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秘密

    ◎……◎

    楚萸双腿先于大脑动了起来,女子尚在愣怔间,她已快步走到她跟前,轻轻拍了拍有些犯困的珩儿。

    小胖墩揉揉眼睛,因为倦意上涌,两腮上的肉越发向下嘟垂,一副很好揉搓的样子。

    他迷蒙地朝佳人转过脸,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新鲜的玩具般,眼睛复又明亮了起来,小手朝她抓了抓,咿咿呀呀地。

    秋千上的女子,几乎未施粉黛,浓密柔顺的黑发,松垮随意地以一根簪子束定在脑后,可即便如此,她依旧美得令人惊叹,宛若刚刚出水的芙蓉,周身似拢着一层莹润的光晕,令小宝宝本能地心生好感。

    只是她的眼神中,有一种迟钝与茫然,像是长久不曾与生人接触,冷不丁没缓过劲儿来。

    她的目光先扫过楚萸,然后怔怔地落在珩儿身上,接着仿佛被黏住般,久久地停驻,脸上的神情由迷茫一点点变成惊讶,楚萸注意到她握在秋千绳上的手指,正微微发着抖。

    最后,她秋水般乌黑澄澈的双眸中,浮起了一丝楚萸读不懂的释然。

    楚萸这才想起自己应该是见过她的,四年前第一次入秦,便是她为她主办的接风宴,而秦王,甚至都没来参加——那个时候夫妻关系就出现裂痕了吗?还是说秦王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这个楚国儿媳妇?

    秀荷曾说过,王后人很好,待她非常周到和善,怕她入秦不习惯,陆续派人送了许多食物、布匹、日用品,后来还特意把她唤到宫里一次,想让她跟扶苏增进一下感情。

    然而长公子那天早上摔下了马,没能入宫,王后心里过意不去,留她一起用了午膳,又送给她一车保暖用品,叮嘱她说秦国的秋天很冷,一定要多穿些。

    这些由秀荷描述的记忆,在她脑中渐渐生动起来,她矮下身子想要行礼,被她忽然伸出手拉住。

    “芈瑶,快起来……”她扶着她的手臂,从秋千上慢慢站起,嗓音柔婉飘渺,像是一缕青烟,也像是楚地淅淅沥沥的细雨,“好孩子,都怪我,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楚萸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正是因为她自刎,长公子才退了婚,可这一切,又怎能归罪于她呢?

    在这两年的波折动乱中,楚萸确实偷偷埋怨过一些人,但芈王后从来都不在其中。

    她摇摇头,不知怎么的,忽然特别想哭上一场,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她努力憋住泪水,皱着鼻子把珩儿往前送了送。

    “我刚刚带他见过王上了。”楚萸小声地说,然后埋下头,将珩儿递到她颤抖着伸过来的臂弯中,顺手将他搂着的竹简和毛笔抽了出来。

    “嗯,我知道。”芈王后笑笑,垂下浓长鸦睫,欢喜地看着在她怀中张开手臂,咧嘴笑得正欢的软团子。

    楚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

    若非秦王允许,谁又敢放她进来呢?

    她扭头环顾,庭院虽大,也算整洁精致,然目之所及处,一个侍女的身影都没看见,这样的待遇,对于曾经的王后而言,也太冷清寒酸了些吧……

    莫非这里是……冷宫?

    可冷宫不应该是一个公共区域么,这里显然只有这一处殿舍,只居住着这一位孤零零的女子。

    楚萸忽然间觉得,她更像是被软禁在这儿,没有自由,也没有希望。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难道……不是秦王曾经最爱的女子吗?

    她抽回思绪,看见王后正爱怜地抱着珩儿,脸颊上有细碎的泪痕隐隐闪烁。

    小宝宝天生就会讨人疼,两只短粗的小胳膊,像游泳那样挥舞了两下后,搂住年轻祖母的脖子,把自己的苹果脸贴上她湿漉漉的面颊,小猫似的蹭来蹭去,努力展现出可爱与善解人意。

    “真乖,真乖……”王后也是强忍泪意,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控制不住地轻轻哽咽。

    “我给他取名叫做珩儿。”楚萸眼眶红红地补充道。

    长公子若是知道王后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吧——

    可是她不能说,蒙恬方才叮嘱的那个语气,让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相当严肃的缘由。

    “珩儿……”王后呢喃着重复,冲她温存地笑笑,“真是个好名字啊。”

    她用手指刮了刮珩儿的胖脸蛋:“珩儿乖,以后一定要听你阿母的话,多吃东西多睡觉,长得白白胖胖的……”

    楚萸终于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她刚想说些什么,蒙恬忽然在背后闪现,低沉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您该走了,公主。”

    诶?这进来还不到五分钟呢,而且——

    她将目光转向王后,看见她脸上划过一丝落寞的神情,就像是一株羸弱又孤单的山茶花,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瑟缩颤抖,哀哀楚楚,令人忍不住怜爱与同情。

    “您就通融一下吧,蒙大人。”楚萸感受到了她的不舍与哀伤,可怜巴巴恳求道。

    还未及蒙恬回答,王后慢慢地了走过来,她弯下线条优美的脖颈,在珩儿额头上轻柔地印下一吻,将他递还到楚萸的怀中。

    只是眼睛仍依依不舍地流连在他身上,眼底交杂着欢喜与伤感。

    楚萸不明白,她究竟是犯了什么样的错,以至于被囚禁于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甚至连探望的人都不允许停留过长时间。

    兴许是蒙恬看着沉稳好说话,楚萸胆肥了起来,还想争取一下,却被王后轻轻握住一只手,制止了。

    她的手很凉,让人联想到秋天的湖水,昆山的翡翠。

    “不要为难蒙大人了。”她嫣然一笑,松开手指,拢了下鬓边的碎发,“今日能看见你和珩儿,我已经非常开心了。我是一个本该死掉的人,王上允许我苟活在这里,已是格外开恩。芈瑶,谢谢你,以后就拜托你好好照顾扶苏,那孩子,有的时候特别执拗气人,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到后面,她又清浅地笑了一下,屈起手指,刮了刮珩儿的小耳朵。

    万般不舍与疼惜,都在这最后的爱抚之中。

    “我……我以后一定会带他再来看您的——”楚萸激动之下脱口而出。

    好歹也是爱过一场的女人,至于这样残忍吗,连人都不让见,简直泯灭人性……

    蒙恬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楚萸立刻闭紧了嘴巴,在蒙恬无声的逼迫下,灰溜溜地朝门口走去。

    跨过门槛前,她回身望了一眼,只见王后还立在原处,默默地目送着他们,清丽柔婉的脸孔上,早已泪水涟涟。

    楚萸触电般转过身,真希望刚才没有回头。

    看不见,便不会这样后劲十足地一阵阵心疼,她攥紧手指,终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

    “蒙大人,王上为何要将王后幽禁在这样的地方呢?为何还不允许长公子知道?”

    蒙恬没有回答,兀自往前走着,楚萸小跑两步,契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

    她听见蒙恬口中溢出一声短叹,而后放慢脚步,眼珠朝她的方向斜了斜。

    “王后殿前失仪,在王上面前拔剑出鞘,这是五马分尸的死罪。王上肯饶她一命,已经很仁慈了。”他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只是口气中仍能听出一丝遗憾与不认同的意味。

    片刻的震惊后,楚萸迅速在脑中理了理,总算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王后在殿前自刎,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而实际上她被救了过来,只是明面上仍被宣告死亡。

    秦王将她关在这处人迹罕至的王城角落,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甚至连好看的衣服也懒得施舍一件,她身上穿的,还是几年前的旧款式,被冷水反复浆洗得已经有些发黄褪色了。

    他让她活得像一缕幽魂,孤孤寂寂地徘徊在这一方天地,也实在是够残忍的了。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对她含着一股恨意,以至于慢慢地惩罚甚至是折磨……

    可今日,为何还让她带着珩儿去看她呢?

    若是真的恨,彻底不管不顾便是最大的惩罚,何必又来这样一出呢?

    楚萸实在搞不懂,随着距离越拉越远,阳光越来越充足,她的情绪渐渐好转,重新变得积极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至少人还活着嘛。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希望与可能性。

    她被蒙恬送上一辆马车,上车前,她虔诚地将那份竹简还给蒙恬,并托他转交给王上,蒙恬有些惊讶,但很快又赞许地笑了一下,将竹简收入袖口,可靠地点了点头。

    马车带着她出了宫门,没驶出几步,便停了下来。

    珩儿已在她怀中熟睡,她撩开帘子,看见长公子正浑身紧绷,徘徊在甬道另一侧的自家马车前,满脸严肃,见她的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他朝她招招手,她开心地跳下马车,刚幸福地奔出两步,就意识到他们还处在“冷战”阶段,步子一下子又僵硬了起来。

    他却根本不管这些,上来就将小团子从她手臂间提拎了出来,丢给与车夫并坐在外面的长生,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拉进车厢。

    马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驶动,像是生怕她再被巍峨如巨兽的咸阳宫吞噬一般,楚萸扭扭捏捏地被他圈在怀里,脸埋进他胸口。

    她突然想到了两年前,她被他从咸阳狱门口接走的往事,那一日他们也是这样相拥着,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像一把坚固的伞那样,包裹住她细小的颤抖。

    阳光下,她的拇指从他虎口处垂下,惨白得宛如盛开在悬崖边陲得玉兰花……

    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却又隐约像是梦里的场景。

    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日阳光甚好,她从他虎口处垂下的手指,也被涂上了灿烂的金黄色,丝毫不见惨白与衰颓。

    “父王没为难你吧?”扶苏吻了吻她的发顶,带着一丝心疼问道。

    楚萸摇摇头,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多亏了珩儿,王上好像很喜欢他,可你却把他扔在外面,回去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小家伙特别记仇。”

    扶苏不以为然地将她搂得更紧,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忽然有种特别岁月静好的安稳感。

    这一瞬间,什么冷战都不重要了,她只想永远这样与他相拥相亲,直到生命的尽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让他草率地死在上郡,也不会让其他很多悲剧,再一次上演。

    她并非完全无能为力,毕竟她还有一部手机,和两个知情人——子婴与韩非。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她也要努力尝试一把。

    先前她无所作为,是因为她连生存都难,而现在,时机则刚刚好,只不过——

    她在他怀里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煞有介事地盯住他,嗓音甜甜地:

    “长公子,其实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一直都没跟你说,你……想听吗?”

    (正文完)(全文未完)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是正文最后一章,不过接下来还会有几万字的“番外”,或者说以番外形式写的后续,因为事件不像正文那样有连贯性,具体内容还在思考中……

    第122章 聚集

    ◎……◎

    “也就是说,父王在第五次东巡途中猝然离世,随后赵高胁迫李斯修改了父王的遗诏,让那个什么胡亥即位,并勒令被发配到上郡与蒙恬一同监军的我自尽——”

    氤氲茶香中,长公子眉头紧皱地总结道,修长的手指几度攥紧茶盏,又松开,反反复复,一口茶也没饮下。

    楚萸拘谨地点了点头,跪坐在案边的身体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小小声地补充道:

    “而且长公子你不知为何,乖乖地就挥剑自刎了,这事后世人都觉得非常可惜,认为你应该率军队杀回去,或者先问个清楚,明明蒙恬大人已经提醒你其中有诈了,可你却依旧一意孤行,二话不说就抹了脖子——”

    “等一下,芈瑶。”子婴指尖在茶盏上轻轻弹了两下,忍不住道,“别的先不谈,光说率军杀回去就是不可能的,秦法何等森严,没人胆敢这样做,就算长公子肯赌一把,麾下的将士也断然不敢拿全家全族人性命做赌注,不管真实的情景到底如何,率军攻回咸阳这一方案,在我看来,近乎荒谬,长公子即便想反抗,也不会用这一招。”

    扶苏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确实,后世专家中有不少人都认同这个观念,而且——”

    她嘟了嘟嘴巴,偷偷瞥了当事人一眼,发现他面色越发晦暗,眼底似有怒火攒动,连忙吞下了后面要说的话,给他足够时间消化这波由她讲述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海量信息。

    前几日,她与他坦白了,说自己来自于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他以为她发烧烧坏了脑子,非要找人给她诊脉,她无奈只好把手机掏出来,向他展示了一番未来的高科技,还夹带私货地自拍了一张合照。

    长公子惊愕地瞪着那张合照,又看了几段五花八门的小视频,一连好几天没能缓过来劲儿,甚至晚上都不折腾她了,任由她抱着哼哼唧唧的珩儿,跑到老房间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头。

    直到昨日才绷着脸问她,既然你来自未来,那你便没有与那个楚人青梅竹马的记忆,对不对?

    楚萸简直哭笑不得,她本以为长公子接受后的第一件事,是询问未来秦国如何,他又如何,可人家就是不问,只关心她先前的感情状态……

    所以说,长公子其实是个恋爱脑?而且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挂记着景暄——

    这个想法吓了她一跳,不过转念想想,大约是未来对于很多人而言太虚无,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立刻知道自己的命运——那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

    若是告诉你,你一年后就会死,那谁还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呢?

    只是,长公子一点也不像逃避现实的那类人,所以说还是因为恋爱脑的缘故?

    她翻来覆去地猜测着,走了一会儿神,导致左腮被用力捏住,向外扯了扯。

    “问你话呢。”某人面露不虞,手指继续发力,几乎是在逼问。

    “是,是,一点记忆都没有,我们差不多就是陌生人——”楚萸吃痛,试图推开他的手臂,可怜巴巴地回答道,再一次为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感到担忧。

    果然不应该这么快原谅他,男人都不懂得珍惜,越是容易上手越不知悔改——

    她后悔地、痛心疾首地想。

    长公子带着心满意足,松开了手指,还厚着脸皮给她揉了揉,抱进怀里温存了一通,最后才问起未来之事。

    楚萸神色瞬间凝重,扶苏见状,也凝重了起来。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请来了另一位知情者子婴到家中,当着两人的面,将秦灭六国之后的所有事,竹筒倒豆子地讲述了一遍,期间她喝了三壶水,跑了两趟茅房,总算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倾囊倒出。

    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了胡亥的残暴与荒唐,赵高的嚣张与奸佞,也知道了刘邦和汉朝(出于一些私心,她暂时没提项羽),甚至还知道了接下来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迭代顺序与招牌人物,但那些并没有博得两位嬴姓少年的过多关注,他们的注意力如楚萸事先猜测的那样,停留在了与大秦和自己有关的事件上。

    就比如此刻。

    “有没有可能,长公子是被传召之人刺杀的?”子婴忽然说道,与扶苏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楚萸点点头,告诉他们,后世也有这样的猜测,有人还在陵墓附近发现了头上插着箭头的遗骨,怀疑那是长公子的。

    “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未来是可以改变的,现在赵高已死,胡亥尚未出生,且王宫中也没有什么胡人美女,两大明面上的祸端都不存在,矫诏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楚萸间气氛越来越压抑,连忙用快活的口气分析道。

    “芈瑶,你刚刚说‘明面上’——”扶苏总算抿了一口茶,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有些探究,却并不犀利、刺人,甚至还浮动着一层温和,“那隐藏在背后的因素呢?”

    楚萸咬住唇,思忖了片刻,毅然开口道:

    “这背后的因素,就不是一两个人能左右的了。王上后期沉迷于有毒的丹药,每日还疯狂批奏折,日日要批满120斤,这些都大大损伤了他的身体,导致他英年早逝,这是其一;大秦统一的步伐太快,丝毫不留缓冲的时间,大量耗费民力,导致百姓怨声载道,留下了诸多隐患,这是其二;最后,王上不应该一上来就实施郡县制,按照后期西汉的做法,应该郡国并行,在实行郡县制的同时,也分封同姓诸侯国,这样既休养了生息,又促进了经济发展,历史证明这是个相当正确的选择,大汉持续了四百多年,而大秦却只维持了十三年……”

    扶苏与子婴面面相觑,楚萸以为他们没听懂,或者说不认同这一观念,刚想开口继续解释,扶苏摇了摇头,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然郡县制是父王与廷尉一直当成变革重点、想要大力推行的,那些持有异议的官员,差不多都被驱逐,包括昌平君。他当初就是因为建议父王灭楚后,在楚地实行分封而被贬。”

    楚萸一愣,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她一直以为昌平君是被秦王派到陈郢主事,而实际上竟是贬官。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与王后的关系,就开始变糟糕了吧?

    她想起了芈王后笑中带泪,柔弱无依,宛如风中一株摇曳山茶花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阵酸涩,为了避免失态或者引起怀疑,她又起了新的话头:

    “所以我想,要是王上能听进去这些建议,大秦兴许还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这些话,我是断不敢贸然在王上面前说的。”

    她边说边埋下头,努力展现出一副乖顺谦虚的姿态。其实整个过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若是扶苏顺利即位,大秦会不会二世而亡这个问题。

    原因很简单,目下秦王还生龙活虎地好好活着呢,虽然可以保证四周无人偷听,但终究还是不便宣之于口,索性就憋在了心里,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他们都承认,唯有秦王才能更好地驾驭未来的大秦,所以当务之急,是让王上尽早戒掉毫无用处甚至还有毒的丹药,并在完成大一统后,适当调整政策,让历经百年战乱的百姓,真真正正体会一下大一统的好处。

    老百姓只要吃饱饭,生活待遇有显著提高,才不管统治者是王老四还是张老五,而得了民心,天下基本就稳了。

    可如何让秦王接受,便是整件事中最最最难的一环。

    “看来,我被贬至上郡,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扶苏倏而苦笑一声,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诶?难道不是你提倡儒家,而王上重视法家么?”楚萸一脸震惊。

    扶苏好笑似的瞅了她一眼,握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我什么时候提倡儒家了?法家是秦国的立国之本,我们从小就开始研读,虽然我认为儒家思想也有许多可取之处,但不会将它看重到超过法家的程度。”

    “其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儒法结合。”楚萸这才想起自己漏下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政策,手指头在手机上戳了戳,垂着眼睛扫了眼百度百科,“外儒内法,是从汉代到清代一直实行的政治模式,儒法结合、儒法互济,能够有效稳固统治,维持社会安定……”

    一样很难让身为法家毒唯的秦王采纳。

    室内陷入一阵不言而喻的沉默,三人互相瞅了瞅,都没吭声。

    “其实,我有次梦见过一个场景。”良久,子婴开口道,“我梦见自己一身白衣,面缚衔壁,手捧玉玺,跪在咸阳的城门前,向一个五十左右岁的男子投降……我不知道他是谁,梦里的场景也只是些碎片一样的画面,但我能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与悲伤……”

    “那名男子,就是西汉的开国皇帝刘邦。”楚萸抿抿唇,眼睫微垂道,万万没想到子婴居然也能梦见前世的内容。

    她忽然有种解脱感,总算不是只有自己一人是异类了,她或多或少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同伴”——

    “竟有这种屈辱的事!”扶苏拳头又握了起来,眼里情绪激烈翻滚,似狂风暴雨下的海面,骤然拔起惊涛骇浪。

    方才出于诸多考量,楚萸只简单带过子婴作为宗室仅存一员,被赵高拥上王位,并机智地设计杀死了赵高,但最后因为大势已去,不得不面临大秦的最终覆亡,却没有讲述具体细节。

    “原来如此。”子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楚萸紧张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应该就只做过这一段梦,稍稍松了口气。

    虽说自己前世把脖子往项羽剑上撞了,但这一世,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她暂且不打算把他抖搂出来。

    “其实我也梦见过奇怪的场景。”扶苏也幽幽开了口,吓了楚萸一跳,“现在看来,一个是我在九原军营与蒙恬驻守长城,另一个则是胡亥残杀阿嫚……”

    沉默再一次笼罩室内。

    “要不,你找机会多到王上身边晃悠晃悠,没准他老人家也会做梦——”子婴忽地笑了一声道。

    扶苏也笑了,脸上渐渐不见方才的怒容:“这倒是个好主意,能省下不少的麻烦。”

    楚萸涨红了脸,气鼓鼓地站起身,一是腿有点麻了,二则是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两个家伙居然联合起来揶揄她……

    “要、要不是害怕以后成为寡妇,谁管你们啊,太过分了。”

    扶苏慢慢站起身,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笑着却坚定地说道:“放心吧,这回我不会让你变成寡妇的,我们可以想办法慢慢来。”

    他似乎想吻吻她,但碍于子婴在场,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子婴略显失落地避开视线,低头把玩着茶盏。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余光扫到两人身影分开时,他挑起目光,轻声询问道。

    扶苏稍作沉吟,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道:“那就……婚礼过后吧。”

    他至少要保证,先将她稳稳当当地娶到手。

    这便是他目前最迫切改变的现状。

    第123章 鸡飞狗跳

    ◎……◎

    这几日,长生的情绪非常低落。

    虽然延迟了两年,但那个女人终究还是回来了,看着她在家里昂首阔步,满面红润的样子,他心里就窝火。

    她知道这两年长公子是怎么过来的吗?知道他日日承受了多少压力与煎熬,甚至连儿时最敬重的师傅都登门数落他,给他扣上不孝不义、不以大局为重的帽子吗?

    有次,他撞见练剑练了一半的长公子,落寞地坐在庭园深处一块石头上,长剑被随意插在地上,听见动静,神色迷茫地侧过首来,低声问他自己这样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长生被问住了,本想借着这个机会泼盆冷水,像个贤臣一样劝导长公子迷途知返,忘记那个楚国丫头,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及时止损……

    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怎么会呢,终有一日上天会感应到您的真心的。”

    “上天感应到有什么用,她又不知道……”长公子如是呢喃道,烦躁地撩袍起身,拔出长剑,一边收入鞘中,一边往居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长生这才意识到,他骨子里还是希望长公子能与楚国丫头重修旧好的,毕竟只有那样,长公子才会发自内心地快乐。

    相伴十几年,他很能感知到他的情绪,知晓她住在府里的那一小段时间,几乎是长公子近十年来最愉快的时光了。

    如今她回来了,长公子也肉眼可见地神彩飞扬起来,可他却迟迟无法开心,总觉得她别有企图。

    “一定是被别的男人搞大了肚子,看长公子好说话,又旧情难忘,死乞白赖地缠上了。”

    他愤愤不平地跟阿清嚼舌根,他从小没有母亲,阿清在他眼里就像是姐姐加母亲,他一有委屈就找她倾诉。

    “胡说。”阿清用手指狠狠戳了他脑门一下,有些生气,“以后莫要再说这种浑话,小公子和长公子长得那么像,就跟一个人儿似的,难道还有假?外面的人嚼舌根也就罢了,咱们可不能胡说八道,再说王上都已经认可了,你还聒噪个什么?”

    “可、可我还是为长公子打抱不平,他这两年吃了多少委屈,你我可是真真看在眼里的,尤其是那二公子,处处针锋相对、显摆自己,在朝中颇得拥趸,要不是因为这档子事,哪里轮得到他四处蹦跶呀。”

    阿清叹了口气,合上手中账簿——夫人教了她一种虽然奇怪,却特别好用的记账方法,不仅能明晰地列出各项开支,还能计算完成比率——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些事不是咱们能置喙的,王上自有他的判断,你就少操点心吧。再说,夫人吃了多少苦你又没看见,你以为女人生孩子那么容易,两腿一摊就挤出来了?宫里的条件好不好,不还有那么多美人一尸两命么……”

    长生垂下头,想起自己的母亲,好像也是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掉了,不由得低落了起来。

    阿清见状,急忙岔开话题道:“一会儿你出去稍两匹布料回来,我给小公子做两件新衣服。”

    “哦。”提起小公子,长生心情好转了些,说实话他也挺喜欢那孩子的,除了有些淘气、喜欢到处撒欢外,简直完美。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一只肉乎乎的小团子,能以堪比松鼠的速度,颠颠地、左摇右晃地满院子跑,每到这时,他都得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生怕他摔倒,磕破了膝盖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罢了,看在这么可爱的小公子份上,就不跟她计较了,他大度地想,然而第二天,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跌入了水平线之下。

    原因是长公子居然破天荒地头一次没有早起,不仅没有早起,也没有练剑,直到日头高悬,才伸着懒腰,一脸舒爽地推门而出,慢慢悠悠直奔浴室。

    十几分钟后,楚国丫头也面颊绯红地扭捏出来,一见到他跟见到鬼似的扭头就跑,脖子都红透了。

    这种状况一连持续了七八日,长生进屋送水果的时候,在卧房床柱上发现很多可疑的细小抓痕,被褥上还有鲜红的口脂印,他顿时大惊失色,不由担心起长公子的身体,琢磨着哪天买两只甲鱼,熬汤补一补。

    就在他生出这个想法的当晚,出了一个小插曲。

    彼时夜色已深,他睡了一轮后起夜去茅房,迷迷糊糊往回走时,忽见长公子的房门被推开,楚国丫头捂着凌乱的衣襟,一边哭一边往出跑,抽抽噎噎的声音,很快就融进夜色听不大真切。

    他本能地躲在树后,不多时,长公子也披着衣服追了出来,两人在不远处拉扯了一番,最后是长公子败下阵来,悻悻地立在原地,眼望着她肩膀一抽一抽地往曾经的住处跑去。

    他眺望良久,直到她房间的灯烛亮起又熄灭,才浑身散发着不悦地折返回卧房,心事重重将门关上。

    这很反常,长生想,从树干后探出脑袋,悄没声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自从那丫头入府,他就被勒令从长公子旁边的耳房搬出去,搬到同一座房舍的斜后方,一处更加宽敞但采光略差的房间。

    他其实也偷偷松了一口气,至少晚上不会再被奇怪的声音搞得周身燥热,睡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长公子恢复了晨起练剑,长生大松一口气,暂时搁置了买甲鱼的计划。

    只不过夫人依旧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生闷气,早膳午膳都要端进去吃,只肯让随她而来的那个叫做秀荷的圆脸小丫头进去,嘀嘀咕咕地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事后很久,长生才知道前因后果。

    那晚,长公子心血来潮,起了一男一女两个宝宝的名字,说留着以后用,这话一出口,夫人就跟小花猫一样炸毛了,和他吵了起来,最后捂着脸从房间奔出,长公子理亏似的没有强行追进去,在夜色中呆立了好一阵,带着疑惑与不解悻悻而归。

    那日白天,长公子应召入宫,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小公主。

    小公主虽然长大了两岁,却依旧胖乎乎的,以和小公子差不多的蹒跚步态奔向夫人,三下两下就把夫人哄笑了。

    长生注意到,长公子一直默默在旁边注视着她们,眸光温柔,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

    有一瞬间,夫人转过头,与他目光对视上了,两人同时调开视线,但在那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开始了有意无意又鬼鬼祟祟的互相凝视、试探,可一旦目光相触,又像先前那样迅速分开,看得长生一阵莫名其妙。

    小公主在府里用了晚膳,吃饱喝足撒过娇后,追着小公子满地跑,两个孩子清脆的笑声,让阖府上下的仆役都围了过来,整个晚上府里气氛都十分高涨。

    入夜,小公主和小公子先后睡着了,小公主跟着奶娘睡,小公子今夜则被阿清抱走了。

    虽然整晚有过诸多眼神交缠,夫人仍然没有回房,长公子也没强求,只是在夜色最深最浓的时候,衣衫完整地晃出了房间,不紧不慢踱步到夫人门前,抬手在门板上轻轻敲了几下。

    过了好半天,门才从里面缓缓打开,披着外袍的夫人站在门槛内,窈窕的身影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牡丹花。

    以上画面都是长生起夜时看到的。

    他还看到两人在门口交谈了好一阵——主要是长公子在说,背影充满了服软的意味,良久,一只雪白的手从门里侧伸出来,抓住长公子的手臂,将他慢慢牵了进去。

    门扉很快紧闭,不多时,蜡烛也熄了多半,长生感觉有些冷了,连忙缩着肩膀跑回房间。

    翌日,二人和好如初,夫人也满面娇红地搬了回去。

    一切恢复如常。

    但长生知道,他们很快又要忙起来了。

    因为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两个月之后。

    这期间,恐怕又会鸡飞狗跳一阵子吧。

    不过没关系,他们所有人,早已准备好大干一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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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秦王的噩梦

    ◎……◎

    子时已过,章台宫寝殿内,安静得仿佛是沉入了海底,只余下炭火燃烧的毕剥声,以及守夜宫人轻缓细微的呼吸声。

    秦王嬴政,正陷在深沉的睡眠之中。

    青铜座架上的灯烛熄了一大半,烛焰的影子在墙壁与地面上摇曳晃动,仰面卧于榻上的君王倏尔剑眉紧皱,倏尔手指轻颤,似乎正经历着一场噩梦。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梦见了漫天的大火,将咸阳宫整个包裹吞噬,听见无数宫人奔走哭喊,又被看不见的刀枪剑戟刺穿血肉,惨叫连连——

    他还梦见历经数代君王、象征着大秦无上荣耀与辉煌的巍峨宫殿,最终变成了一副焦黑庞大的枯骨,在月色中凄惨又倔强地挺立着。

    他在大火中茫然四顾,意识迟滞,像被重重迷雾笼罩。

    火光浓烈、耀目,汹涌蔓延,可他却一点呛人烟味也嗅不到,甚至都没有任何灼热的感觉。

    他大胆地伸出手,去触碰那橘色的火焰,却是摸了一手的虚空。

    果然是梦,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一定是最近熬夜太频繁,导致噩梦连连,明日还是提前一个时辰睡吧。

    也有可能是因为即将攻下燕国,令他想到了姬丹,继而想起了在邯郸的屈辱过往,致使情绪阴晴不定,最终体现在了梦境上。

    可就算是做噩梦,又怎么会梦见咸阳宫被付之一炬的画面呢?

    这很没有道理。自从攻下韩、赵两国,他可谓是信心满满,势不可挡,即便做噩梦,也不至于梦到如此荒谬的场景。

    他的大秦要做天下的霸主,又怎会沦为宫殿被烧毁、宫人被肆意虐杀的地步呢?

    荒唐,太荒唐了!他用力在胳膊上掐一把,试图从火光冲天的睡梦中挣脱出来。

    “父皇——”耳边蓦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愕然抬头,看见扶苏正站在台阶之下,他一身轻甲,手捂胸口,似乎很难站稳,嘴角有鲜血溢出。

    “扶苏……”他呢喃道,目光惊慌地、难以置信地落在似乎年长了些的儿子身上,越发觉得梦境奇谲又诡异,凶险而不可控。

    他、他怎么会流血,他——

    “父皇,您为何非要至儿臣于死地?”扶苏的声音如同泣血,目中含泪地遥遥望着他,既像是在控诉,也像是在质问。

    接着,大量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他原地摇晃片刻,而后沉重地向前栽倒。

    “扶苏!”秦王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他周身浸满冷汗,不顾一切奔下台阶,意欲扶起自己的儿子。

    即便知晓是梦境,他也不忍让他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鲜血地抽搐、僵硬,然而还未及他来到台阶之下,另一个身影又从黑暗与火光的交界处,幽幽地浮现了出来。

    他亦披挂着淋漓血水,慢慢走到扶苏尸体旁,冲着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躬身长拜。

    “蒙恬……”他僵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渐渐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

    蒙恬没有说话,一直维持着拜礼的姿态,殷红浓稠的血水滴答溅落,在他脚下汇聚、扩散,与扶苏身下的那泊逐渐融合。

    嬴政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紧,似有无数钢针在敲打,他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连身体也不能行动分毫。

    他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办法地凝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长子与爱臣的身体一点点流尽血液,变得僵直、灰冷。

    “啪”的一声轻响,在耳边炸开,似是蜡烛爆花的声音,接着周围景象迅速消退,变成无数飞速旋转的色块,他打了个战栗,倏然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榻与内殿,他仰着面,胸口后知后觉地剧烈起伏,翻身坐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无论是烧毁咸阳宫的大火,还是鲜血淋漓的扶苏与蒙恬,都是他从来就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去思索的。

    更何况,扶苏还那样质问他,这简直可笑——

    他怎么会舍得杀掉他。

    哪怕他一次次冲撞他,不听他的话,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气到极点了确实很想踹他几脚,但也仅限于此。

    他单手撑着眉骨,睡意全无。

    “赵高——”他扬声唤道,话一出口才想起赵高已在两个月前失足落水淹死了,改口道,“赵邑!”

    身材微胖的年轻内侍连忙扶正帽子,从寝殿门口急急煎煎地跑过来,他刚才差点就没忍住打起盹,幸好没有,否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王上,有何吩咐?”他弓着身子问道。

    嬴政瞄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有些歪扭的帽子上略作停留,心里升起些许不满,但碍于他是蒙毅强力举荐的人,便压下暂时没有发作。

    与赵高不同,这个新人虽然足够认真、忠诚,却少了一份绝顶的机灵,也许是用赵高用顺了手,便更显得他木讷、迟钝,好多时候都需要叮嘱到细枝末节才能领会。

    不像赵高,天生机敏伶俐,外加侍奉他时间久了,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蹙眉,就能揣摩出他的心境,将他伺候得完美舒心,甚至连他何时会口渴,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及时奉上茶水。

    蒙毅也是,非要让他收下这个人,居然还哭丧着脸说“王上若是不肯收,那就由卑职来贴身伺候您吧——”,听得他直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暂时收下了他的好意。

    一个伺候的人而已,只要足够忠诚可靠,用谁都一样。

    只是蒙毅,时不时就让他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哪里,非要说的话,可能是眼神。

    他有时看他,就像是含着热泪似的,定睛再看去,却发现似乎是错觉。

    “备车,寡人要出去一趟。”他摒弃这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冷声吩咐道。

    新人内侍赵邑,愣怔了一下,连忙道了声“诺”,急急走了出去。

    王上的命令只要遵从即可,这是他这段时间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

    等他回来,秦王已在宫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袍,高大挺俊的身形,充满威严与压迫感,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呼吸微紧,不敢贸然抬起视线。

    秦王甩袖制止了他随行,独自一人上了御用的青铜辎车。

    辎车一路西行,期间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得连巡逻队都不会踏足的殿舍。

    门口守卫无声跪礼,为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躬身目送他进入。

    庭院内萧索空荡,落叶铺满地面,吸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他双手推开中间殿舍的门,月光随他一齐踏入室内,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与孤寂。

    直到他大摇大摆穿过前殿与侧厅,才有侍女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见到他满面惊骇,立刻伏倒在地,正欲开口拜见,他不耐似的低声打断道:“她睡了吗?”

    “睡、睡了,王后,不,我家小姐很早就睡下了……”侍女是王后从老家陪嫁来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留下来继续服侍的。

    彼时他怒火滔天,将她贬为庶人、永久不得离开囚#禁之所还不解气,更是遣散了她的全部侍女,只留下一个陪在身边,保证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他不许任何人探望她,也不许少府库给她送去服装饰物。她不是想死吗,那他就让她生不如死!

    她若是胆敢自尽,他便立刻杀掉她的全部亲族——这一条,在下达命令的那天,被放在首位,严酷地传达给了她。

    所以她不敢死。

    他背着手,慢慢踱入冰冷的寝室,来到她榻边。

    月光银白色的照耀下,美人双眸紧闭,眉尖微蹙,似有化不开的忧愁时刻相随,几缕碎发贴着面颊,半明半暗间仿佛仍是少女时的模样,令他心跳微微快了几分。

    他想起了与她的初遇,那时他和她,都只有16岁,花一样的年纪,情感炽烈又纯粹。

    记忆令他涌起些许不快,他缓缓在她榻边坐下,指节轻轻擦过她剥壳鸡蛋般嫩滑细腻的肌肤,嘴唇抿成一条单薄紧绷的直线。

    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她的梦里,还会有他吗?

    指节流连到红润微张的唇瓣,他忽然涌上一股夹杂着愤怒的渴求……他绷起脸,僵硬着移开手指,不允许这种渴求继续蔓延。

    垂眸又注视片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与她在同一片月光下,静默良久。

    上次心血来潮突击而来,还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子夜。

    扶苏死活不肯娶齐国公主,气得他接连几日无法入睡,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几乎一点就着,便带着兴师问罪的气焰,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可她却和今日一样,沉沉地、安静地躺在榻上,眉尖微蹙,红唇微张,纯净又凄楚,像是一株雪白的山茶花,令人一方面不忍心打扰,一方面又恨不得揉碎它的全部花瓣。

    那夜他也在她榻边默坐许久,怒气与坏脾气竟一点点消散了。

    她总是有能力抚平他的躁动与怒火,即便是在睡梦中。

    他慢慢起身,离开前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若是肯求求他,他也未必不会放她出来——

    他想,但很快又觉得这个念头很荒唐。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凭什么自己要被她影响了心绪?

    带着一丝幼稚的愠怒,他甩袖大步离开。

    殿门被关上时,榻上佳人缓缓睁开一双桃花般美眸,两行清泪自眼角淡淡滑落,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难受地翻了个身,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中。

    不一会儿,低低的啜泣声,在昏暗中响起,像是溪潭里的水波,一圈圈在山洞中泠泠回荡,牵人愁肠。

    第125章 主动

    ◎……◎

    室内灯烛明亮,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果香,楚萸煞有介事地端坐在长案后,一笔一划练习着小篆。

    火舌摇曳,映亮她凝神认真的小脸,这份认真本来可以持续很久,然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总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将地面踩得咚咚响,试图唤起她的注意力,最后干脆踮着脚丫,两只小爪子扒在桌案边沿,眼睛滴溜溜地随着她的笔杆转动。

    楚萸叹了口气,正打算放下笔陪他玩一会儿,小团子突然被从她身边抱了起来。

    熟悉的雪松香团团袭来,长公子像拔萝卜一样,把自己的儿子从他阿母身边拔起来,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对他道:

    “莫要打扰你阿母,她白天在外面吃了瘪,这会儿就让她好好静静心吧。”

    此言一出,楚萸登时窜起一股火,她生气地撂下笔,气咻咻瞪住他,却无言反驳。

    前几日,她在街上偶遇了韩非,两人在酒铺相谈甚欢,交谈中她得知韩非正欲编纂一部新书,计划招募三两个帮忙誊抄的门生,立刻心血来潮自告奋勇,结果到他府上,提笔落下的字,实在是丑陋得有辱斯文。

    韩非看得额上冷汗直冒,却不好意思指出来,四只眼睛在一派静默中,一齐巴巴地瞅着她的笔迹,气氛一时间尴尬至极。

    都是她的错,方才兴奋之下,她忘记了自己的字有多扭曲,此刻简直如同被公开处刑……

    她霎时窘得耳朵发烫,讪讪收起书写了一半的竹简,转而去帮忙给书册分门别类。

    这个活她干得相当不错,连韩非都颇为震惊,若非她即将嫁给长公子,他都有点想让她来府上当“秘书”了。

    只是那尴尬的一幕,久久萦绕在脑海,令她吃起饭来都没滋味。

    于是她握紧拳头,发誓要苦练书法,将小篆写得不说多巍峨磅礴,但至少也要工整整洁。

    这个决心把某人逗乐了,直接将自己的工作搁置一边,暗搓搓地凑过来看她热闹,顺便手爪不老实地揩几把油,搞得她面红心热,根本无心练字。

    最后她软绵绵地发了一通脾气,他这才收敛了些,将功补罪般当了回师父,手把手教她书写的诀窍。

    他手心裹着她的手掌,一笔一划带她练了许久,直到她渐渐入门,写得横是横竖是竖,不再如被热水浇烫的蚂蚁一般。

    如是四五天过去了,她的小篆渐渐褪去了丑陋的轮廓,开始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她重拾信心,练得越发勤勉、茶饭不思,然而那对父子却时常让她不省心。

    一个动不动就以检查的名义凑过来,唇瓣贴着她耳畔,声音清润地提出指导意见,唇齿间清冽又灼热的气息,忽轻忽重地吹拂在她颈间,令她耳根酥软,心脏砰砰直跳,手指软得连笔杆都难以握住。

    另一个,则是像小动物一样绕着她跑跑颠颠,或者撒娇般地一面哼唧,一面往她怀里拱,小手去抓她的毛笔,顺便将口水蹭到她衣襟上。

    今晚这种状况,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某人还能管管捣乱的小团子。

    然而事实证明,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句话是非常有哲理的,长公子抱着珩儿拍拍打打一阵后,小宝宝立刻泛起了困意,眼睛半睁半闭着,被人贩子一样的阿父递交给了秀荷。

    秀荷带他回房间休息,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

    楚萸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扶苏意味深长瞄了她一眼,走过来,在她身后慢慢坐下,手臂熟练地环住她的腰,下巴搭在她一侧肩膀上。

    他的唇,就在她面颊边缘逡巡,守株待兔一般。

    楚萸脸一红,抖了抖肩膀,嗓音像只糯米团子:“你别捣乱了,我还没练完今日的字呢……”

    声音自然是越来越低,显出几分半推半就的意味,他果然无视了她的推拒,手臂向后稍一用力,她便在一声轻呼中,被他拉进宽阔坚实的胸膛,仰面躺倒在他肩上。

    手中毛笔骨碌碌滚落在地,点点墨汁溅上了水蓝色衣裙。

    “练字也不差这一时。”他笑得魅惑,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块绝美的宝玉,曜曜悬在她面上,“作为一个新手,你已经写得很不错了。”

    楚萸眼中闪过惊喜,一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长公子,居然夸她的字有进步,这就表明——

    “当然,这都是因为我教的好。”话锋一转,本性暴露无遗,“怎么样,是不是应该给师父……一点奖励?”

    话音还未落,他便迫不及待似的俯下身,一口咬住了她的唇。

    深长而浓烈的吻后,楚萸像一滩水一样瘫在他怀里,手指有气无力地搭上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解她裙带的动作。

    “别……一会儿有人进来收拾果盘。”她眼含羞涩道,“我、我今天就练到这儿了,等会儿回卧房再……好不好?”

    解腰带的动作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粗暴起来,伴随着“嗖”的一声,裙带抽离,衣袍骤然松垮,她被他放到了长案之上。

    烛火在她视线上方连缀成一条明媚的长龙,她还想抗争一下,他却不由分说欺身而来。

    她手指紧紧攥住桌沿,身体剧烈晃动间,竹简纷纷滚落,她时刻担心有人进来,一颗心提到了喉咙里,然而直到他一脸餍足地帮她重新系裙带,也无人冒失闯入,门口始终静悄悄的,几近鬼魅。

    她怀疑地瞥了他一眼,猜测他早就吩咐过不让人进来,却不跟她说,肆意享受她的紧张与羞怯。

    她红唇暗咬,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目光划过他汗珠轻滚的蓬勃胸肌,和窄瘦有力的精壮腰身,忽然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霎时别过头去。

    “怎么了?”他挑眉轻问,手指移动到她胸口,帮她拢了拢衣襟,遮住那些新添的从脖颈一直蜿蜒到小腹的痕迹。

    她难受地蹙起眉心,咬咬唇,滚热的手指忽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慢慢转过脸来,醉人的酡红铺满面颊,眼中亦氤氲着迷离的神色,不由得动作一顿,唇角玩味似的勾了起来。

    她扭捏片刻,而后主动朝他凑近,一缕湿润黑发粘上他的锁骨,檀口柔软,说出来的话音也软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我有点难受,长公子……”

    刚刚平复下的躁动,又一点点被勾了起来,他侧歪着头,手指插入她顺滑浓密的乌发间,一边梳理、摩挲,一边好整以暇地反问:

    “是吗,那是哪里难受呢?”

    像是非要听她说出那难以启齿的话语。

    她睫毛抖了抖,脸上红晕更深,顶着他自上而下俯来的灼热目光,将他覆着一层薄茧的手掌慢慢引入衣裙,送到那难受之处……

    在他眸光陡然深暗之际,她抬起双臂,柔若无骨地搂上了他的肩膀。

    刚刚裹上身体的衣裙,再一次像花瓣一样散落在地,室内呼吸浓重,热气节节攀升。

    大约两炷香时间后,她枕在他胸口,身上盖着他的衣服,与他十指紧扣。

    “上次是我不好,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扶苏吻了吻她淋漓着香汗的额头,嗓音清贵中透着一种好听的沙哑,“我们只要珩儿一个孩子就足够了。”

    楚萸轻轻撅起微肿的唇,想起几天前那个维持了一日一夜的小小冷战。

    一切都源于缠绵后,长公子心血来潮想了一男一女两个名字,说是给以后的孩子用。

    这话传入她耳中,令她瞬间升起一股闷火。

    倒不是说她坚决不想生孩子,实际上,她也考虑适时再添一个可爱的女宝宝,只是这种暗示的话语,由只贡献小蝌蚪的男人说出来,一下子就变了意味。

    她知道他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提,可能直到第二天早上,她让秀荷把她生珩儿时记录的日志塞给他看前,他都搞不明白她不悦的缘由。

    然而看到那一连数月,夜夜腹痛难眠,顿顿呕吐,吃了就吐,吐得食道刮伤夹带出血丝的记录时,她为何生气已经不重要了。

    他手指攥紧字迹如虫爬的绢帛,暗暗决定,再也不要她生了。

    这样的罪,他不会让她再受第二遍。

    同时,他亦感到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始终没能在她身边,日后还做了那么多混帐的事——

    她心里一定也一直怨着他吧,有一夜她在他臂弯里做了噩梦,身体扭动着缩成一团,含混又无意识地哀求他喝下那樽酒……

    她无法形容那一刻他心里绞痛的感觉,只能用力搂住她,将她的颤抖与梦呓消解在坚固的怀抱中。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便无法抹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尽全力去弥补,许她一个安稳富贵、幸福美满的余生。

    “可公子王孙的家中,哪能只有一个孩子呢?”楚萸小猫似的把脸贴上他温热起伏的胸口,面颊清晰地感受着肌肉线条下蕴藏的昂扬力量。

    忽地,她从他怀中支起身子,仰起脸来:“你、你该不会是打算……以后纳小妾吧?”

    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气球,一戳就爆。

    扶苏笑了,捏了捏她秀气的鼻尖:“想什么呢?孩子多了有什么好,父王生了那么多孩子,不还是不顶用?咱们只要把这一个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楚萸半垂下眼帘,嘟囔道:“再生个女儿倒也不是不行——”

    人真的很奇怪,有些事明明是自己想做的,可一旦被施了压力,便突然不肯做了,而压力消除,却又变得比先前更想做了。

    “以后再说吧,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扶苏笑道,手指轻拨她湿润的额发。

    说实话,他非常满意她今夜的主动。

    以往,他也能够感知到她的情动,他天生耳力、眼力都好得出奇,轻易就可将她的诸多细微反应收入眼底:每一次喉口的轻轻滑动,每一次指尖的细小颤动……

    可次次都是由他像大灰狼一样扑上去,将她吃干抹净,而她则小兔子一样眼眶红红地蜷在他身旁,就好像是被他恶狠狠欺负了一通似的,透着无限委屈。

    所以她能主动索求一把,他很高兴。

    如此一想,心潮再度澎湃,俯唇又在她脸上啄了一通,腻歪过一阵后,才抱着她回到卧房,熄了蜡烛。

    第二天早上,两人谁也没能准时起来。

    然而,王宫的马车就停在府门外,蒙恬已经被长生请到了书房旁边的会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脸色不大明朗地等候。

    听闻这个消息时,楚萸羞臊地裹在被子里,死活不肯起床了,扶苏面色淡然地迅速穿好衣服,回头瞅了她一眼,无端联想到缩在壳里的乌龟,笑了。

    不过楚萸很快也龟缩不下去了,因为蒙恬此番来,是奉秦王之命,将珩儿接进宫里住上几日。

    原因是王上连夜做噩梦,心情不好,见谁烦谁,忽然就特别想念乖巧懂事的孙儿,一早便派蒙恬接他入宫,陪他解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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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莽撞

    ◎……◎

    小宝宝还没完全睡醒,流着口水被抱上马车,交给一位慈眉善目的嬷嬷,搁在怀里熟练地安抚摇晃着。

    楚萸惴惴不安凑到蒙恬身边,问自己可不可以跟过去。

    “王上暂时没说,若是有需要,我会派人来接您。”蒙恬语调沉稳,微妙地用了“您”这个字,令楚萸受宠若惊了好一会儿。

    “哦。”她小声道,扭头扫视一圈,见长公子不在附近,便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那个,蒙恬大人,您能帮我个忙吗?”

    蒙恬垂眸看她,没有应答,而是沉默地等她继续开口。

    楚萸又紧张兮兮地四下环顾,眨了眨睫毛,道:

    “我有件衣服不大合身,但感觉挺合王后的身形,衣服料子和裁工都是顶好的,放在我这落灰太可惜了,上次我看王后的衣服有些旧了,想着不如送给她,也算是尽一份孝心了,您……能帮我捎过去吗?”

    蒙恬怔住,眸光微微闪动,半晌,点了点头。

    楚萸大喜,连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房间,从柜子里取出早就用绸布包好的衣服。

    其实那晚从宫中归来,她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觉得老板娘送她的那套衣服,很有可能是当初做给王后的,在这样的猜测下,她将衣服仔细包好,打算有机会的时候给她送去。

    王后才三十几岁的年纪,正如一株盛放得最艳丽的牡丹,灼灼其华,姿容倾城,却终日与枯树空屋为伴,简直暴殄天物——

    她若是男人,定不忍心将这样的绝色佳人锁在犄角旮旯,一定盛装华服奉上,光是看见她鲜艳明媚,眼波流转的模样,就比任何仙丹灵药都管用,都有助于延年益寿……

    什么殿前失仪,不过是君王一句话的事,若说其中没掺杂私人情绪,她才不信呢。

    蒙恬带着珩儿离开后,楚萸心事重重地吃着早膳,扶苏陆续给她夹了一盘子肉,她低头瞅了眼小腹上的游泳圈,嘟着嘴巴推开了。

    最后这些肉,都进了长生肚子里。

    楚萸觉得,长生对她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而且他也蛮喜欢珩儿的,是府里最能乐此不疲陪他胡闹的人员,没有之一。

    也许,他们的心理年龄比较接近吧,她不无揶揄地想。

    忽然,一个念头,在意识边缘猛地耸动了一下,她停下筷子,屏息凝神地盯着虚空,试图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一闪念。

    “你怎么了?”长公子已饭毕,正悠闲地喝着茶,透过氤氲热气扫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长公子,”她收回凝望虚无的视线,放下筷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按照历史记载,在被发配上郡之前,您没有过任何去军营的记录,更别提参与伐楚了,我突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扶苏放下茶盏,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花纹,若有所思片刻后道:

    “是蒙恬。我的两次请愿,父王一开始均不应允,都是蒙恬竭力劝说后,才被准许的。”

    “那蒙恬大人是以何理由,说动王上的呢?”

    “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大致就是男儿应该尽早历练,日后才能承担大任,诸如此类的说辞。”

    楚萸听得直打冷颤。

    一是因为蒙恬这话着实大胆,换一个君王可能就炸毛了,然秦王不仅没生气,反而深觉有道理,真就派儿子去历练了。

    二则是,蒙恬的提议,多少带点上帝视角,就好像他已知晓未来某些事,虽然无法彻底逆转,却也在其中尽力斡旋,试图避开既定的轨迹。

    她牙唇打颤地将这一猜测,说给了长公子听,长公子也听得一脸错愕,半天都没眨眼睛。

    良久,漆黑如鸦羽的长睫总算扇动了一下,他慢慢举起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又慢慢放了回去。

    “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他拧着眉头,思索着道。

    她接着又列举了一些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比如韩非没死,比如他娶了她……

    至于王后,她不知道历史上她有没有活下来,但以上两点是确凿无疑的。

    历史的轨迹,一旦有一环出现偏差,就会横生出无数条与先前不同的枝杈,继而衍生出一系列截然不同的结局。

    赵高已死,胡亥目前还没影,但他们不可以掉以轻心,大秦的未来如何,取决于秦王会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

    光靠他们三人,即便拿着手机,也未必能让王上信服,更别提改变心心念念已久的统治策略(郡县制、过于重法家)了——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有影响力的人加入。

    蒙恬目前是个谜,两人对视片刻,一致决定,拉他下水。

    但前提得先试探一番,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这个决定刚刚做出,宫里就有人过来传信,说秦王让她入宫,把小公子接走。

    不过不是接回家中,而是在王宫里照顾。

    据说,秦王见到小公子,心情大为好转,可毕竟公务繁忙,不能一直把他抱在手边,托嬷嬷照顾又怕小公子不开心,便决定将她这个阿母召入宫中小住几日,在王上处理政务的时候,接管小公子。

    以上,便是从传令内侍口中提炼出来的主要意思。

    楚萸陡然心慌,可怜巴巴的扭头向长公子求助,扶苏慵懒地走过来,不以为然般按了按她的肩膀:

    “无妨,你且去吧,父王又不吃人,怕什么?在宫里转转也好,咸阳宫这些年翻修扩建了不少,有很多不错的景致,你们可以去逛逛。”

    楚萸欲哭无泪,说实话她若是进宫,大约连门都不愿意出,更别提四处逛了,谁知道会不会在哪个犄角旮旯,遇到什么牛鬼蛇神……

    “放心吧。”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耳朵,满意地看见它一点点变成石榴籽的颜色,“若是呆着无趣,可以去阿嫚那里坐坐,她特别喜欢你。”

    想到小公主圆乎乎的脸蛋,她的紧张顿时消了大半,稍作梳妆后,像个被拐卖的小媳妇一样,被长公子哄上了马车。

    总觉得,他好像存了点坏心思……

    来到章台宫,虽然不至于如第一次那样,紧张到腿肚子打颤,却也始终提着一口气。

    被领入偏殿后,她眼睛都没敢抬,模模糊糊瞅到前方高处伫立着一道高大身影,扑通就跪下了。

    比上次更加娴熟地行了跪拜礼,也更快地得到了一声嗓音磁沉的“平身吧”。

    直起身时,她小心翼翼抬起睫毛向上一看,差点昏厥。

    只见身形威严肃穆的秦王胳膊上,正沉甸甸地坠着一只小肉球,小肉球放肆地荡着悠悠,笑得口水都糊到了秦王深沉的玄色衣袖上……

    楚萸看得眼皮直跳,竭力稳住心神。

    这是个好兆头,至少证明王上喜欢这个孩子——

    秦王俯瞰她一眼,不紧不慢把孙儿从手臂上揭下来,以一只胳膊抱在怀里又逗弄了一会儿,才交给伺候在侧的内侍,下了台阶送到她面前。

    珩儿欢喜地扑进她怀中,沉重厚实的感觉让她长长松了口气。

    “听说,你让蒙恬帮你转交一样东西?”只是这口气刚刚送出唇缝,秦王的声音就从上面压了下来。

    语调很平缓,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楚萸一惊,马上猜到是蒙恬将这事上报了,膝盖一阵阵发软。

    原本她以为不过是件衣服,就算被王上知道也不至于降罪,可如今她站在这里,身临其境,忽然就仓皇紧张起来,生怕被下达一道什么处罚,割鼻子、挖眼睛什么的……

    “我、我……”她动了动唇,心里翻涌着畏惧,然而一想到王后那张婉丽柔媚的面孔,和在风中孤苦伶仃的身影,她忽然生出一股莽撞的勇气。

    她咬了咬牙,扬起面庞,声线颤抖道:“我觉得王后看上去很寂寞,便想着送她件漂亮的衣服,至少穿上了心情能好些……”

    秦王距离她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出来他不大高兴,殿内气氛骤然凝滞,连内侍都把脚后跟往旁侧挪动,生怕被波及似的。

    楚萸秒怂,恨不得把刚才的话收回来,嚼烂了吞进肚子里。

    她求助似的抱紧了珩儿,然而小宝宝这会儿开始犯困了,呼噜呼噜的鼾声,从她胸口一小股一小股冒出来,两团肉腮无辜地向下嘟着,丝毫不知阿母的恐怖处境。

    “哼,你倒是挺会巴结,但寡人告诉你,巴结她毫无用处。”良久,秦王冷哼着开口道。

    随着他话音落地,殿内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诶?

    楚萸微愣,这话怎么有点莫名其妙,还夹带着一丢丢无理取闹的意味?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瞪着眼杵在原地。

    最后是秦王长袖一挥,以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命令身边侍从将她带下殿去,安置在华泉宫。

    楚萸自然不知晓华泉宫是什么地方,只管托着珩儿的小屁股,埋头跟在侍从身后,步履匆匆往前走。

    也不知是什么倒霉的概率,刚离开章台宫不远,就迎面撞见了一位“牛鬼蛇神”。

    侍从向来人恭敬行礼,楚萸也不咸不淡地勾了勾脖子,目光始终在他下巴颏以下打转。

    本打算直接擦身而过,却被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大概是他们老嬴家的遗传,一个两个都很擅长冷哼……

    “好久不见了啊,楚公主。”嬴濯傲慢地扫了她两眼,目光在珩儿的后脑勺略微停留,最终选择将恶意释放在她身上,“既然就要成为兄长的正妻,何必还总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呢,莫非是公主内心有愧,无法坦诚?”

    楚萸被噎得满脸通红,说、说谁鬼鬼祟祟,内心有愧呢?

    “我的事和你无关。”她挑起目光,与他对视,“我自是问心无愧。寻常妇人嚼舌根也就罢了,二公子若是也将那些胡话听在心里,便是对王上与长公子的大不敬。”

    嬴濯一侧眉毛高高挑了起来,似乎没料到她敢顶嘴,甚至搬出了秦王,唇角不以为然地勾了勾:

    “公主有了靠山之后,果然越发了不得了,真是失敬失敬。”

    说罢,还讥讽般拱了拱手,斜睨了她一眼,十分无礼地擦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楚萸气得磨牙。

    不过幸好他没像以前那样上手,她始终记得几次被他抓住手臂时,感受到的那种痛楚,简直像被铁钳箍住一般。

    华泉宫离章台宫很近,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这让楚萸感到极其不寻常。

    古代宫位十分讲究,越是离君王近,越是代表宫主人不一般,楚萸越发觉得,这里并非是临时安排客人的居所。

    随着宫殿映入眼帘,她几乎不敢往前迈步了。

    宫殿外观精美恢宏,绝非普通殿舍,她顿住脚步,问侍卫道:“这、这里是——”

    侍卫根本也没想隐瞒:“这里是已故王后的居所,王上刚才吩咐了,让您住在这里。”

    啥?

    楚萸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秦王让她住在王后住过的地方,是……有何深意吗?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而记恨上她了吗?

    第127章 了解

    ◎……◎

    偌大的华泉宫中,其实只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嬷嬷,一个是眼睛不大好的小宫女。

    两人也是才得到的命令,楚萸踏过门槛时,她们正鸡飞狗跳地在殿内收拾着,闻声慌手慌脚跑出来,郑重其事对她行了礼。

    楚萸受宠若惊,连忙也矮了矮身子,拘谨地咧了咧嘴角,被引入左侧偏殿休憩。

    殿内布置精美奢华,只因长时间无人居住,略显出几分萧索与空旷。

    楚萸把珩儿放在榻上,给他盖好被子,年长的嬷嬷对小公子特别感兴趣,借着送东西偷偷瞧了好几眼,后来发觉楚萸不是个挑剔的主儿,便大起胆子凑过来,一边添着炭火,一边问小公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楚萸嗓音柔婉地一一作答,还在珩儿转醒、揉着眼睛哼唧的时候,允许她将他捞进怀里,亲一亲、抱一抱。

    嬷嬷欢喜的不得了,直说小公子和长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兴奋之下带她参观了长公子小时候的居室。

    楚萸顿时来了兴致,就像是终于把握住了他的小秘密,她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想象着年幼的、长得像珩儿的长公子,居住在这里的样子,心头漫涌上一阵柔软温暖的情绪。

    房间收拾得规整、干净,一看便知经常打扫,并未因无人居住而怠慢。

    长公子应该是在满十四岁那年,按照王室规定搬了出去,她立在房间一角,眼前渐渐浮现一幅画面:

    高挑美丽的王后,寂寞地徘徊在室内,白皙纤长的手指一一划过那些竹简笔墨、床褥锦被,眼中盈满了伤感,以及对小小少年的思念……

    她心口发酸,不忍继续停留,返身回到位于殿舍另一端的寝殿,始终想不明白秦王为何让她留宿在这里。

    按理说,如此庞大的宫殿群落之中,肯定有更适合她安身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揪住嬷嬷的衣袖,问她小公主住在哪里,她想带珩儿过去坐一会儿。

    嬷嬷十分贴心地领她过去,距离不算远,很快便到了,小公主见到他们自是特别开心,不仅分享了私藏的零食,还骄傲地给楚萸展示自己的新棉袄,上面有两条坠着玉环的红色流苏,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很是神气。

    楚萸的紧张感逐渐消散,她把别有用心的秦王抛诸脑后,在小公主宫中,愉快地消耗了一整个下午,顺道一起用了晚膳和水果。

    正欲离开时,有御前内侍走进来,奉命接小公子进章台宫,陪王上过夜。

    想必是先去了华泉宫,扑了个空才来这里。

    楚萸恋恋不舍地将傻乐着的珩儿交给他,倚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因为心情低落,又在小公主这磨蹭了会儿,才沿记忆中的原路返回。

    未曾想走到一半,突然下起雨,雨势不小,碎珠子一样哗啦哗啦冲刷着地面,她护着头小跑着往前赶,雨水同时模糊了视线与方向感,她一时间竟迷了路。

    她用手挡着眼睛,焦急又狼狈地四处辨认,然而宫殿长得都大差不差,水雾一重又一重弥漫开来,整个咸阳宫像是浮在了海面上,到处一片水光朦胧,她更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她一下子慌了神,抱着胳膊缩着脖子东逃西蹿,试图寻找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慌乱间没有留神周围,绕过一只巨大铜鼎时,冷不防撞入了一个水淋淋的怀抱。

    顷刻间,雨声仿佛戛然而止,世界重新归于宁静。

    一把硕大的竹伞,如华盖般撑在她头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将她拉入怀中。

    一团暖意袭来,她瑟缩着仰起头,与他宝珠般散发明亮清辉的眸子对视上。

    无以伦比的安全感萦绕而来,她抽了抽鼻子,将脸贴上他胸口,被他单臂搂着一道回了华泉宫。

    地面雨水湍急,倒映着王城内的全部灯火,被他们的脚步搅动,化成一片片璀璨的碎金,一路延伸至远方。

    幸亏他来了,方才她完全就是在往相反的方向跑……

    成功抵达宫门口时,楚萸忍不住感慨。

    然而,他们很快遇到了一个棘手问题。

    因宫中长时间无主,烧火的木柴所剩不多,勉强只能烧出一桶水,只是两人都被浇得够呛,如同两只落汤鸡一般。

    长公子赶到华泉宫之前,就已经淋了会儿雨,他没有进门,直接管嬷嬷要了一把伞,冲进雨幕,打算去小公主宫中将楚萸接回来,结果竟在半路上,遇到了宛如逃窜小鹿一样的她。

    楚萸懊丧地褪下湿淋淋的衣袍,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被长公子不由分说推进了浴室,摁进了浴桶里。

    兴许是浴桶太小,外加身处阿母的殿舍,某人竟十分绅士地没有动手动脚,给她前后各浇了两盆热水,只在肩背处似有若无捏了一把,就神色淡然地晃了出去,留她一个人慢慢泡洗。

    她担心他着上风寒,匆匆泡了会儿,感觉寒气差不多散尽,便抬脚迈了出来,浑身热气地返回前殿。

    可他却不在那里。

    隐隐约约有一道清越悠长的筝声,自右侧偏殿飘出来,她循声过去,撩开帘幔,见他跪坐在一张摆放秦筝的长案后,低眉垂眸,修长手指熟稔地拨弄着柔韧紧绷的琴弦。

    一缕湿润的黑发,从玉冠滑落下来,垂坠在他白玉般的额旁,在楚萸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眉骨与鼻梁的轮廓。

    深邃凌厉,又不失流畅线条,怎样都看不厌。

    察觉到她的凝视,他按在弦上的手指骤然抬起。

    乐声戛止,醇厚的尾音打了个颤,在潮湿的空气中震荡片刻。

    “快去泡个热水澡吧,长公子。”她说道,一边绾着头发,一边朝他走来,“换季时节最容易感染风寒了。”

    扶苏缓缓抬起头,没有言语,而是在她靠近他身侧时,伸手拉了一把。

    温香软玉跌入怀,热腾腾地贴上他的衣袍,半散在肩头的乌发飞扬起开,拂过他的面颊,一时间馨香与热气盈满他鼻尖。

    “不必了,有你……就够了。”他笑道,将她箍在怀里,手指熟练地滑入她指间,与她十指紧扣。

    方才他已用浴巾沾了热水,简单擦过身子,又换了套干爽的衣服,常年行走于军营之人,早习惯了风吹雨打,今日这种于他而言,不过是洒洒水的程度。

    楚萸轻轻挣扎了一下,见他丝毫不肯松动,只好默默接受被他当成暖宝宝的事实,努力用自己热气尚存的身体,将温度传递给他。

    “您怎么会来宫里呢?”半晌,她从他胸前微微仰起头,疑惑地问道。

    他迟疑了一瞬,楚萸顿觉其中有猫腻,联想到他先前的态度,她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

    这家伙,莫非是打算搞突袭?

    “还不是担心你害怕到夜不能寐,特意过来看看嘛,没承想父王居然让你住在这里了。”他触上她质问般的目光,笑着回答道,语气里既有遗憾也有欣慰。

    遗憾的自然是,不能在阿母神圣的地盘对她毛手毛脚,欣慰的则是,能与她在这片他最怀念、承载了最多快乐的空间里,依偎相拥,直到天明。

    就如同孩子,总想把最好的玩具,分享给最好的朋友那样。

    楚萸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与想法,乖巧地趴在他胸口,陪他静静地听着时光倒流,往事如水潺潺漫过的声音。

    殿内陷入了一阵弥漫着温柔与缱绻的沉默之中,天地间唯有雨声连绵不绝,铺天盖地。

    “阿母出事那天,也是一个雨夜。”他忽然开口道,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气息,“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段时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本以为今夜故地重游会十分难受,却并没有,甚至抚上阿母最爱的这张琴,我也未像以往那般被巨大的悲伤压垮。”

    “思来想去,大约是你的缘故吧。”他眼光微垂,柔声补充道。

    楚萸立刻心虚地覆下眼帘,有那么一刻,她特别想告诉长公子,王后还好好活着呢,所以你不要再继续感到难过了……

    但她不能,也不敢。

    “想什么呢?”像是察觉到了她短暂的分神(手指忽然变得软绵绵的了),他不满地在她鼻尖上捏了捏,唬得她连忙屏退危险的想法。

    “没、没想什么,就是担心珩儿会不会睡不着觉,吵到王上。”小宝宝是块万能砖,哪有用往哪搬。

    扶苏轻笑:“他每天睡得有多沉,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萸闷哼了一声,手指在他胸口画起了圈圈。

    殿外雨声愈加隆重,伴随着时隐时现的闷雷声,即便关上殿门与所有窗户,仍然无法隔断。

    那个眼神不大好使的小宫女,端来了新的炭盆,热气很快浮上来,吞噬了空气中的潮湿与沉闷。

    “他也像今天这样,为你挡过雨吗?”他冷不丁地问道,语气忽地生硬,还带着股幼稚的执拗,“楚地多雨,你们是不是经常撑着同一把伞走来走去?”

    楚萸一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谁?”

    “你前夫。”

    “……”

    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她小心翼翼用余光瞄了他一眼,被他捉住了视线,一阵猛盯,像是要将她烧出两个窟窿。

    “有过几次……”她实诚地回答,毕竟那个地方经常一天好几场雨,防不胜防。

    扣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明显僵硬了一瞬,不悦的情绪有如实质般,从头顶压了下来。

    “嚯。”半晌,他才干巴巴地蹦出来一个充满讥讽的语气词,“除了打伞,他应该还帮了你很多很多吧,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你是不是直到现在都特别感激他?”

    楚萸觉得事态的发展似乎不大对劲,扑棱着从他怀中支起身子,望向他莫名翻涌着醋意的眸子,认真回答道:

    “嗯,我特别感激他,要是没有他,珩儿就不能安全降生。长公子,您也应该对他存一份感激。”

    扶苏眸色陡沉,一侧眉毛几乎就要飞上发际线,然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实在不占理,人家的确帮了个大忙,给他保了一个大儿子。

    “是啊,他那么好,你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半,就真的一点也没动心?”他斜睨了她一眼,嗓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所以说,长公子这是在嫉妒吗?

    一直埋藏在心底,却倏然之间,被雨天勾起来的嫉妒?

    楚萸又眨了眨眼,歪起头:“没有啊,我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他,感激归感激,这是两码事呀。”

    “真的?”

    “真的。”楚萸语气真诚、笃定,“我爱的人,一直都是长公子你呀。”

    此话一落,她万分震惊地发现,长公子的耳垂,居然浮上了一片淡淡的红色——

    这、这难道就是直球的杀伤力吗?

    楚萸憋下一抹坏笑,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唇瓣贴上他锋利凸鼓的喉结,轻轻地、生涩地咬了一口。

    就如她在他的梦境中,曾做过的那样。

    他不悦紧绷的神色,如坚冰般消融在了三月的春水里,就势反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后来居上地碾上她的唇。

    殿内再度陷入静默,只余下遥远朦胧的雨声,和唇齿交缠的暧昧吻声。

    良久,唇瓣与唇瓣才不依不舍地分离开来,长公子肉眼可见地精神一振,而楚萸则惨兮兮地翘着饱润的红唇,口脂被蹭得到处都是,甚至还沾上了他的下巴。

    她挑起一根手指,触上他的下颌,却被他一把攥住,放在唇边连吻了好几下。

    “呐,芈瑶,和我说说你的事吧。”他摩挲着她细白的指头,微微低下头,语调十分真诚,“你以前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让我……多了解你一些吧,好不好?”

    第128章 秦王的“阴谋”

    ◎……◎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楚萸醒来的时候,天光正亮,寝殿中央不知何时搬来了一只硕大的炭盆,炭火熊熊,烧得殿内温暖如春。

    长公子已经起来了,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他和嬷嬷的交谈声,语调轻快,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她撇撇嘴,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才裹着被子慢悠悠坐起。

    昨夜她和他说了许多,几乎将她的人生倾盆倒出,说着说着就泛起了困意,埋在他胸口打起了小呼噜。

    他将她抱回寝殿,紧紧搂着一觉睡到天明。

    楚萸穿好衣服,走下榻来,心脏忽然怦怦直跳。

    这里是王后曾经的卧房,也是她与秦王恩爱缠绵的地方,一想到这儿,她就面红心慌,小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寝殿外,长公子一袭月白色锦袍,眉目清朗,身姿俊雅,看见她,好看的薄唇向上一扬,大步走来,上手用力揉搓了一番。

    她捂着脑袋直往旁边躲,差点撞翻了小宫女手中装满热水的铜盆。

    那是端给她梳洗用的,她连忙借着这个机会,从他手掌下逃逸,跟着小宫女进了偏殿,洗过脸后,由她为她梳妆。

    小宫女大约是近视眼,近距离操作时与常人无异,给她梳了一个最近宫中十分流行的妇人的发髻。

    自己还不到二十岁,怎么就成妇人了呢?

    她心里有些愤愤,然而这发髻着实好看,尤其衬她的脸型和容色,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兀自陶醉,将几秒前的腹诽忘得一干二净。

    长公子阴魂不散地走进来,手搭上她肩膀,幽邃暧昧的眸光,与她在镜中对视。

    就在楚萸美滋滋地以为,他会说点诸如“你今日甚美”、“这个发型很适合你”这类的赞美之词时,他抬起了手指,好玩似的绕住她的一绺头发。

    她瞬间脸黑,把头发从他手指间扯了出来。

    “别弄乱了,好不容易梳的。”她在镜子里瞪了他一眼,仍希望听到两句夸赞。

    然而某人,见头发不被允许摸,便将手爪挪到她腮边,轻轻拨弄着她的耳垂,拨得耳珰轻晃不止。

    “小的时候,我经常见父王这样站在阿母身后。”他忽地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遗憾,“但也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后来父王公务越来越繁重,雄心也越来越膨胀,几乎就不怎么来了,都是唤阿母去章台宫侍寝。”

    楚萸收起小小的不悦,微微歪起头,主动将脸颊在他手掌上蹭了蹭,以示安慰。

    工作狂确实是这样的。

    “再后来,就在我离开王宫的次年,她和父王因为什么事,闹得很不愉快,一度被父王下令搬到阳泉宫与太后同住,那里可比冷宫还可怕,谁都知晓太后是父王最憎恨的人,不过没多久,他又将她放了出来。那之后又过了数月,你就来了。”

    楚萸听了很是惊讶,她渐渐感觉出,秦王将王后囚禁起来,并非只是因为殿前拔剑,而是新仇旧恨叠加在一切的结果。

    王后性子温婉柔和,到底是何事,能让她与秦王起如此大的争执,以至于王上大发雷霆,罔顾她的颜面,直接罚她与太后同住呢?

    她小心翼翼地向扶苏询问,扶苏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曾问过,但阿母缄口不言,目露哀怨,他便不敢再问,怕勾得她伤心。

    只是他知道,她与父王的关系,已经再回不去从前了。

    阿母从来就没有变,变的只有父王,他一直坚信这一点。

    楚萸像是听了一个虐心的故事,轻轻叹了口气,眼光转动间,倏然怔住。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闯入脑海,激得她脖子猛地梗了一下。

    莫非,莫非——

    不会吧?

    “怎么了?”扶苏察觉到了她的骤然一僵,俯身问道,热息擦过她耳际。

    “没、没事。”她努力挤出一丝甜甜的笑,假意整理发鬓,扶苏也没多想,待她梳整完毕,与她手挽手一起去正殿用早膳。

    白天,长公子被派去监工,她则被唤入章台宫,把当了一宿吉祥物,正明目张胆拿秦王的袍袖当口水巾的珩儿接走。

    站在殿前,她多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足勇气,扑通跪在地上,请求秦王允许她再见一见王后,哪怕只是陪她聊聊天。

    秦王面色阴沉地扫了她几眼,发出几声耳熟的冷哼,没有应允,却也没大发雷霆。

    这是个好兆头,接下来几日,每次去接珩儿时,她都坚持不懈请求一番,终于在第四日,获得了准许,只是不许她带珩儿去。

    果然是这样。

    她猜的一点都不错。

    秦王需要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只有她才能提供。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打起了她的主意,否则没必要每日都让她亲自过来接珩儿,直接遣人送回华泉宫显然符合常理。

    他如此操作,便是想要她主动提出去见王后,也正因如此,他才将她安排在了华泉宫,只看她能否领悟这层意思。

    蒙恬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特意将她送衣服之事上报,旨在向他传达她对王后很关心,确实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他若是恨极了王后,根本不可能应允,毕竟那是因重大过错被依法监#禁的人——那件衣服她后来问过蒙恬,已经交到王后手里了,王后很是惊喜。

    参透了这一层,楚萸只觉得满头黑线。

    有什么话,就不能直说吗?这对父子,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挺像的,一个比一个傲娇——

    她像第一日那样,被蒙恬送到了王后的殿舍,蒙恬把她扔在那儿,说两个时辰后回来接她。

    毕竟他也是业务繁忙的秦廷骨干,哪有时间陪她干耗。

    过来的路上,她偷偷摸摸试探了一番,并未发现他身上有任何异常之处,也看不出来一丝他可能知道前世悲剧的迹象。

    这让她颇感诧异,但很快她就将这份诧异抛到脑后,热情地奔向身影窈窕、在庭院柳林旁散步的王后。

    王后见到她,很是惊讶,却难掩开心,拉过她的手,引她去屋里坐。

    屋内陈设简单却齐全,日常用品并无短缺,甚至炭盆里的炭都是极好的,块大量足,由此楚萸更加肯定,秦王仅仅只是克扣了她衣服饰物这类非必要消耗品(出于某种惩罚的目的),对于维持生计的必备品,都暗搓搓捡了好的送来。

    由此,她也更加明晰,自己是被秦王设计走到这一步的。

    既然这样,秦王想让她做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他想让他的王后出来,重回他身边,却又不打算由自己主动赦免。

    而朝堂上下,一众臣子亲眷,没有一人能够帮他完成这个心愿,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以为王后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所以,楚萸被无声无息赋予的主要任务,便是劝说王后服个软,主动向秦王提出恳求。

    恳求他放自己出去,准许自己重回他身旁。

    先前让她带珩儿去见她,并非完全出于怜悯或善念,其实从那个时候起,秦王就开始了谋划。

    而这次特意不许她带上珩儿,显然是要以珩儿为诱饵,诱她屈服。

    清楚地知晓有那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孙儿在外面等着,一般人怕是真抵挡不住……

    真不愧是秦王,的确阴险狡诈,连这种与亲密感情相关的事情,都能用计策来谋划……

    只是这样的劝导,楚萸实在无法直接说出口,况且出不出来,选择权本就在王后。

    若她不愿意,自己岂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再说,就算她本人想出来,想呼吸自由的空气,也未必愿意采用向秦王服软恳求这种方式。

    仔细想来,此事着实难办。

    楚萸暗暗叹了口气。

    反正秦王也没有明示,实在不行,她就摆烂,假装没品咂出这份暗示,只当真的是过来陪王后解闷。

    哎,男人心,海底针,真是难搞。

    第129章 间奏

    ◎……◎

    她们在侧殿的一处屏风旁相对而坐,时断时续地聊着天。

    王后问她有没有适应秦国的气候,婚礼相关事宜是否筹备妥当,甚至问了她在楚国那两年,有没有因战乱而受苦。

    楚萸双手捧着热茶,只挑积极的内容说,睫毛倏尔忽闪,乖巧得像只皮毛柔顺的小花猫,一副十分招人稀罕的样子。

    她能觉察到王后挺喜欢她,也因她能过来陪她说说话,而由衷地感到开心。

    同样是婆婆,芈王后给人的感觉,与景夫人大相径庭。

    她很像是一汪春天的泉水,挟着淡粉的花瓣从你身边潺潺流过,令你从内心深处沁出一丝舒适凉意,甚至偷偷起了贪婪的心思,想让这汪清泉永远缭绕在自己身畔,让它清甜沁凉的气息,润物细无声地抚平自己时好时坏的心绪。

    只是这份贪恋,不光她有,其他人也会有。

    比如,秦王。

    楚萸如是想着,试图寻找契机,将话题引到珩儿与长公子身上。

    可王后根本不给她机会,只问些与她个人相关的问题,就好像在刻意回避那两个理论上最应该勾她思念与愁肠的人。

    因此,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微妙,楚萸刚想把珩儿生硬地塞进对话里,脑中忽然有道白光猛闪了一下。

    袖笼下指甲轻轻抵上掌心,她暗暗咬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后其实什么都懂,她是故意避开的。

    十五岁与秦王相识,十六岁嫁与他为后,她对他的了解,怕是连李斯和蒙恬都望尘莫及。

    她又何尝不知道他暗搓搓的心思呢?

    也许,看见蒙恬二度将她送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秦王的企图。毕竟没有他的首肯,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抑或者更早,在她第一次抱着珩儿,满脸茫然地踏入这座庭院的时候,她便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所以,即便很想知道他们过得如何,身上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哪怕最微小最不起眼的也好,都足够令她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幽深寂寞中,垂泪含笑品咂良久——她也紧咬牙关,闭口不谈,不让她有机可趁。

    由此看来,王后的态度十分明晰,她不想出去。

    至少不想以秦王渴求的那种方式,没有尊严地出去。

    她宁愿在这里孤独终老,也不想卑微地祈求他,放她出去。

    楚萸突然特别好奇,她当初与秦王起争执的原因,可这事毕竟没法询问当事人。

    她抿了抿唇,决定遵从王后的意愿,不“助纣为虐”,但若是有朝一日她改变了主意,她也会欣然帮忙斡旋的。

    接下来一个礼拜,她又陆陆续续来了三四日,因为话题早已穷尽,她便陪着她在庭院深处慢慢散步,讲些有趣的故事给她听,甚至还给她唱了新学的歌。

    王后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像是满园春花团团盛放,花影灼灼,姹紫嫣红,硬生生逼退了初秋的萧索,楚萸巴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她一直那样甜美温润地微笑着,可惜时间不允许。

    婚期在即,恢复了精气神的秦王,也因为攻燕进入关键阶段,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忙碌,他们被遗忘在了一边。

    某日,秦王忽然记起来似的下令,说他们可以出宫回家了。

    最后一日拜访,楚萸大起胆子,偷偷把珩儿抱了进去,一见到奶乎乎、冲她开心挥舞手臂求抱抱的小宝宝,王后一直努力维持的理智,瞬间坍塌崩溃。

    她咬着红唇,难受地别开脸颊,泪水汩汩而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奔过来一把抱住珩儿,脸埋在他柔软温热的小小身体上,哭得很是伤心。

    “您不要难过,我一定会想办法再带他进来看您的。您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只要健健康康地活着,一切都会有转机的,我向您保证!”

    王后抬起面颊,透过婆娑的泪眼望向她,温柔又脆弱地摇了摇头。

    “芈瑶,你不必记挂我,就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这些天你能来看我,我真的特别开心。记住,孩子,嫁给扶苏之后,你便是大秦的人了,千万不要再与楚国、与楚人有任何不必要的牵连,那会为你招致祸端,也会影响扶苏与珩儿的未来,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楚萸微微怔住,隐约间仿佛猜到了些什么。

    回到家,她把珩儿往长生胳膊里一塞,提着裙摆就去找阿清。

    在她的死缠烂打下,阿清不情不愿地透露了一些内幕。

    当初王后被秦王驱赶至太后宫中,是因为她私自接见了楚国使者。

    彼时两国尚未开战,秦国也没有折损那二十万大军,双方正处在互相试探的阶段。

    秦国当时的重心,在赵国与魏国,对楚国的态度含混又暧昧,既不拉拢,也不撕破脸,就这样僵持着。

    在此情形下,一些久居秦国、颇有官职的芈姓族人,偷偷接受了楚使的贿赂,将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泄露了出去,不过其中很多,都是在秦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授意下,故意露出去混淆视听的。

    然而芈姓之人,毕竟是楚国宗室后裔,有的人即便出生在秦国,这辈子都未踏足楚境,也难免不被所谓的家国情怀干扰,三言两语撩拨下就起了反叛之心,将一些真实有用的信息,交换给了当时无孔不入的楚使。

    秦王闻之,雷霆大发,处罚了不少人,连昌平君都险些受牵连,而这个时候,王后却私下接见了一位身居高位的楚使。

    只因为那人是她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她或许只是想家了,而他则是带着险恶与试探的目的,与她搭上了线。

    此事更是引得秦王勃然大怒,当即将那楚使驱赶出境,永世不得入秦,而王后也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惩罚——搬去与太后同住,不过秦王气消了后,又将她给放了出来。

    听完这段来龙去脉,楚萸只觉得心惊肉跳。

    王后看着就是一个心慈手软,温和好说话的柔婉美人,这种人很容易成为靶子,若她是楚使,也会想要从她身上下手。

    倒不是为秦王开脱,但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秦王的种种做法,似乎也有将她隔离在是非之外的意思。

    长公子说过,王后被放出来没多久,她就作为联姻对象,被楚国送了过来。

    这就表明,秦楚在那之后达成了某种联盟,虽然战国时代尔虞我诈,联盟随时都可以变更,今天的盟友明天便是敌人,今日的敌人,明天也能手牵手合纵抗衡其他联盟,但至少在那一年半载里,秦楚是处于蜜月期的。

    不安因素消失,秦王的气也消了,王后自然就被放了出来,她依然是王后,依然享有一切最高等级的待遇。

    直到昌平君那件事爆发。

    楚萸在床上躺了一下午,任凭珩儿在她身上翻山越岭,含混不清地练习发音。

    她越来越觉得事情十分难办。

    秦王不肯放低姿态,王后亦不想卑躬屈膝央求,两人之间的矛盾,其实只集中在一点。

    那便是谁先服软。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最后把珩儿薅进怀里,上手揉搓一番。

    好难办。

    但很快,她就没有闲情逸致思考这些了。

    随着婚期临近,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朝堂重臣、宗室亲眷,都派人送来丰厚的贺礼,长公子因有职务和公务在身,白天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她便要出头随阿清一起收下贺礼,并对送礼之人表达感谢,等人走后,将所送的礼物一一登记在册,作为日后回礼的参考依据。

    总而言之,相当繁琐,比现代社会的迎来送往麻烦多了,她几乎从头到晚都在忙活这些事,等长公子回来,她就在饭桌上把今日的成果叽里呱啦汇报一通,挺着胸脯等他夸奖。

    长公子也确实嘴甜地夸赞她了几句,并趁着她得意洋洋喜不自胜疏于防范之际,扑食的饿狼一般扑上来,将她吃干抹净一整夜。

    第二天,她腰酸背痛地继续接收着贺礼,日子一天天滑过,还有半月,便是大婚之日了。

    这段时间,秦王没有传唤过她,王后那头也没听见任何动静,这项无形之中落在她身上的重大任务,似乎就此搁置了。

    罢了,等婚后再说吧。

    在她看来,两人间的矛盾其实并不难解,只可惜两人之中,一个恰好是那位千古一帝,怕是天崩地裂也决不肯轻易低头。

    而王后,温婉又端丽的王后,骨子里也弥漫着一股倔强,她亦不肯放下身段,向他哀声恳求。

    然而,这似乎不是主要原因。

    楚萸后来又思考分析了好几日,忽然觉察到,王后其实一直都处于一种相当矛盾又纠结的境况。

    她的父亲背叛了她的夫君,而她被夹在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知道该以何种颜面,面对她的夫君与儿子,索性就缩在角落里,过一日算一日。

    这样的心结,想要打开,其实很难很难。

    哎,她长叹一声,埋下头将韩非送来的贺礼,一笔一划登记在绢帛上。

    虽然他看不见,她却把字写得特别认真好看,仿佛想要一雪前耻般。

    当晚,二公子嬴濯的宅邸中。

    “这些应该足够了。”田蕴笑着将采购清单递给嬴濯,“与我们成婚时长公子送的贺礼是对等的,我又多添了几样,毕竟他是你的兄长嘛。”

    嬴濯手指僵了一瞬,他垂眸扫眼了清单,剑眉微拧,带着几分不悦,抬头望向夫人道:

    “这种东西交给管家就好,你为什么要亲自操持,你……难道不觉得受到侮辱吗?”

    当初她被长公子退婚,整个秦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虽不是女子,却也知道这是何等屈辱之事。

    毕竟昭告过天下,又大张旗鼓地筹办了婚礼,却在最后的时刻,被长公子坚决退婚,这无异于当面甩了她一记耳光。

    当时他自告奋勇娶她,并非出自自己本意,而是被阿母逼迫的。然而两年时间相处下来,他早已深深地喜欢上了她。

    她端庄大度,聪慧善良,能包容他的坏脾气和所有连他自己都讨厌的任性。

    所以他这会儿很是为她打抱不平。

    “事情已经过去了。”田蕴温柔一笑,轻轻拉住他骨骼坚硬的宽阔手掌,覆在自己雪白细腻的面颊上,“幸好长公子放弃了,让我能够遇见你,其实我应该感谢他才对。”

    嬴濯目光轻轻晃动了一下,眼中绽放出细碎莹亮的光泽,他将妻子深深揽入怀中,下巴搭在她头顶,静静相拥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扬唇一笑,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既然这样,你也快点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笑道,抱着她朝卧房大步走去,“这样,就不必担心阿母隔三岔五派人来找碴,催着让我纳妾了。”

    田蕴浅笑盈盈,额头贴上他额头:“虽然我也很想一直独占公子,但若今年我肚子还没动静,公子便听夫人的吧,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管。”嬴濯有些耍赖道,“我不想要别的女人,我只要你一个就好,所以你可要多多努力哦——”

    帐幔翻飞,锦被深陷,两道年轻的身影逐渐翻滚交缠在一起,好不缠绵。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大婚了,明天事比较多,可能不更了,我尽量哈

    第130章 婚礼

    ◎……◎

    楚萸躺在床上,两手抓着被子,始终无法睡着。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小鹿眼,瞪着头顶那团艳丽似流火的红色纱幔,目光最后停驻在纱幔中央那个硕大的喜结上。

    一股热流缓缓淌过胸口,像是融化的蜂蜜,使她整个人都浸在一种粘稠又温暖的甜蜜之中,兴奋到拔也拔不出来。

    她虽然不是第一次大婚,却是第一次因大婚而激动、紧张,一颗小心脏自躺下开始,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震得她整个胸腔都微微发麻。

    她就要嫁给长公子了。

    这又何尝不算一种苦尽甘来呢?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绵羊。

    一只,两只,三只……

    赶快睡吧,明天一早便要起来沐浴熏香,梳妆打扮,然后穿着繁重的婚袍,端坐在卧房深处,等着长公子披星戴月地来接她。

    她本打算一切从简,毕竟自己不是初婚,还因为“逃跑”在秦国造成过不好的影响,然长公子坚决不许,揪着她的腮帮子说必须要走完全套流程,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娶了她,从此以后也是个有妻子的幸福男人了。

    于是,楚萸便依照流程第一步,在秀荷的陪伴下,回了“娘家”。

    也就是她原先居住,现在由田青照料的那处宅邸。

    宅子早早被布置成了大婚的样子,红绸锦缎铺天盖地,夸张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公子家中,家具新添了许多,日用品也全部焕然一新。

    望着在长公子授意下重新布置过的旧宅,楚萸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地道的想法:

    若是日后自己与他吵架了,便可以抱着珩儿跑回“娘家”,关上大门不理他,反正这里什么也不缺,住上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这个想法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更加睡不着了,遂又把眼睛睁开,侧过身,目光皎皎地望向被月光涂成灰褐色的窗格。

    庭院里还有些窸窣动静,那是仆役们在为明日傍晚的婚礼做最后的筹备。

    入夜前,她看见院中的树木草丛,皆被修剪成了吉利规整的形状,几颗粗壮魁梧的老树上,也给挂了大红的绸布,看上去就像是张飞穿了嫦娥的衣服,透着几分不伦不类。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擂鼓般的心跳声逐渐弱下来。粘稠的蜂蜜变成了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她的意识,一点点沉入深深的睡海。

    一觉睡到天明,鸡鸣三声后,秀荷迫不及待跳进来,将她从被窝拉了出来,开始了预计持续一整日的梳妆流程。

    楚萸跪坐在铜镜前,青丝如流瀑披垂而下,流泻到毛毯上,两只刻有“囍”字的高烛,一左一右立在梳妆台边,燃烧出浪花般的层层热泪。

    秀荷握起她的头发,拿象牙梳沾了水,从上到下细细地梳理,透过铜镜,楚萸看见她嘴角含着一丝甜滋滋的笑意,眉眼间全是喜悦与激动,甚至手腕都微微抖了起来。

    楚萸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在镜中对她莞尔一笑。

    一切尽在无言中。

    很快,有两个宫里派来的专业侍女,接管了为她梳妆的任务。

    整个流程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期间她腿麻了好几次,不得不站起来活动一下,再继续跪坐,任由她们将自己厚重浓密的长发,梳整成繁复端雅的高髻,并缀满各种琳琅珠宝,花钿步摇。

    最后是王后留给长公子的那支金簪。

    楚萸只觉得脖子快被压弯了,这还不算完,最具挑战性的,其实是礼袍。

    赤红的颜色,仿佛一团层次分明的火焰,她一层一层地穿在身上,感觉像是带上了十几斤的负重,连脊背都难以保持挺直。

    秦王并没有因为她先前的“胡作非为”,而缩减他们婚礼的规制,她从头到脚,都是按照当初的标准全副武装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特别“不堪重负”。

    侍女们搀她回卧房,将一只猩红色、质感同样不轻盈的盖头,覆在她仿佛珠宝展示架般的头顶上。

    忙完这些,暮色已经拢了上来,随着最后一丝残阳坠入云层,天空彻底呈现出一片青黑的颜色。

    楚萸搁在膝盖上的手,在袖笼下紧紧攥起,心脏再度剧烈跳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试图从杂沓的脚步声和时断时续的丝竹弦乐声中,分辨出马蹄攒动的声音。

    经过几轮似是而非的虚晃一枪后,门口终于传来胡马特有的悠长嘶鸣,接着是一长串马蹄慢慢踏过石砖地面的嘚嘚声,以及车轮的辚辚转动声。

    楚萸身体倏地紧绷,抬手紧张地摸了摸盖头,试图将它调整得对称些,然而手指还没挪下来,门就被迫不及待似的一把推开。

    凉丝丝的夜风,裹挟着郎君身上清冽缠绵的雪松香,直直地向她扑来。

    她连忙把手缩回袖笼,挺直腰脊,摆出大家闺秀的端庄姿态,却因为动作一下子太猛,盖头比先前更加歪斜了。

    面前传来“扑哧”一声轻笑,清润又爽朗,还透着一丝淡淡的愉悦。

    楚萸耳朵红了,在盖头后面撅起了嘴巴。

    下一刻,他的气息骤然拂来,挡在眼前的红绸,被轻轻掀了起来,露出她那张染了薄薄一层羞赧的俏丽面容。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在对方清澈如水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一瞬,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等、等等,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掀开我的盖头呀?”

    楚萸察觉到不对劲,有些焦急地提出道,但一双眼睛却带着贪婪,紧紧盯住近在咫尺的长公子,心跳依旧怦怦。

    只见长公子头戴高冠,身着一袭厚重挺阔的绛红色礼袍,袖口和衣襟各镶了一圈玄色绣云龙纹滚边,劲瘦的腰肢以一根墨黑的皮带紧紧勒束,显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令人无比心动。

    两条细长的红绸自发冠间垂下,随着他身体前倾的动作,尾端落在了楚萸胸前。

    他俯下唇,以一个深长的吻,回应了她的质疑。

    “准备好了吗?”良久,他松开她的唇瓣,一边擦着嘴角沾染上的艳红口脂,一边笑着问道。

    楚萸也抿了抿唇,试图让口脂重新均匀,但很快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带着盖头,便放弃了,嘟着嘴巴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重新放下盖头,牵起她的手,引着她一步步走出房间,穿过庭院,来到盛大的接亲队伍前。

    她没有牵她上车,而是扶着她,翻身骑上一匹马,自己则抬腿跨上旁边那匹,与她肩并肩,领着整支浩荡的队伍,一道往前行走。

    楚萸的礼服是老板娘亲手缝制的,在裙摆处做了改良,外观看与寻常曲裾差别不大,但骑马时可以松松地铺展开,与穿裤子无异,又不会走光。

    这是两人共同决定的独特迎亲方式,着实有些大胆了,隔着盖头楚萸也能感受到身后队伍中,围观群众中投来的惊讶视线,嗡嗡杂杂的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

    可他们此时都沉浸在蜂蜜般的甜蜜中,根本就毫不在意,为了避免她带着盖头看不清路,长公子特意训练了两匹马,让它们无数次往返于这段道路,以至于不使用缰绳,他们也能够顺场地行走。

    当然,以防万一,他还是时不时地帮她微调一下方向,这让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种互相依靠、互相协作的信任感,远比她坐在安稳的马车里,一路跟在他的马后回家强得多。

    他们想要体会的,便是这一路并肩走来所感受到的漫长与不安,信赖与扶持。

    婚礼只是个开始,从今以后,他们便要如此般,互相扶持着,一步一个脚印地安稳走下去。

    行到熟悉的宅邸,他下马,将她也抱下来,在一众宾客的欢呼雀跃声中,送她入了洞房。

    头帘再度被掀开,不过这次也不符合流程,他一会儿还要出去与宾客畅饮庆祝,真正掀盖头的时间,是在所有人都散去的万籁俱寂之时。

    只不过,两人在大婚前便已同居多时,不仅无比熟悉,甚至孩子都有了,也就没心思遵从这些虚无缥缈的规矩了。

    他再度覆上了她的唇,她也仰起脖子,享受地迎合。

    清冽与清甜交缠,阳刚与柔媚交融,连同空气都染上了几分难舍难分的绵绵情意。

    “好了,快出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楚萸推了推他的胸口,他慢慢停下深长的吻,唇瓣却依然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唇,良久,才不情不愿般地离开。

    他刚要直起腰身,却被她抬起胳膊,一把搂住脖颈。

    他微愣,见她抬起香软柔荑,指头在他唇瓣上轻轻擦拭、描摹。

    “口脂印。”她笑得像只小狐狸,把发红的指尖展示给他看。

    他俯下目光,盯着那两根细小雪白的指头,喉结滑动了一下。

    “你、你快去吧。”楚萸察觉出不妙,连忙松开胳膊,轻推了他一把,脱下鞋子,舒服地把腿搬到榻上,“我会在这儿一直等着你的。”

    她笑着说,露出了贝壳般的牙齿。

    秦国民风其实没有楚国开放,再加上她嫁的人是秦王长子,只好淑女地缩在洞房里,尽量不惹事,把出去应酬这件事全权交给长公子。

    扶苏深深望了她半晌,唇角勾了勾。

    把最美味的菜留到最后,也不失为一种极致享受,他这样想着,抬手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袍。

    “我会尽快回来的,你若是困了,便先睡吧。”他说,转身往出走,在身影即将拐出帘幔前,回首又看了她一眼,嘴角含着春水般的笑意。

    楚萸冲他吐了吐舌头,目送他离开。

    等待的时间简直漫长无比,她真的就打起了瞌睡,朦朦胧胧间耳垂被咬住,她哼唧一声,想逃离这份不适,却滚入了一个灼热微醺的怀抱。

    “芈瑶,我的……芈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呢喃,她迷糊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长公子被喜烛映衬得近乎妖异的脸孔,他的眼瞳悬在她鼻尖上,清亮又迷醉,仿佛有万千星辰揉碎在其中,美不胜收。

    “长公子……”她亦喃喃回应道,抬起胳膊搂住他后颈,任由他落下一串串压抑多时的,近乎痴狂的吻,膝盖条件反射地在他腰间难耐摩挲。

    两人其实都不怎么清醒了,但丝毫不影响接下来发生的事。

    衣袍纠缠,十指紧扣,滚热的体温相互攀绕,高烧的喜烛将他们的身影投到旁边墙壁上,影影绰绰,好不缠绵。

    庭院中早已宾客散去,不知谁在不近不远的某处发出一阵酒醉的傻笑,接着似乎是被拍了一下脑袋,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细碎低哑的嘟囔声,渐渐消散在了呼啸的朔风中。

    而此时,洞房内的一对新人,早已精疲力尽地相拥而眠,厚重繁复的两件婚袍,也如他们本人一般,交缠着落在踏板上。

    令人惊奇的是,有两只袖摆居然紧密勾缠在了一起,就像是在挽着胳膊一般。

    甚是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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