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逃(小修)

    ◎我是可以强留下你的◎

    马车颠簸摇晃,一如楚萸此刻的心境。

    她的一只冰凉微颤的小手,自上车起,就一直被长公子紧紧攥着,那样用力,仿佛生怕她会化成一滩水流走。

    但他也仅仅只是攥着她的手,许久都未开口,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似乎一夜之间清瘦了许多。

    她能感觉到他内心情绪的翻涌,五指连心,他们的心脏借由两只手,遥远地贴合在了一起,感受着彼此慌乱又痛苦的频率。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一直乖巧地忍着眼泪,努力想一些快乐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考了满分,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马驹……

    马车穿过清晨的街市,人声逐渐喧嚣,阳光从窗格的缝隙漏进来,有一束恰好打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楚萸埋着头,愣愣地盯着出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都一直记着这幅画面: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落在光束中的指骨修长而明晰,因为常年练剑手背上青筋隆结,像一把坚固的伞那样,包裹住她细小的抖颤。

    她的拇指从他虎口处垂下,惨白得宛如盛开在悬崖边陲的玉兰花……

    她咽下一声哽咽。

    “饿了吧?”他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声音嘶哑,就像风吹过砂纸。

    “嗯。”楚萸含混地应道,仍然埋着头。

    “回家后多吃点儿,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他忽然笑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她揽入胸口,“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你放心。”

    有那么一瞬间,楚萸很想问“你拿什么与秦王交换了?他为什么肯这样轻易就把我放了?”,然而话音刚刚涌到喉口,又沉重地落了回去。

    她不想听到答案,至少这会儿不想。

    说她逃避型人格也好,不愿面对现实也罢,她只希望能再多体会一阵这份模糊的温存。

    或许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温存了。

    她真的不该陷得这么深,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应该能预见到的。

    可他为什么迟迟不说呢,是怕她接受不了,还是——

    她把脸埋入他的衣料之中,心痛如刀绞。

    马车在家门口稳稳停下,楚萸很快就被阿清接手了,她拉着她回了房间,亲自端上一碟碟热气腾腾的早餐,还给她重新篦了头发。

    俨然一副对待女主人的态度,然而此刻楚萸只感觉悲伤。

    她不忍拂她的好意,小鸡啄米般每样都吃了点,努力表现出胃口很好的样子,等到阿清离开,食物被撤走,她才安心地躲进床幔之中,抱着膝盖掉眼泪。

    她知道,他是想等她心情和缓一些后,再告诉她答案,他一定以为她抽抽答答是因为在牢狱里受了苦而感到委屈,他或许并不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她自己猜到的,而是韩非提点她的,也许没有韩非,她现在还处于懵懂之中,诚心以为自己死里逃生,满心欢喜,然后在几个时辰后,迎接那宛若晴天霹雳般的当头一棒。

    那么,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她说呢?

    她抖开被子,抱着暖手的小炉将身体埋了进去,与阴冷压抑的牢房相比,这里简直如同天堂,温暖裹挟着倦意慢慢卷上来,她轻轻阖上眼睛,在一阵伤感中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她将自己梳整好,推开房门踏入院中。

    她实在太难过了,要是再不和人说说话,整个人就要爆炸了。

    然而庭院里几乎没有人影,这很反常,以往下午都有例行清扫的,而今日,连厨房都空无一人,吓得她以为被卷入了什么规则怪谈,连忙握着手炉惶急地到处寻找。

    兜了一圈后,竟发现所有人都集中在她房舍旁边,被胡杨林掩映的长公子的排屋前,围着一个黑袍、戴冠帽的眼生男人,仰头默默倾听着什么。

    她没有看见长公子的身影,只见阿清和另一位管事的中年人站在最前面,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低头在一块笏板上记着什么。

    楚萸下意识躲到一颗粗大的树干后,她没敢靠得太近,因此看不清男人的模样,但他洪亮清晰的声音,却一字不落地钻入她耳中,让她浑身窜起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在告诉府上的丫鬟小厮管家们,如何为接下来的大婚做准备。

    包括新人房间的装饰,新夫人入门时需要讲究的礼节,以及其他琐碎的注意事项。

    楚萸的神思完全陷入了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甚至指甲在树皮上抓出细小的裂痕都浑然不觉。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往脑子里进,只感觉耳膜被滚烫的血液冲刷着,呼呼呼地直响,宛如破旧的风箱。

    新夫人,是谁?

    眼角微微泛起一股温热,她将额头轻轻抵在树干上,整个人都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悲伤浸透了。

    所以说,秦王还是坚持让他娶那位齐国公主,而他,似乎也应允了,以至于咸阳宫如此迅速地派出礼仪官入府筹备。

    和她猜想的一样。

    那她呢,他要如何安置她?

    还有新人,何时入门?该不会就是明天吧?

    唇角溢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她转过身,背靠着粗粝的树干,忽然感觉特别特别的乏累。

    阳光自树叶间筛落,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带来微薄的暖意,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汩汩滑落。

    他到底打算何时跟她挑明呢?

    还是说,在他最深的潜意识里,她还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意,她的想法并不重要,他并非是因为怕她难受而迟迟未说,他单纯就是觉得没有那么急迫……

    至少没有准备迎娶齐国公主这件事急迫。

    所以事到如今,一厢情愿的人,就只有她自己,不是吗?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走出那片树林的了,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迈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正晃荡着一只秋千。

    本能将她带到了这里,而她只觉得更加悲哀。

    也许,他在回来的路上直接跟她挑明,她都不会如此难受,总好过通过这种可笑的方式得知。

    整个府上的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唯有她,像个傻瓜蒙在鼓里。

    其实她没有那么怨他,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她能够理解,而且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时常会产生那种在悬崖边上恋爱的感觉。

    可他应该告诉她的。

    兴许,他是想在晚上的时候和她说?她努力站在他的角度思考,毕竟他近来事情繁多,每一件都关乎重大——

    她就这样茫然地呆站着,恍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丽公主,矜持地坐在木板上,她穿着华美的衣裳,身边满是盛放的花团,无数蝴蝶绕在她身边飞舞,她双手握着绳索,笑得如银铃一般,微微仰起头,与站在身后的男人四目相对,眸光缱绻……

    心脏一阵抽痛,她实在忍无可忍,丢下手炉落荒而逃,几次被裙尾扯绊,终于摔倒在了地上。

    手掌破了个口子,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她恢复了些许理智,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间。

    而后,她一直都没有再出门,直到暮色四合,他踏着稀薄的夜色,推开了她的房门。

    楚萸努力掩去多余的情绪,坐在床上朝他笑了笑。

    笑得有些僵硬,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慢慢朝她走来,带着遥远的陷入思考的表情。

    他面色深沉,眉眼间涌动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怎么没有去吃饭?”他来到她身边,坐下,床榻为之一沉,眸光如以往每次那样专注地落在她身上,柔声问道。

    “还不饿。”楚萸声音很轻地回答。

    “又受伤了?”瞥见她右手上的绷带,他心蓦地疼了一下,想要拉到眼前查看,但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她的时候,她猛地一缩,将整只手都藏到了袖子里。

    扶苏一愣,手指尴尬地停在那里。

    “芈瑶。”他轻声唤道,“你——都看到了?”

    楚萸不言语,睫毛低垂,一动不动盯着袖口上的一只线头。

    “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他说,声音透着疲倦与无力,“父王做事,一向都很急迫。”

    楚萸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声。

    扶苏沉默地凝视了她一阵,忽然抬手轻轻掰过她的肩膀,目光比月色还清冷,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对不起,芈瑶,我没办法娶你,让你成为我的妻子,王命难违,我……很抱歉。”

    鼻尖终于忍不住抽动起来,贝齿在唇上留下深深的白色印痕,她慢慢抬起眼睛,眸中已是泪光点点。

    “下午,您去哪了,长公子?”她无视了他的坦白,以一种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冷静声音,突兀地问道。

    扶苏愣怔片刻,望着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

    她轻轻笑了一下。秦王果然是个急性子呢,这么快就安排了见面。

    “她……漂亮吗,长公子?”她再度垂下眼睛,音色飘忽地笑问道。

    “芈瑶——”

    “没关系的,长公子,您是秦王的长子,娶谁为妻不是您能决定的,芈瑶不怪您……我会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新夫人入府前,识趣地离开,您不用担心我会继续纠缠——”

    眼泪再度涌了上来,她别过头,双手在床上摸索,做出收拾东西的动作。

    胳膊忽地被用力攫住,一道阴影覆了过来,将她半边身子又拉扯着转了过去。

    “芈瑶,你答应过我,会留在我身边的。”他无视掉她话中的哀伤,倾身靠近,眼底忽然漫上一层阴翳,“你留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可能满足。”

    楚萸使劲地摇着头,颊边挂着两丝细亮的泪线:“请您让我走吧,我实在——”

    实在没办法和另一个女人分享爱人。

    然而这样的话,她还是无法囫囵地说出口,只能死死咬住唇,一个劲地摇头。

    不仅无法分享,甚至一想到他终有一日也会用那温暖炽热的怀抱,去拥吻另外一个女人,她的胸口就撕裂般地痛。

    早就应该认清的现实,终究被剥开全部伪装,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

    “走?”扶苏忽然笑了一声,那是一种陌生而戏谑的笑,令楚萸心底升起一阵寒意,,“芈瑶,你能走到哪里?在这乱世之中,你难道还有其他的依靠吗?”

    楚萸全身一僵,呆呆地望着他。

    “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强留下你的,芈瑶,”仿佛是被触到了不悦处,他的嗓音里有种威胁,甚至是警告,“你是我的女人,这偌大的咸阳城里,不会有第二个男人敢收留你。”

    “嬴濯也不能。”他忽然恶意十足地补充道,而后抬起一只手,抚上她冰凉柔软的脸颊,拇指在柔嫩的肌肤上缓慢剐蹭。

    “那个公主很漂亮,我会娶她,因为那是我的义务,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走,芈瑶,你必须留在我的身边,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会好好待你,给你仅次于她的名分,不让你受委屈,你在这里的一切都照旧。”他以强硬的语气说着,指尖摁上她的唇,挑逗般地慢慢拈弄。

    虽然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微微起了反应,但她心底却是一片冰寒,想将脸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但他却越攥越紧,仿佛在彰显对她的掌控力,她恍惚听见了骨骼负痛的悲鸣。

    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明明刚进门时,他还是满怀愧疚的,然而一听到她要走,却立刻变了个人。

    他不会娶她,却也不允许她逃开,甚至还对她打算离开的想法,进行了嘲讽。

    就好像她已经被他拔去了全部羽毛,光秃秃的再也无法飞上天空,只能乖顺地匍匐在他的羽翼下,心甘情愿地忍受他的任何对待……

    果然还是不能对封建社会的男人,抱太大希望,尤其是居上位的男人……

    她暗暗打了个哆嗦,止住了徒劳的挣扎,睫毛颤了颤,握上他的手,声音娇弱地哀求道:“我……我有些难受,长公子,请你让我再想一想,好不好?”

    她轻微啜泣道,虽然刚刚冷硬地说了那许多话,但她的眼泪还是很有威力的,他顿时放柔了力道,慢慢松开了她的下巴,只是拇指仍在她唇上流连许久,直到整片下唇都洇出鲜艳欲滴的红。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芈瑶。”他站起身来,腰间玉佩翡翠轻轻碰撞,最后睇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没有说,长袖一甩,转身离开了。

    楚萸一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在确认他离开后,迅速翻身下床,插好门闩,将自己贵重的东西收拾好,放进来时的包裹里。

    她几乎是一口气收拾完的,四下巡视一圈后,包裹中又填了两样小物,确保该装的都装好了,她将包裹藏进被褥,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吃了晚饭。

    她必须得逃走,就在今夜。

    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她绝不可能留在这里,过那种屈辱的生活。

    绝不。

    第62章 金簪

    ◎她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虽然已经坚定了逃跑的决心,然而随着夜色加深,她越发忐忑不安,简直想立刻就插上翅膀飞走。

    但是她不敢,长公子随时可能心血来潮踏入她的房间——他一贯这样,到时候,还不及她拐出这片坊区,就会被追赶的人逮住了。

    一旦被扭送回去,想再逃就很难了。

    她在屋里如坐针毡,几次鬼鬼祟祟推门而出,却不敢走太远,只在门前晃悠,像鼹鼠一样,探头探脑地查看庭院内的情况。

    今夜与其他夜晚似乎没什么区别,除了月亮很大,洒下的清辉像白纱一样朦胧外,一切如旧。

    她很想钻入旁边那片胡杨林,窥看一下长公子的房间有没有熄灯,但刚刚迈出一个脚尖她就退缩了,很没出息地勾着脖子折返回屋,靠在门板上胸口砰砰直跳。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他可能就潜伏在那片树林中,冷笑着等她自投罗网……

    “你要去哪儿,芈瑶?”

    她仿佛已经看见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扯着嘴角,对着一脸慌乱无措的她戏谑地质问道。

    不行,不行,还是太早了。

    她摇摇头,重新坐到床上,打算再等两刻钟。

    长公子的就寝时间并不固定,前后能差出一个时辰,因为他有时会处理公务,或者额外读些典籍论著,而这会儿,正是他最寻常的就寝时间。

    楚萸只留了一根蜡烛,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就小猫般蜷缩在床头,幽怨地瞪着乌润的小鹿眼,倾听着时间流逝的声音。

    两刻钟转瞬就到,她却有些怯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蹑手蹑脚出门。

    庭院里一片安谧,连鸟雀的啾鸣声都听不见,偶尔只有风吹树枝的沙沙声,掩护着她慌乱紧张的步伐。

    楚萸拎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踩到树上的断枝,心想万一碰到什么人,就说睡不着觉想散散心。

    虽然散心的时间和地点都分外可疑,但今天全府皆知她心情糟糕,做出什么事都不算出格,有情可原。

    她稍稍兜了个圈子,绕出一道完整的抛物线,从另一端摸索过去,躲在一棵树干后,遥遥望见他的房间灯火通明,顿时有些失望。

    算了,干脆就等到凌晨时分再逃吧,那个时候他怎么也该入睡了——

    万一睡不好,影响明日与齐国公主的约会,可怎么是好?

    她自嘲地想,心中漫上酸涩,颓然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抛物线又绕了回去。

    大约是确认了他在房中,她的步伐稍稍大胆了些,却没想到,在胡杨林靠近自己房舍的边缘,与他撞了个满怀。

    楚萸差点惊声尖叫,幸好她忍住了,只是惶恐地往后退开两步,仰头看向他,眼神宛如见鬼。

    “长、长公子——”她嗓音发颤道,“您、您没睡呀?”

    扶苏借着月光疑惑地打量了她一阵,抬脚慢慢朝她靠近,他的气息热烈如旧,她没法再躲,只能将指甲掐进指腹,靠着这份细微的痛来给自己壮胆。

    “我刚刚去你房间,见你没在,没想到竟在这里面晃悠。”扶苏轻笑一声道,眸光幽幽地端详着她,却看见她红唇微颤,眼波晃荡,一副极其紧张的模样。

    “你……没事吧?”他歪了下头,抬手摩挲起她光滑的下巴,指腹上的薄茧忽轻忽重地刮着,在她脊背上激起一波战栗。

    他刚才那句话甫一出口,楚萸都快被吓晕了,她顿时想到空空如也的梳妆台,和被褥深处的包裹,下意识以为他什么都发现了,此番是来向她兴师问罪的——

    “我、我……睡不着。”她嚅嗫,主动往他手掌上蹭了蹭,表现出一种乖顺,“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便想着散步消化一下。”

    “是吗?”他讳莫如深地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楚萸总觉得他的笑容别有深意,就好像早就揪住了她的狐狸尾巴,“正好我也睡不着,陪你逛逛吧。”

    “不不,不必了,我这会正好倦劲儿上来了……我、我先回房睡觉了,您也早些歇息吧,长公子。”

    她急切地想要走,却被他长身一挡,轻易拦住了去路。

    “芈瑶,你在生我的气?”他俯下头,轻声问道,话音就擦着她敏感的耳廓落下,与先前“威胁”她时判若两人。

    楚萸咬紧下唇,睫毛轻抖,半晌之后摇了摇头:“芈瑶不敢。”

    扶苏凝视她良久,久到她小腿发软,就快承受不住,甚至产生了想要将一切招供而出的冲动。

    因为微微仰着头,下巴又被他托于掌中,她不得不与他深邃黑沉的目光正面相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虫,被粘在他的蛛网之中,翅膀残破,垂死挣扎……

    扶苏瞥见她眼里有害怕的神情一闪而过,心脏忽地一阵紧缩,他悻悻地收回了手,探入袖口,半晌摸出一支金簪。

    他去她房间,就是想送这个。

    金簪大约手掌长短,在浓稠夜色中散发着璀璨光晕,簪头位置对称镶有两颗硕大的玉石,一颗碧绿、一颗赤红,仿若活物般熠熠生辉,甚是灼艳。

    饶是对这个时代饰物不怎么了解的楚萸,也被它攫住了全部注意力,甚至短暂地将逃跑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因为它实在是太精致华丽了,每一道纹路都仿佛精雕细琢,无比繁复、细腻,楚萸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惊艳的事物,哪怕在咸阳宫里走过一遭,也没遇见过能与之匹敌的。

    他唇角泛起笑意,将簪子往前递了递,楚萸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簪子比想象中重很多,沉甸甸地坠在指头上,质感十足。

    “方才我说话,语气有些重了,你别放在心上。”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一绺碎发,缓慢缠绕,指节似有若无擦过她面颊,“我向你保证,芈瑶,只要你呆在我身边,我会尽我一切所能,好好待你的,你什么也无需担心。”

    他应该是在道歉,顺带着做一波承诺,可语气听起来仍然透着强硬,甚至还可以理解为是在强化先前的威胁。

    他只是为不能娶她而道歉,却并没意识到,不顾她的意愿强行留住她,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伤害。

    一种带着侮辱的伤害,就好像她根本就只是个玩物,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乖乖依顺他就好。

    她心头像被尖针刺了一下,眉眼间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

    “这是阿母大婚那日,父王送给她的。”他温情地一笑,“其上所嵌玉石乃蓝田玉,质地稀罕,与和氏璧同源,阿母本打算在我大婚当日亲自送给新妇——”

    他顿了一下,将她那缕头发勾到耳后,指尖沿着耳廓、脖颈逶迤下滑,最后握上她的手,轻轻一摁,价值连城的金簪便牢牢被她攥于掌中:

    “今天,我代阿母将它送给你,芈瑶,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也可以在他大婚的时候,传给他。”

    楚萸愣住,目光粘在簪子上,脑中却浮现很多似曾相识的桥段。

    她感觉,自己仿佛爽文小说里的恶毒女配,明明是个“小妾”,却霸占了男主所有的偏爱,甚至连这种本应该传给正妻的传家宝,也一股脑给了她。

    他刚刚又给了她一个承诺,一个虽然不能娶她为妻,却提前预定了她未来孩子地位的承诺。

    她不确定这合不合规矩,犹疑着抬起双眸,却在他脸上看见一副极其认真的神色。

    她有一瞬间的感动,但很快就被理智压制下去。

    不,这是不对的。项圈再华丽,彰显的也不是主人的爱,而是控制欲。他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她可不能着了他的道,即便她内心深处,还是无可救药地深爱着他。

    但正是因为这样,才加倍痛苦。

    她莞尔一笑,顺从地收下簪子,睫毛低低垂下,免得被他看见眼中那抹与面上表情截然相反的哀怨神色。

    见她收下礼物,扶苏很是高兴,冰霜微覆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他安静地凝望她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俯下头,吻住了她滚热的唇。

    吻得很深很深,唇舌交缠间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但为了安抚住他,方便接下来的逃跑计划,她只能柔顺地仰起下巴,任由他狂风般地肆虐、侵略,甚至用自己生涩稚嫩的舌尖主动去迎合。

    然而她的主动,却仿佛按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她能感觉到他明显兴奋了起来,敏感处被反复刮擦,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她软软地仰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追逐与缠绕,直到舌根完全发麻,失败得溃不成军。

    她溺在他的气息里,全身绵软无力,直到他的吻逐渐转移,辗转在她腻白修长的脖颈处,她才警觉地呻#吟了几声,有气无力地在他胸口推了推。

    他明显动了情,而她的主要目的则是尽快摆脱他。

    “长公子,别、别这样,我今夜……真的不大舒服……”她嚅嗫道,声音可怜巴巴的。

    推了好几次,总算推开了他石墙一样坚固的胸膛,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眼睛像狼一样莹莹发亮。

    显然他不大爽,但也没打算勉强她。

    楚萸连忙拢起衣襟,尽可能减少暴露在外面的肌肤,盈盈做了个礼,眸光潋滟地最后瞅了他一眼,转身小步离开,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影显得无辜又自然。

    而实际上,她恨不得百米冲刺赶紧跑开,总感觉他落在她后背上的目光宛如饿狼,随时都可能扑将上来,将她拖到自己的洞穴大肆撕咬,直到剖出鲜嫩的内脏,流淌出热腾腾的血液……

    她打了个哆嗦,绷着的神经直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才稍微松弛一些,她谨慎地插好门闩,掀开被子看见包裹并没有被翻开的迹象,才彻底松了口气。

    好在她带走的大多是化妆品,而长公子又直男属性拉满,没能注意到梳妆台上基本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把象牙梳子,和一小盒早已过时了的香粉。

    楚萸已经定下了逃跑时间,就在凌晨时分。

    她抱着膝盖一分一秒地挨,快到时间时,深吸一口气,吹熄了蜡烛,抱着包裹刚想推门而出,忽然想起袖口兜里还有一枚金簪。

    她心口一痛,慢慢掏出簪子,在微弱的月亮光线下,沉默地凝望了一会儿。

    两枚蓝田玉石,就像是两只清澈的眼,洞悉地看着她,她忽然漫上一阵难以自持的伤感,走到梳妆台前,跪坐下来,将簪子郑重地放在铜镜前,摆得板正。

    既然要走,就更不能要这样贵重的礼物,也不敢要。

    回想起她收下簪子时,长公子眼底闪过的喜悦神色,她鼻尖开始发酸,虽然同情男人是不幸的开始,自己显然更值得被同情,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觉得自己寒了他的心——

    不知道明天他发现这枚簪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惊讶,暴怒,还是愤恨?

    她不敢去想,趁着勇气值尚高,赶紧悄声推开房门,在夜色的掩护下快步走到枯井旁的那道废弃小门。

    真没想到,这扇低矮的门,竟真的成了她逃跑的通路,她心中唏嘘,轻轻拨开茅草,从里面打开了锁,躬身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处工整、宽敞的石板小巷,楚萸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轻易地逃了出来。

    她仔细掩好门,感到腿脚发软,撑着外墙一瘸一拐走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放开步伐,快步奔走在空无一人的墨色浓厚的街巷中。

    第63章 庇护

    ◎谢谢你,景暄◎

    夜晚的街道安静如坟,青白色的月光让周围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楚萸不敢明目张胆在路中央晃,只能贴着墙根往前挪步,走得既急切又狼狈。

    具体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唯一想的就是尽快远离长公子的宅邸。

    走了大约一刻钟,身后并未有追踪的动静,她才稍稍放下心来,脚步往一旁迈了迈,渐渐健步如飞了起来。

    拐过两条小巷后,新的恐惧油然而生,她一面走一面紧张地四处看,总觉得在某片浓稠的阴影里,藏匿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只恶犬,一个心怀叵测的盗贼,甚至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鬼魅,在暗暗观察着她,意欲伺机而动,冲出来攻击她。

    就在恐惧攀升至最高点时,左后方骤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像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人在齐步跑,吓得她啪嗒一声踩进一个深深的水坑,发出清脆的响动。

    她瞬间慌了神,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拔腿就跑,结果刚迈出两步,湿答答的双脚一滑,齐刷刷崴进一道排水沟里。

    骨骼脆响一声后,她吃痛地栽倒在地,包裹也摔在身旁,幸好系得紧,否则更有她受的。

    疼痛还是次要的,她首先感受到的是绝望与无措,即便那队脚步声渐行渐远,根本就与她无关。

    整个下半身都浸泡在脏污冰冷的水沟里,两只脚踝也肿痛无比,她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像一只瘸腿的丧家犬,浑身贴满烂菜叶,夹着尾巴四处逃窜……

    难道要在这水沟里呆坐一夜,等着天一亮被他揪回去吗?

    也许还没熬到天亮,她就被冻死了,她悲伤地想,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起来。

    脚踝不动还好,一触碰就疼得她冷汗狂飙,根本一丝力气也使不上,和上次疼痛等级差不多,然而上次她伤的只是一只脚,并且还有一个心眼坏但却十分靠谱的帮助者。

    现在,她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费了好大劲儿才靠着两只手臂支撑,将下半身从冷水中蠕动了出来,但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甚至连翻个身都是妄想。

    除非有关公刮骨疗毒的毅力,否则任何需要活动脚踝的动作,她都难以完成。

    这可怎么办……她咬着下唇,焦急地想,努力屏退不断冒尖的各种消极念头,试图寻找出一个解决困境的方案。

    然而事实给了她一巴掌,四周不仅没有民宅,甚至连能遮蔽身体的水井、石磨、水缸都没有,空荡荡又冷清清。

    她彻底陷入了绝望,甚至后悔了自己的冒失行动。

    如果没有慌不择路地出逃,她此刻至少还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想要多少炭就加多少,长公子虽然老是欺负她,吃穿用度却从不苛待……

    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屏退这个软弱的想法,就在她即将陷入第二轮绝望之时,一道马车声,从身后她方才拐出的巷子深处辚辚传出,一路响过来。

    宛如灯塔里射出了一束光,她急切地扭头去看,使劲挥了挥手臂。

    哪怕是追兵,她也不在乎了,总好过在黑夜冰冷的街道上挺尸一夜。

    马车在距离她两米开外的位置停下,赶车的是个蓄须的中年人,他扯住缰绳,眯起眼睛、伸长脖子辨认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前面的一团黑暗中,扭身坐着的居然是一位少女,正满脸急切地望着他,眸子仿佛会发光。

    他一时愣住,直到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传出家主清贵温和的嗓音。

    “怎么突然停下了?”

    马车中蓝衣褐冠的少年问道,下意识向前看去。

    四目相对间,都在昏暗间认出了彼此。

    “芈……芈瑶?”

    少年惊讶的瞪圆了眼睛,急切而轻盈地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旁,蹲下来握住她的肩膀仔细端详,脸上渐渐显露欣喜。

    “景暄……”楚萸如梦似幻地呢喃出他的名字,她亦是没想到来人竟会是他,紧绷的神经陡然松弛了下来。

    两行百感交集的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在她桃子一样的脸蛋上,刷出两道清亮的痕迹。

    然而一想到上次不大礼貌的落荒而逃,她就尴尬地埋下脑袋,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睫毛亮晶晶地忽闪。

    “受伤了?”景暄压根就忘了那事,露出心疼的神色,探出手指在伤肿轻按了两下,楚萸轻微地“嘶嘶”了两声,他立刻挪开手指,生怕弄痛她。

    他其实有点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负了伤”,但一见到她泪眼婆娑的娇弱模样,顿时热血上涌,脑子里就剩下心疼了。

    但有些问题,还是要先问好。

    “你受伤了,我送你回……家吧。”他说道,语气带着试探,在说到“家”这个字的时候,眼神晦暗了一瞬。

    楚萸连忙摇头:“求你别,我……我不能回去……”

    景暄一愣,探究地望着她那双宛若含满秋水的美眸:“他——对你不好吗?”

    人在深夜跌倒路边,手头还躺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裹,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做此猜想。

    曾经与他情深意切的少女,如今却已在敌国公子的身下承欢,他初来秦国就得知了这一噩耗,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虽然心若刀割,却也想着就此算了,老老实实陪叔父完成任务,安分地返回楚都。

    她本就是送来联姻的,只是上天愿意开玩笑,明明已经被悔婚了,却还是没能逃过被染指的命运。

    怪只怪他来晚了,若是早上哪怕一个月,他兴许就能把她带回故乡,将她留在身边呵护一辈子了……

    然而,他偏偏又在集市上遇见了她。

    那个男人撕去了她的青涩,为她染上了一层熟透果实般的妩媚韵味,她似乎变得陌生许多,然而只要一笑,那对小小的梨涡还是让他心口一烫,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止都止不住……

    楚萸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含混地“嗯”了一声,垂下眼睛,没注意到少年清俊的面庞上,爬过一抹暗喜。

    “那……我送你回秀荷那儿吧,你的脚伤需要尽快处理与歇息。”

    “不,千万别——”楚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神色凄凄地又摇了摇头。

    去哪里都不能回那里,那相当于将秀荷他们卷入自己的任性,她最不想的,就是波及到他们。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与处境,少年沉吟片刻,犹豫着开口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回驿馆,就在前面不远——你先在我房间暂住一晚,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楚萸微愣,在心里短暂权衡一番后,慢慢点了点头。

    “……好。”

    这是她当下能得到的,最好的庇护了。

    在任何时代,一个姑娘家和小伙子单独共处一室,还是在深夜,都是会被嚼舌根与想入非非的,但楚萸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景暄的出现简直是天赐良机,比天兵天将还及时,完全可以解她的燃眉之急。

    她正这样想着,一团暖和的沉香的气息幽幽拂来,接着身体被两条有力的胳膊轻轻抱起,脱离了干硬冰冷的地面,朝马车稳步走去。

    他的怀抱和长公子一样坚固、宽阔,然而带给她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她相信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在这个怀抱中安然沉睡,就像工作了一整天后,蜷躺在家中最舒适温馨的沙发里。

    “谢……谢谢你,景暄。”在像小美人鱼一样被小心翼翼放进马车里时,她小声但真诚地感谢道,清澈的目光流淌在他侧着的面颊上。

    景暄轻声一笑,没有说什么,在她对面坐定,马车缓缓驶动,像鱼一样滑入了泼墨般的夜色深处。

    第64章 动摇

    ◎……◎

    “疼吗?”

    景暄把药瓶放到一边,温声问道,手指小心地将褐色药膏在她白皙纤细的脚踝处涂匀。

    药膏遇到空气很快干化,龟甲般覆盖着她的两只脚踝,楚萸可怜兮兮地瞅了瞅——脚面都比平时高了,看来这次扭伤得挺严重。

    “不疼……”她撒谎道,然而眼角缀着的两颗小泪珠出卖了她。

    景暄看了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蛋,轻轻叹息一声:“你呀,还是老样子,总爱故作坚强。”

    这话楚萸接不上来,只能垂着眼帘假意查看伤口。

    幸好他并没有就此引出对旧日的追忆,弯身又将她的伤口查看了一下。

    “每天敷用两次,大约三四天就能好,这期间你就在这张床上歇息吧,尽量少活动,明早我跟楼下知会一声,让他们不必上来打扫了。”

    “……可我睡在这里,你睡哪呀?”楚萸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

    她现在衣衫不整半坐半卧着的,是他的床铺,也是这个宽敞套间里唯一的一张床。

    他将她从马车一路抱进来,特意用宽大袖摆掩住她的头,她也配合地把脸埋进他胸口,店主于是只能看到这位楚国客人带了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回来——这对男人而言并不是稀奇事,再多的他就辨不清楚了。

    景暄的客房在二楼,他不顾她身上的脏污,想都没想直接将她放在了里间的床榻上,湿漉漉、覆满泥浆的裙摆很快弄脏了他簇新的床褥,让楚萸感到十分抱歉,尽可能地蜷着身体,避免扩大污染。

    “我打地铺就行。”景暄笑笑,目光朝外间指了指,“正好方便看门。”

    “……那、那怎么行啊,你救了我,帮我疗伤,还要将睡觉的地方让给我……还是我睡地铺吧。”楚萸涨红着脸道。

    “什么时候变得跟我这么客气了?”景暄笑笑,“虽然两年未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多多依赖我,让我也过过大英雄的瘾。”他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道,眼神清澈而纯粹。

    楚萸有些不敢直视他温情脉脉的目光,抿唇低头,小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披着芈瑶的外皮,挥霍着属于她的温情,这让她的良心感到不安。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视线边缘景暄的身影动了动,她偏脸去看,只见他正弯腰捡拾着她凌乱散在地上的鞋袜,顿时脸上更红了。

    然而她现在寸步难行,也不能让脏袜子就那么撇着,只好讪讪地扭过头,装作没看见,任由他收拾、处理。

    接下来的两天,景暄白天出去办事——为了分散风险,他的叔叔景涵住在另外的客栈,离这儿不算近,他每天都去那里与他汇合,而不是反过来,这让楚萸大大松了口气。

    晚上,他会带着很多热乎乎的特色美食给她吃,还买来一些漂亮的小玩意逗她开心,楚萸往往白天还枯坐在床上掉眼泪,傍晚就被他热气腾腾的笑脸和变幻莫测的小礼物逗得咯咯笑。

    一晃眼,三天过去了,她在景暄的搀扶下,开始尝试着下床走路。

    双脚好像新接上去的,走起路来虽然不怎么痛了,但却硬邦邦的,无法走直线,只能在小范围内转悠,再多迈几步,怕是会摔屁墩。

    景暄被她好笑的样子逗乐了,像搀孕妇一样把她搀回床上,安慰道:“可能还得再等两天,别着急,慢慢试试。”

    楚萸愁苦地点点头,拘谨地把被子拉到腰部以上。

    她能不着急吗,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长公子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将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揪出来,有时持剑,有时是长矛,总之每次都是全副武装,而她则穿着睡衣,狼狈不堪地滚落床榻,因为脚崴了,不得不爬着躲避他的揪扯……

    倒不是说她脚上没伤就能逃脱追捕,但至少能在被扭送出门的时候体面些……

    长公子那边,是什么状况呢?他会不会暴跳如雷,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辜负了,然后满城搜捕她?

    应该会搜寻,但不至于大张旗鼓,因为她一不是朝廷要犯,二没有触犯秦法,她与长公子之间,也没有任何表示婚姻或者隶属关系的文书,他虽然愤怒,但不至于失智,做出惹人非议的行径。

    她一有空就会陷入这样的猜测中,继而联想到自己那无疾而终的感情,越想越心痛,眼泪也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她把脸侧搭在膝盖上,手指不知不觉就摸到景暄昨晚买来的小狗木雕。

    小狗吐着舌头,憨态可掬,她呆呆看着,很快就破涕为笑,将小狗贴上面颊,感到一股暖流渐渐汇入心尖。

    就算没有原主那似有若无的缥缈记忆,她也会觉得景暄像个温柔的大哥哥,一颦一笑都很令人安心。

    以后一定也会是个好父亲吧,她笑着想,冲小狗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兴许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他一直没提与长公子有关的话题,也没问她入秦都遭遇了什么,只是偶尔说说楚国的情况,并有意无意暗示了两次,他可以带她走。

    带她回家,回到那个四季温暖、浪漫多情的故都。

    每到这时楚萸都本能地垂下眼皮,不轻易表露情绪。

    若是以前,她根本不会多想一秒——她肯定要留在秦国,毕竟这里短时间内不会遭至生灵涂炭,然而楚国……

    即将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可现在,她竟微微动摇了。

    很多复杂的原因糅合在一起,但最主要的还是,长公子即将大婚,而她,却要凄惨地与他共处一座城池,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感受着整个咸阳,乃至整个秦国对他们新婚的祝福。

    楚萸以前从未陷入过爱情,甚至还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电视剧里恋爱脑的痴男怨女,然而轮到自己,竟还不如那些女主角坚强有主见……

    她正难受地想着,忽听楼下传来骚动。

    她心生警觉,连忙赤足下榻,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脚踝去够鞋子,一边抓起枕头下景暄给她防身用的匕首。

    他很认真地教过她怎么用,以及如何在快速有效进攻的同时,避免伤到自己,他是真心为她好,她能感受到,也因此越发羞愧。

    但也渐渐的,生出一丝微弱的依赖。

    就比如此时,她多希望他能在身边。

    然而按照前几日的规律,他至少要在一个时辰后才会回来,楚萸绷紧神经,决定要坚强点,毕竟人活一世,只有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

    骚动还在持续着,似乎有好几个人在争论,都是高门大嗓的,却因为房间隔音效果太好而听不清内容。

    她将匕首握进掌中,一咬牙站了起来,刚刚稳定住身体,外屋的门就被轻轻推开。

    她的心脏猛地跳快了两拍,然而几秒钟后,出现在通往里屋帘幔旁的,竟是一脸沉思神情的景暄。

    她顿时松了口气,重新跌坐在床上。

    “是你呀,吓我一跳。”她将匕首塞回枕下,目光转向他,好奇问道,“今个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

    景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蓦地粲然一笑。

    这是个有些突兀的笑,但因为绽放得过于绚烂,以至于楚萸忽略了它的不合理性,竟看呆了一瞬。

    “下午叔叔身体不舒服,便没去登门拜访。”他回答道。

    他们入秦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那些曾经活跃于秦国政坛的芈姓族人,比如昌文君、阳泉君,想将他们挖一个到楚国去,毕竟他们入秦几十载,又曾担任要职,深知秦国行军作战的风格,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或许可以为他们所用。

    然而有了昌平君的先例,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吃了闭门羹,景暄对此不甚在意,可他叔叔一把年纪却被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大骂那些人背弃祖宗,做了秦人的走狗——

    “楼下发生什么事了吗?”楚萸追问道,“我听见好大的动静。”

    “没事,几个酒鬼闹事而已。”景暄笑答道,慢慢踱步到她身边,坐下来,向她摊开右手手掌。

    楚萸诧异地低头去看。

    他的掌心中央,托着一枚碧色的纽扣,与他今日衣服的颜色一致。

    “刚刚在门口脱落了。”他忽然变得有些孩子气,手指在高挺的鼻梁上挠了挠,“你……能帮我缝上吗?”

    “哦,好啊。”楚萸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巴不得能赶紧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报答他的各种恩情。

    穿越到这个时代,她的笨手笨脚,让她注定与任何女性特质十足的手工技艺无缘,唯有缝缝补补还像点样。

    就这还是跟老板娘费劲儿学的,期间挨了不少恨铁不成钢的呵斥。

    她从床榻里侧翻出针线包,选出一团浅色线,熟练地穿针引线,一手擎针,一手捏着纽扣,倾身朝他靠近,将扣子固定在脱落的位置,飞针走线,细细地缝补。

    总感觉这扣子,更像是被大力一把扯下来的呢……是错觉吗?

    他身上沾染了体温的沉香的气味,慢慢将她环绕,令她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安心,她在他气息的环绕下,埋着头一针一线认真地缝补。

    少女满头乌发松散,雪颈微勾,发顶与他线条分明的下颚只留有不到一指的空隙,为了看清扣眼的位置,她与他贴得很近,额头几乎抵在他胸膛上,无论是谁乍一看,都不得不想歪。

    而这也正是扶苏推门而入,大步闯进来时,劈头盖脸撞见的一幕。

    他在门口面色阴沉,眉宇间压抑着与年纪不符的暴戾,手指重重地按上腰间长剑。

    咔嚓一声,剑身被拇指向上推出一截,正是这道声音,让楚萸从聚精会神中惊醒,满脸讶色地扭头看去。

    这一看,把她脸都吓绿了,针尖一不小心扎进肉里,疼得她嘶嘶了两声,连滚带爬地往景暄身后躲。

    然而景暄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并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

    第65章 决裂

    ◎……◎

    扶苏是在翌日清晨,发现芈瑶不见了的。

    他照常起得很早,安排了一些事务,因为知道她是贪睡虫,虽然迫不及待,但还是耐下性子,等到日上三竿头才去推她的房门。

    依旧没有落锁,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干花香,让他联想起她柔软馨香的发丝,他顿时心潮澎湃,满怀期待大步走进里间卧房,却没有如意料中,看见一张微微泛着潮红的熟睡的脸。

    她的房间空空如也,床上也没有睡过的痕迹……

    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目光四处逡巡间,瞥见了端正放在梳妆台上的金色簪子。

    他呆呆望着那枚簪子,先是困惑、怀疑,继而涌起愤怒——

    她居然——逃了!

    簪子安静地躺在那里,虽然奢丽华艳,却因为光线晦暗,折射出一层灰蒙蒙的暗淡晕泽,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它横在那里,仿佛是他那颗被践踏的真心,这一点更加让他怒不可赦——

    她怎么可以逃走?她还想让他做出怎样的承诺?

    王命难违,他必须娶齐国公主,对于这点他一直颇感歉疚,可他已经向她阐明了原委,她为什么就不能多理解他一点呢?

    为什么其他女人都可以,就她不行?

    各种愤怒的想法乱哄哄塞满了大脑,他将十指紧攥成拳,力道之大,指节都泛出了森冷的青白色。

    他立即派人四处搜寻,他府上原本是有一批侍卫的,后来因为去了雍城,便将他们解散了,回到咸阳后也懒得再召集回来,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搜找了整整三天,竟毫无头绪,她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被任何人目击过。

    她原来的住处他也气势汹汹地找了,那两个楚国人和他一样震惊,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公主的去向,那个圆脸的小丫头竟还薅住他的衣襟,对他劈头盖脸一阵哭闹,惹得他烦不胜烦,好几次都想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扔到一边去。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暴怒渐渐变成了一股闷燃的火,阖府上下谁也不敢轻易跟他搭话,连长生都变得深沉寡言了,整日缩着脖子小心伺候,就好像生怕他会如毒蛇那样喷出毒汁。

    然而今日,他在街道上,竟偶然看见了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楚国人,一身与大秦格格不入的碧蓝色袍服,慢慢悠悠地四处闲逛,甚是扎眼。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脑中缓缓升起,他面色一沉,屏退了身后的侍从,黑着脸,不加掩饰地跟在后面。

    然后便看见了眼前的这一幕。

    没有什么比心中猜测瞬间被证实,更令人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了。

    凌乱的床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耳鬓厮磨般的姿势,还有她竟然给他缝补衣物——

    他注意到这间客房虽然宽敞,却只有一张床——她这三日,都宿在这里吗?

    都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肌骨相缠吗?她在他身下,也会发出那种令人血脉喷张、时断时续的婉转娇吟吗?

    他强压下心中熊熊喷发的怒火,颤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按向了腰间长剑。

    他此刻已是怒意滔天,觉得自己不仅真心被践踏,还被狠狠地戏弄了一番。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唯一选择,而他竟然还将她视若珍宝,不肯放手,恨不得倾尽全部来弥补不能娶她的遗憾,可她却早已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

    从嬴濯,再到这个楚人,她从来就没安分过,而自己却被她单纯迷糊的外表,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

    早在那日撞见他们紧贴在一起亲密交谈的时候,他就应该深刻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被她软糯的撒娇和故意写满书简的名字,软化了态度,放松了警惕。

    真是可笑。

    他勾起一抹冷笑,将剑柄重新扣了回去。

    他是大秦的公子,秦王的长子,或许他曾经真的很喜欢她,却也不必为她放下身段,做出如此掉价又可笑的举动。

    答案比什么都明显了,她既然这么想走,也找到了投奔之人,他又何必像个傻瓜一样愚蠢地纠缠呢?

    可笑,可笑,简直太可笑了。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芈瑶?”他的目光陡然冷彻下来,越过那个楚人的肩膀,死死盯住她雪白惊慌的面庞,声音暗哑地质问道。

    楚萸被他的视线烫伤了,下意识地抬起手指,紧张地抓住景暄的胳膊,更加往他身后躲闪了。

    而这一幕,也被扶苏收入眼底。他的眸色越发沉郁、冰寒。

    楚萸用力咬着下唇,眼尾洇出赤红的颜色,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点点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是的,所以不要再纠缠我了,这样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

    他并非胡搅蛮缠的恶霸,他也有他的骄傲。

    然而她心底,却迟迟不愿意下这个决定。她与景暄本就没什么,她虽然不会留在长公子身边,但也不希望他误会自己——

    可是这种毫无助益的坚持,真的有必要吗?

    眼前为她遮风挡雨的身形动了动,轻轻拨开她的手,她猛地一惊,只见景暄扭头朝她笑了一下,徐徐起身,往前跨出两步,站在扶苏面前,与他对面而立。

    “素闻长公子有刚毅贤德之美名,如今却何故对一弱女子苦苦相逼?还是说,你们秦人从上到下,从国至人,都是如此不讲道理、罔顾廉耻?”

    他以平缓的语气讥讽道,态度不卑不亢,目光与他对视,显露出六国贵族特有的不屑与愤恨。

    扶苏并没有被激怒,他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丧家之犬的狂吠,他懒得听。他的眸光绕过他,带着强势的质询,再度冷锐地落在楚萸身上。

    “回答我的话,芈瑶。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的声音里,已没有丝毫熟悉的温存,完全是上位者露骨而暗含凶悍的质问。

    楚萸很没出息地埋下头,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

    快刀斩乱麻,是此刻最行之有效的方案了,她别无选择。

    她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并非因为胆怯,而是怕自己会失控,会哭着告诉他不是的,她仍然爱着他,而且只爱他,但是她绝不会和第二个女人一起分享他,她做不到——

    可就算她以撕心裂肺的腔调,将这些内容哭嚎出来,也是毫无用处的,他注定会娶齐国公主,而她也因此不会留在他身边。

    多么简单的等式关系,却因为掺杂了情感因素,变得复杂又僵持。

    一声冷漠的轻哼落在耳畔,她宛如被电了一下,眼眶红红地抬起头,还未及看清长公子的表情,一道青色的残影就朝她飞来,哐当一声擦着她的床榻,落在了地上。

    她定睛看去,竟是那枚玉佩。

    从楚国带来的,只在偶遇景暄那天佩戴过,而原意却只是想向秀荷他们证明,自己过得还不错……

    “你落下这个了,芈瑶。”扶苏冷冷道,嗓音透出一股不屑一顾的傲慢和讥讽,“这么重要的东西,难道不应该贴身收好吗?”

    他将手臂收回身侧,眼神漠然地最后睨了她一眼,毫无留恋地拂袖大步而去。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瞅景暄一眼。

    而楚萸,则盯着床下那枚原地摇晃许久,终于停歇下来的玉佩发呆。

    她看到光滑细腻的玉佩上,裂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宛如一道闪电劈在上面。

    就仿佛她此刻的心脏。

    若是说先前还存有一丝念想,但现在,她清楚地知晓,她与长公子,已经彻底决裂了。

    枯木可逢春,破镜难重圆。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心底,还这样撕扯般地痛呢?

    她抬起手背,不断地用力抹去翻涌不止的眼泪,执拗地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女主这时已经怀孕了,不过一个月左右应该没啥反应……还没想好是生下来,还是流掉,毕竟在这乱世女人孤苦伶仃带着孩子会很辛苦

    第66章 前世噩梦

    ◎……◎

    接下来的时间里,楚萸都住在原先的家中。

    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秀荷哭得眼睛都肿了,楚萸虽然心疼她,却难受得连抱歉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因为现在整个咸阳城,都沉浸在一片幸福的海洋中。

    长公子即将大婚,这是自十八年前秦王大婚后, 第一个举国同庆的大喜事,满街满巷都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和彩纸,映得到处红彤彤,热闹又喜庆。

    他们所在的街坊也不甘示弱,大家都由衷地为长公子感到高兴,也为大秦在前线的屡战屡胜感到雀跃。

    楚萸怏怏地躲在房间里,门扉紧闭,床幔落下,却依然挡不住这漫天纷飞的喜庆。

    它们无孔不入,避无可避。

    她一开始还会哭,后来哭得眼睛疼,便不敢哭了,把脸埋进枕头里,默默地想着一些愉快的往事。

    看过的搞笑电影,经历过的无厘头事件,赚到的第一笔工资……

    然而它们带来的好情绪稍纵即逝,几分钟后,她又再度陷入难以自拔的悲伤,躲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来。

    秀荷理解她的心境,一到晚上就急吼吼地过来,拼命地没话找话,以各种方式试图把她逗乐,就好像怕她再像以前一样,一个想不开就把脑袋挂白绫里。

    悲伤归悲伤,楚萸自然是不会自寻短见,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在她的世界观里,爱情甚至还要排在自由之后。

    可她仍然难受到心肝胆俱疼,身为小馋猫竟连饭都吃不下。景暄每日准时上门打卡,偶尔也找理由借宿一晚。

    秀荷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把她的种种“劣迹”,诸如不吃饭不喝水、不上茅房不下床,汇报给他,然后满怀希望地将他推进她的房间,试图让他来开导她。

    景暄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导失恋少女,他其实也有他的烦恼。

    楚国形势很不妙,虽然他相信项燕将军有能力力挽狂澜,但他更加知道秦军的势不可挡,眼下魏国岌岌可危,连一星半点的情报都送不出,仿佛已被秦军困成了一座死城,一旦魏国沦陷,秦王的下一个矛头必将指向楚国。

    虽然楚国现在也时不时地被秦军骚扰,但都是小打小闹,自从上次攻楚折损了二十万将士后,秦国便没再大规模攻打,然而拿下魏国后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是兵力可以挥霍。

    据叔父推测,秦王至少会发兵五十万以上,来与楚国死磕到底。

    秦将王翦,将帅之才不亚于曾经的武安君李牧,是个可怕的对手,景暄现在有些坐不住了,他非常想奔赴战场,拿起剑戟戈矛,为楚国厮杀、拼搏。

    无论什么,都好过坐在家里,像叔叔们一样干着急。他想去战斗,想去立功,他不怕死,只怕不能报效母国,一腔热血无处挥洒。

    不过他眼下,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事情。

    他低头凝视着脸上愁云密布的芈瑶,眼里满是心疼。

    他怎么能让她留在这片虎狼环伺的土地呢?一旦秦楚大规模开战,她会不会被那些粗鲁的秦人伤害?

    他想带她走,言语间又暗示了一两次,他知道她听明白了,虽然态度较先前略有松动,但仍然没有予以明确回应,他心里叹气,同时又有些哀伤。

    她果然爱上了那位长公子。青梅竹马的情分,也许终究敌不过擦身而过间的一眼万年。

    他不怨她,只是心疼她。

    “再吃点吧。”他把切好的瓜往她怀里送了送,楚萸不忍一再拂他的好意,抓来一块小口小口地吃,一副十分乖顺的样子。

    她对他始终心存感激,却也不是看不出他对自己的心思,她不知道要如何回应,索性装作懵懂无知,试图将伤害降低到最小。

    “下周我们就要走了,芈瑶。”他低头盯着手中晶莹微黄的瓜瓤,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任务没能完成,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楚萸身形轻轻晃动了一下,她也垂下头,呆呆盯着瓜皮,半晌谁也没有言语。

    这一夜,她很久都没睡着,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才勉强瞌睡了一个时辰,第二天脑袋又沉又胀,宛若被踢烂的西瓜。

    田青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几条鲤鱼,个头大得犹如变异,楚萸甚至有一瞬间疑心,是不是核废水也跟她一起穿越了。

    她被这个离谱的猜测逗笑了,脸上短暂地漾起笑意,一直默默观察她的秀荷,被这抹笑容惊艳到了,她揉了揉眼睛,总算稍稍放宽了心。

    看来情况还没有太糟糕,她欣慰地想。

    田青把鱼烤得焦香扑鼻,撒了些自制的调料,味道像极了孜然和辣椒的混合。

    一人一条还有余,搭配桂花酒和细米饭,简直是绝佳的味觉盛宴,饶是食欲不振的楚萸,也吃了整整一条。

    在巨大的悲伤下,这些细碎的小确幸就显得尤为宝贵。她默默记下了这一刻的感受,暗暗决定要振作起来,不能再继续丧下去了。

    因为一下子吃太多,她肚子有些胀,便沿着院子慢慢逛了起来,忽然一阵喜庆的锣鼓声沿街飘来,刹那间击碎了她刚刚振作起来的决心,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头扎进卧房,将门紧紧地、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地关上。

    她扑倒在床榻之上,用力捂住耳朵。

    根本没有用,她现在的处境,就如同浸泡在水里的伤口,无论内在如何愈合,都会被潮湿的环境恶化回去,不仅久久无法痊愈,甚至还加倍恶化……

    她将自己蜷进被窝,木然地盯着前方铜架上的炭盆。

    几个月前,他就是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给她下了套。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穿越回那个雨声缠绵的夜晚,给被美色鬼迷日眼的自己,一个响亮的大巴掌。

    如果没有心动,什么都好办了。

    还有他,明知道不会有好结局,为什么偏偏还要主动招惹她呢?

    他或许对他的父王抱有一丝希望,但他应该知道那丝希望有多脆弱,他肯定要比她更了解自己父亲的强势。

    都怪他,都怪他,他不该招惹她的……

    她愤愤地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兴许是吃得太撑,再加上昨夜没怎么睡着,她感到一阵倦意浓厚地席卷而来,将她牢牢包裹。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了它。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久违的、充满血腥的梦。

    那是上次未完的那支梦的延续,亦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恐怖的梦。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这个梦的残忍程度,远超过她看过的任何恐怖电影。

    她在梦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前一世,她与长公子的孩子,一个叫做稚儿的漂亮男孩。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被人一下一下摔打在地上,直至血肉模糊,滚烫的脑浆与血液溅满她的脸颊……

    她还看见他那双乌黑漂亮的丹凤眼,死气沉沉地转向她,眼球因为剧烈的摔打,一半脱出了眼眶……

    但他的嘴角仍是笑着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她塞给他的那只小狗木雕。

    他支离破碎的表情仿佛在说,阿母,你看我多听话,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呢……

    她在梦里一定是撕心裂地大叫了起来,可她记不清了,留存在她记忆里的,只有幼童残破的身躯,与漫无边际的殷红的血。

    还有那个人,野兽般咧开的嘴角,和一排森白的牙齿。

    “胡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倏然惊醒,心脏剧烈悸动,全身都浸泡在冷汗里。

    外面的锣鼓声越发响亮、激越,似乎要掀翻整片天地,但她此刻反而渴望起了它们。

    她掀开被子,摁着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披上衣服,跌撞着迈过门槛,靠在门板上,整个人虚脱不已,望向大门口。

    一道洪流般的声音由远及近,漂浮在锣鼓声中。

    “魏国亡了!”

    “魏国亡了,大秦胜了——”

    “秦王万岁!大秦万年!秦王万岁,大秦万年——”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身体贴着门板慢慢滑下。

    也许,她真的该走了。

    她想。

    第67章 决心

    ◎……◎

    这几次噩梦,她对梦中原主感同身受的程度,一次比一次强烈,方才那场尤为逼真,就好像她本人真真切切经历过一样。

    她直到现在还颤抖不已,冷汗濡湿的发根被深秋的风吹过,激起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

    她闭了闭眼,不敢将思绪凝聚在固定一点,否则梦中那孩子惨痛的死状,便会清晰浮现在脑海,令她几欲抓狂。

    她拼命分散注意力,然而不出几秒钟,那画面又阴魂不散地再度呈现,每一个细节都刷了漆似的栩栩如生,令她心口揪痛难忍,鼻腔涌上阵阵酸楚。

    耳边仍然回荡着秦人震耳欲聋的欢呼,至少此刻,她不再反感这种喜庆,反倒希望它们持久一些,热烈一些,直至她将最后一丝梦魇的阴影挤出脑海。

    她用力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抬起眼睛,看见景暄正一脸沉重地跨过大门,背着手,若有所思似的朝她慢慢踱来。

    她强撑着站起身,子弹般地扑向他,吓了他一跳。

    “芈……”

    “带我回家吧,景暄。”楚萸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泪眼朦胧,面色憔悴又悲伤,眼里的神情却无比真挚,“带我一起回楚国,好不好?”

    她本以为景暄会一口答应,他之前也是一直这么暗示的,然而他却面露犹豫,三缄其口。

    楚萸仰脸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变了态度。

    “我不确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沉默了好一会儿,景暄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担心你独自留在秦国会挨欺负,芈瑶,但我现在又怕一旦楚国战败了,你是楚王的女儿,秦王会像对待韩赵魏那样,将你们像奴隶一样押回来……芈瑶,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带你回去,也许你应该回到那个人身边,那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

    楚萸激烈地摇起了头,耳珰在脸颊打出鲜红的印记。

    她手指深深嵌入他的手臂,嗓音也有些哑,又哑又尖:“不要想那么多了,景暄。我决定了,我要回去,我要与楚国共存亡!”

    后半句虽然情绪凛然,但显然是胡诌的,她对楚国没啥情感,即便在现代她也不是楚地之人,她这样说,只是想增加信服度。

    景暄咬了咬牙:“好吧,我们三日后辰时走,你……尽快做准备吧。”

    楚萸点了点头,松开了双手。

    胸口仿若被移走一块巨石,一阵轻松的疲惫袭来,她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景暄连忙上前搀住:“你……没事吧?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刚才做了个噩梦。”楚萸惨兮兮地一笑,抬手抚上门框,“不要紧的,我……想回屋躺一会儿,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景暄。”

    她挤出一丝微笑,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景暄被她疲倦又清丽的笑容晃出了神,呆呆地望着她走进房间,在床榻上慢慢躺下来。

    他有些难过地收回视线,从外面为她掩上了房门。

    虽然这一切都是他最开始强烈期盼的,但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晚饭后,楚萸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秀荷他们。

    秀荷虽然一直嘀咕着想回家,却还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懵懂地吐出一个尾音颤颤的“好”字。

    又一阵呆滞后,她慌手慌脚地原地转了个圈。

    “那、那可要赶紧收拾东西呀!”她捂着脸尖声说,话音刚落,人就惶急地跑进屋里,开始点数有哪些重要物件必须带走。

    楚萸没有阻拦,早些准备也好。

    “你去帮她一把吧。”她对郑冀说,他看上去也有些木木的,表情像在梦游,但还是利落地点了点头,转身跨进里屋打下手。

    “我……也去搭把手吧。”田青略显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说道。

    他肯定是不会跟他们一起走,却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挑明。

    “田青,”楚萸抬起眼睛,像个小女孩那样微微歪着头,第一次仔仔细细认真端详他,“你……你是不是很懂兵法?”

    田青一愣,眼神下意识躲闪:“我……不懂那些东西。”

    楚萸宽容地一笑:“我就随口问问,总感觉你以后会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呢。”

    田青万年寡淡的面孔上,浮现一丝明显的情绪波动,他垂下眼睛,一只手慢慢攥起,又松开,眼底掠过一抹落寞的神色。

    “你若是想参军,可以向内史蒙恬大人自荐,你不用担心自己赵国人的身份,蒙恬大人绝对不会因此否定你的。去试试吧,男子汉大丈夫活一世,总得为梦想努力一把嘛。”

    田青被她说动了,眼中倏然涌起壮志豪情,他确实一直都想进入军队立功加爵,可他毕竟是赵人,不敢冒进,便一直压下这一理想,每天在这个善解人意的楚国公主宅邸里,努力扮演一个普通人。

    只是那团渴望的火焰从未被熄灭。

    如今又被她三言两语撩拨了起来,已经在他胸口熊熊燃烧了。

    很久以后,当他笔直地立于驷马的战车之上,率领着十万秦军冲向燕国城门的时候,才到幡然察觉到,究竟是她的哪句话如此触动了他,以至于让他悬而不决的信念,第一次果断落地、付诸实践。

    没错,男子汉大丈夫来这世间走一遭,徒有才华而不施展,碌碌一生,岂不令人哂笑?

    他曾是赵人又如何,大秦的朝堂之上,又有几个土生土长的秦人呢?大秦不一直都以“任人唯贤,不看出处”为标榜吗,别人都行,他为何不行。

    他脑海里依次闪过卫鞅、张仪、范睢、吕不韦、李斯这些人的名字,虽然目前为止尚未有赵人被重用,但他至少也应该试一把。

    就算被无视,甚至被斩杀,他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脑内各种念头络绎不绝,等回过神来时,主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扭头四顾,看见她的身影已经走到了自己卧房的门口,正轻轻推开木门。

    他这才涌起诸多疑惑。

    今天的公主,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都说楚地盛产巫术,莫非她是预见到了什么,才忽然没有前后文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可他留在她身边这么久,也没看见她对巫术有任何钻研啊……

    他实在是摸不到头脑,但他已经下定决心,等他们离开楚国,不再需要自己时,就去蒙大人府上拜见一回。

    定下了返楚的决意后,楚萸忽然淡定了许多,当然这也归功于街道坊间的庆祝越来越少,大家将热情转移到了秋收上面,长公子的婚期虽然不断逼近,却也抵不过家里的鸡毛蒜皮,人们最终还是要为生计奔波。

    她粗略收拾了下自己的细软、物什,没多少,一个西瓜大的小包足够装下,她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封信,是楚王写给“自己”的,心中言辞凉薄,只让她想方设法去勾引秦王的其他儿子。

    她苦笑一声,将绢布扔进炭盆燃烧成灰。

    真不知道看见她回去,那个老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

    看来以后在楚国,恐怕也磨难重重,她想,但并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她宁可被逼着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与他共处一片城池,幻想着他与新夫人的恩爱有加,聆听着满城人对他们美满姻缘的祝福。

    她承认自己狭隘,但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也大度不起来。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个巨大的误会。

    她没法去解释,也没必要解释,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辩解太多,只会显得自己像傻瓜。

    她从床缝摸出手机,在手中握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最后她换上外出的衣服,让田青帮她套上马车,她要出趟门。

    首先去的是老板娘的店,郑重地将她送给自己的华美礼服还送回去。

    老板娘有些吃惊,得知她要返楚后,叹了一口气,收下了衣服。

    “那就先放我这儿吧,楚公主。”她说,手中的活却没有完全停下,“我给你留着。”

    楚萸抿了抿唇,她并不认为她们还有机会见面,就算有,她也穿不起这样的礼服了。

    如今勉强还算公主,日后即便回来,怕是连奴隶都不如了。

    也许,她根本就活不到那时候呢……

    她自嘲地想,默默缩在一隅,看着老板娘飞针走线,心里莫名感到一阵许久未有的安宁。

    离开老板娘的店,她接下来要去的,是渭阳君的宅邸。

    她将手探进袖笼,握紧了躺在口袋里的手机。

    她打算将它,交给子婴。

    从秦到楚,坐马车最快也要两个月,谁又能保证他们沿途一路平安顺遂呢?

    她不能把它带在身上,这样的东西,还是放在秦国,交给一个绝对靠谱的人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子婴了。

    他不仅机敏靠谱,还曾意外瞥见过它,解释起来应该没那么费劲。

    她乐观又苦涩地想,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住了。

    她撩开帘子:“怎么了,田青?”

    田青紧紧勒住套索,回头道:“前方车多,似乎有很多宗室之人聚集,我们行不过去。”

    楚萸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点点头:“那我步行过去吧,反正也不远,你在这儿等我。”

    田青稳重地点点头,扶她下了车。

    为了护住手机,防止它掉下来,楚萸索性将两只手抄进袖笼,贴着右侧墙根,尽量不引人注意踽踽而行。

    大约是魏国投降,三国尽收囊中,宗室之人汇聚在渭阳君府上庆祝,从他们行礼的方式来看,应该是散席之后的道别。

    真不凑巧,晚来一会儿就好了,她想,并没有停下行进的步伐。

    忽然,她低垂着的眼睛,捕捉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前方不远处延伸过来。

    那是一个高高骑在马背上的人,正策马慢慢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眸光黯淡地闪烁了一下,理智告诉她默默走过去就好,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朝那一人一马望去。

    天边落日的余晖,仿佛一条缓缓流淌的金红色的河,长公子一袭深绯色袍服,端正笔直地坐于马上,宛如披挂着满天的霞光,俊美又矜贵。

    她被那绚烂的颜色晃痛了眼睛,脑中闪过孩子破碎的脸,和手中紧握着的木雕。

    泪水控不可控地涌了上来,她在朦胧视线中,看见他面如霜雪,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就好像经过一块不起眼的石块。

    空气中晕散着熟悉的雪松香,她抖了抖睫毛,强硬地逼自己忍住了泪意。

    真丢人。

    她抹去眼角滚烫的液体,埋下头,继续像影子一样,贴着墙根,踽踽前行。

    第68章 托付

    ◎……◎

    因为门口一瞬间涌出许多人,互相作揖告别,楚萸停下脚步,躲在石狮子后面的阴影中,待人群散去,才小心翼翼挪步出来,朝朱漆大门的台阶走去。

    有不少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继续埋着头,想象自己是空气,匆匆登上台阶,急促间没注意到前方有人,在台阶的最顶层,与从门内大踏步而出的那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身材高大,被撞一下毫发无伤,只是惊讶地挑起眉头。

    可楚萸就惨了,她捂住鼻子,身体前后摇晃,宛如不倒翁,就在差点仰面跌倒的那一瞬,男人长臂一伸,粗鲁地一把拉住她,将她往前拽了一下。

    虽然幸运地没有滚楼梯,胳膊却痛得仿佛被猛兽一口咬住,她呻#吟一声,抬眼望向面前一袭黑袍的男人。

    是嬴濯。

    她立刻怂怂地收回视线,试图将胳膊从他毫无必要的大力钳制下抽出来,然而他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越箍越紧,就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她痛得蹙起了眉,面颊微微泛出桃红色,春水潋滟的眸子里,洇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因为挣扎,身子难以避免地扭动起来,然而这一切落在嬴濯眼里,都带了一层暗搓搓勾引的滤镜。

    他冷笑一声,霍地松开了手。

    刚刚被兄长抛弃,马上就耐不住寂寞寻上门了,这女人,到底有多渴望男人?

    他不乏恶毒地想,脑中忍不住回忆起那日她勾引自己的画面。

    乌发如瀑,香肩若雪凝,微张颤抖的红唇中,溢出破碎、无助却又令人血脉偾张的恳求……

    不知为何,那画面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窜入脑海,令他不胜其烦,却又在悄然间,催生出一股微妙的生理冲动。

    这一点简直令他怒不可赦。

    他并不否认,这样的女人,容色绝艳,娇柔妩媚,犹如攀援在大树上的一朵单薄小花,确实很适合在男人身下谋生存,就连一贯城府颇深的兄长,都罔顾他的警告,着了她的道……

    楚王还真是好手段,送了这么个妖艳的玩意来祸害大秦——

    这样一想,他更恼火了,毫不怜香惜玉地撞着她的肩膀擦身而过。

    楚萸被撞到门框上,还未褪去疼痛的胳膊上,又添了一道新痛,她难过地垂眸揉着,心想自己在大秦,还真是不受待见,谁看见了都恨不得扒拉一下……

    找到子婴没费什么周章,之前贿赂过的小厮很爽快地就进去通报了。

    子婴见到她,脸上瞬间展露欢喜神色,然而听见她说后天就要返回楚国后,神情一下子失落了起来。

    “后天什么时候走?”他急切地问,“我送你去。”

    楚萸连连摇头:“不、不必了,我和同族的人一起回去,若是被他们看见你来送我,会不高兴的。”

    子婴懂事地“哦”了一声,眼里的失落越发明显。楚萸心虚地别过头,第一次意识到,子婴大约是喜欢她的。

    这让她对接下来的诸多请求,感到过意不去。她不大愿意利用人,尤其还是对自己很好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的诉求从长远角度上看,都是有利于大秦,有利于子婴的,便压下心中的歉意,将他拉到松林深处,从袖兜里摸出了那部手机,递给一脸震惊的子婴。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我绝对是认真的,子婴,请你相信我。”楚萸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其实来自于未来,大约千年之后吧。”

    子婴脸上露出的神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迷茫。

    他没有如通常情况下那样,被惊得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然后惊呼“你疯了吧——”

    他只是木然地望了她一阵,然后低头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铁疙瘩,先是被两侧精巧、不带毛刺的按键吸引,而后又被手机壳上的卡通版哈利波特攫住了注意,诧异又好奇地紧紧盯着,半晌才重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楚萸趁热打铁,拿过手机,在他面前演示了一番开机、上网、看视频等诸多功能,子婴呆若木鸡地瞅着,直到三分钟后手机熄火,眼睛还死死盯着显示屏,犹如中了石化咒语。

    楚萸又将手机一把塞到他僵硬的手指间,语速飞快道: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子婴,这个东西叫做手机,在我的时代人手一部。它对我来说相当重要,一天只能用这么一会儿,但不能天天用,电量会耗尽的,因为我要归楚,路途变数多,我不敢冒险将它带在身上,故而拜托你帮我保存,你是我在咸阳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了,日后我若是能回来,你再还给我,若是我再也回不来,你就把它当作一块带着秘密的石头,埋起来吧……”

    子婴木讷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她神态真切又动容的脸,嘴唇轻轻动了动。

    “嗯,你放心吧,我会好好保存它的。”愣怔了半晌后,他很靠谱地说道。

    虽然胸中滚过堪比千军万马的疑问,他还是坦率且坚定地接受了她的委托。

    只是——

    “你……”他困惑地蹙起眉心,脸上再次浮起以前那种与年纪不符的、充满思虑的神色,“你真的来自……未来?”

    “是的,子婴。”楚萸略显紧张地回答道,为了增加信服度,又赶紧补充道,“我还知道接下来大秦会接连攻下楚、燕、齐,齐国是自己开城门投降的,秦王嬴政会在五年后,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但是——”

    楚萸停了一会儿,斟酌着用词。

    保存手机是一方面,她还有更重要的委托。

    但她得好好措辞,否则会听上去像是谋反,或者策反。

    然而这个请求,却只有子婴能做,不仅仅因为他是她唯一能开口求助的人,更是因为历史上,这件事就是他做成的。

    “子婴,王上身边有一位叫做赵高的内侍,你……一定要小心他。”

    她本打算说的是你最好杀了他,但这话想要说出口,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还要冒着一定的风险,楚萸想了想,最终改变了说法。

    至少在未来十五年里,赵高挺安分,起不了什么浪,再说子婴年纪小,也没什么地位与话语权,根本没可能除去这位秦王身边的红人,她可不能把子婴坑进去。

    “……”子婴欲言又止,沉默地点了点下巴。

    “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子婴,你能想办法,不要让任何胡人女子入宫吗?”她嘴唇发颤地说,脑中再一次闪过惨死的孩子,眼眶红了,“就在最近两年,那位胡人女子会生下一位公子,而那位公子——和赵高一起,害了很多很多宗室之人,也害了……整个大秦。”

    子婴浑身一震,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又剧烈地收缩,楚萸紧张地攥起手指,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身上果然流着历代秦王的血,听说大秦会被祸害,顿时就起了剧烈反应——

    她虽然没挑明,却也泄露了足够多的信息,子婴这么聪明,肯定已经在脑海中将它们串起来了。

    胡人女子会为秦王生下一位小公子,这位小公子在秦王驾崩后,继承了横扫六国、将天下收入囊中的大秦,却和赵高沆瀣一气,杀了许多许多人,还把大秦给玩脱了——

    她没办法说太多,子婴毕竟也是宗室,若是解读过度,搞不好会认为她别有用心,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幸好,她首先向他展示了那部神奇的电子产品,让他先被21世纪的文明利器狠狠震撼了一下,也让她接下来的“口出狂言”,显得没那么大逆不道,宛若痴语。

    子婴沉吟许久,他时而低头继续看手机,戳戳摁摁,时而抬起不减困惑的目光望向她,仿佛在评估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对于这种极其逆转三观的事实,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彻底否定,子婴虽然一直以来都对她很关照,却并非感情用事之人,恰恰相反,他骨子里极其理智、缜密,唯一那么一次感情冲动,也只消耗在了为她求情上面。

    很久以后,楚萸才明白他为何会从一开始,就对自己那样“特殊”。

    也许前生今世的缘分,确实隐隐发挥着威力,她越来越相信命运已在冥冥之中,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果我想知道更多未来的事,你会告诉我吗,芈瑶?”他微微歪着头,第一次唤了她的全名,语气却丝毫不见暧昧,反而透着深思熟虑后的试探。

    他的眸光很深,黑沉沉的眼瞳仿佛望不到底,无论投进去多大的石子,都听不见落水的回声。

    楚萸摇摇头,坦诚道:“子婴,我不能说太多,原因你应该清楚。我是真心想让你帮忙,既是救自己,也是救大秦,但我若说太多,你非但不相信,反而会起疑心。你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与猜测,但是,子婴,我和你说的都是事实,请你相信我——”

    “当然,你就算不接受,我……也毫无怨言。”她垂下眼睛,又追加了一句,蝶翅般的睫毛簌簌颤动,十分惹人怜惜。

    子婴老成地叹了口气,楚萸能感到他在打量她,做最后的决断。

    “我会帮你收好这东西的。”过了大约一两分钟,他笑笑,向她晃了晃手机,小心而郑重地将它收入袖中。

    但再多的,他就没说什么了。

    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并没有给她任何肯定回复,反而转头问起她旅途遥远,还需不需要添些什么东西,他都可以帮忙筹备。

    才十三岁,就有这样的城府……古人真不是一般的早熟,她在心里暗暗感慨道。

    她十三岁的时候,还傻乎乎地对着学校门口的炒年糕流口水呢……

    既然这样,楚萸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做不做,也只有天知道了。

    虽然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是沉默地应下了她的所有请求。

    第69章 再见了,长公子

    ◎……◎

    “你这是干嘛呀?”

    阿清手里捏着一帛绢布,步履匆匆,正要去跟管家核对近几日的支出,忽然被愁眉苦脸的长生一把扯住胳膊,拉到了僻静处。

    长生手里托着几盘新鲜切开的水果,望向阿清的眼睛里,流露出小狗般可怜巴巴的神情。

    “阿清姐,求你了,今晚你就帮我伺候长公子吧,我实在是太惶恐了——”

    他几乎带了哭腔,瘦长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担子,正压在他单薄的脊背上。

    阿清叹了口气,自然明白他有何苦衷。

    近日长公子越发沉闷躁郁,眉宇间始终阴云密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压,仆役丫鬟们经过他身边时,都紧紧提着颗心,埋头匆匆而过,生怕被他的坏情绪波及。

    整个宅邸都笼罩在紧绷压抑的氛围中,完全不似大婚将近的样子。

    哪怕大半个宅子都按照宫规装点完毕,新房也差不多布置妥当,到处飘着一片尊贵大气的赤红、赭红,也仍掩不住流淌在空气中的阴沉气息。

    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贴身伺候长公子的长生。

    他虽然肉#体尚未受到任何摧残,精神却像是日日遭受凌迟,每次开口都小心翼翼,然而得到的不是一声冷哼,就是一个白眼,并伴随着眉梢紧蹙、嘴角下压等彰显内心不悦的下意识动作。

    每到这时他都心里发毛,深刻地意识到,长公子大约是失去了正眼看人的能力……

    还有次他问“长公子,新夫人就要入府了,那楚国丫头留下的东西,是不是都扔出去?”,长公子正站在书架前,低头翻阅竹简,半天没有给予任何回复。

    他侧脸对着他,眼珠都没斜一下,就在长生暗骂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时,他忽然扔下竹简,铿地一声,将腰间长剑拔出半截,吓得长生连忙灰溜溜地蹿出去,再也不敢提这茬了。

    以上种种不一而足,在长生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而今日长公子从外面回来,脸上的神情比先前任何一日都阴郁,长生实在不敢再触霉头,便灰头土脸地过来找阿清。

    据说长公子的第一块尿布,就是阿清给换的,长公子两岁前,除了先王后,就数阿清抱得次数最多、时间最久,有这段情分在,没人比她更适合伺候目前状态下的长公子了。

    然而,阿清铁面无私地摇了摇头,抖了抖手里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绢帛,挑眉道:

    “别矫情了,长公子除了王后出事那次你阻拦踢了你一脚外,什么时候处罚过你?我手头也堆了不少事,大婚就在十日后,阖府上下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你自己小心点不就行了,别提楚国公主,也别提王上,依我看,你把嘴巴闭紧了比什么都管用——”

    说罢,头一扭,态度坚决地大步离开,雷厉风行的模样仿佛一位奔赴战场的老将。

    长生无可奈何,只能哭丧着脸,在夜色的包裹下,将水果送到长公子房间。

    然而到处不见长公子身影,他诧异地在几个房间里寻了一圈,仍不见踪迹,床铺也没有打开。

    他心生疑窦,注意到桌案上的蜡烛是新燃的(不是他燃的),蜡烛旁摊着一卷半展开的书简,看样子长公子点燃蜡烛本打算读上一会儿再就寝,却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兴致,离开房间去了别处。

    那么问题来了,他去了哪里?

    他甚至还没开始动脑想,一个答案就跃入脑海,他鬼使神差地退出房间,向东走了几十步,来到那楚国公主曾经住过的房舍。

    里面亮着灯,相当微弱,不仔细辨认很容易误会成月光打在窗棱上的反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长公子?”他在门口拘谨地唤道。

    没有回应。

    前厅漆黑一团,光亮是从卧房的方向溢出来的,他壮起胆子,窸窸窣窣地穿过昏暗,踏入里间。

    他要找的人,确实就在那里,弓身坐在楚国公主曾经睡过的床榻边缘,垂着头,右手松松攥着一册看上去十分破旧斑驳的竹简。

    他的身体绷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弓,面容隐匿在烛火的暗影里,辨不清神色,仿若一尊石雕般,一动也不动。

    长生太熟悉这副样子了。王后去世后的一个月里,长公子几乎每日都以这样的状态,枯坐到天明——

    “长……”一瞬间,心疼的情绪压过了一切,他刚想开口,脑中瞬间闪过阿清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托着水果默默地转身退了出去。

    他将水果端正地摆放在半摊开的书简旁,稍稍收拾了一下后,回到隔壁自己的耳房。

    他没有上床,而是默默靠着床板,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下午宫里来人传话,说秦王明日午后有召见,他还没把这事跟长公子交代呢。

    然而他一直等到子时,仍不见任何动静,后来他太困趴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卯时,天光微微透出云层,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隔壁,却发现长公子并不在里面。

    他的床铺如昨夜般平整,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长公子,一整夜都未曾归来。

    楚萸没想到东西收拾起来居然有这么多,三个人的物件加在一起,足足塞满了一辆双乘马车,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子婴托人送来的衣物,其中不乏棉服、棉靴。

    看着这些保暖品,楚萸再一次意识到路途的遥远,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跟秀荷一起坐在田青驱赶的马车里,郑冀赶着装行李的另一辆跟在后面,他们要在南门门口与景暄他们汇合。

    清晨方才开始,路上行人很少,他们走得顺畅,沿路还买了几只热乎乎的烤饼,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吃。

    南门近在眼前,从这里出去,一路向东,最快一个月便可抵达楚国都城。

    秀荷揣着手,眼睛里转动着喜悦,她显然对于回家期盼了许久,楚萸默默地看着她小脸涨红、满心雀跃恨不得立刻飞到故乡的可爱样子,心里滚过一阵温情。

    她至少还有他们呢,即便在楚国,她也不会孤单的。

    她乐观地想,竭力让思绪集中在未来,而非当下。

    也许等马车远远地驶离咸阳、驶离秦国就好了,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应该彻底平静无波了吧?

    不会泛起任何质疑,任何后悔,因为那时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

    她要做的,便是在命运的海涛上,随波逐流。

    她重重地闭上眼睛,不让秀荷注意到眼底翻滚的情绪。

    长公子的身影避不可避地浮现在脑海里,先是他的脸,接着是清磁的嗓音,微笑着的唇角,还有他策马时贴在她脊背上的体温——

    一阵酸楚又热烈的情绪漫上心头,她双手微微颤抖,强忍了好几次,才没让眼泪滚落眼眶。

    一阵急切的马蹄声忽地靠近,打断了悲伤对她的侵扰,趁秀荷掀开帘子向外张望的时候,楚萸连忙用袖口在眼角使劲擦了擦,也跟着望向窗外。

    是景暄,单骑过来迎接他们。

    楚萸没心情抑郁了,从这一刻起,她会有新的生活和新的烦恼,她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比如与他们一起返楚的景暄的叔叔,他才是真正说得算的人,她得跟他搞好关系。

    幸好他的叔叔景涵,是个相貌英俊,寡言内敛的中年人,他显然有自己的烦心事,对她仅仅是礼貌地点了下头,就不再关注了,放下帘子继续闭目养神。

    楚萸甚至觉得,就算她把一整栋楼拖在马车后,他都懒得置言。

    景暄热心地帮她把行李挪到他们配备的车上,然后另分配了一辆坚固、厚实的马车给他们三人乘坐,他自己虽然看上去很想留下,但碍于礼数,不得不坐进他叔父后面的那辆马车,一行人(还有大约十几个仆从、侍卫)浩浩荡荡出了南城门。

    田青赶着两辆车,独自返回。

    楚萸单独坐在一侧,她掀开窗帘,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身后不断拉远的高大城门。

    她心中百感交集,然而万千情绪只在胸口膨胀、发酵,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再见了,大秦。

    她带着一丝悲壮与沉痛,在心里默默说道,额发被晨风掀动,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

    再见了,长公子。

    一颗泪珠被风吹出眼眶,朝着城门的方向飘散、碎裂。

    那也许便是她留在大秦,最后的一丝痕迹了……

    第70章 恶言

    ◎……◎

    傍晚时分,空气骤然转凉,随行的侍从给每辆马车分发了热水,用扁扁的行军壶装着。

    楚萸他们车里人多,发了两壶,她本打算跟秀荷分着喝,毕竟都是女孩子方便些,可秀荷却把身体紧紧贴向郑冀,坚决不肯与她分享。

    楚萸也没勉强,拔下木塞,猛喝了一大口。

    为了减少方便次数,他们一整天都没怎么喝过水,此时早已口干舌燥,温热的水流甘甜地灌入喉管,激起一阵麻酥酥的幸福感。

    楚萸满足地舔了舔唇,小心将水壶盖好,抱在怀中取暖。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一股毫无征兆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她本能地捂住嘴巴,压下一声干呕。

    “怎么了,公主?”秀荷眼尖地捕捉到这一幕,急切问道,身子往前探去。

    “没——”又是一阵恶心顶上来,楚萸难受地指了指门帘,郑冀会意,连忙探出头,示意车夫停车。

    楚萸虽是公主,却也只是楚王诸多女儿中身分较低的一位,且与景家没有交情,车夫毫不掩饰眼中的不满,但又不好拒绝,只能板着脸,不情不愿地勒住缰绳,先将车停下。

    他们处在车队的中后位,骤然刹车扰乱了队形,后面的车马起了小小的骚动。

    “公主你若不舒服,我去和公子说一声,停下来歇歇吧。”秀荷不顾车夫不耐烦似的催促表情,扶着楚萸下了车,劝道。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带走了那阵莫名的恶心感,楚萸用力吸了两口,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别麻烦人家了,我——”

    她抬头,看见他们车后恰好连着一辆不带窗格,车厢半敞开的马车,里面堆放着些杂物,便转头对车夫指了指道:“我可能有点晕车,避免耽误行程,我就先在这里面缓一会儿吧。”

    车夫自然同意,秀荷不放心,想跟着她一起坐进去,却发现车厢中杂物众多,勉强也只能坐下一个人,只好悻悻地作罢,鼓着腮帮子坐回郑冀身边,时不时就撩开帘子向后张望,仿佛生怕楚萸照顾不好自己,一个不小心从敞口处栽出去……

    楚萸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身体陷在一堆宣软的衣物里,隐约竟有种坐按摩椅的感觉,倒也是惬意。

    不过她从来不晕车的,刚刚那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头歪着靠在一只硕大的、装棉衣的包裹上,身体随着马车轻轻颠簸,目光随意地漫散出去,瞥见天边浮起了橘红色的晚霞,红彤彤地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蔓延,就像是一团火慢慢烧过来,美不胜收。

    她下意识想起了那日擦身而过的一幕。

    他一袭深绯色袍服,逆着霞光而来,俊美得仿若天上的神仙。

    她以前就觉得他穿红色好看极了,有时也会在心里偷偷摸摸地想象,他大婚当日一身正红色新衣,长身玉立、腰背挺阔的样子。

    但现在她是万万不敢想了,哪怕这个念头稍稍冒出来,都会令她心底浸满酸涩,半天拔不出来。

    她对着晚霞看出了神,直到眼睛酸痛,浮现出色彩斑斓的光圈才移开视线,缓缓阖上眼皮。

    罢了,别再自找苦吃了,何必呢?

    她没办法独占他,又坚决不要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目下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偿所愿吧。

    她裹紧衣襟,感到一阵疲累,闭目小憩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攒动的声音。

    她顿时睡意全散,摁着身旁堆挤在一起的包裹坐直身体,从完全敞开的车窗探身向后看。

    和她做一样动作的人不少,因为那马蹄声着实气势惊人,虽然只有一人一骑,却奔腾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楚萸眯起眼睛,注视着那骑人马从很远的地方,奋力而执着地朝他们奔来,掀起黄土阵阵、风沙漫卷。

    楚萸莫名觉得,他骑马的姿势十分眼熟。

    情绪先于理智认出了来人,等她确认那是长公子时,眼泪早已经模糊了视野,顺着鹅蛋似的光滑面颊,一滴一滴落入衣襟。

    他来追她了,可是——

    她不能和他回去。

    车队再次起了骚动,有骑行的侍从策马跑到队伍前,向景涵汇报了这一状况,公子涵只问了句“确定只有一人?”,得到肯定答复后摆了摆手,说不用管,继续前进。

    说罢复又闭上双目,接着修养心神。

    队伍照旧前进,队形稍稍凌乱了些,但大多数人都收回了视线,对于紧紧咬在身后、不断逼近的人失去了兴趣。

    兴许是急着传递情报的家仆,或者携赃物而逃的贼人,类似的场景他们走南闯北见多了。

    只有楚萸泪水涟涟地扒着窗框拼命向后张望,干冽的秋风吹干了络绎不绝涌出的热泪,让她渐渐能看清长公子的轮廓。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晕,仿佛是拖拽着满天的红霞,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她被那绚丽的颜色晃花了眼,双手紧紧攥住车窗两侧的木棱。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抛弃一切坚持、一切顾虑,提起裙角跳下马车,义无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

    “芈瑶!”

    他已近在咫尺,一边勒绳减速,一边扬声高喊,她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心,和因长时间急速狂奔而凌乱散出的发丝。

    以及那双情绪复杂,却又波涛翻滚的昳丽长眸。

    “芈瑶,你下来,跟我回去——”

    他扯着缰绳,从队尾缓慢靠近,眨眼间便到了她跟前,与她隔着空荡荡的窗户,四目相对。

    他的嗓音嘶哑,樱色的唇瓣上因为干燥,外加强风吹拂,裂出了细小的伤痕。

    楚萸有些心疼,想将膝上的水壶递过去让他解解渴,却又因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请求,而迟迟没有行动。

    他周身缭绕着尘土的气味,看上去至少一刻不停地狂奔了大半天,才在日落之前追上他们。

    楚萸心绪万千,嘴唇喃喃地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着双手紧紧攥住木棱的姿势,仰起头,一瞬不瞬地与高坐于马上的他对视。

    她的眼眶红通通的,像只失去了巢穴的兔子,渴望却又抗拒地仰望着他。

    她没想到他会追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追来。

    难道他,又做出了新的决定?

    比如,放弃与齐国公主的联姻——

    这怎么可能呢?

    她勾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和自以为是感到可笑。

    她在他眼里,根本没有那样的分量,足以让他对抗全世界。

    而且,她也不想让他为了她,与全世界对抗,虽然心底曾隐隐有过类似的期待,然而理智总会在下一秒将它打消。

    她很喜欢他,因此不想让他过得艰难,更不想让他与自己父王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

    逃离他,逃离秦国,让漫长的时间,来抚平一切。

    “芈瑶,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扶苏咬着唇,第一次以一种略带央求的低姿态,艰涩地说道。

    但他显然不擅长于此,声调里仍透着淡淡的强硬,以及一种不愿低头的倔强。

    这也难怪,毕竟长这么大,哪怕是对父王,他都没用过如此语气。

    他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和动脉,喉结因为情绪激烈而不停地上下滑动,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传达着内心的狂乱与隐忍。

    他在等她的回复,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能和您回去,长公子,您就要大婚了,而我——”

    楚萸揉着红肿的眼睛,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颤抖着说出了口:

    “我不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你的爱,我受不了的,所以请您放我走吧,就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求您了——”

    “你这是在为难我,芈瑶。”扶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必须娶齐国公主,这一点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

    楚萸拼命地摇着头,泪水再度泛滥:“可您也在为难我,长公子。”

    气氛一时间僵持起来,秀荷从前面探出头,焦急地想要下车保护主人,被郑冀拉住了。

    其他车厢也纷纷有脑袋探出。

    “如果我娶你为妻,纳齐国公主为妾,你……会答应留下来吗?”半晌的沉默后,他忽然问道,以一种怪异的试探口吻。

    楚萸仍然摇头,她不会。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我再娶第二个女人,你都不允许,是吗?”他的声音忽然冷彻了下来,楚萸感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她仰起婆娑的目光,呆呆地望向他的眼睛。

    她没有看到任何愧疚或者悲伤,他的眼里,现在只有一团愤怒。

    楚萸瑟缩了一下,心底骤然一片冰寒。

    “你以为你是谁,芈瑶?”他唇角爬上一抹讥笑,手指间的缰绳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其他女人都可以做的事,为什么你就不行?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神女,所有男人都非你不行吗?”

    他放下所有身段,翘掉了父王午后的召见,甚至宽恕了她与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千里追来,得到的却是她不知好歹的拒绝与得寸进尺的拉扯。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他只感到愤怒与耻辱。

    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还没有谁敢这么捉弄他、侮辱他——

    怒火在胸口越燃越旺,他攥紧缰绳,骨节啪嗒作响,两颊的肌肉抽搐、颤抖,几近怒不可赦。

    楚萸被他话语中的讥讽惊呆了,她目光仿佛凝固,愕然地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耳旁短暂轰鸣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

    队伍大前方,景暄跳了出来,见她被纠缠,连忙疾步跑来。

    他的出现,犹如一桶油,铺天盖地浇在了扶苏的怒火上,他恶毒地弯起唇角,目光居高临下地睨向她,冷漠而又残酷地说道:

    “除了身子尚可,多少能取悦到我,你还有什么值得让我留恋的,芈瑶?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死也不肯跟我回去?”

    楚萸眼中涌起屈辱的神色,脸颊红得仿佛会渗出鲜血来,她双唇与双手同时轻颤,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悲愤。

    他竟然一直都这样看她……

    她在他眼里,果然一直都是玩物般的存在……

    方才远远看见他追来时,瞬间而起的那股激动与喜悦,现在看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他就像是不满她的迟钝与呆滞,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拖拽出窗外。

    他俯下唇,凑到她软热的耳边,冷冷地,却又充满警告意味地撂下了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芈瑶。”

    话音刚落,胳膊上蛮横的钳制便骤然松开,楚萸摇晃着跌落回包裹之中,额发凌乱,眸光飘散而破碎,宛如一只被践踏过的漂亮人偶。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杀人诛心般的声音,耳廓上仍残留着他滚热到几乎烫人的吐息,而留下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面色冷沉地调转马头,慢慢地策马向前,走到队尾时,冷淡地回眸,恰好看见她被焦急跑过来的景暄从车里抱了出来。

    她躺在他怀里,乖顺的宛如一只小猫。

    真是可笑至极,他今天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追过来,简直丢人!

    他能听见全身血液沸腾、倒流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冲回去粗暴地将她掳上马,一路拖回咸阳,用锁链捆住关进庭院深处,他想看看她被斩断全部念想与希望,只能由他决定命运时,会不会还嘴硬地跟他讨价还价——

    然而仅剩的少许理智,压制住了暴虐的念头,他愤然转身,高高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向父王请命,在他发兵伐楚的时候,带上他。

    现在在楚国,有两个让他很不快的人。他们都曾背叛了他,让他生活在痛苦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小肚鸡肠,但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来发泄真心被践踏的愤怒。

    叔公说得对,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这世上有太多比女人更重要的事。

    他根本也不必如此在意她,以至于惹出如此多的事端,让人哂笑。

    虽然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被他恶语相加后,浮现在她脸上的那副悲愤而哀伤的神情,久久地停留在他脑海深处,即便他已经披星戴月驰入了咸阳城门,她仍然还在他的记忆里鲜活地泫然欲泣着,睫毛簌簌抖动的样子,令他包裹在愤怒之下的那颗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

    无聊。

    太无聊了。

    他愤愤地翻身下马,在月光下,用力地踢了路边水井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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