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正文结局下◎

    耳听得陈昱威胁, 殷绪浅淡地笑了笑。他笑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陈昱都是如此愚蠢、卑鄙,薄情寡义。

    他看向刘喜, 刘喜想起他几次被皇帝设计都不死,丝毫不敢放松,死死盯着他,又将匕首抵近了些。

    薄薄的刀身划破了太后皮肤, 流出一线血迹, 太后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不见丝毫慌张。她亦凛然看着殷绪, 道,“你做得对, 不能任昏君祸害我大好河山和百姓。”

    陈昱恨极了她这句话,转头瞪视着她, 眼睛里能喷出火一样。然而太后不为所动, 依旧威严而又沉着。她不欲殷绪为难, 亦不怕死, 慷慨道, “不必在意哀家,你只需放手一搏,诛杀昏君, 匡扶江山。”

    陈昱脸色煞白, 咬牙切齿吼道, “你闭嘴, 你闭嘴!”

    太后视若无睹, 思索着先帝再无子嗣, 江山又该托付给谁。托付给谁, 又能比殷绪夫妇更识大体、知大义,善待百姓,勤勉英明?她和先帝亲手培养的陈昱,行差踏错到这个地步,她又凭什么相信旁支?

    柔嘉生下了小劭儿,那个孩子身上流着陈氏的血。他会被柔嘉夫妇教养得很好。

    脖子上火辣辣地疼,也许下一刻她就会死。时间紧迫,能让她思考的时间很短。太后决然道,“昏君伏诛后,便由殷绪继承皇位……”

    后宫虽不能参政,然后一旦陈昱死了,百官群龙无首,届时她先帝遗孀、皇子亲母的身份,会让她的话有一定的威信。这是她能为先帝和殷绪,最后做的事了。

    陈昱彻底失了理智,怒吼着“你闭嘴”,一把拔出宝剑朝她杀气腾腾而去,那模样仿佛是想亲手了结太后。

    这和方才的计划不一样,杀了太后还怎么脱身?刘喜顿时惊诧,下意识叫道,“皇上!”

    就是趁这乱糟糟的时刻,殷绪持剑,利落地两步上前,一剑朝陈昱砍去,陈昱回身抵挡,却来不及,瞬间就被砍倒。不想罪大恶极的陈昱死得太痛快,殷绪避开了他的要害,只是砍在他肩背,令他倒伏在地,一时痛得无法动弹。

    刘喜看着这边的动静,一时分心,又被周凌风趁机抓住了行凶的手,用力扭着,几乎掰断他的骨头。匕首跌落在地,刘喜惨叫起来,和着陈昱的痛呼,一时十分渗人。

    薛怀文带着救出的慈宁宫众人先后奔了进来,碧彤满脸是泪,冲在最前,眼见着方才那凶险的一幕,扑到太后身边,死命将太后拉离刘喜的攻击范围。主仆两劫后余生,跌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殷绪看着痛得脸色扭曲的刘喜,刘喜对上他那冰冷的视线,内心一突,再也顾不得疼,立即跪在了地上,“大将军饶命!小人愿给大将军当牛做马!”

    殷绪面色不变,冷冷地一挥剑,甚至看都没有看他倒下去的身躯一眼,目光转向了僵硬地站在龙椅边的高绾。

    “轮到你了。”殷绪道。

    高绾瞧着他,觉得仿佛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杀神,身心都惊惧到起了细微的战栗。

    她咬牙,目光扫过刘武、周凌风等一众武将。没有人有为她求情的意思,陈昱已经自身难保,她只能自救。

    随着殷绪持剑走近,高绾心下一狠,抬手脱去了自己轻薄的外衫。她外衫下是一件雪青色的抹胸长裙,紧紧包裹着她玲珑的身段,还露出了雪白的肩膀。

    饶是周凌风和刘武这种,已经见识过高绾轻佻的人,此刻都忍不住吃惊,尴尬地别开眼。更别说薛怀文那样并不了解她的。

    然而正对着她的殷绪依旧不为所动,不仅步伐不变,甚至连眼瞳,都不曾颤动一下。

    高绾本欲直接扑向殷绪,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她确信,只要感受过她身体的柔软,没有男人狠得下心。

    奈何想到这人几乎是她见过最铁石心肠、坐怀不乱的人。怕还没碰到殷绪,就被他直接一剑劈了,高绾只能跪下,哀婉地流出眼泪,楚楚哭道,“我也只是迫不得已,还望将军垂怜,为奴为婢或是为妾,将军怎样都可以,求将军开恩!”

    “高绾!”怒吼出生的是倒在地上的陈昱。他浑身是血,看着自己最宠爱的人,不可置信,痛彻心扉。

    曾经所说的满腹痴恋是假的么?曾经共度的甜蜜时光是假的么?她怎么可以当着众多男人的面脱衣?她又怎么可以当着他的面,如此恬不知耻地勾引殷绪?

    她置他于何地!

    高绾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愧疚而哀戚。她是喜爱他的,可她终究最爱她自己。她要活命,不得不如此。

    她的目的也并不仅仅是勾引殷绪,满殿武将这么多,但凡有那么一个两个好色的,兴许便是她的生机,她不在乎那是谁,是殷绪更好,不是她也不可惜。能活命,便是最好。

    高绾又决然地回过了头,楚楚可怜地望着殷绪,娇声哀求,“只要将军绕过我,让我怎样都可以。”

    陈昱所有受伤的神色尽皆退去,只剩痛恨与心冷。他终于明白了,高绾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的情意到底值几分。

    殷绪依旧面色沉冷,甚至心里一声冷笑。他要的就是这样,高绾露出真面目,陈昱和她反目。这是最好的报仇方法。

    殷绪看向陈昱,“给你一个机会,你杀了她,这是你欠公主的。”

    现在举国上下,还有谁不知高绾是北奕皇后、皇帝宠信的北地妖女?机灵一些的,消息知道多一些的,听着殷绪的话,立时便猜出,当初流传的皇帝北巡遇到了狐狸精,居然是真的。所以当初柔嘉公主为何忽然悔婚,自然是因为皇帝负心——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陈昱没有纠结殷绪这一句话中的深意,此刻这也不重要。他现在恨极了高绾,也不愿让她继续卖弄风骚丢他的脸,自然愿意杀她。何况若是顺着殷绪的意杀了她,会不会给他赢来一线生机?

    陈昱捡起摔到一边的剑,颤颤巍巍站起,忍着肩背的疼痛,一步一步,冷酷地走向高绾。

    高绾不可置信地望望陈昱,又望望殷绪,没想到他居然会想出这个主意,简直太狠了!

    明白殷绪是坚决要置自己于死地,高绾再不见曾经的妩媚妖娆,望着杀意腾腾的陈昱,绝望而又惊骇地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蹭着,又哀楚求道,“皇上,阿嬛只是想活命而已,阿嬛一个弱女子,也是没办法啊,您绕过阿嬛!”

    陈昱再也不会相信她的话了,如同没有感情的木偶,冷酷走到她跟前。高绾转身欲逃,陈昱忍痛弯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而后手起,剑落,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陈昱随意地扔掉了高绾软绵绵的尸身,忽然不想挣扎了。殷绪说得对,是他欠阿珺的。从那年他北巡遇到高绾见异思迁的那一刻,他就错了,此后一步错,步步错。

    他痛恨他被柔嘉和太后背叛,可这根本是他自己导致的。是他自己,亲手推远了曾经最爱他的两个人。

    他的人生再看不见光了,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陈昱死气沉沉地看向殷绪,“朕……”意识到自己再没资格用这个字,他改口道,“我可以束手就擒,只求见见柔嘉。”

    “没有必要,”殷绪冷冷地举起了剑,“你该做的,是向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以死谢罪。”

    陈昱陷入了巨大的绝望,又求救似的看向太后。太后已被人扶起,脖子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接收到陈昱的目光,她叹息着闭目,转开了脸。

    剑光闪过,陈昱委顿在地。殷绪低眸,只觉得两辈子的恩怨都了结了。这一刻,他格外想念他的阿珺。

    但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太后让他当皇帝,他……国破家亡的记忆太过惨烈,那他便当着吧,把国家握在手里更安心——也能更好地保护柔嘉。

    殷绪转向太后,恭谨道,“昏君已死,请太后娘娘主持局面。”

    眼看着陈昱惨死,太后到底心生不忍,笑容酸涩,“驸马你来罢,哀家令你继承皇位,自然不会反悔,想必这里也无人反对。”

    自然没人反对,刘武笑道,“将军这么强悍,自然该当老大!”

    一众武将被他鲁莽粗豪又理直气壮的发言给弄笑了,气氛一时轻松下来。

    殷绪也不推辞,便道,“劳烦岳父大人带两位将军守卫城门,昏君已死,若有人前来勤王,即刻劝返。”若实在无法劝返,那也只能打一场。

    薛怀文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昏君已死,殷绪是太后亲口选中的下一任皇帝。他会好好劝返那些同僚。

    待薛怀文应下,殷绪又道,“周凌风和刘武收编羽林卫,暂行守卫皇宫。”顿了顿,又道,“对了,去冷宫接魏姑娘出来,小心安顿。”

    不然的话,殷绪担心柔嘉会愧疚难安。

    周凌风和刘武便也去了。

    殷绪又转向太后,“后宫事务便请娘娘管理了。京中正乱,劳烦安排宫人敲钟,让百官三日内都不要出门。”

    太后点头。

    殷绪低头,寻思着已经没有需要安排的事了,即便有……他当真是归心似箭等不得了。于是他抬头朝太后告辞道,“微臣大半年未归家,请太后娘娘准臣回还。”

    想到柔嘉和小劭儿,太后目光从信任转为慈爱,“快回去罢。”为了江山社稷在边关拼死拼活,连自己初生的儿子都没能见一面,此刻只怕没有一个人忍心阻止殷绪。

    殷绪再行一礼,转身匆匆出了翔龙殿,而后在殿门外遇到殷烈。殷烈沈如海几个攻打的是皇宫最远的宫门,因此来得也晚些,此刻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殷烈诧异地看着殷绪,“解决了?”

    殷绪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殷烈又道,“皇帝呢?”

    殷绪也不看他,只盯着翔龙殿威武的屋脊兽,冷漠道,“死了。”

    刘武正打理着投降的羽林卫,忙里偷闲转过来,搭一句腔,“从今以后,我们将军就是皇帝了!”

    殷烈轻嘶一声,只觉得这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惊喜的“惊喜”,来得太快,快得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殷绪想了想,吩咐道,“以防有人不听劝告攻打京师,你们回家之后,便速去大营警戒。”

    殷烈便愣愣地往崇华门的方向走,走了十多步回过神来:就算殷绪做了皇帝,他也是他爹啊,这么听话做什么?但不管怎么,他已经听话了,似乎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仍郁闷地去了。

    宫中一团乱,殷绪边走便用披风擦去铠甲上的血迹,不多时找到了一匹也不知是谁遗落的骏马,滚鞍上马,往最近的宫门疾驰而去,径直奔向国公府。

    国公府呈现一派战火后的景象。院墙下的尸首已被搬走,地上的血迹被冲刷过两遍,仍有些触目惊心,味道浓烈得刺鼻。院墙内,屋瓦上箭矢还未被清理,又呈现被烧灼的痕迹;着火的位置已被扑灭,烟雾仍淡淡弥漫着。

    虽已做好了准备,殷绪仍是望之心惊,更加用力挥动马鞭。平安正提着水桶洗刷门前台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抬头一望,快步迎了上去,笑道,“将军!”

    马还未停稳,殷绪已下来,心下担忧,面色严肃,“公主呢?!”

    平安笑道,“将军放心,府中一切都好,公主和小将军也都好着呢!”

    殷绪这才稍稍放心,将马缰扔给平安,自己大步流星往院中去。平安在后头喊,“公主在议事厅。”

    殷绪便径直去往议事厅。那里也经历过一场战斗,但远不如府门前险恶,护卫们已经将门口清理得干干净净。

    殷绪大步走过去,听守卫们叫着“将军”“驸马爷”,简略地一点头。他本是要直接进去的,临到门前,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底,果然是已被血染透。

    万不想吓着柔嘉和孩子,殷绪转身欲去东院换鞋,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殷绪回过头,便见柔嘉杏眸含泪,激动地看着他。

    殷绪亦深深望着她,两人八个月未见,又各自经历风霜艰险,这一眼颇有一眼万年之感。

    柔嘉眼泪滚落,想要扑过去抱住他,但眼前太多半生不熟的人,柔嘉只能难为情地抹泪,又吸吸鼻子,道,“怎么来了又要走?”

    殷绪看着她哭,心下柔肠百转,低柔道,“我想去换双鞋子。”

    “换什么鞋子。”柔嘉低头,看到他靴上的血污,可她又怎会介意。她撒娇地抱怨了一句,走出门拉住他的手,含泪笑道,“来看看劭儿。”

    顾嬷嬷已从奶娘那里小心地抱过了小殷劭,送到殷绪跟前,慈爱笑道,“将军看看,多像你。”

    殷绪低头看着已吃饱了,正闭眼睡觉的殷劭,心中涌过奇妙的感觉。他那么小,比自己小臂长不了多少,脸还没有自己巴掌心大,皮肤又白又嫩,仿佛一戳就破。

    顾嬷嬷引导着他看,“看看这高挺的鼻梁,多么像你,这嘴呀,像公主,就是比公主能吃多了。”

    殷绪也看不出他怎么像自己,又怎么像柔嘉,只觉得他哪里都小,鼻子嘴巴都没他指头大。但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是他和柔嘉孕育的,血脉相连的孩子。

    见殷绪愣愣的,柔嘉轻笑,“你抱抱他呀。”

    顾嬷嬷小心地将殷劭递过去,柔嘉给他示范动作,“这样抱。”

    殷绪学着那动作,心情比那临考的学子还紧张,万分小心地接着殷劭,感受着手中轻如羽毛、软如棉花的生命,僵硬得仿佛木头架子。

    抱的姿势并不正确,柔嘉失笑,耐心地纠正几次,殷绪仍不得要领。

    见春灭完火回来,草草收拾一番,脸上还有隐约的黑灰痕迹,精神却是大好,笑道,“原来还有驸马爷不会的事。”

    一屋人跟着善意地笑了起来,顾嬷嬷也是忍俊不禁,伸过手来,“还是给我吧,不着急,驸马再学几次就会了。”

    公府人都没有大碍,李氏正清点财物的损失,听说殷绪回了,连忙过来,四处一看,没有看到薛怀文,不由问道,“公爷呢?”

    殷绪望向她,眼露歉意,“我拜托他守城门了,别的人我不放心。”毕竟朝中诸位武将,有薛怀文智慧的却没有他的声望,比如说周凌风,有薛怀文声望的,却又没有他的智慧,比如说殷烈。

    李氏心下失望,却也明白大事要紧。何况能守城门说明平安无恙,翁婿两都安然凯旋,已是幸事。李氏笑道,“饿了吧,厨房失火了,我让人在小厨房备膳。”

    原本柔嘉等人是担心再有敌袭,这才一直停留在议事厅,但眼下殷绪回了,她顿时什么都不怕了,带了殷劭和嬷嬷婢女回东院。

    路上她才有时间问起,“宫中情况如何了?”

    殷绪轻轻一笑,说了只有柔嘉才懂的话,“我帮你报了仇,他们都死了。”

    明明是她的仇,他却帮她记了两辈子。柔嘉眼眶发涩,心中温柔,人前不能如何亲昵,她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她的阿绪,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殷绪亦深深凝视着她,又道,“太后平安无事。”

    “嗯。”柔嘉感动,低低应了一声。

    东院没有受到战火波及,柔嘉吩咐婢女们打来热水,而后帮殷绪脱去铠甲,想要他洗去一身风尘和血腥,尽快回复舒适。边脱她边问,“可受伤了么?”

    有她和殷劭在的时刻,殷绪心中满足,唇角一直带着笑,闻言轻轻摇头。

    然而沐浴的时候柔嘉还是发现他后肩新添的伤口,有两三寸长,显然没有好好养,变成歪歪扭扭的疤。她气得拍他,“你骗我。”

    殷绪握住她的手亲了亲,“一点小伤,真不算什么。”

    再怎么生气心疼,也无法改变他受伤的事实,柔嘉只能郁闷皱着眉,继续帮他洗着。

    殷绪观她神色,小心地轻咳一声,主动说起,“还有一件事,你可能得做皇后了。”

    “嗯?”柔嘉短暂地一愣,轻轻笑了起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在皇座上,她自然也愿在凤座上。

    她曾想过,殷绪是她最为信任的人,方方面面地信任。如果让谁掌管这个江山最为安全,那殷绪作为答案,也是当之无愧。

    “你值得。”她又笑。

    “啧,”殷绪叹了一声,低下头,“你不要总笑,我会忍不住。”久别重逢,他更冲动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可东院实在不是合适的地方,尤其殷劭出生,这里已人满为患,根本不能做什么。

    “……”柔嘉无奈极了。

    虽然国公府拥挤,但殷绪也未急着搬回瑾园,毕竟薛怀文还得在城墙上守几天,他得替他守卫国公府。

    刚刚改朝换代,还用的是谋逆的方式,大事小事层出不穷。殷绪只觉得睡下未过多久,就有人来找他。他悄悄地离去,也未惊动柔嘉。

    后来又有一队兵马前来,和殷绪打了一场,被殷绪打服,之后再无战乱。又过了一个月,局势才彻底稳定下来。

    这时帝后的新龙凤袍也做好了,太和宫、坤宁宫拾掇一新,就等着皇帝皇后住进去。

    柔嘉带着殷劭入宫探望太后。两人遭过大难,又是久别重逢,自是喜不自胜。令柔嘉意外的是,她竟然看到了魏蓉。

    魏蓉的亲人被诛杀太半,出了冷宫、拜祭了亡亲后就欲寻死,被周凌风救了回来,又被太后坚持不懈地照顾、劝告,这才打消了消极念头。

    殷绪下令将魏蓉惨遭流放的其他亲族接回,其中有魏蓉六岁的幼妹和三岁的幼弟。魏蓉心中有了牵挂,暂待在慈宁宫等待他们。虽已不再爱笑,她神情却平和了些。

    柔嘉握着她的手,真诚而温柔地劝告,“保重身体,好好活下去,未来总有希望。”

    弟妹还需要她照顾,有她和弟妹在,魏家就不会倒。魏蓉坚定地点了点头。

    柔嘉与太后、魏蓉叙话的时候,殷绪来到了殷烈的将军府。

    殷绪上一次回将军府,还是去年的大年初一,整整隔了一年零四个月。而此次回来,他的身份又不同了,殷府诸人既厌恶,又忌惮,还含着跟随殷旭飞升的期待,心情复杂地迎他。

    殷绪没什么九五至尊的派头,主要是殷府诸人不值得他如此刻意。他只冷漠地瞥了众人一眼,随后对殷烈道,“你随我来。”

    他态度冷漠,殷烈便也矜持,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到了自己的书房。

    殷绪手中拿着一卷上好的印花卷轴,殷烈瞧着,有点好奇里面写着什么——不会是封他为太上皇的草稿吧?

    殷烈心中七上八下,殷绪面无表情地站在书桌旁,转身,将卷轴不远不近地扔给了殷烈。

    他的姿态十分无礼,殷烈心中一怒,但他显然更在意这个卷轴,于是压去不快接住,尽量克制着速度,不紧不慢地将之打开。

    入目三个大字:罪己书。

    殷烈满脑子疑惑,眉头已下意识皱了起来,按捺着看了下去。“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纵子杀弟”……一个个词汇印入殷烈眼帘,他看了三行便已是怒不可遏。

    “你写的什么东西!”殷烈暴跳如雷,好歹没有将卷轴扔到新帝的脸上,又狠狠地一拍书桌,“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家丑不可外扬不知道么?!

    殷绪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脸的。毕竟他以如此卑贱的出身,却得到了世上最美好最纯洁最尊贵的人,还有什么事值得他羞耻?感受到耻辱的只会是殷烈。

    殷烈见他不动,又咬牙道,“你这是卸磨杀驴!”利用他获得兵权打败了北奕,如今却要清算他,不是卸磨杀驴是什么?!简直卑鄙无耻!

    殷绪漠然道,“卸磨杀驴又如何,你是不是忘了,曾在猎场砍向我与柔嘉的两刀?”

    “……”殷烈顿时语塞。殷绪不提,他当真忘了这件事,一则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二则殷烈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是他父亲,给他生命,对他做什么他都理应受着。如今他才发觉,原来这个逆子一直记着他的仇。

    回头一想,什么“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可不就是从小就记着他的的仇么?哪怕如今性子已变了许多,这逆子,原来一直还是当初的阴狠孤狼,没有变过。

    殷烈为这个醒悟而感到心惊。猎场的那两刀虽未成功,但也是杀身之仇啊,只怕这个逆子,不会轻易饶他。

    殷烈心中千回百转,殷绪却仍是冷漠至极的,他确实从来没有变过,说过与殷烈父子缘断再无恩义,就不会改变。他简单粗暴道,“要么你交出官职带着家产回乡养老,要么你被剥夺家产贬为庶人回乡养老,自己选。”

    殷烈恨得咬牙,但如同曾经陈昱害死殷弘他不敢发作一样,如今被殷绪如此对待,他也不敢如何。他仿佛天生没有和皇权作对的胆量——就连之前参与谋逆,也是被殷绪狠逼了一把。

    所以此刻殷烈恨得欲要吐血,却依然选择了妥协,指着他大骂,“好,你好得很,我会看着,但愿你不会走上陈昱的老路!”

    他当然选第一条,虽然不再有权势,可他至少还有财富,子孙后代参加科举也好,从军也好,好歹还能入朝为官;若是不知好歹强硬和殷绪作对……罪己书里他的罪名其实都是真的,证人也是一抓一大把,首先道义上他就输了;何况如今他都不敢拍胸膛保证,城北大营会听他的。

    和殷绪作对,他讨不到一点好。

    殷绪被他指着鼻子诅咒,无动于衷,漠然道,“三日后登基大典,记得当庭宣读罪己书。”而后从容地离开,留下殷烈气得快要背过气去。

    柔嘉搬进了坤宁宫,这里布置得颇为费心,不仅华贵雅致,还处处见细节,处处都照顾着柔嘉的喜好,连猫窝都有几处,安放在柔嘉伸手就能顺毛的地方。

    宫人笑说道,“都是皇上吩咐的,可真疼公主殿下啊!”

    柔嘉甜蜜而笑,细细看了一番,又转去翔龙殿。殷绪在书房和几位大臣议事,柔嘉没有打扰他,只在殿堂和殷绪的寝房转了转,发现这边布置简单到有些寒酸。除了基本的吃穿坐卧用具,几乎没有一点华丽的装饰,完全看不出这是最尊贵的天子寝殿。

    柔嘉诧异,“怎么如此俭朴?”

    那宫人解释道,“皇上说,终归以后他要常住坤宁宫的,这边便不用浪费。”

    柔嘉,“……”她先是无奈了片刻,随即又纵容地笑了起来。无所谓这样合不合规矩,她只要殷绪开心。

    七月二十六,天清气朗,诸事皆宜,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宫人昨夜便将天子和皇后的朝服送到了坤宁宫,五更天整个宫殿都忙碌起来。

    从前殷绪不喜人服侍,如今却不得不适应,却仍只允许两个太监靠近他,帮他穿上繁复庄重的十二纹章帝王朝服。

    柔嘉在另一边,采秋知夏和见春三人围着她,给她穿上与殷绪同色同制式的凤袍,又小心地梳好发髻。

    要戴凤冠的时候,殷绪挥退身边的内侍,走到柔嘉身边,“我来罢。”

    柔嘉透过铜镜,含笑看他一眼,“该换自称了。”

    殷绪从善如流,接过采秋手捧的凤冠,玩笑道,“朕来吧,皇后娘娘。”

    柔嘉看着镜子中的他虔诚地弯腰,小心地给她戴上华贵非凡的九龙九凤冠。摸了摸凤冠帽缘,殷绪眼露心疼,“只怕又要磕红。”

    新婚夜他那么冷冰冰的,难得还记得自己额头磕红,柔嘉失笑,“没事的,也就半天。”

    为了典礼,也只能忍忍,殷绪叹气。柔嘉带着重逾四斤的凤冠,要抬头并不容易,殷绪便任内侍给他戴上十二旒的冠冕。

    柔嘉看着高大威严的皇帝,一步步出现在她面前,旒珠后的容颜依旧那么英俊。

    殷绪也凝望着她,含笑朝她伸出手,“走罢,阿珺。”

    柔嘉伸手将他的手握住,她觉得,他们可以这样紧握一生一世。

    时节已过立秋,白日虽热却能忍受,但不想好好的典礼变成“忍受”,又生性不喜排场,殷绪仍是命令一切仪式从简。他本欲在登基大典上册封殷劭为太子的,奈何人儿太小不懂配合又易受惊,只能作罢。

    虽尽量精简仪式,等柔嘉与他真正坐进太极殿的御座,仍到了正午时分。

    没有区分龙椅与后座,殷绪命人将龙椅拓宽,牵着柔嘉一道坐在了上面,而后接受百官命妇的朝贺。

    太后的凤座仍在,威严地摆在龙椅左侧,只是太后精神不济没有前来。

    礼官念过贺词,殷绪不欲浪费时间,宣布开始赏罚之事。他将沉冷目光转向殷烈,殷烈一个激灵,意识到忐忑了长久的时间,终于到了最难捱的时刻。

    他从袖中拿出卷轴,出列站到了大殿正中,恭敬地弯腰道,“微臣有罪,愿读罪己书。”

    他的语气悲痛沉重,不是装出来的,毕竟想到自己人过四十,不仅丧子还丢了官职,还被逆子逼迫当众羞辱自己,实在是不悲痛沉重都难。偏生他没有办法。

    殷绪漠然看着他,道,“读罢。”

    柔嘉侧头望向殷绪,想起那日他出门,回来时她问他做什么去了,这人却难得卖了一个关子,说是秘密,等她以后就知道了。

    原来秘密在这里等着她。柔嘉纵容地轻笑。

    殷烈只能强行把自己当做没有感情的人偶,将罪己书一句一句读了出来,待到读完殿中已是议论纷纷。

    “早听说皇上身世不好,不料竟如此坎坷,这父母不疼兄弟不爱的,难怪他宁愿住国公府都不去将军府。”

    “将军府瞧着光荣煊赫,怎么大将军如此偏私狠心?纵子杀弟,怒杀亲子,这也太耸人听闻了!还有殷中郎将,居然如此道貌岸然?”

    “算殷烈聪明,居然自己出来认罪,不然被御史台知晓,参他十本都不嫌多!”

    周凌风是亲眼看着殷烈朝殷绪劈刀的,原以为他是吸多了瘴气犯糊涂,不曾想,他居然是真的想杀殷绪。怎样的父亲,做得出纵子杀弟,还拔刀杀子的事啊!想殷绪与他年岁相仿,比他多受多少委屈?!

    薛怀文时至今日才知道,在猎场殷烈居然对殷绪痛下过杀手。两个孩子怕他担心,居然谁都没有告诉他,亏他当时还心疼殷烈,忍着他的冷脸为他忙前忙后,现在只后悔得恨不得替殷绪将刀还砍回去!他狠狠瞪着殷烈,眸中冒火。

    刘武性子偏于暴躁,又极端崇拜殷绪,当即忍不下去,指着殷烈大骂,“虎毒不食子啊,你他娘的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

    周凌风拉了他一把,小声提醒,“这里是太极殿,不得喧哗。”虽然他也觉得刘武骂得好。

    殷绪不动声色地看了刘武一眼,这一眼比周凌风的提醒更有用,刘武当即闷闷地站好,不做声了。

    等众人全都安静下来,殷绪这才冷冷开口,“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殷烈不必跪拜儿子,只仍旧弯着腰低着头,心里头痛骂:你装,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逆子,你接着装!

    他再暗骂也无法改变殷绪的尊贵、自己的处境。只听殷绪冷冷道,“既然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之处,念你抵御北奕有功,便从宽处理,收回官职,回乡养老去罢。”

    早知道这个结果,殷烈难以承受诸人异样的、谴责的目光,绝望地闭了闭眼,而后行礼,“多谢皇上宽宥。”

    宫人过来收走了殷烈的官帽,他转身离去,步伐竟然显得蹒跚。

    也是活该。

    大殿一时安静,薛怀文心中有气,不欲殷烈影响气氛,朝殷绪拱手道,“皇上,请继续吧。”

    殷绪于是开始封赏。

    薛怀文升任辅国大将军,沈如海升任冠军将军,丁肃为忠武将军,周凌风擢升羽林卫中郎将,刘武擢升宁远将军……

    而平安,也赐名殷晟,封昭武校尉,虽官职不高,但他年岁还小,未来有无限可能。

    大典结束,夫妻两回到坤宁宫,奶娘抱了殷劭过来。

    如今他已近八个月了,又长了不少,喜欢在地毯上练习爬行。奶娘抱他起来时他还不愿意,嘴里咿咿呀呀,小胳膊小腿乱挥。

    不过殷绪接过他他便老实了,一边吸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乖乖望着殷绪。旒珠在他面前轻轻摇晃,他好奇极了,却不敢动。

    如今殷绪抱孩子已经是十分娴熟,柔嘉望着父子两,好笑,“看来这家伙是个欺软怕硬的。”

    话音刚落,欺软怕硬的殷劭便转身,伸手去扯柔嘉凤冠上的珍珠。

    “扯不得扯不得!”众人手忙脚乱地围上来欲要哄殷劭松开手,不料殷劭却越抓越紧。

    “松手。”殷绪威严地盯着殷劭。殷劭回头看看他,手是松了,嘴巴却一扁,呜呜哭了起来。

    柔嘉好笑地接过他,让奶娘抱走他去哄,自己和殷绪脱下繁复的朝服冠帽,换了一身常服。

    柔嘉的额头果然又被磕红,殷绪让采秋拿来了药膏,自己动手小心地给柔嘉抹了,又轻轻地吹了吹,帮助药膏化开。

    柔嘉被他的气息所扰,敏感地往后缩了缩,殷绪轻笑,捉住她的手,“什么时候给劭儿添个妹妹?”

    柔嘉看了看侯在一边的采秋见春知夏,脸颊臊得发红,幽怨地瞪殷绪。

    于是殷绪笑得更开怀了些,胸前的龙纹轻颤,更显羽羽如生。“就今晚好了。”他低声道。

    晚上夫妻两躺在宽大的楠木雕花大床上,殷绪搂着柔嘉,低声道,“我从前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夜闯坤宁宫,能不能带你走。”

    知道他说的从前是上辈子,柔嘉心中柔软,将他的劲腰又圈紧了些,“以后不用你带我走,我会紧紧跟随你,直到永远。”

    “嗯。”殷绪没再多说,只是倾身吻了吻柔嘉,所有的情意与坚定,都在这个吻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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