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瑶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身处一间没有空调和风扇的盛夏的房间,热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闷不透风,呼吸艰难。
她的两只手在膝盖上绞成了麻花,眼睛已经快撑不住了,如果再不将视线从他斜睨的侧脸上移开的话,她可能就要因为心力衰竭而猝死了。
这该死的压迫感。
嬴政的目光渐次下移,最后落在她紧紧勾缠的双手上,他眸子暗了暗,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台阶下青烟袅袅的青铜大鼎。
“罢了。”半晌之后,他挥了一下手,“这个问题暂且不讨论。现在你告诉寡人,后世如何是总结秦朝二世灭亡原因的?”
简瑶提着的一口气终于能抒出胸口了,但她马上又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是一道坎,若是回答不好,肯定还会惹来超高压辐射。
她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道:“我对历史知识了解得并不透彻,大王,仅能说出一些普遍认可的观念,请大王酌情采纳。”
“但说无妨,寡人不会治你的罪。”秦王负手站在桌案的另一端,承诺道。
“谢大王。”简瑶觉得自己叫“大王”叫得越发熟练了,不知怎么的又联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小妖怪,小钻风之类的。
她清了清喉咙,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客观公正:“后世认为秦二世而亡的主要原因有暴#政、六国百姓的仇恨还有赵高。”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回忆着课本里的总结和在论坛上看过的一些点评。
“说下去。”秦王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悦,简瑶看得出来他也在思考。
目光幽深,骨感凌厉的下颚线条紧绷,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
“秦一统天下是福泽万代后人的一件伟绩,自此之后千余年,统一的烙印便刻在了华夏人民的血液里,所以我们歌颂您、崇拜您,将您奉为千古一帝。
但与您同时代的普通百姓并不这样想,被吞并家园的六国人民也不这样想,他们只是迫于秦军强大的武#力不得不屈从,您没有从根源上让他们认可并产生归属感。”
不知是不是太靠近镣炉,她这会儿有点口干了,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正当她要继续说下去时,秦王先开了口:
“寡人将他们从战乱的纷扰中解救出来,从此天下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国家,这难道不值得他们产生归属感吗?难道他们就愿意战争迭起、颠沛流离吗?”
果然是长久身居高位,思想已经完全不同路了,简瑶想。
不过,她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秦王本人并非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锦衣玉食,他至少体验过十年的普通百姓生活(甚至还不如),不至于完全共情不了她刚才的说法。
或许,他只是气,气老百姓为何不能理解他的高瞻远瞩和前卫思想。
“大王,百姓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读书,更没有机会产生什么高远的思想,他们只是想吃饱穿暖,住有所居,谁能保障他们这些个基本需求,他们就愿意接受谁的统治。所以您统一之后,最重要的应该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减轻百姓的负担,这样他们就会逐渐淡化仇恨,转变为支持大秦的统治。”
她的话音刚落,秦王那高大的影子便兜头罩了过来,吓得她往后一缩。
“大、大王?”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
然而她扬起面庞,看见的却是一张极其认真,甚至还有点较真儿的脸。
秦王霍地坐下来,长袍的下摆覆上她的裙裾:“所以你的意思是,寡人应该在统一天下后,采取轻徭薄赋、以农为本、鼓励生产、复兴经济的政策?”
简瑶一愣。
这些不正是课本里,汉高祖刘邦在汉朝初期采取的休养生息的黄老政策么?
她蓦然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还应该废除苛法,减轻刑罚。”她自言自语般补充道,除此之外,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凭借着穿越者的身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还浑不自知,大言不惭地跟千古一帝侃侃而谈治国之策,殊不知自己的这些陈词滥调,人家早就已经考虑过了。
“寡人想过这些,但统治国家从来都不是只有想法就管用的。”嬴政不易察觉地喟叹一声,“短时间内,面对着四处迭起的暴动,和不断滋扰的外族,要如何用休养生息来平复?刑罚与暴力,永远都是快速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
简瑶了然地点点头。
不是不想用,而是时机未到。
想想也是,他一定是打算先稳住局势,然后再慢慢来——
可好像也不完全是,统一后他似乎采用了商君之法,通过让百姓疲于奔命的方式,大兴土木,建造各种超出那个时代常规思维的奇迹工程,以此压缩榨取他们的生存空间,让他们没有力气和能力造反——
可后来又有考古证据表明,阿房宫之类的根本就没建起来,只有一个地基,他大兴建造的,很多都是利国利民的战争、水利工程,所以真实情况到底如何,简瑶这个历史小白也分析不出来。
反正豪华皇陵,他肯定是修了……
历史没有试错的机会,一步错便步步错,他可能考虑了很多,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而正是后者,为他的统治设下重重隐患,葬送了整个大秦。
“哦,还有一点。”简瑶眼睛一亮,若说刚才的理论是她自以为是了,但这个秦王一定不知道。
嬴政目光一闪,定定地看住她:“是什么?”
简瑶不敢冒然信口开河,因为这一点正是秦始皇为了表现秦王朝的开拓性,而积极坚持主张的,她若是说了出来,不就等于全盘否定了他的核心思想吗?
她欲言又止,嘴巴一会儿紧闭,一会儿又微微张开,看得嬴政一阵心焦。
简瑶可怜巴巴地请求道:“如果我说了,您之前的承诺还算数不?”
嬴政回想了好一阵,才明白她指的是“但说无妨,寡人不会治你的罪”……
他点点头,不过眼神看着并不怎么慈善,仿佛已经预见到她即将让他火冒三丈。
简瑶咽了下口水:“将分封制改为郡县制,这一步走得有点太快了——”
果然,她看见秦王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嚇得她连忙补充解释:
“政策并没有错,是一个跨越性的进步,可惜执行得太突兀了,应该慢慢来,您之后的西汉就吸取了这个经验,没有一下子废掉分封制,而是逐渐取代——”
嬴政目光里的攻击性稍稍减弱了一丁点儿,他再度露出思考的表情,长眸微垂,乌黑的眼睫被烛火拉扯成细长的阴影,舞动在苍白高挺的鼻梁两侧。
“你刚刚说秦朝灭亡的因素,还有赵高?”过了许久,就在简瑶快要坐不住了的时候,他抬起头来问道,面色已经恢复平静。
看上去既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也像是暂时不打算思考那样久远的问题,先将其搁置一旁待定。
“是的,赵高几乎杀死了所有能才干将,导致朝政混乱,整个国家停摆,您能想象得到,大秦曾经的虎狼之师甚至都打不过组织涣散的农民吗?”简瑶惋惜地说。
嬴政已经没有愤怒的力气了。
“所以依你的看法,若是没有赵高,秦迟早也会亡,但未必是二世?”他理智克制地问。
简瑶胆怯地点点头。应该是吧。
“你的观点很有用。”嬴政扫了眼她紧张交握的双手,总结道,心里已经有了些定夺。
若是在上一世,在他称帝之后,谁胆敢如此“妖言惑众”,早就被他扔铜鼎里烹了。
可这次不一样,他死过一次了,也意识到秦朝存在很大的弊端,她的说法与他的一些猜测不谋而合,他也对她产生了些许信任。
他抬眸望了望她微微涨红的脸,忽然倾身向前。
“是不是殿内的温度太高了?”
他的气息随着话声徐徐拂来,将简瑶整个都包裹住了。
“……”简瑶原地凝固,瞪着圆圆的眼睛,呆愕地瞅着突然就近在咫尺的秦王的俊脸,大脑彻底宕机。
“今夜,你不必回去了,就留宿章台宫。”他说,带着命令的意味,声音忽地变得低沉、暗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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