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虽然没有开口,简瑶脑中却不知怎的,清晰地浮现一声怒吼:你给我滚下马来!
于是,她麻溜地滚下马,原地踉跄了好几下,才将巴稳住身体。
情况很不乐观,她看见大王威严的眉毛上飘了一层土,脸也灰扑扑的,面色阴晴不定,像是憋着一股郁闷发泄不出来似的。
而且这一切,应该都是她造成的。
她心里咯噔,手指紧紧缠着缰绳,盘算着万一他起了杀意,这匹马能不能带她逃出咸阳宫……
嬴政看着面前这个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安分的女人,心想果然还是杀了她吧。
自亲政以来,还没有谁让他这样有气发不出。
昨天他思量一整夜,虽然并不完全相信她那通鬼话,但鉴于自己身上也同样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他决定先考验考验她,如果她能证实自己有利用价值,他会暂时留她一命。
否则——
他眼底闪过一道凶光,心中升起暴虐的情绪。
他会用最残忍的方式,处死这个霸占芈嫣肉身的怪物,然后把她埋在章台宫前的石阶下,任人踩踏……
可一想到她的身体属于芈嫣,他就狠不下心来。
她的魂魄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离他而去,就这么不想见到他吗,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
这样一想,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可恶可恨。
简瑶察觉到了危险,她往后退开半步,恨不得立刻扑倒在地,化身为他的腿部挂件。
俗称抱大腿。
“父王。”扶苏颠颠跑过来,拘谨地拜礼,身体下意识向简瑶靠近,一双眼睛却期期艾艾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蒙恬也跟过来,脸上是陷入思考的表情。
用铁浇铸有点困难,现在正大批量生产武器,铁十分宝贵,还是先用木头试做吧,如果效果好,可以适当推行——
嬴政看着他们,心底的郁闷更强烈了。
一个也好,两个也好,竟都在陪她胡闹,成何体统?
他强压下不悦,生硬地瞥了他们一眼。原本他是打算过来看看扶苏,趁机展露些许父爱,却没想到撞见了这样一幕。
他毕竟不是27岁的秦王政,他横扫过六国,一统过天下,早已习惯了万人之上的睥睨姿态,而如今却被这个女人在马上俯视了一回,简直窝火。
他顿时没了和蔼可亲的心境,冲着简瑶冷眉一竖:
“寡人有话要问你。”
说罢,惜字如金地转身就走。
简瑶原地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要跟上去,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看见扶苏正冲她挥手,表情欣慰,就像是以为她要去和他的父王相亲相爱,而蒙恬,依旧在深思熟虑着什么,眼神有些飘远……
章台宫偏殿,沉香袅袅,炉火毕剥。
简瑶跪坐在一张兽皮垫子上,面前是厚重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长条桌,桌上摆着水果和琉璃色茶杯。
兽毛又长又暖,蹭在膝盖上十分舒服,稍稍缓解了她的紧张。
“昨晚你说,寡人只能活到49岁?”
嬴政背对着她,站在旁边的一道屏风前。腰间长剑的剑尖,恰好戳向她,仿佛一种无声的威胁。
简瑶这会儿有点后悔。昨晚太草率了,应该说79岁,不,他这么追求长生,99岁才更符合预期——
但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她人畜无害地“嗯”了一声,心里敲起了鼓。
“那后世史书可曾记载寡人的死因?”嬴政声音里没什么明显起伏。
简瑶磕磕巴巴没敢说出口,嬴政居高临下地一扭头,眉毛还没来得及变化成富有威胁的形状,她就被唬得脱口而出:
“您、您是在第五次东巡途中,暴毙于沙丘行宫……”
正确。
简瑶惊讶地发现,嬴政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回答而愤怒,反倒出乎意料地冷静。他转过身来,在她身旁坐下,乌黑的长眸落在她僵硬紧绷的面颊上。
“然后呢?”
简瑶小心翼翼地瞄着他。他的眼神太深了,犹如一口井,她揣度不出任何态度,因此也不敢冒然回复。
“但说无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气场太具压迫,嬴政稍稍敛去了戾气,口气也略有和缓。
“赵、赵高和您未来的小儿子胡亥,将您密不发丧,还篡改了遗诏,逼迫公子扶苏自杀,然后胡亥成了秦二世,赵高为丞相……”
“你确定只凭他们两人就能够篡改遗诏?”嬴政阴沉地反问,不明白她为何要刻意隐去李斯的存在。
简瑶轻轻攥拳:“嗯,就他们两人,还提前调走了李斯大人和蒙毅将军。”
嬴政注意到,她正竭力避免将两根手指头勾连在一起,那是她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
作为一个年代久远的后人,她为何要包庇李斯?
嬴政隐约有了一种猜测。
无论后来是否背叛自己,李斯在统一六国的进程中,是无可替代的谋士,不,统一之后他亦是很多政策的完美推行者,是嬴政能够完全信任的左膀右臂。
刚刚重生之时,他本是恨透李斯的。
但看到他勤勉地一次次过来向他汇报各项事宜,为大战前的筹备鞠躬尽瘁,年轻的、属于这个时期秦王的雄心骤然苏醒,他一点也没有不得不再次重复人生的倦怠,反而燃起了不亚于前世的豪迈。
这一次,他会做得更好,他对自己说。
而重来一遍,他还是需要李斯。若论谋事,天下无出李斯之右者。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李斯是绝对忠诚的。他死后,他亦是被胁迫不得不屈从,倒也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嬴政或许暴躁,或许情绪化,但绝不狭隘。他在心里一笔抹去了前世的恩怨,看李斯的眼神,还是22年前那个秦王政的,不参杂任何愤恨。
当然,偶尔也会恼怒一两次,同时更生出一份对扶苏的怜爱。
扶苏出生消息传来时,李斯正与他议事,他见证了他初为人父的狂喜,还夸赞“扶苏”这个名字取得好,以后一定会枝繁叶茂,就如大秦的国运一般。
他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果真是人心最不可捉摸。
只是这个看上去古怪而轻浮的女人,会想这么远吗?他对此深表怀疑。
这时,一位面容清秀微胖的年轻内侍,托着一壶热茶躬身走来,为他们满上,他动作麻利,一副机灵相。
“赵高。”嬴政忽然开了口,简瑶的耳朵猛地一竖,惊讶地瞪着这位内侍。
他……他就是赵高吗?
“大王。”赵高恭谨地行礼,腰身几乎弯成弧形。
“刚刚王后给寡人讲了一个有趣的梦。”嬴政面上泛起狡诈、阴冷的笑意,虽然在和赵高说话,眼睛却牢牢盯着简瑶,“她梦见你在二十年后,害死了寡人的长子。”
“大王饶命!王后饶命!”赵高闻言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下臣怎敢行如此大胆不义之事,请大王王后明鉴!”
他的头一刻也不停地敲击着硬邦邦的地面,很快就血肉模糊了。
简瑶看得胆战心惊,即便知道他就是后来坑陷了无数忠良的奸佞小人,也忍不住心软起来。
“大王……”她声音糯糯地转向他,希望他出言能制止。
她并不是圣母心发作想救赵高,恰恰相反,她和很多现代人一样,巴不得他被拖出去剁碎了喂狗,只是她实在不喜欢亲眼目睹他人受折磨,哪怕是恶人。
看着那些飞溅的血肉,她心里一阵阵发毛。以往看电影她也都略过血腥镜头,因为她的共情心太强,总会把那些痛苦想象到自己身上,然后牙酸肉疼,浑身难受。
“大王何必如此当真,那只是芈嫣的一场梦而已。”见嬴政不理会她的求助,反而露出餍足残忍的神色,她只得自己想办法,“芈嫣还梦见大秦国祚绵延数千年,后代万世皆承秦制、行秦法。”
嬴政神色微顿,她口中的国祚绵延千年,和后面的万世皆承秦制、行秦法乍一听都是溢美之词,但稍一思考,便觉出矛盾。
既是绵延,又何称承袭?
以胡亥和赵高的资质,能维持国家运转已经很勉强了,他忽然很好奇秦朝的未来。
但更多的,是担忧。
“退下。”他声音冷彻,音调拔高时如豺似狼,令人胆寒。
赵高连忙起身,顾不上满脸污血,一边不住地鞠躬谢恩一边向后退去。
他的身影很快隐没于竹帘之后,嬴政将眼光转向简瑶,声音略有和缓,但不多:“方才你话中有话,那你告诉寡人,秦朝存续多久?”
如果他的目光和刚才一样只有狠辣、残酷和算计,简瑶或许还能客观地实话实说,可他此刻的眸子里,分明转动着一种孩童般纯粹而又揉杂了诸多期许的光芒,这光芒比利箭还刺痛了她的眼睛。
简瑶垂下脑袋,心里千回百转,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她感到眼眶很烫,抬手一摸才发现眼泪竟哗啦哗啦涌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嬴政愣住了。
那一刻,他知道了答案,但他还是想亲口听她说出来。
“王后何故落泪?”他缓缓自案边站起,负手踱步至一只青铜狮鼎旁,再度背对她,手指抚上狮子的头颅,“若秦二世而亡,你如实告知寡人便是。”
他的声音沉着克制,与刚才判若两人。
简瑶的两根手指终于勾绞在了一起,泪眼婆娑中她回答道:“秦二世胡亥残暴不仁、虐杀手足,陛下所有子嗣均被他与赵高残杀殉葬。”
嬴政的眼眶红了,手指死死嵌入青铜狮的锋利纹理中,良久无言。
原本山岳一样挺拔高大的身影,仿佛一下子变得单薄如纸了,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
简瑶忽然有种深入骨髓的心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后世对秦朝积极的评价,以及他在现代人眼中有多伟大、多不可思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了。
他应该不需要她的同情和安抚。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垂首而坐,和他分享着同一片悲戚、压抑又庞大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十几分钟,一道黑色的暗影遽然靠近,从上到下将她整个罩住。
她微微吃惊,连忙抬头。是嬴政。
他的眼眶依旧泛着红,只是这红褪去了悲伤,露出了凶悍、残暴的底色。
简瑶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身体支撑不住向一侧歪倒,小鹿般乌黑湿润的一对眸子,不安地眨来眨去。
“大王……”她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仰着脖子嗫嚅道。
“你告知寡人的这些事情,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他审视着她的眼睛,警告道。
简瑶立刻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嬴政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嘴角向上弯起,形成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
简瑶算是明白,秦始皇性格多疑善变的传闻是怎么来的了。
因为他似乎就是这么一个人。
“今日天气不错,王后可否陪寡人去散散心?”虽然是问句,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简瑶哪敢说不,连忙颤巍巍地从垫子上站起,因为久坐外加紧张,她有点腿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一下。
一双宽大的手扶住了她,将她轻轻往怀抱里揽了揽。
简瑶受宠若惊,但同时还有种被胁迫了的感觉,她可怜兮兮地抬头望他,见他依旧满脸“和善”,吓得立刻又扭回了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沿着手臂缓缓下移,所到之处似有电流窜过,又酥又麻又痒,最后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攥进掌心里。
干……干嘛?简瑶大惊,又不敢反抗,只得被这样攥着小手,随他一起走出偏殿。
不过他的手掌好大好暖,安全感十足,仿佛被他这么握着,全天下就没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
除了他。
虽然很不应该,但她的少女心确实活泛了起来,心底犹如微风拂过的湖面,起了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大殿很空旷,只在角落里有内侍和宫女垂头含胸而立,她随他穿过长长的殿堂,就如同昨天晚上。
心脏不知怎的狂跳不止,她为自己的些微心动而羞赧。
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但其实她并非完全胡思乱想,因为一些记忆的碎片,忽然在脑海里翻滚不止,就像是沸腾的水。
在那些碎片中,“她”一身绯色华袍,极尽艳丽,仿佛是在燃烧,被头戴冕旒、年轻了好几岁的他以同样姿势握着手,一步步穿过同一座雄阔的长殿。
厚实的乌发之中,金簪玉钗层层叠叠,好不繁重……
简瑶扭头四顾,努力将自己从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中抽离。
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额头仓促包扎了一下,帽子边缘有渗血的白色绸布露出,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尽职尽责。
是赵高。
嬴政顿住脚步。
一丝不好的预感自简瑶胸口缓缓升起,还没来得及扩散至整个胸腔,就听“哐当”一声,一道青色寒光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隙中倏然拂过,几乎是擦着她的面颊,刺向毫无防备的赵高。
下一秒,简瑶的视野里腾起漫天血雾,豆大的成串血珠直直地向上喷溅,有些溅到了她的额头、眼睫和鼻尖上。
血腥味顷刻间盈满口鼻。
她呆住了,过了很久,直到赵高的半个脖子都被砍断,整个人如松口的麻袋般沉闷地倒在地上,抽搐、挣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前一秒还惹得她莫名小鹿乱撞的秦王嬴政,忽然拔剑毫不留情地砍死了赵高。
不,没有砍死,他还在脱水鱼一样地扑腾,脖颈可怖地向后弯折着,断口触目惊心,几乎只有后颈的皮和筋连接着他的身体和头颅。
门口的侍卫也被吓了一跳,不过秦国尚武,大殿下斩人并不是稀奇事。
“死透了以后,将这逆贼乱刀分尸,尸体拉去山中喂狼!”
嬴政吩咐道,话音比剑刃还冷锐。
他长臂一挥,甩去剑上的血,收刀入鞘,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濒死的赵高,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的野狗。
而这边简瑶,忽地两眼一抹黑,身子软软地向后栽倒。
有人被杀了。有人在她面前被杀了。有人因为她的话被杀了。
她承受不起,即便那人是赵高。
而且简瑶毫不怀疑,嬴政是故意当着她的面这样做的。
仿佛是一种警告,抑或是威慑。
她甚至说不出,真正导致她崩溃晕倒的,到底是目睹了血腥,还是畏惧他所传达的危险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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