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寡人将你禁足,是让你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嬴政面色不虞地冷哼道,“不是让你在这里唱些靡靡之音。芈嫣,你可知错?”
简瑶嘴唇抖了几抖,睫毛也跟着不安地忽闪,眼睛终于能够从那张完美的脸上稍稍抽离,盯着他墨色袍服上的一块纹路。
“芈嫣……知错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自称,索性用了全名,因为紧张目光越发向下垂落,滑到腰际觉得再向下看似乎不大妥当,便像坐升降梯那样又略略滑了上去,最后固定在他的下巴尖上。
她的诡异举动,让嬴政眉心的褶皱又多了一层。
他手指不经意地抚上腰间的秦王剑,慢慢摩挲着,很想砍掉什么来发泄掉坏情绪。
他的这一动作可把简瑶吓坏了,心脏顿时像是要越狱般,猛烈地撞击着肋骨。
这就是秦王的压迫感吗?怪不得当初秦舞阳在大殿外就瘫了……
不不不,她感觉自己也快瘫了,要不索性就跪下吧,至少不会太丢人——
她在心里碎碎念着,余光戒备地盯着那把剑,想象着剑刃刺破肌肉、穿透内脏的痛楚,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她果断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姿势不怎么标准,有点像小孩在要压岁钱,但声音却充满了深沉的悔意,就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罄竹难书: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大王的宠妾厮打,不该泼掉让您长命百岁的仙药,更不该在吃饱喝足后不思进取,唱些登不得台面的靡靡之音——”
虽然没有抬头,简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目光,仿佛带了千钧的力道,死死压覆在她低伏的脊背上。
她似乎听见自己脆弱的骨骼,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裂声,一片接着一片,最后连她的意志,也开始了摧枯拉朽般的坍塌……
重负之下,她忽然很好奇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总感觉他哪里怪怪的,对她的态度不像是对妻妾,但也说不出具体怪在哪里。
不过联想到“自己”之前的一系列过分之举,便也觉得在情理之中了。
他毕竟是王。王没有亲人,只有臣子,谁也不能仰仗着亲密关系而为所欲为。
半天没得到回复,她都有点跪麻了,就在她濒临抽筋之际,嬴政甩了下袖子,轻蔑道:
“你说错了两件事,芈嫣。第一,寡人不存在爱妾,寡人已经下令将胡姬斩杀——”
简瑶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窜起细细麻麻的战栗,蚂蚁一样啃噬着她。
不、不至于吧?那胡姬才是受害者啊,莫名其妙被她打,还丢了半只耳垂……
还是说不愧是未来的暴君,杀人完全不需要理由?
“第二,那仙药是假的,寡人已将献药之人夷三族,全部车裂示众。”
简瑶已经没力气再以四肢的力量,支撑跪拜着的身体了。
她很想像一滩泥一样倒下去,但“夷三族”和“车裂”这些字眼,不断敲打着她残存的理智,让她不得不苟延残喘地撑下去。
“芈嫣不明白,”虽然怕得呼吸都快要停滞,她还是忍不住颤声问了出来,“大王……为何要处死胡姬?”
该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吧?比如保住她王后的尊严之类的,毕竟这也涉及到他的面子。
要是那样的话,她可真承受不起。刚一穿越就背负了一条无辜性命,她会坐立不安的。
嬴政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冷漠地吐出三个字:“她该死。”
既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好似什么也没回答。简瑶不敢继续问了,额头沉重地抵在两只手背上,姿势越发标准、地道。
膝盖处传来时断时续的微小刺痛,想必是原主有点风湿,跪久了膝盖承受不住。
毕竟是长在南方温煦阳光中的姑娘,西北秋日的硬冷正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健康。简瑶咬咬牙,死死扛着,不让身体因负痛而瘫倒。
压在身上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她后背紧绷的倔强样子,被嬴政尽数看在眼里,他神色复杂地眯起眼睛,心中泛起一丝心疼。
手指从剑柄上移开,他轻描淡写地命令道:“起来吧。”
简瑶一开始以为自己幻听了,迟滞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起身,小腿已经失去一半的知觉,能稳稳站住凭的全是毅力。
她有点委屈,眼角处微微泛起了红,目光依旧徘徊在他口鼻附近,不敢往上造次。
如果不是浑身慌张、难受得冒泡,她会很乐意好好欣赏一番他那双线条优美如刀锋,却又总是紧紧绷着的淡樱色薄唇,和那高耸笔直、宛若苍松翠柏般的挺秀鼻梁……
方才腾起的委屈,又被这副活色生香的好皮囊瞬间“治愈”了,简瑶觉得自己既浅薄又大胆,居然敢对着刚刚下令杀了一堆人的秦王嬴政的脸犯花痴。
不知为什么,她对他怕,但又不怕。总之很古怪。
“寡人的下巴上黏着什么脏东西吗?”他不悦地蹙眉,“把脸抬起来,寡人不喜欢对着头顶说话!”
胡扯,在朝堂之上,哪个不是拿头顶对着你……
她轻轻咬唇,费力地缓缓抬起头,动作之艰难,就像是下巴上坠了一只沉重的砣。
直到颤抖的目光与他对视。
她猛烈地瑟缩了一下。
因为他的注视,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他在打量她,观察她,剖析她,带着一种冰冷而锐利的审视。
可正常人,是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的,就算他再多疑,再愤怒,再恨她——
他看她的样子,就像是在盯着一个谜团,一个令他不怎么痛快的谜团。
然而冒死往深了看去,就会发现那双黑如子夜寒星般的眸子底处,又涌动着一股深邃而复杂的情绪,犹如风暴下的海面,波澜不止。
“大、大王……”她怯怯地唤了一声,摆出一副柔弱无助的可怜相。
眼波潋滟,泪光点点,像是笼了一层楚地的烟雨气,无来由地让人敛去了戾气,心情也跟着潮湿婉转起来。
简瑶没想到,这招居然奏效了。她看见秦王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一丢丢,但很快又皱了回去,仿佛刚刚只是条件反射。
“扶苏已经睡下了?”他转移了话题,望着她的眼光有所松懈,甚至带上了点令她受宠若惊的柔情。
一定是因为提到了扶苏吧,她想。
“嗯,我看他最近功课太繁重,就让他早些休息了。”简瑶一边偷瞄他的表情,一边斟酌着用词回答道。
秦王点点头,没做评论。
简瑶松了口气。本以为这种级别的工作狂,会对儿子过早睡觉而不悦,果然还是骨肉亲情,是会心疼的。
忽然,他冲着刚刚与简瑶一同平身的夏霓扬了一下手,夏霓立刻得令般匆匆走开,眼中还迸发着欣喜若狂的神色。
诶?
简瑶一脸懵。这……是什么意思?
“大王今日留宿,快把寝殿的炉子再燃几只,熏香换成龙涎香,还有床褥许久未用,也得用暖炉烤一烤。”
门口传来夏霓口伶齿俐的吩咐和张罗,接着几个小宫女,犹如获得军令的小卒那样,训练有素地忙叨开了。
啥?留宿!?
简瑶脸上迅速发烫、发红,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闪现出两个大字。
侍寝。
不、不是吧?
从他刚才盛气凌人又莫名其妙态度,到底是怎么一下子进化到这一步的?
简瑶简直无法理解。
嬴政从她呆若木鸡的身形旁拂袖而过,他身上有沉香的气味,甘甜中透着一丝薄荷般的辛辣。
他走到这间偏殿唯一的床榻旁,撩袍而坐,举手投足尽显居上位者的气度,优雅又不失霸气。
那里原本是临时休憩的地方,只有两只蒲团、一只枕头和一床桃金色的被子,显得光秃秃的。
“你刚刚的那首歌,”他漫不经心似的抬了抬眼皮,瞥她一眼,“再唱一遍。”
简瑶怔住,意图再度用可怜巴巴蒙混过关。
不是说靡靡之音吗,为啥还要听?
嬴政不耐烦地在膝上敲了敲手指,剑眉向上一挑,吓得简瑶立刻哭丧着脸,以荆轲渡易水的同款悲壮,一边脚趾扣地,一边扯开嗓门唱了起来。
呜呜呜,好想去死——
一曲终了,他面目凝重地问她:
“大唐,是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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