吩咐,“将血衣偷偷烧掉,不要让人看见。”
薛琼自然温顺答应,又听殷弘依旧用那冷漠的声音道,“我睡一会儿,辰时再叫我。别人问起,便说昨日公务繁忙,睡得晚了,这才起不来。”
薛琼犹豫道,“可今日还得入宫当值。”
殷弘道,“无碍,皇上知道。”
薛琼便不说了,殷弘沉默地缓缓躺到床上,脸色苍白却冷静。薛琼过去,细心地为他盖好薄被。殷弘皱眉想着自己的事,没有看她一眼。
等殷弘闭上眼睛,薛琼起身,幽幽烛火映照着她脸上的哀怨,一时间连婢女都心生沉重,寂静无语。
薛琼出神片刻,长长舒出一口气,吩咐婢女,“去小厨房将人遣开,随后我去烧衣。”
婢女恭顺地去了,薛琼在灶间亲自烧完了血衣和布条,又吩咐婢女悄悄给殷弘熬一道补血的药膳,这才回到房间。
担心房间仍有血腥味,薛琼又在錾花炉鼎里燃了一段熏香,这才轻轻躺在了殷弘身边。
南华院那边,柔嘉甫一回去,便被顾嬷嬷拉着哭了一场。
顾嬷嬷擦着眼泪,拉着柔嘉衣袖,上上下下看着她,“我的公主,还好你未受伤。若是伤着了,老身……老身便不活了……”
顾嬷嬷此生最伤心的事,便是当初柔嘉为救陈昱,几乎去了半条命。那么娇嫩雪白的女孩儿,伤得鲜血淋漓,还留下狰狞的疤……若不是先帝与太后倾国之力来救护她,只怕也没有如今这个活蹦乱跳的公主。
这样的事,顾嬷嬷万不敢再经历一次,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窖。
明白顾嬷嬷的心情,柔嘉的心又酸又软,轻搂着乳母的背,一下一下拍着,轻声哄,“柔嘉没事,嬷嬷放心。柔嘉还等着看嬷嬷的孙儿做官,孙儿的孙儿做官……”
顾嬷嬷被她哄得破涕为笑,难为情地站直,抹着眼泪,“他还那么小,哪看得出呢,公主这么抬举他。还孙儿的孙儿,岂不是要活成老妖怪了?”
柔嘉失笑,又听顾嬷嬷低声絮叨,“不过我家公主若是成了老妖怪,那也是顶顶好看的老妖怪。”
殷绪还在一边。难得他竟没有如往常一般不管不顾,径直去做自己的事,而是站在旁边,耐心看着主仆两互相安慰。
甚至眼露一点探究:原来亲情,也可以是如此模样。
听到顾嬷嬷的夸赞,他下意识地打量了柔嘉的脸庞,只见琼鼻杏目,红唇娇嫩,确实……没有说错。
见顾嬷嬷竟当着殷绪的面这样夸自己,柔嘉本就羞窘,再一转头,和殷绪目光相触,顿时耻得粉颈泛红,赶紧藏过自己的脸,强撑道,“嬷嬷惯会哄我。”
采秋见她羞成这样,笑吟吟地给她解围,拉过顾嬷嬷,“夜深了,便让公主与驸马歇下罢。”
柔嘉这才觉得确实疲累,连殷绪眼下,都泛出一点青黑。
老人家受不得惊,柔嘉担心顾嬷嬷,让采秋去哄她入睡。
两人一走,偌大的卧房顿时安静下来。柔嘉耳朵还红着,看向殷绪,“驸马,你……”
她该沐浴了,殷绪也要洗……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当面讨论这个略显暧昧的问题,又没有旁人在一边,她总觉得羞涩紧张。
殷绪也不知为何,越来越容易被柔嘉牵动情绪,见她羞窘,也隐约地不自在,只是面上不显,道,“我去书房洗。”
柔嘉视线闪烁,“哦”了一声,殷绪顿了顿,转身从耳房离开了。
殷绪动作利落,很快清洗完毕,从正门进来,躺在了罗汉床上。今日实在疲累,而此刻又已很晚了,他很快睡着。
柔嘉被粗使丫鬟伺候着洗浴完,穿上染着香气的寝衣,从耳房出来,就见殷绪沉静的睡颜。
看来确实是累了。柔嘉也不再做什么,躺到了拔步床上。
夫妻二人歇下得晚,醒得却早,无他,全因为今日,是驸马都尉第一次赴任、上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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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指尖相触◎
忤逆的殷绪第一次上任、上朝, 殷烈唯恐他生差池,心中不安,一早便派了人来催促。
那人一进南华院, 正见着笑眯眯坐在庭院巨石上守卫的平安,朝他说了来意。
于是平安来到厅门边询问,嗓音轻快,“值夜的姐姐, 驸马爷可起了么?”
柔嘉和殷绪一道被这动静弄醒。
往日殷绪起得也早, 洗漱练武, 没人管他, 自在随意得很。以后却不能再随意了。
他从罗汉床上起身,恰好柔嘉也掀开拔步床边的帐幔出来, 二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殷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神采业已恢复, 眼神清明, 仿佛深秋的潭水, 又幽冷又清澈, 丝毫看不出昨夜恶战一场, 还熬了半宿。
反观自己,倒还有些困顿。柔嘉想着,练武之人, 身体……果真是好。
殷绪一言不发, 转入耳房, 柔嘉揉了揉眼角, 扬声唤采秋进来服侍。
采秋先回了外头的平安, 然后进入内室, 给柔嘉披上斗篷, 细心地将她垂臀长发从衣服里拉出来,一一抚顺。
见春几个昨夜受了惊,此刻还未过来,采秋忙碌着去衣柜边,给殷绪拿官服官帽。
殷绪在耳房内。小厨房那边的粗使婢女昨夜已被顾嬷嬷交代过,知道今日一早须伺候驸马爷上朝,这会儿见这边亮了灯,便端着热水,从耳房另一边的门进来。
柔嘉细细整理披风系带,眼睛却看着殷绪的方向,略想了想,抬脚也进了耳房。
这还是柔嘉第一次,同殷绪同处浴房,她安静走到离殷绪既不远也不太近的距离,轻轻柔柔看着殷绪,一身雪白寝衣,像一朵茉莉。
殷绪正斥退欲要伸手服侍他的婢女,“走开。”表情之冷厉,语气之冷硬,搭上那直挺挺的身姿,仿佛一柄割人利剑,差点将小丫头吓哭。
殷绪只是不喜被人触碰,甚至是围着而已。第一次被陌生的婢女众星拱月,只觉得烦躁。好在下一刻他眼角见到柔嘉进来,乖乖悄悄站在那里,莫名心情放松了些,虽然依旧绷着冷脸,好歹不训斥人了。
被呵斥的婢女是柔嘉的陪嫁。见小姑娘红着眼眶,一副受惊又疑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的模样,她疼惜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驸马只是不惯被人服侍……”
这话多少有些越俎代庖。柔嘉小心看向殷绪,见他沉默地洗漱,表情并无不喜,略放了心,继续道,“没事的,你们下去休息。”
公主还是如此体贴温柔,小姑娘吸吸鼻子,和同伴一道行礼之后退下了。
婢女退下之后,耳房只余柔嘉与殷绪两人,静悄悄的。
柔嘉看着殷绪速度不变地洗脸、拧干帕子、挂起,动作利落又稳当。
犹豫片刻,她道,“驸马都尉是个虚职,父亲说会为你寻机会展身手,你……且不要着急。”
她杏眼清亮湿润,看着殷绪,眼中满是真挚,和一点歉意。
殷绪停下动作,直起腰身,转身打量柔嘉,想起她之前说的那句,“你若不喜驸马这个称呼”——她似乎,一直在担心他因做了驸马而生气。
被殷绪惯常冷漠的眼神看定,柔嘉抿抿唇,依旧那样诚挚地看着他,又满是坚定——一定会帮他寻找机会的坚定。
殷绪没有立时说话,只是定定打量着她。姑娘长发未梳,却柔顺,垂在脸侧,显得脸孔更加白皙小巧,稍短的额发细细碎碎,往左□□/斜着,为她添了些许灵动。
额发下的眼睫卷翘,那么长,让杏眸显得更加清澈。
“……我没有着急。”也没有生气。
或许之前是着急生气的,但被薛怀文指点之后他已安定不少,再见她如此温柔真诚……忽然不想再生气了。
留下一句话,殷绪绕过她,走回卧房。
柔嘉却在听到那句话后,眼睛亮起来,举步欲跟着他回房,殷绪却很快折返回来。两人在不大的耳房门口差点撞上,彼此站定,面面相觑。
殷绪手里捧着自己的朝服。柔嘉看了看那朝服,又看看殷绪。
殷绪也看她,沉声提醒,“我要换衣。”
柔嘉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恍惚间想到曾见过的赤、裸身体,顿时红了耳根,低头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殷绪换好官服出来,就见柔嘉坐在圆桌边,手里拿着他的药瓶。那药瓶瓷白莹润,被她握在手心,却不如她的柔荑更白更润。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柔嘉抬头看他,试探问,“你头上的伤……”
那药本该一日上三次,但这几日又是成亲又是回门又是遇刺,做不到如此勤。且殷绪又不喜人触碰,这两日都是自己在耳房草草上的,伤在头上,眼睛根本看不到,柔嘉十分担心他敷衍。
见她如此在意,殷绪垂下视线,漠然道,“我自己来。”
柔嘉看他还是拒绝自己的帮助,有些失望,下一刻却仍然温婉笑出来,将药瓶递给他,“好。”
殷绪默不作声,抬手从她手中拿过药瓶,交会的那一刻不小心指尖相触,带来一点温热与麻痒。
柔嘉抿唇缩手,准备看殷绪如往常一般避去耳房上药,不料殷绪却坐在了她的铜镜台前。
柔嘉顿感意外,那边采秋细心地过去,给殷绪调整了铜镜的角度。
同国公府东院的梳妆台一样,这座铜镜台也是充盈着清雅的香气,闻多了竟让殷绪觉得宜人。
他仿佛感觉不到柔嘉惊讶的目光,眼睛扫过台面上的各式胭脂盒,看向铜镜,安然自若地将药细细上过一遍,又利落地束好了发,而后起身。
柔嘉已回过神来。虽殷绪还是不怎么与她说话,但她仍能感觉到,与殷绪近了些。他坐她坐过的几凳,用她使用的铜镜——她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亲密。
这当真是好的开始。
柔嘉走过去,接过采秋手中的官帽,含笑递给了殷绪。
殷绪看她一眼,沉默地接过,这次一下便戴好了。
柔嘉打量着殷绪。驸马都尉是正五品官,官服是绯色,胸前绣着闲云和松鹤。殷绪肩膀宽阔、脊背挺秀,将这官服完美撑起,黑色腰带又扎出劲瘦的腰身。
当得起长身玉立、清艳俊美八个字。
“一路小心。”她认真嘱咐。
殷绪嗯了一声,虽然嗓音低淡得让人几乎听不清,但确实答了,而后眼神掠过她,利落地转身离去。
外面还未大亮,薛非提着灯,沉默地等在一旁,平安活泼,笑眯眯地同殷绪道了一声,“驸马爷,您出来啦!”
柔嘉穿着寝衣,没有出去,只嘱咐采秋提醒两个护卫,一定要护好殷绪。
采秋出去传话,平安清脆地应了一声,“姐姐放心,我们省得的。”
公主嫁入侯府三天就遇刺,虽最后殷烈得知刺客是冲着殷绪来的,到底牵连公主,是以他总担心殷府会被太后怪罪,被同僚背后耻笑。
殷烈一夜未睡,顶着青黑的双眼,在通向前院的垂花门边等着殷绪。
等到殷绪伴着一盏影影绰绰的小灯来到,殷烈看到他身后的两个护卫,便想起了昨夜被薛怀文当众落脸的事,顿时心情不畅。
再想到当时殷绪与妻子岳丈站在一起,仿佛和他们才是一家人,与自己这个父亲不过陌路,殷烈更是心中郁闷。
郁闷归郁闷,该做的却也得做。殷烈摆出父亲的威严,命令道,“今日第一次上朝,不可言行失状,一切看我神色再行事。”
殷绪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殷烈心中暗骂,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转头寻找着长子的身影,“弘儿呢,怎么还未到?”
身边的随从便道,“老爷您忘啦?刚才少夫人已派人来知会过,昨日大少爷公务繁忙,在宫中耽搁很晚才回,这会儿仍睡着,晚些再入宫。”
殷烈一顿,方才他光顾着担忧了,确实没有细听旁人说了什么。不过殷弘身为羽林卫中郎将,负责宫中守卫,有时当日值,有时当夜值,有时还出公差,作息并不规律,睡到此刻实属正常。殷烈并不惊讶。
殷绪却是眸光微动,想到昨夜看到的那熟悉的眼神:是巧合么?
殷烈道,“那便不等弘儿了,我们走。”
一行人出了门,骑上骏马,正逢一队官差过来,说是大理寺派来保护驸马的。殷绪淡道一声“多谢”,跟随殷烈,踏着清凉的晨雾和微微泛红的晨曦,朝宫门而去。
大齐驸马都尉勉强算是皇帝的护卫——护卫皇帝出行,与羽林卫职能有所重合。平日皇帝鲜少出行,于是这便成了个过分清闲的鸡肋官职,没有自己的府衙,没有固定的下属,甚至无召不得入宫。
殷绪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来到奉天殿外排队,等候上朝。
驸马新婚后入朝,本是该道喜的事,但昨夜公主车驾遇刺的事已传开,再说一声喜恐怕不合适。因此殷绪周围的大臣们都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与他说,这同僚生涯的第一句话。
薛怀文一身紫色官服,站在队列前排,朝他和蔼地招了招手,“贤婿。”
殷绪迈步过去,弯腰低头拱手,模样谦逊恭敬,看得一旁的殷烈咋舌,“国公大人。”
薛怀文笑道,“一会儿上朝,你当恭敬,但不必忐忑,见机行事就好。”
他亲昵地拍他的肩,“你是聪慧的人,老夫就不多说了!”
殷绪难得不反感一个人的触碰,甚至因为这份信任与夸赞,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多谢……国公大人。”
他尝试了一下,还是叫不出一声岳父。
京中大臣莫不听说,大将军府的二子,乖张忤逆,凶狠如狼,如今再看,这不挺好的么?从容知礼的模样,不比朝中青年才俊差。也不是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倒是英俊修长的一个小子。
殷府的人怎么乱传呢?他们看向殷烈的眼光便带了一些异样,让殷烈更加尴尬窘迫,心中暗骂殷绪吃里扒外。
奉天殿门开,太监拉长了嗓音高喊,“皇上驾到,上朝——”
大臣们鱼贯而入,陈昱身穿玄黑无爪龙纹朝服,头戴冠冕,坐在了高高的龙椅上。
跪拜过后,便是讨论重要奏本。
大理寺卿率先出列,跪在大殿正中,“禀报陛下,昨夜柔嘉公主与驸马车驾,在含光街遇袭,此事实乃我大齐开国百年之未遇,耸人听闻,请皇上下令彻查!”
陈昱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步,提前做好了准备,脸上装出惊怒,“有这等事?!”
殷烈立即跪下,道,“皇上,确有此事!微臣护卫不利,令公主受惊,请皇上降罪!”
陈昱拂袖起身,又大怒拍桌,“岂有此理!袭击皇族,这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吗!”
大臣们纷纷跪下,高呼,“皇上息怒!”
殷绪跟着跪了下去,冷眼看着陈昱的反应。他还记得,太极殿上、慈凤殿内,这人对他不加掩饰的敌意。
陈昱看向大理寺卿,说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此事当真耸人听闻,一旦传开,后果极其恶劣。朕命令你,须得彻查到底,需要哪边府衙配合,尽管提。”
竟是丝毫不问柔嘉公主是否受伤。一番安排看着理智,却是理智过头,仿佛早就演练过一般。
甚至他瞥一眼跪着的殷绪,眼里还有一丝傲慢和得意,仿佛笃定大理寺根本查不出,或者不敢查出,背后主谋是谁。
大理寺卿俯下身去,“皇上圣明!”
羽林卫总领将军百里仝亦跪下请示道,“公主与驸马遇袭,贼人胆大包天,此事确实影响恶劣,请皇上下令宵禁,着羽林卫巡城,以安民心。”
陈昱眉头一皱:羽林卫巡城,再要当街设伏诛杀殷绪,便不方便了。但这个建议却是合情合理的。
陈昱只得按捺不快,威严道,“准奏。”
顿了顿,他忽然想到,倒是可以借机遣开百里仝,以免他日日和受伤的殷弘相处,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又道,“便由你亲自带兵巡城,护卫京师安全。”
百里仝抱拳,声如洪钟,“老臣遵命!”
之后说的都是一些与殷绪无关的事。殷绪初入朝堂,往日殷烈也不教他,因此不懂局势和朝政,只多听多看多观察。
不多时散朝,陈昱也没留谁议政,出了奉天殿,便直奔翔龙殿,面沉如水,浑身戾气。
刘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谦卑地觑他神色,小心道,“皇上?”
陈昱阴沉道,“百里仝当真多事!”
刘喜顿时明白了,这是嫌百里仝奏请羽林卫巡城,坏他诛杀殷绪的机会。刘喜浅浅劝了一句,“皇上息怒,百里将军也是为皇城安危着想。”
陈昱没有答话,心里却盘算着,尽职尽责却不贴心,又有什么好。或许找个机会,他得将殷弘推上去,让百里仝还乡养老。
刘喜察言观色,又谄媚笑道,“奴才知道皇上心中忧烦,既在城中除不去令皇上忧烦的人,这不还有秋狩么?”
“秋狩?”陈昱一想,又烦心道,“朕等不了那么久!”
秋狩在九月。一想到本属于他的女人,他的阿珺姐,夜夜都要与别的男人同床,共赴巫山云雨,他便觉得无法忍受,全身气得都要烧起来。
刘喜笑道,“您是皇上,秋狩还是夏苗,不还由您说的算?”
陈昱回过味来了,看刘喜一眼,笑道,“你当真是懂得为朕排忧解难。”
刘喜道,“这是奴才的荣幸。”
殷绪一路又被大理寺官差、平安与薛非护着回到了府中。
走到垂花门的时候,遇到用布条吊着胳膊的殷正。如今殷正对他已恭敬许多,低头唤道,“二少爷。”
殷绪停下脚步,略一沉吟,冷漠问道,“大哥可在府中?”
与时常斗殴的三少爷不同,这二少爷和大少爷虽同处一个屋檐下,比陌生人还不如,根本不说话的,更遑论过问彼此。
殷正顿感奇怪,据实道,“大少爷已去宫中上值了。”
可惜,路上竟没有遇到。殷绪想起自己砍中刺客的那一刀,一般人绝对难以承受。他又问,“骑马还是坐轿?”
殷正更是惊讶,兄弟间过问需要仔细到如此地步么?他道,“坐的轿子,有何不妥么?”
从殷正的表情判断出他未撒谎,殷绪一言不发,抛下他离去。
入了南华院,正看到院中跪了一地的人。而柔嘉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中,姿态端庄威仪。
第28章 第 28 章
◎心里感觉到,一种叫做“满胀”的情绪◎
显然是在他走后又睡了个回笼觉, 柔嘉脸色不似晨起时那般略显憔悴,又上了妆,容光焕发, 娇美秾丽。
见殷绪回来,柔嘉的眼神由严肃变成娇软含情,站起身,“你回来了, 早朝可还顺利?”
殷绪沉默地一点头, 走到她身侧, 看向跪着的人——正是青竹长吉, 以及昨晚存活下来的六个护卫。
见殷绪停住看人,柔嘉主动解释道, “我正欲处置这些下人……”又询问着,“驸马不如, 给我出出主意?”
他已救护她两次, 她是当真喜欢殷绪。而此刻他又站得近, 所以柔嘉语气里带了三分娇羞, 又担心他冷漠不答话, 娇羞里又染着小心翼翼。
殷绪看她一眼,面色不变,又看回下人, 视线落在长吉身上, 冰凌一样冷厉, 让长吉旭日底下一个发抖。
殷绪沉冷道, “既然不忠心, 那便不要了。这个长吉, 杖四十再扔出去。”
长吉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连连磕头,又跪着往前爬,“少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四十杖我会死的,会死的!您饶了我,饶了我!”
殷绪没有理他,留给他一个看穿一切的眼神: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
长吉是大夫人的人,他本就不想要。刚好可以趁这次处理了,也可借此警告秦氏,不要再动南华院的心思。
殷绪冷冷瞥完长吉,进了屋,去换衣。
长吉看了那个眼神,顿时如坠冰窖,全身发凉: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不起的二少爷,瞧着不声不响的,却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不尽心,也知道他是大夫人的眼线。
他什么都知道,他铁了心要治他!
长吉抖如筛糠,瘫倒在地。
虽不知殷绪为什么独独要杖责长吉,但柔嘉相信他,所以看向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平安与薛非,“照驸马说的做。”
“好勒!”身为忠仆,平安最不喜这等不忠耍滑之人,笑了一声,麻利地去拿工具,回来后三下两下把长吉捆了,又把木杖扔给薛非。
杖责那鲜血淋漓的场面,柔嘉不欲看,吩咐顾嬷嬷,“嬷嬷,去请大将军和夫人来。”
下人的处治,总归要问过主人和当家主母。
顾嬷嬷便去了。婢女们扶柔嘉回房,又给殷绪传来早膳。
殷绪已换了一身短打——因为早间上朝,今日的武还未练,他打算吃完饭喝过茶,便去练几遍。
知道殷绪不喜多人围着,柔嘉便留他一人吃饭,自己去到一旁看书——书虽拿着,视线却不在上面,而是时不时觑向殷绪。
她忍不住想,到底是怎样过分的事,值得殷绪这样的重手。他如此漠然,心底是不是在生气?
她的视线虽温柔,却也明显。殷绪终于放下碗筷,拿一边的帕子擦了嘴,看向柔嘉,淡声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心思就这样被看穿,柔嘉有一瞬间的羞窘,捏紧了手中书册。接着抿抿红唇,还是看向他,小心问,“你能否告诉我,为何要杖责长吉?”
嗓音太甜,语气太乖太软。殷绪转开目光不看她,嘴中话却是如实说了,“他是大夫人的眼线。”
柔嘉明白了。就像曾经她身边也有眼线,会将坤宁宫的一切,告诉高贵嫔一样。
长吉确实该打。
殷烈和秦氏跨入南华院,恰好看见薛非将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长吉,拎小鸡一样拎到一边。
殷烈身为武将,倒没有受惊,只是有些疑惑。秦氏却吓了一大跳,加之心虚,一时间不敢多看,拿帕子遮住了眼。
小厮将长吉拖走。柔嘉的婢女们都没有见过血腥,一时不敢过来,还是平安打了水,和薛非两人将血迹清洗干净。
秦氏眼角看着那血水,眼皮一抽一抽,只觉得仿佛被打的是自己:南华院的人,当真好狠!
顾嬷嬷见庭院清洗完毕,便入内去请殷绪和柔嘉,直道大将军与夫人已过来了。
柔嘉看向殷绪,殷绪漠然道,“这种事情你处理便好。”说完便顺着耳房的侧门,去了另一边的书房,竟是连殷烈与秦氏的面都懒得见。
柔嘉看着殷绪的背影忍不住浅笑,只觉得两相对比,殷绪对自己,已算好了。
笑完柔嘉带着婢女嬷嬷出来,先和殷烈秦氏一番见礼。
殷烈拱手疑道,“敢问公主,为何重责手下长随?”
若说是因为护卫不尽心,那也该一视同仁,而不是只打一个。而且打得这样重,差点去了人命,传出去并不好听。
柔嘉露出微冷的眼神,看过秦氏,这才平静回道,“不忠不义,多嘴多舌,所以我才重责他,没有提前请示公公,还请公公勿怪。”
殷烈一时也没想出是个怎样的多嘴多舌,但公主已经如此有礼地解释了,他便也不再多问,只道,“公主折煞我了,如何处置下人,但凭公主吩咐。”
秦氏却是心头一跳,明白果然是自己的监视行为败露了。那鲜血淋漓的四十杖,果然打的是她的脸。
柔嘉道,“公公发话,那我便直说了。这些人办事不利,又无忠心,南华院用不起,还请公公婆母将他们带走。”
南华院不要的人,别的院又怎么敢再留来碍公主的眼?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责罚一番之后赶出府去。
殷烈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公主说的是,我这就处置他们。”
又请示道,“南华院仆从不够,让夫人再派几个人来,可好?”婢女是够的,主要是护卫和男丁不够,若是再遇什么危险,或者卖力气的活,只怕不便。
还让夫人派?柔嘉打量殷烈,见殷烈满脸耿直,是真的在替南华院考虑。
从前柔嘉不了解殷烈,这些时日的相处,却渐渐明白:大齐的骁骑大将军委实不太聪明,难怪面对北奕的铁骑会一败涂地。
但若说他笨,却也不是,不然也做不到大将军……那个时候亡国,应当是从陈昱这个根上,慢慢腐烂了吧?
柔嘉抛去脑中思绪,平静中透出一点冷,“多谢大将军。不过我与驸马喜静,不喜人多,若是再来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只怕麻烦,便不用了罢。”
秦氏听得尴尬又心惊,殷烈只拱手道,“那便听公主的了。”
殷烈和秦氏带着人走了,柔嘉回到室内,坐到花厅的梨木大圈椅上,唤了一声,“吴嬷嬷。”
吴嬷嬷旁观柔嘉与殷绪惩治下人,半天不敢说话,这会儿柔嘉一出声,她立即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公主。”
她是府里的老人,事情见得多,长吉为何杖四十,她多少能猜到。如果那四十杖落在自己这把老骨头上,只怕顷刻间就要毙命。
柔嘉看了她一忽儿,想着殷绪没有惩治她,这个嬷嬷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她平静问道,“你可知长吉为何挨四十杖?”
吴嬷嬷抖得更厉害,头低了下去,“老奴……老奴大概能猜到。”
这个看来是个聪明人。柔嘉威严道,“本宫还是那句,既然来了南华院,便须心无旁骛,对我与驸马尽忠,可记下了?”
吴嬷嬷磕头,“老奴记下了,记下了!”
于是柔嘉不再多说,进入卧房,拿了一本书,靠坐在罗汉床上。知夏给她腰后塞了一个大迎枕,柔嘉动了动,选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翻开了书页。
她虽视线落在那秀丽小楷上,心中却仍牵挂着昨夜的遇刺。但查案——尤其还是刺杀皇族的大案,对方有备而来,只怕不是轻而易举能查出的。大理寺卿也未派人来知会消息,看来确实没有进展,她只得先行按捺。
那便等明天,再亲自去大理寺走一趟好了。柔嘉拿定主意,压下心头思绪,准备静心看书,这一静,却又想起新的事情来——
刚才顾着思考案情,竟是无意识坐在了殷绪睡过的罗汉床上。那床似乎沾染了他的味道,深沉又清冽。柔嘉耳根慢慢红了。
但既然已经坐下了,再要突然起身转移,难免又有欲盖弥彰之嫌。于是柔嘉强行镇定,去压那些杂念。
好不容易将书看进,不多时,殷绪却忽然回了。
柔嘉听到门帘掀动和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到殷绪,先是怔愣得杏眸圆睁,紧接着粉颈红透,连忙从床上起身,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那时见殷绪进了书房,还以为他又要在那里待一天。所以眼下,当真是,猝不及防得很。
殷绪瞧了瞧她面上的红晕,面色不变,淡道,“我要沐浴。”
因为殷烈与秦氏过来,他改变了原定饭后练武的计划,在书房待了许久才出来。
巳时的烈日下练武,他全身都湿透了。而现在南华院婢女太多,他不宜再在院中冲水,只能回房拿衣沐浴。
婢女嬷嬷们各自去忙碌,此时只有一个见春在,见柔嘉羞成这样,噗嗤笑了两声。听了殷绪的话,他正要转去给他拿更换的衣衫,殷绪却已自行到了衣柜边。
柔嘉看着殷绪的背影,这才注意到他浑身汗湿,单薄的衣料黏在皮肤上,勾画出了流畅的肌肉,和整个宽阔的脊背。
柔嘉羞得不敢再看,低下头的时候,却又发现床面上自己躺出的褶皱,连忙伸手去抚,一下没有抚平,又抚了一下。
殷绪挑了一件黑色的直裾,转头看到柔嘉的动作,不禁眉尾微挑,之后唇角便有些压不住。
意识到这反应不对。殷绪绷着一张冷脸,从容走进了耳房。徒留柔嘉疑惑又羞窘:刚才殷绪是笑了么,是笑了么?
耳房内下人已送来了两桶冷水,殷绪脱去衣服,迈入浴桶,还能听到另一边主仆两人打趣的声音。
“公主,您怎么热成这样,脸这般红?”
“如此盛夏自然怕热,你不怕,你去院中站一站。”
“呀,公主,见春错了,您怜惜怜惜见春,就别让见春去太阳下罚站吧!”
“多嘴多舌。”
“见春当真知错了,公主,您是世间最好的公主,便饶了见春罢!”
……
是他不曾见过的人间欢趣。
殷绪快速冲了澡,换好衣服出来,柔嘉仍未从方才的窘迫中脱困,只是镇定不少,含羞带软地看他一眼,轻声问道,“你要在何处用膳?”
殷绪顿了顿,终究道,“……书房。”
柔嘉难免失望。
下午无事,傍晚暑气退去,柔嘉出门纳凉。婢女们搬了一个小桌在她的藤椅边,又送了新鲜的荔枝过来。
那荔枝是太后赏赐的,她还不知将军府出了事,命太监送了来。荔枝分为两份,一份给了秦氏,一份送到了南华院。
嫣红的荔枝剥去外皮,露出晶莹饱满的果肉,咬一口清甜多汁,唇齿生香。
柔嘉由婢女们帮着,小口小口地吃下,抬眼间看到殷绪沿着庭院的鹅卵石路过来,平安与薛非两个跟在身后。
殷绪步伐利落从容,转头看了柔嘉一眼,只见她红唇沾了汁水,更显饱满润泽。他挪开了视线。
下午柔嘉已第一时间送了一叠荔枝到书房。以往将军府有什么好物,都轮不到殷绪,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这种珍稀水果,只觉得异常清甜。
如同她的为人一样。
柔嘉见到殷绪,起身疑惑问道,“你要出去?”
“去前院。”殷绪简单应了一声,脚步不停,走向院门。平安和薛非停下来朝柔嘉行礼,柔嘉给了他们一个示意的眼神:要护好驸马。
平安笑道,“公主放心。”
不知殷绪去前院是做什么。柔嘉疑惑地坐下,见春又喂了一粒果肉过来。
殷绪来到前院,在府门后的影壁边站定,低头静默,身姿笔挺。
两个护卫陪着他站了一会儿,平安忍不住问,“驸马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呢?”
殷绪看了一眼他,十六七岁的少年,忠心,尽职,爱笑,纯真却不蠢笨。薛怀文派来的人,都是牢靠的。
他眼神幽冷,道,“守株待兔。”
平安眨了眨眼,新奇地笑起来,“好,那咱们就等等看,兔子肥不肥。”
暮色四合的时候,兔子殷弘才从宫中回来,迈进府门。甫一进入,便看见抱臂倚靠着影壁的殷绪,而后者见他进来,放下手臂,站直身子,冷锐的目光,直直向他看来。
这个孽种从不曾主动来前院,而那种眼神,明晃晃地说明着,他是冲他而来。殷弘顿生警惕,身子紧绷起来。
今日他本不想上值的,只是这种节骨眼上,若是告假,只怕引人怀疑。而昨日死了两个弟兄,虽他已做好了措施绝了后患,但副将不够机灵,万一出纰漏呢?外有百里仝大理寺,内有柔嘉公主与驸马,殷弘不得不出门。
他知自己面色不好,薛琼帮他小心粉饰过。此时又暮色弥漫,应当是看不起分明的。殷弘不动声色朝里走。
殷绪抬步走向殷弘,一言不发,抬手便向他攻去!
殷弘面色陡变,旁边青墨闪身过来,勉强接住他一招,焦急大呼,“二少爷,你做什么?”
“嘿,”平安朝他喊了一声,“来与我切磋啊!”
将青墨留给平安,殷绪仍是朝殷弘攻去,薛非沉默地站在一边,眼神警惕。
殷弘只有青墨一个长随会武,他不得不动手格挡。殷绪每一个动作都凌厉,携带万钧之力,殷弘阻挡间感觉背后的伤一下一下撕扯地疼,实在是力不从心,脸色更惨白了。
与他交手的殷绪自然感受到了,殷弘动作迟滞无力,尤其是挥动左手时更加明显,脸上极力隐瞒,但还是露出痛楚……可见他身上带伤,还是在左边肩背附近。这与昨晚刺客的伤处,不谋而合。
几乎认定刺客就是殷弘,想到他对自己心狠手辣的杀意,殷绪对他脆弱的肋下连下重拳,尽管殷弘揉身后退,仍是差点被打断肋骨!
殷弘压抑地惨呼,跄踉着后退。
而这时门房、殷弘的车夫与仆从都已围了过来,不想将事情闹大引来殷烈——那个所谓的“严父”,是非不分、目无公正,根本不会为他主持公道,只会妨碍他。殷绪停了下来,森冷地看着殷弘。
见殷绪停了下来,平安也停了下来。青墨挨了两下,顾不得恼恨,奔到殷弘身边,担忧呼唤,“少爷!”
殷弘后背痛出岑岑冷汗,被青墨扶着,咬牙死死盯着殷绪。
殷绪目光冷如经年不化的寒冰,“你受伤了。”不是疑问,而是定论。
殷弘咬牙冷笑,面含挑衅,“与你何干?”
殷绪并不为他的挑衅生气。殷弘当他是蝼蚁,他看殷弘也无非是路边石头。
殷绪沉声冷道,“昨夜袭击我的刺客,也受了伤。”
殷弘面色一僵,逐渐变得阴沉冰冷,瞧着殷绪的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殷绪又道,“你昨夜很晚才回,去了哪?”
殷弘再度冷笑起来,满脸讽刺与轻蔑,“你是在盘问我吗,都尉大人?”
今日的殷绪实在逼出了他心中所有的阴暗,他不再维持形象,而是不加掩饰地仇视着他,挖苦着他,“我堂堂羽林卫中郎将办差,何须你一个驸马都尉过问,你配吗?”
“你一个卑贱的私生子,竟敢当众朝嫡兄动手,可知礼义廉耻怎么写?罚你跪祠堂,你都不配。”
殷绪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捏紧了拳头。
正是对峙的时候,忽然传来清亮婉转的声音,透出丝丝威仪,“你说谁不配?”
所有人转头,看柔嘉跨过门槛,走了过来,挡在殷绪身前。
柔嘉闷闷吃过几颗荔枝,又等了殷绪一会儿,见殷绪迟迟不回,便猜他恐怕是找殷府的谁处理事情。而殷府的人又一贯欺弄、怠慢殷绪,到底担心他,柔嘉便转了过来,谁知正好听见殷弘羞辱殷绪,当即气红了眼。
她护在殷绪跟前,漂亮的杏眸现出怒火,逼视着殷弘,“驸马为我调查遇刺的事,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你是觉得我也不配过问吗?”
“你拿兄弟礼义说事,可知兄弟之间兄友弟恭,先有兄友,再有弟恭。你这个兄长对他有什么好,便让他对你恭敬了?”
“你说他不配跪祠堂。配不配那是公公决定的事,你这么早,就要替公公主家了吗?”
柔嘉鲜少这么犀利地说一连串问句,心中又有气,说完有些喘,停下来深呼吸。
见春与知夏是第一次见柔嘉如此骂人,目瞪口呆之余,又觉得十分解气。殷绪则是一眨不眨看着气得香肩轻颤的女子,眸光轻轻漾动——心里感觉到,一种叫做“满胀”的情绪。
而殷弘则被柔嘉斥责得哑口无言,面色渐渐晦暗起来。之前殷绪的攻击只是让他身体疼痛,柔嘉的举止则是让他心脏撕扯起来,痛得鲜血淋漓。
最后瞪了一眼殷弘,柔嘉转身,顺手拉住殷绪手腕,“驸马,我们走。”
不喜被人触碰的殷绪,觉得被抓着的整条手臂都僵硬起来,被拉住的那一片,触感如此温热柔滑。他僵着手,手指蜷了蜷,终究没有甩开。
跨过垂花门,沿着回廊前行,经过东英院,直到靠近南华院,柔嘉梗直的脖颈与肩膀微微垮塌下来。
她到底不是擅长与人强硬对碰的人,刚才的锐气用尽,她松软下来,这才发现还抓着殷绪手腕。
那手腕结实白皙,筋骨分明,是独属男子的性感坚实,热烫得让她心慌。她连忙放开。
又忍不住回身,忐忑地询问殷绪,“我方才,是不是好凶?”
她以前从没那么凶的,实在是,气坏了。
殷绪望着她,沉冷的表情缓开,难得如此眉目平和,一时更显俊秀,“不凶。”
甚至,挺好的。
殷绪说过两字,转身从她身边经过,跨入南华院院门。
柔嘉第一次见殷绪如此温和,有些怔愣,片刻后想起还有事情要问,唤了一声“殷绪”,快步追了过去。
殷绪站在巨石造景边,回身等她。柔嘉靠近两步,问,“你为何盘问殷弘,可是怀疑什么?”
想到方才她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又如此维护他,殷绪没有再隐瞒,道,“昨夜袭击我们的刺客,就是他。”
柔嘉秀眉蹙起,“为何?”
上辈子殷弘虽对殷绪冷漠无情,但在朝尽忠职守,私下也没什么德行有亏的传闻,怎么这辈子忽然对殷绪痛下杀手呢?
可惜她上辈子困于深宫,纠缠在陈昱与高贵嫔之间,如今脱离开来,一时也不知事情为何会这样。
“你们有什么私怨么?”
殷绪摇头,“没有。”照殷弘以前对他的态度,是不屑于和他这只蝼蚁产生什么私怨的。
而且,既然确定殷弘是刺杀的指挥者,看昨日刺客的身手,只怕都是正规的羽林卫。若只是私怨,殷弘万不会调动羽林卫的,而皇帝,也不会替他遮掩才对。
这么一想,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边柔嘉也在低眉思索:不是私怨,那是什么?为公?
仿佛闪电滑过脑海,柔嘉猛然抬头看向殷绪,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了然。
此事太过重大,柔嘉肃容道,“你随我来。”
平安与薛非照旧在院中护卫,柔嘉带人步入卧房,吩咐了一声,“关窗。”
婢女嬷嬷们立即井井有条地行动起来,见春与知夏关门关窗,采秋与顾嬷嬷守在窗外,连吴嬷嬷,也自动自发去院子里巡视。
柔嘉肃然看向殷绪,“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殷绪坦白道,“昨夜的刺杀,应当是皇帝指使,殷弘执行。”
柔嘉膝盖一软,坐到了椅上,表情发冷,心中又惊又怒。
她以为,十六岁的陈昱,远没有后来的冷心冷肺,不曾想,他居然这么早早地,就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无情,无义,无耻。这种人,就该下地狱!
难怪殷绪从前好好的,成亲三天却遇刺,原来是因为她。她只想着殷绪一身才华、有情有义,能拯救她,拯救大齐,不曾想,自己的求婚,却也给他带来这样的灾祸。也许以后,这种灾祸还会有。
柔嘉悲从中来,万分愧疚,红着眼看向殷绪,“对不起,是我牵累你……”
殷绪望着她,她的哀楚如此明显,眼睛里流动着湿润的光辉。殷绪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是她维护他才对。
重生后柔嘉第一次感觉到,殷绪如此温柔。正是因为他温柔,柔嘉心中更发愁,“也许以后,他还会针对你……”
陈昱掌控天下,而她与殷绪细想起来,只有南华院,和一个国公府,根本不足以对抗。太后虽然疼她,可毕竟和陈昱才是母子,关系不差到一定程度,陈昱嘴脸不彻底露出,她还是会偏向自己的儿子。
而且,就算太后与陈昱决裂,偏向她,那又怎样呢?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太后再尊贵,也无权柄,这也是上辈子,太后娘娘看着陈昱和高贵嫔祸害皇宫和大齐,却无能为力的原因。
她虽贵为公主,真论起来,也没有任何实权。
该怎么办呢?柔嘉将下唇咬得发白。
殷绪看她忧郁半晌,终于忍不住,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跟前。
茶水温热,茶烟袅袅,柔嘉抬头看他一眼,愣愣接过,下意识喝了一口,顿时从喉间暖到心上。
殷绪道,“他不敢明着对付我,我不怕他。”
他刚上任的驸马都尉,没有任何错处,皇帝不敢明着对付他,所以偷偷摸摸地派羽林卫刺杀。
皇帝也怕天下悠悠众口,民心背离。既然只敢阴着来,那阴也有阴的办法。
为一个女子诛杀朝廷命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越少的人知道越好。皇帝已经开了殷弘这个棋,便会用到底。
他有预感,与殷弘的较量,还未结束。上次只是给了他一刀,下次便看看,是谁要谁的命。
柔嘉看着殷绪,只见他表情安定,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化险为夷。
柔嘉摸着手间温暖的茶杯,心中渐渐安稳了。是了,他就是那样能给她安全感的人,上辈子万敌之中救她,让她连死都不怕。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怕。
太后还在上头坐镇呢,先帝余威也在,明辨是非的老臣还有很多。陈昱不敢太过乱来。
既然双方都有不利因素,那就各自努力吧,看最后是谁赢过。
上辈子殷绪立过多次功,一路从小兵做到将军。这辈子有薛怀文和太后帮忙,只要获得兵权,那便是另一番境地。
柔嘉笑起来,“殷绪,我信你。”
殷绪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她。柔嘉被他看得低下头,想起一事,问,“此事大将军,应当不知道吧?”
至少从昨晚的情形来看,他是不知的,也确实想尽职保护公主和驸马。
殷绪想想今早殷烈还疑问殷弘为何不起,表情不似作假,略一摇头,“他不知。”
看来陈昱确实不想惊动太多人。他暂时还是要脸的。柔嘉认真提醒,“以后皇上必定还会再派殷弘刺杀。”
殷绪冷笑起来,尽显年少的自信与骄傲,“我只怕他不来。”
*
既然已找到方向,柔嘉安定下来,先找来了顾嬷嬷,与她说了遇刺的真相。
顾嬷嬷气得满脸通红,“想不到皇帝居然是这种人,以前公主多疼他啊,他——他简直不是人!”
不说柔嘉从小事事贴心,还豁出性命救他,就说从前长公主在时,多么疼爱他,病中都想着他,把他当亲生儿子……
皇帝怎么如此忘恩负义!
前面小公主心系他时,他不耐烦,频频给公主冷脸;如今公主另嫁了,他又来纠缠,算什么回事?还刺杀驸马,简直……得了失心疯!还是心如蛇蝎的那种失心疯!
柔嘉见了顾嬷嬷神态,明白她已在心里将陈昱骂了千百遍。嬷嬷骂人一定比她骂得好,柔嘉觉得解气。
但她到底不忍嬷嬷动气伤身,又出声劝她哄她,终于把她哄好,说起了正事,“我怕皇上再使阴手,南华院需要警醒一遍。”
顾嬷嬷道,“但凭公主吩咐。”
不多时两人来到厅堂,召来了南华院所有的下人。
两个嬷嬷,两个护卫,三个贴身侍女,数个粗使婢女,还有殷府安排的小厮,挤挤挨挨站满了。
都是宫里出来的,除了吴嬷嬷和两个小厮面色惊疑不定,其他人都是冷静安分。
柔嘉端正坐在圈椅上,顾嬷嬷冷着脸站在她身后,替心爱的公主增加威信。
柔嘉环视过一群人,肃然道,“我与驸马归宁遇刺,这不是小事,以后南华院,方方面面须得提高警惕。”嗓音虽然依旧清甜,但一字一句,不紧不慢,从容威仪。
下人们尽皆恭声道,“谨遵公主吩咐。”
接下来不必柔嘉开口,自有顾嬷嬷妥帖代劳。
顾嬷嬷威严道,“以后我们南华院所有膳食,都在小厨房做,采秋你盯着。”
采秋比见春知夏更年长一些,太后亲手调、教,见多识广又谨慎,当即福身道,“是。”
“平安与薛非,须得护好驸马,一刻不得放松。”
两人亦是慷慨领命。
“吴嬷嬷,”顾嬷嬷看向吴嬷嬷,笑了笑,“劳烦你和将军说说,让他加强南华院周边的护卫,前车之鉴,还请派些能手。”
这是对应他们之前说的“护卫无能”,再看顾嬷嬷的笑,吴嬷嬷羞耻得老脸一红,“是,老奴知道了。”
顾嬷嬷一条条说过去,柔嘉低眉想着,为了迷惑陈昱,假装他们还不知道真相,明日她还是得去大理寺走一趟。既问问调查进度,也可探探官员的态度。
后天的话,还得去一趟国公府。这满朝官员若说有谁最能信任,只有她的父亲。
第二日一早,殷绪在垂花门边,遇见了面色阴冷的殷烈与殷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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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杀机◎
殷绪和殷弘对峙后不久, 消息传到了殷烈的耳中。
彼时他正在北芳阁,周氏笑意娇媚,说为他亲手缝制了一件衣衫, 想以此哄他松口,不再罚殷翰练武。
结果正是此时殷正来报,对着殷烈耳语一番,殷烈惊得猛然站起, 连衣服也来不及试, 丢下周氏匆匆离去。
周氏气得跺脚。
殷烈直奔东英院而来, 眉头皱起, 面色凝重,见着秦氏, 没有多说,直道, “把弘儿叫过来!”
秦氏见他居然从周氏那里回了, 本来心头微喜, 又听他如此说, 意识到不寻常, 脸上笑意敛去,挥了挥手,立即就有嬷嬷去请殷弘了。
殷弘与薛琼住在东英院的次屋。因与殷绪相斗一场, 他的伤口又微微裂开, 薛琼重新为他包扎一遍, 脸上满是心疼。
回来的时候, 殷弘脸色不对, 捂着勒下。青墨说是被殷绪打的。薛琼问殷绪为何要动手, 主仆两却都不开口了。
得不到回答的薛琼, 只能一边包扎,一边在心里将南华院的两位恨了一遍又一遍。
见殷烈要见自己,已经猜到是为什么,殷弘面无表情,一层层穿好衣衫,打理妥当,往住屋走去。
薛琼跟上来,欲要和他一起过去,殷弘抬手,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薛琼只能咬唇站住,满脸哀怨。
殷弘坐在主屋厅堂,见殷弘进来,立即吩咐关门关窗,又让仆从尽皆退下。
殷弘面色稳定,给殷烈秦氏行了礼。
殷弘安稳,殷烈却是心烦意乱得坐不住。此处既已没了旁人,他眉心拧成川字,烦恼道,“傍晚绪儿向你动手,说是为了之前遇刺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与殷绪相斗的时候,旁观的人不少,虽殷弘叮嘱不许外传,但传到殷烈这个大主子的耳里,却是早晚的事。且他日日在家中换药,迟早会被母亲察觉。
他们是最亲的一家人,如今既然殷烈问起,倒也不必费心隐瞒。殷弘往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水,坦言道,“他说的不错,昨夜刺杀的人,的确是我,皇上下的令。”
殷烈心下一惊,颇有些目瞪口呆,怔怔往主位坐下,半晌忽然猛地一拍桌案,满脸愤怒。
他就知道,与柔嘉公主的这桩婚事多半得罪皇上,果然如此!
殷烈怒意汹涌,殷弘却是慢条斯理地喝茶。秦氏最初的惊诧过去,很快冷静下来,双手笼在袖中,低眉垂目思考问题:弘儿刺杀那个孽种,老爷这边不必担心,就是那位公主护短,不知……
不对,其实是不用担心的。公主又没有实权,所凭所仗无非是宫里的权势——一个薛姓人,难道还敢和皇帝对着来?
秦氏面色冷静。
殷烈仍在生气,又恨恨骂道,“我就知道,那个孽障就是个祸害!”
不知怎么招惹上柔嘉公主,如今得罪皇帝,殷府成了战场,以后还怎么有安宁?!
耳听得父亲的骂声,想到殷绪给自己的那一刀和几拳,殷弘面色一片冷郁。
该生的气已经生过,此刻他只想解决问题,提醒道,“不过我并未承认,他也没有证据。傍晚的事无须在意,需在意的是,公主护着他,不会与他分开。”
说到最后一句,想到柔嘉对殷绪的万般维护,殷弘又渐渐感觉到,心脏痛如刀绞。
殷烈听了长子的话,心下深以为然:当然不该承认,这样的事,除了极为信任的自家人,对谁都不该承认。没有证据,一切好说——只怕皇帝也不会允许存在证据。
殷烈把重点,放在了殷弘的后一句话上。他与长子极为默契,瞬息便明白了他的暗示:公主不会和那个孽障分开,皇帝的杀令还会继续。
皇帝还要杀他的儿子。意识到这一点,殷烈心中浮现些许恼怒和痛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毕竟只是一个不听话的、妓子私生下的儿子,他和皇帝之间该选择谁,显而易见。不插手帮助,已是他仁慈。
往好处想,皇帝选择殷弘来做这样隐蔽的事,可见足够信任殷弘,这是好事。若是成功,便是大功一件,以后前途一片光明。
殷烈觉得欣慰了些,叮嘱殷弘,“此事我就做不知,弘儿你要小心。”真刀真枪相斗,一不小心就易受伤,而且毕竟不是好听的事,还得小心不要暴露。
虽然如此嘱咐,殷烈倒并不是十分担心。毕竟殷弘是他的骄傲,年轻一代的翘楚,堂堂中郎将,又怎会拿不下一个无实权的驸马都尉、孤僻寡言的私生子呢?
殷弘明白父亲的意思,点头,“孩儿知晓了。”
殷烈又转头吩咐秦氏,脸上神情肃杀,“令府中下人闭紧嘴巴,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刺杀驸马,兄长刺杀亲弟,传出去都是惊世骇俗的事,一个不好就有人人头落地,只能捂得死死的。
秦氏凝重开口,“老爷放心,我知道轻重。”
于是第二天早间殷绪出门时,见到的便是面色阴冷的殷绪与殷弘。
殷弘阴冷,是因已与殷绪撕破脸,索性懒得隐藏,看着他的眼睛,满是恨意与冷酷。
殷烈阴冷,则是一想到殷绪为殷府招来麻烦,便忍不住心生厌烦。但殷绪毕竟是他的儿子,这个儿子命不久矣,他理当仁慈一些,不能出口就是叱骂。殷烈阴郁而按捺。
殷绪在垂花门边站定,就着薛非手中灯笼的烛光,看清了父兄二人的神色,瞬间便洞察了他们的想法。
昨夜他那样闹了一番,殷烈不可能不知道,知晓了,必然会招殷弘去问。
殷弘一路走到如今,都是靠殷烈指引、出谋划策;殷烈朝堂军营出了什么难题,也会与殷弘商量。这对父子彼此之间非常信任。刺杀驸马一事,重大而麻烦,殷弘又受了伤,只怕会俱实对殷烈说出,以得到帮助和掩护。
所以,此时的殷烈,多半是清楚殷弘私下的勾当的。清楚了,却一言不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这个所谓父亲,果然不会为他主持公道,甚至默许了长子与皇帝对他的戕害。
殷绪冷冷地扯动唇角。你们无情,我便无义,看看死的是谁。
殷烈冷冷转身,“既人已到齐,那便走了。”
昨日护卫的大理寺官差依旧来到,分列在道路两旁,夹着父子三人,朝皇宫行去。
太极殿中,皇帝正襟危坐,神态却放松,暗藏着终于想到办法整治殷绪的得意。
他笑道,“朕昨夜梦见先帝,先帝嘱朕广开言路广纳忠言,又嘱朕不可荒废武功,须得精兵强将、扬我国威。朕深以为然,进谏忠言有列位臣工,扬我国威的话,朕欲将原定的秋狩改为夏苗,月中进行,众卿觉得如何?”
一番话冠冕堂皇,是他思考了半夜的结果。
不料却遭到群臣反对。
百里仝出列,拱手恭敬道,“陛下,公主与驸马刚刚遇刺,凶手还未抓住,京中局势不明。微臣窃以为,皇上不可冒险出行。”
短短几句在情在理,很快得到了几位大臣的附和。
“百里将军说得在理。况且今日已六月初十,月中便夏苗,是否过于仓促?”
“确实,陛下出行兹事体大,不仅需要安排护卫,还得准备粮草辎重,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还请皇上三思。”
“猎场那边也得提前清理布置,此事恐怕不宜操之过急。皇上恭孝先帝,励精图治,是百姓之福,但也请皇上以自身安危为重。”
人群中的薛怀文谨慎地没有作声。他曾经是皇帝的姑父,续弦之后却已与皇帝多有隔阂。且皇帝辜负柔嘉,让薛怀文多少怀疑皇帝的品性。因此此刻是否进献忠言,他须得观察一番之后再行决定。
殷绪却是在陈昱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便明白了他的意图。皇帝出行夏苗,他这个驸马都尉便得随行,猎场环境复杂,是设伏杀他的好地方——皇帝果然贼心不死。
既然对方亮出了手段,他也有个准备的方向,这是好事。殷绪冷漠。
前边殷烈也是明白了皇帝的打算。皇帝夏苗,羽林卫和驸马都尉一齐护卫,那时候,恐怕便是弘儿击杀孽障的时刻了。殷烈微微皱眉,仍是装作不知,默不吭声。
御座之上,陈昱脸色铁青,暗暗咬牙。但他才说了要广纳忠言,此时便万万不能发火。
陈昱看向沉默的殷烈,皮笑肉不笑道,“殷大将军,你以为如何?”殷家一向忠诚,他需要殷烈给他一个台阶。
殷烈略一思考,果然拱手道,“回皇上,我大齐赫赫国威实该宣扬,夏日百兽出没,亦是打猎的好时节,且山中凉爽,也可避暑。皇上提前狩猎,实乃英明,只是月中确实仓促,皇上或可将时间推迟到月末,或者七月初。”
陈昱松了一口气,这才满意笑出来,只是心中仍含着几丝被群臣忤逆的不悦,笑容阴恻恻,“说得在理,那便月末吧。”多的他是再也等不了的。
皇帝既退了一步,反对的大臣们犹豫片刻,也都拱手道,“皇上圣明。”
殷绪回到南华院,吴嬷嬷迎着他,笑道,“少爷你回啦,老身这就去传膳。”
殷绪转入屋内,柔嘉竟不在,他有些意外,眼神下意识四处逡巡。
采秋正小心护理公主驸马那些贵重的衣衫,见状疑问道,“驸马可是找寻什么?”
殷绪一顿,意识到不对,漠道,“没什么。”而后面无表情去了耳房更衣。
脱下官服换了短打,他转入饭厅,吴嬷嬷和见春带着两个手端托盘的婢女见来了。
见春在,柔嘉却不在?殷绪心中掠过疑惑,终究没有开口询问,不动声色地坐到桌边。
除开成亲的那三天,南华院的饭食并没有多么奢侈,但也有七八样,一一在桌上摆开。
见春将长箸递给殷绪,笑着开口,“公主说,驸马爷爱静,奴婢们这就退下候在门边,有事您可呼唤我们。”
“公主说”三个字异常响亮。
殷绪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见春觉得自己今日又帮到了公主,心中欢喜,施了一礼,同吴嬷嬷几个一同退下。
殷绪吃完,从耳房穿过,想要去书房那边,拿自己的弓箭。
不期然从大开的窗牖,看见了在小厨房中的柔嘉,一左一右站着顾嬷嬷与知夏。
灶上不知熬着了什么,水汽氤氲,姑娘的脸庞有些模糊,却更显柔软。显然有些炎热,她脸颊泛出粉色。知夏给她打着扇,拂动她的发丝与发间步摇,摇曳间风情顿生。
抬头间也看到了殷绪,柔嘉眼睛一亮,笑起来,走进窗边问,“驸马,今日早朝可还顺利?”
殷绪面色依旧静默,低头下了耳房的台阶,靠近窗牖几步,才淡然道,“今日早朝,皇帝说要夏苗。”
柔嘉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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