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弟子张嘴想要说什么,掌门却仍然不置一词。
最后才开口,让他们将燕无争被处置的事情宣扬出去。
燕无争杀孽无可澄清,他们也已没有回头路了。
其他宗门听闻万剑门在少宗主继任大典时遇袭,又快刀斩乱麻,不过六日便将那罪魁祸首判了削骨之刑,又将人交给了那位仙君处置,自然是敬畏。
但也有几个宗门提到,那燕无争毕竟天资甚高,万剑门弟子众多,唯有他能习得太上剑法精妙,以金丹修为使出太上剑法第八式,哪怕现在修为被废,也不可小觑。
为免来日生出更多乱子,应群策群力,看看有没有万全之法。
圆佛宗也愿请万剑门仙君及其他宗门移步万里海一观。
是为共襄大典,也是为彻底解决燕无争一事。
“圆佛宗的老祖无量尊者乃渡劫期修为,最擅的便乃度化之法,若是有圆佛宗相助,想必能更加轻易度化那孽障身上魔气,使天生剑骨炼化,宗门大阵及地位也会更加巩固。”
其他长老也是赞成,对仙君虚影所在位置道:“若仙君不得空,我等愿从旁辅助。”
那虚影只是淡淡垂眸。
万剑门甚少用事叨扰这位仙君,因此拜见机会也是少的,否则毓秀峰也不会因其险峻高度而难有人御剑而登。
但这位仙君却也不是全然倨傲,有的时候,掌门与其他长老有要事相商,祂也会这样淡淡显出个身形,言语简略地答应一声,以示自己对此方世界的不同。
此次也是如此。
圆佛宗本是佛修宗门,与万剑门交游甚少,但那位无量尊者,却是除祂这位仙君外,少有的渡劫期尊者,很有一番影响力在。
且燕无争修为被废,却到如今还活着,谁也知道,那是因为剑骨依附修士而存在,而如今,这位仙君还没找到剥离剑骨的方法。
此次圆佛宗的邀请,乃是一个极好的幌子。
引得这位仙君对天生剑骨出手,人赃俱获的幌子。
程云的那番话虽未让掌门动摇,却也无声催促了他们对仙君出手的进程。
盛梳从马甲那里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忽悠主角团提前出发,在应沧澜出关之前,登上万剑门宗门的飞舟。
理由也有现成的。
程云委托他们查的燕国皇陵正在飞舟途经区域途中,而他们要找的秘境,也在附近。
覃清水恍然,可是又蹙眉:“可是他们要灵石。”
盛梳:。“我来。”
仙君答应下来后便颔首预备离去。
掌门便是在此刻停顿一瞬,由着关山上前,低首询问道:“出发前我等需用灵力驱使飞舟,不知仙君将那燕无争惩戒得如何,上飞舟时,若是由我等看管,也许可以减少许多麻烦。”
这自然是托词。
仙人之能,转瞬之间驶至万里海也使得。
可此次是圆佛宗提举的盛会,为显庄重,清河仙君可以最后一刻莅临,但万剑门却最好是宗门一齐出发的。
自然燕无争作为已被惩戒且被除名的弟子,仙君要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
关山这么说,不过是想探听这位仙君对燕无争处置得如何了。
但长老们有一个是一个,皆是敛眸屏息,垂首不语。
仙君不会被其他人捕捉的视线,也如天际一波澜一般,轻轻扫过。
祂言语依旧淡漠:“允。”
关山心中一定,还未抬头说什么时候好将人交接,或是他们去押解出来也可的,便见这属于仙君的仙人之地,突兀被污秽弄脏。
突然出现的燕无争形销骨立,看着如同断剑残骸。
自然是因剑修本就强健体魄,身形修长,动作轻盈,也是因他身上的伤实在多了一些,锈迹斑斑,不似活人。
又因为他现在不是修士,仙君也没有什么丹药给他用,不过是用灵力维持着他的性命,这小小蝼蚁一般的孽徒,是什么下场,祂也是不会在意的。
因而燕无争强忍喉中腥甜,咳嗽好几声,血迹斑驳,已是正派宗门中罕见。那仙君也没有投注半分视线。
似是有恃无恐。
只是一挥衣袖,虚影便已不见了,只余天边一缕渺渺仙音:“我已在他神魂中种下锁魂咒。”
几位长老心头都是蓦地一寒,为首的关山更是手指颤抖。然而却是更不敢去看燕无争。
仙君没有回首,却能让人感觉到祂眸光中的冷淡与不在意。
蝼蚁的挣扎,神明是向来不屑于一顾的。
“你们将他带去便是。”
燕无争闭上了眼。
长老与仙君议事,嫡系弟子自然也是守在外面的,听到师长传唤,下意识进前。
发现燕无争就在堂中,目光便像被烫了一下般迅速回缩。
对方到底是师兄,往日又极为出众,不与他们为伍,哪怕是一等弟子也存的多是畏惧心思。
然而再听师长令,要将他押下去的时候,却是口不能言。
执法堂上他们当然是见过燕无争当日惨状的。
他依靠掌门有一身元婴修为,被废被打伤,都是罪有应得,且那日他的确过于桀骜,看他受伤,他们更多是心底难安,物伤其类,多怜悯悲情却是没有的。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
看到如今的燕无争,他们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当日宗门大典,他衣袂翩飞,单手负在身后,执剑而立的模样。
当时意气,何其凛然?
不止宗门内无有弟子敢犯,哪怕是其他大宗,面对这位剑道魁首,也是多有让步的。
对那时的燕无争,称一声少宗主是庄重,但说一声此界百年第一人,正道翘楚,却是恰如其分。
但不过是几日,他竟然狼狈落魄成了如此。
瘦骨嶙峋,血色满怀已是寻常。最刺眼的乃是因承受不住灵力,肌肤表里下游走的各类金色浅光。
这代表他的凡人躯体已承受不住这样的灵力涤荡,却不得不承受,而被淬炼得几乎不是人,而是一具器物——
承载天生剑骨的器物。
锁魂咒更是狠毒之至,此人从上到下,竟没有一块皮肉,是可完整属于自己。
因而。
或许是燕无争身上若隐若现的锁魂咒过于刺眼。
或许是此人略盲的双眼依旧平静如初。
或许是那深红的铁锈色。
终于让他们意识到此人再也用不了剑,也不再适合背负魁首之名。
他们将人带入飞舟上提前安置,听到其他人问起燕无争如今如何时,张嘴半晌,能说的不过是,还能如何?
更有谨慎的只用了一句话带过:“仙君想必十分失望。”
不过几日,便将那令他们极度痛恨失望的大师兄,惩戒成了如今的样子。
被指派看守燕无争的弟子自然也是三缄其口。
只是预备出发的时候,听杜无悔问起何处为凡人预备斋饭,才恍然惊觉,他们竟忘了为如今的燕无争准备三餐。
他已是凡人,自然是受不了这种饥饿苦楚的。
但送饭过去的时候,身后背着把剑的弟子看到困在法阵里蒙眼的燕无争,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眼。
忽然就是微怔,明白师兄为何让他们别多看了。
此人一袭白衣,血腥味已是很浓了,被灵力腐蚀的皮囊竟也挑了几处开始败兴地流血,斑驳。
双眼缚以白绫,坐于法阵中,冠玉面容都比白衣更似新雪,略有白骨露出的手指摸索着,碰到斋饭。
才似有所觉,问:“后进弟子?”
弟子忙不迭点头,等想起不该与他多说,才匆忙低头想走。
燕无争在身后道:“飞舟经过仙山云海,强光伤眼,我恐怕承受不住,才以白绫覆面。”
他倒是一副好脾气,到现在语气也说得上是温文尔雅,没有什么陷入低谷的自怨自艾,只是声音因为久未饮食有些沙哑。
抬手轻轻碰了碰布匹,叫白绫也染上了一点血迹,他才放下:“此布唤作流光布,倒也不麻烦。”
倒是提醒了正盘算着自己也要不要去买一点布匹遮挡的弟子。
他修为较低,自然也是挡不住强光厉害的。
那弟子连忙在心中记下,见他不说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鼓起勇气:“你乃宗门重罪,即便袭击了我,也不会有人助你逃出去的。”
这飞舟里里外外,全都是万剑门之人。
燕无争笑,他的玉冠不知被谁取了,如今发丝散了,衬得他除却伤痕外,面如冠玉,不似剑修,倒似富贵人家的闲散公子。
弟子这才想起,他听人说起,此人也不过二十二三,在宗门也留了十六余年。
也不知是怎么,犯下了叫所有人都如临大敌的大错来的。
竟成了凡人也要被法阵束缚着。
弟子不懂,也不敢多问。
燕无争道:“没有了,只是望修士不要误会,此物是难以助人逃跑的。”
他口称修士,弟子反应了许久才知这是他对自己的称呼。
他如今修为尽失,自然是该与凡人一般称他为修士的。
但弟子不知为何,总觉得身后的人不像阶下囚,倒像是安静地考校着后进的前辈,仓促离开。
燕无争摇了摇头。
杜无悔过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送饭的年轻弟子少不更事,被几句话羞得面红耳赤,转身就跑。
而饭食就在身边,燕无争倒也不急着用,只是闭上白绫下的双眼。
杜无悔一眼看到白绫底下,他那双眼睛确实已没有颠倒日月之能了,其中更是有淡淡血色在其中流转,一看便是筋脉爆裂,灵力透支之后留下的伤痕。
那白绫也无甚大用,不过是一块干透了后又被血色染红的绢布。
他竟也好意思说是为遮挡强光寻的特殊布匹。
分明是借机照拂不懂的后进弟子,怕他们在经过仙山云海的时候被异状所伤。
这幅不计前嫌提拔弟子的样子,还真是令杜无悔几度想起独步峰上他那一扶,还有他鼓起勇气去请教时被奚落的那两式剑招。
杜无悔心中讽刺。
“师兄今日倒是好气色。”
眼见燕无争落魄,杜无悔也不是什么极为穷凶极恶之人,本不欲出言讽刺的。
可是他眼已盲了,修为也失了,倒是能轻易辨认出是后进弟子,实在是不能不让人觉得他这假意温和的手段过于拙劣了。
燕无争听出他话中讽意,倒也没有说什么,杜无悔却仿佛不戳他伤便不痛快似的,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若是程云能耐住性子巩固修为也就罢了,偏偏他那日顶撞掌门,修为兀地突破之后,便陷入心魔。”
燕无争面上无波无澜。
杜无悔冷笑:“飞舟已动身了,他还在闭关调息,掌门也没唤人去喊他,只说待他出关之后自行跟上,你以为蒙骗了程云便能万事大吉,如今却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帮手,怕是再有什么心计手段也用不到了。”
他这般精心修饰,心机深沉,作为修士的杜无悔自然也是看不上的:“纸鸢就算被你毁了,你以为又有什么能拦住我?”
他此次前往万里海,便会在燕国皇陵附近的小秘境停留,到时一并揭穿,看他还有何脸说复辟燕国乃是为了他那根本无影无踪的幼弟?
皇陵是一国复兴之本,可也蕴藏无数邪气,若运用不当足可制造混乱,他不信燕无争真有这么好心。
他来也是为了提醒燕无争别以为所有人都会相信他的鬼话,而且,杜无悔面色一阴,语气更加冷冽:
“宗门此次奔赴万里海,必然是已做好了万全准备,长老与掌门并不信你,否则也不会特地将你带离那位身边......你若是真的想将功折罪,不若安分一些,若是你耽误了宗门的大计,我绝对不会饶你。”
他话说得并不甚清晰,但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此次万里海之行,有一半是为了对付那位仙君。
剑骨之事,到底只是个引子,修仙界也不可能真的指责一位仙人对芸芸众生过分冷漠什么。
既已飞升,便已脱离此界,即便停留,也不是该将此界当做责任压在仙人肩上的。
可那仙君引起众怒就引起在,他虽淡泊众生生死,自己本身却对此方生灵出手,谋求更大利益。
这一点其他宗门还没有证实,但想必是已经寻到了证据,才会大费周章找燕无争与圆佛宗盛会这样一个借口,将人引去。
他不信燕无争是自愿牺牲,自然担心他从中作梗。
燕无争不知道纸鸢被毁了,言语却仍然平缓:“无转道心不稳,修为不济是常事,只是无悔师弟屡屡来问,难道是嫉恨我偏心无转,不肯指点叫你修为也精益几分吗?”
杜无悔诧然羞恼:“你!”
“燕无争!你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倨傲羞辱于我!真当我不敢对你怎么样不成!”
往日他是宗门之首,目中无人,目空一切也就罢了,如今他已是阶下囚,凡人一个,竟然还能如此笑叹自若,把他当做笑柄,他杜无悔有哪一点值得他如此奚落?
不成想,下一秒身后却出现人声:“你不在里面守着,出来作甚?”
正是覃清水。
杜无悔转身,果然见神算阁一行人衣着翩跹,行为怪异——
左前方的女子怀抱着一堆胡萝卜,手里抓着一只被装扮成兔子,生无可恋的精怪,在四周转来转去,使劲嗅嗅,似乎在寻什么新鲜草籽。
被覃清水拉住了后衣领。
右后方的刀修背着把一人高的大刀,身形瘦弱,却逮着人就问你今天可有时间,我想与你叙叙旧。
被人打回来就找下一个。
正前方的女修更奇怪,手里拿着龟壳,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燕无争。
四目相对,杜无悔凛然,正想问他们闯到这里来干什么,燕无争此次是特别看守,没有玉牌进不来。
却见那女修握着龟壳,想起什么:“师姐,既然龟壳算的地方是这里,那我们索性就拿他做你试药的对象?”
覃清水闻言松开程悦:“试药?”
她又细细看了看燕无争:“他?”
此次神算阁上了飞舟,虽然无灵石交纳船费(有非万剑门人士),但却因着神算阁声名鹊起,外加覃清水一副好口才,应沧澜作保,最后还是接下了为几位受伤长老调制特制丹药的任务。
这事说来也是奇怪。
几位长老受伤都不重,调息后更是于修为无碍,但就是浑身不适。
修者对身体感知敏锐,因而知道神算阁有医修,便如此答应了。
覃清水本身就是医修,神算阁中那一言不合就不见了的黑衣男子也是丹修,可他们都没炼过此丹。
按理说是有些棘手在。
但也不能拿人试药,覃清水不太赞同。
杜无悔也觉得十分荒唐。
听明白他们身份后放下剑,出言驳斥:“你等是为长老炼药,怎可如此轻率,而且试药炼化术法皆极为歹毒,正道早已弃如敝履,且你等为我万剑门应师弟同伴,却如此善恶不分,竟想到拿人试药,当万剑门是什么邪门宗派不成?”
“我师弟怎会与你们为伍?”
话未说完,她身边那个对什么都十分不在意,不管是卜卦还是忽悠,都有些懒懒散散的小师妹竟然已经掠过了自己,到了燕无争身边。
眼神仍然是直勾勾地盯着燕无争,仿佛看到了什么宝物。
若是系统绑定在盛梳身上,就能看到盛梳出现后,眼前燕无争的身影正在频频闪动,仿佛一个眨眼,便要消失在众人面前。
但系统不在。
因此看到宿主气息渐弱,而原著中会背叛主角团的反派盛梳也靠近了宿主,忍不住跳起:
“宿主,不能让她接近你,她也是反派,会对你的剑骨下手的!!”
燕无争却没有反应,只是眼睫轻颤。
杜无悔心中也十分惊怒,他虽不相信燕无争有苦衷,也不喜他往日便十分高傲,但也不想见到他任人欺辱。
何况是作为药人试药。
若是被药材毁坏根基,不能痊愈都是其次。
当下便拔剑,警告:
“莫要上前!”
“别说燕无争是宗门重囚,就说他如今修为尽毁,也算不得修士,如何能试药?再往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盛梳忽然开口:“他有天生剑骨。”
随手拽掉了燕无争眼上白绫,让他下意识侧头避开的女修理所当然道:“比其他人更适合当药鼎,不是吗?”
修仙界有炉鼎,自然也有药鼎,不过那是修仙世家盘踞的时候,待到如锁魂咒一般阴毒的神魂法术被废止,修仙界也就没什么人敢用人命来炼药了。
也就那位仙君,似乎从不在意蝼蚁的反抗,而毫不在意。
但事实上,试药哪怕是给修士,也是需要各种法器辅助避免出现意外的。
而盛梳选定燕无争,理由很简单。
他的命被吊着,剑骨捏在那位仙君那里,在剑骨真的完全化为仙君所有之前,他不会死,因而如何试药都不会有损伤。
杜无悔见他们竟真打算如此,闻言脸上就现出薄怒,剑气已经滕然而起。
覃清水闻言却是若有所思。看了燕无争好几眼。
此次前去调查燕云秘境异动前,小师妹占卜了一卦,算中万剑门长老身体有亏,让他们成了炼药的丹师,免去了灵石,上飞舟之后又算了第二卦。
卦象还没出来,便寻着这方向来了,覃清水也不知小师妹适才在算什么。
但既然小师妹寻常不忽悠,忽悠了便是对的,那试一试也没什么?反正忽悠的又不是她。
至于拿不会死的凡人试药有违道德,他们又不会真的拿他试药,再说了,神算阁欠下的道德还少吗?有那玩意儿怎么挣灵石!
于是覃清水大手一挥,趁着应沧澜还未出关,程悦还没从兔子精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当机立断:“没错,和你们长老说一声,这个人我们要了!”
守在门外送饭的弟子闻言差点没腿软坐下来,以为这是被劫狱了。
因为伤疤可怖,借白绫不示于人前的燕无争从女修出现过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被她手指轻拂过眼上疤痕的时候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眼睫。但仍没有躲开。
盛梳见状更加满意了。
原来只要给自己行为一个正当的借口马甲就能同时出现,她就知道天道不会给自己留bug。
杜无悔神色更怒:“他再怎么罪大恶极也是我们宗门首徒,你们这是要挑衅我们万剑宗吗!你等休要再胡言乱语!”
盛梳却伸手。
燕无争脸色本也极为苍白,身上各种伤换在凡人身上早就是尸骨一具了,但他也不知能不能站得起来,仍然缚着眼打坐着。白绫被取下后眼伤显得更加可怕了。
对于其他人极为可怖的伤口在女修平静无波的眼神里仿佛却只是寻常伤疤一块,她甚至略有些好奇地再度摸了一遍。
燕无争下意识偏头。
杜无悔惊怒,见盛梳如此挑衅,想要动手,但所有动作都僵在那一句话里。
盛梳稀奇(假装)看着燕无争身上的金色符咒:“你们仙君同意了。”
话音刚落,锁魂咒一阵发亮。
燕无争眼睫微颤,过了半晌之后,挺直的脊背微屈,平静地收回手。
何为锁魂,将神魂禁锢在躯体之中,任人驱使名为锁魂。
那位高高在上,已经是修士巅峰,却还是这样把持着燕无争的神魂,让祂的灵力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他破碎的丹田和经络中游走,为祂改造这副剑骨所在的躯体。
所以燕无争不能拒绝。
飞舟上掠过一阵风,杜无悔却觉满身冷汗,心中更是惊痛难言,哑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甚至想,若是燕无争真的是自愿入的局,那么从天子骄子如今沦落成天生剑骨的容器,再到可以被当做玩意一般舍给其他人炼药的药人,这等落差已经早已不是什么从巅峰坠落云端。
他是一脚踏入了地狱里。
盛梳都不用那位仙君解释,甚至杜无悔也不用那位仙君解释,都知道祂会用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卜算不精的小师妹口吻闲散,越发衬得燕无争如今被随意舍了像个物件了:“你背叛宗门,打伤长老,哪怕是为了偿还也合该以身试药。”
“所以仙君答应,是应该的。”
燕无争神情没有波动,只是侧头,一缕发丝浸在黏连衣服的血色里。
杜无悔才发觉此人上飞舟之后不仅一口饭食未食,血也在一遍遍地浸透他的剑骨。
他能做的不过是忍受着灵力抹去他天生剑骨上的神魂印记,直至最后剑骨再无所属。
他的躯体也被他如今承受不住的灵药消融,最后沦为彻底的法器。
所谓炼化,不过如此。
杜无悔张嘴想说话,但不知是那位仙君布下的锁魂咒降临,还是燕无争的默然让他竟眼眶发痛不知该如何反驳。
但他就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人带走,说不出一句话。
末了半晌才想起来去追,但是被师尊。
身为被打伤长老之一的真人挥手掀开。
他爬起来,却见他们也教习过燕无争的师尊手指颤抖地背过身去。将他困在阵法里。
杜无悔终于明白那日程云为何声音会那般凄厉:“师尊!”
长老语气冷硬:“仙君之言,不可违背。”
杜无悔霎时间胸中剧痛,想起自己对燕无争说的。宗门为此筹备已久,谁也不希望功亏一篑。
他知道宗门想要对付仙君,也知道万里海一去,他不沦为被那位仙君抛弃的法器就是被彻底炼化,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但是他在那一刻想到的仍是不能惊动那位仙君。
所以锁魂咒亮起的时候,这位在神魂课上能以剑骨凝实魂体,扛住师尊灵力拷问,引得弟子艳羡的大师兄,在面对锁魂咒的时候,强大的神魂竟然一点挣扎都没有。
他什么神情都敛去了,然后在众人错愕的时候安静地接受了锁魂咒的禁锢,做了所谓的药人。
他听了杜无悔的话,没有惊动,反抗那个女修半点。
覃清水也不知道小师妹这次算的是对的还是错的。
真的要到了看管燕无争的法阵灵器,和说明玉牌,就发现对炼药什么的都不热衷的小师妹竟然已经关上了门,而且布下了结界。
一看就是对自己新算出来的这个试药药人极为感兴趣。
她有心想劝解师妹几句,但想了想,倒也没有说什么。
相处这么久,她还是很明白,小师妹虽然个性有些古怪,但为人还是很好的,不会轻易对人做什么。
而且燕无争和程云所说的那个师兄,经历似乎有些类似。
她得好好查一查。
房间里面,个性古怪,为人很好的盛梳已经扑上去脸对脸。
太好了,不枉她费心谋划,终于把马甲带出来,出差也能和马甲贴贴了!
燕无争贴心地擦去她沾上的血迹。
他的伤还没好,主要是灵力不够用,只能委屈他了。
所以拿白绫把眼睛挡了挡,但现在白绫已经被本体不知道扔到哪去了。燕无争马甲还垂着眼睫,瞳孔里的红色伤痕压根遮不住。但是嫌弃是别人的事,自己是不会嫌弃自己的,她只会觉得好痒,好想戳一戳。
两个人对视一眼。
本体:不能摸。
马甲:摸一下。
两个人挣扎了一下,就跟大脑跟长了倒刺的手说,不要再拔了,再拔会疼的,但手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犯这个贱,而且马甲和本体还隔了一层,这种不能摸但还是想摸的愿望就更强烈了,于是盛梳和马甲相对寂静了片刻,还是开始。
盛梳:就戳一下。
燕无争:疼。
盛梳沉默地收回手,片刻之后,再戳一下。
燕无争:疼。
盛梳跟着打抖:是有点疼。
拔完倒刺,不是,检查完马甲身体状况之后盛梳开始给燕无争梳理灵力。
燕无争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把流出来的血擦去并且自然地伸手要本体安慰了。
杜无悔觉得看到燕无争的盛梳看待他像是在看待个物件,实际上当时盛梳内心里的心理活动还真是:我该怎么把这么大一个自己运过去呢?
虽然有卜算为理由,但是她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是想到试药的借口才灵机一动,想到了用马甲来试药。虽然炼药的是主角团,但是算出来需要找到燕无争的是自己啊,只要马甲到了自己身边,想怎么运作都没关系吧?
至于其他人脑补的,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难道还真的会拿自己的马甲试药吗?
等等。盛梳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因为他们灵力不足,暂时没办法治好的马甲,沉默了。其实也不是不行?
燕无争开始动弹,本能地不想吃药,但听到本体说这是他们灵石的一个重要原因,瞬间又“啪”的坐下,熟练地擦掉眼尾渗出来的血,不动了。
燕无争:要吃几颗?
盛梳本体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卦修,其实就是算命的,但她的卦不是很准,每次只能信一半。而且她的身份还不简单,好像是一个隐世家族的大小姐,潜伏在主角团中,等把主角团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就反水来着。
但剧情距离太久远,盛梳有点记不清了。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因为她在主角团里,还要隐藏身份,养四个马甲,所以她和她的四个马甲,看起来光鲜亮丽,但其实都是穷光蛋。
别的不说,就仙君马甲那个云天秘境每天维持需要的灵石,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关键是,还不能停。
所以她看起来游刃有余,实则早已捉襟见肘,否则也不会改变人设加入主角团坑蒙拐骗,不是,挣钱养家。
但是她的炼丹技术修炼得很不到位,每次只有主角团开张的时候才能进项一点。这次趁着圆佛宗盛会,她准备多炼点丹卖。只是原来她只有两只手,现在她和马甲加起来有四只。
仙君马甲蠢蠢欲动:我也想来。
盛梳迟疑。
仙君马甲矜持:可以压制修为,三倍开工。
盛梳:准了。
于是三个人在盛梳的厢房里鬼鬼祟祟,贴贴蹭蹭地开始流水线上工,燕无争因为buff在身暂时吃不死(?),承担了最重要的试药工作。
盛梳递一颗他吃一颗,递一颗他吃一颗,仗着自己手受伤了暂时没办法良好运转,还从背后把下巴搁在盛梳肩上,伸出手妨碍自己工作。
盛梳拍他手:“别偷吃。”
燕无争:“刚刚的断肠草好吃。”
盛梳:“这个药性很毒的。”
但是她拦住了燕无争马甲,没有拦住仙君马甲,燕无争咬住,蠢蠢欲动的马甲已经一人偷吃一根咽下去了。
片刻后,燕无争口吐黑血,仙君马甲蹙着眉,都因为难受得本能找本体贴贴。
稍不留神马甲就中毒了的盛梳:......
盛梳没忍住,打了自己和仙君马甲一下,心痛不已:叫你贪吃!
然而下一次从储物袋里捡到断肠草,一人两马甲还是:吃,不吃......还没纠结完,动作快的马甲已经帮自己完成愿望了。
盛梳就这样一边投喂自己的马甲,一边感觉到他那里传来的饱腹感,双开服务器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哪些丹药味道还可以,可以当零嘴用,哪些丹药虽然味道不好,但是止血效果还可以。
这个燕无争马甲最有发言权,他全程都在一边面不改色地捏清洁咒,一边尝试各种丹药的味道和疗效,最后面不改色地下结论:
断肠草最好吃。
盛梳不知道该不该问自己马甲到现在伤没好到底是之前还是现在弄的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三开开累了的盛梳和马甲才开始整理厢房。
因为他们是试药,偶尔也会突发奇想改良一下配方,这个想着多加一点,那个想着多加一点,再转头的时候,两个马甲已经把整个储物袋扔下去了,所以炼丹炉和厢房被他们弄得颇有些乌烟瘴气。
盛梳也叹气决心再也不让马甲做有关非精准定量的活。
倒不是马甲操控得不好,而是三开难免导致多加一点变成多加亿点点。
这就好比做饭。她现在觉得加这么多就够了,过了两秒再抖两下,马甲也这样,叠加那就是翻倍状态,再好的控制水平也兜不住。
盛梳把东西收起来,顺便拍马甲手,阻止他们偷吃炼好的丹药,然后互相清理了一下衣着,无情地让仙君马甲回去睡觉之后,给燕无争捏了一个清洁咒然后贴贴。燕无争忽然开口:“想吃断肠......”
盛梳一把捂住,正色:“下次换临渊马甲来试药。”
他年纪小,食量肯定小。不会勾得本体和马甲都开始想念夜宵。
燕无争失落地垂下眼睫。
飞舟已经正式进入了仙山区域,因是夜间,白日显得灼目的强光也弱下来,但仍然十分明亮,有如实质化的霜雪,铺在足有一座城镇那么大的飞舟表面,也透过轩窗,落在燕无争和盛梳身上。
他们本来只要有一个马甲睡觉就够了,不会觉得疲倦,但索性现在没什么事,盛梳就让燕无争马甲睡了,自己安然地欣赏明亮的月色。顺便顺手给马甲擦擦血。
本体和马甲都在漂亮的月光下陷入了甜美的梦境中。
盛梳还采购了一些丹药,几乎全炼完了,本来正在正色告诉马甲,等工作完再贴贴,也不许玩头发,不然会影响工作效率的时候,厢房门响了。
房间外推推搡搡,片刻后才安静下来,覃清水咳了一声:“师妹。”
盛梳恍然若梦:“现在几时了?”
覃清水默了一会儿:“已经是第三天了,师妹,你要不还是出来让我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吧?”
里间推开了门,覃清水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师妹异于常人,不一定真的能将人照顾好,但看到厢房内躺着的人,还是转头:“你把人整死了?”
女修抱着个乌龟壳:“怎么可能!就是让他多吃了些,睡着了而已。”
里间马甲默默地偷吃断肠草,盛梳掐了一下自己手背,让他手指蜷曲了一下,以示警告。
马甲默默地把断肠草放下了。
覃清水揉着额头:“师妹,丹药是不能随便喂的。”她正欲给师妹讲解,看到满地狼藉,和明显炸了的炼丹炉,心中迟钝地窜起危机意识。
师妹不会真的把人当成药人了吧:“要不你还是把人交给我吧?”
“不行!”女修:“他是我算出来的,我必须守着他,看看他有什么秘密!”
覃清水是知道小师妹卜算不精而且是个半吊子的,但见状还是沉默,有些担心这位万剑门叛徒大师兄的安危。
被女修摇龟壳说了半晌才勉强道:“好好好,应道友追上来之前我都不会阻拦你。但是。”
她严肃了神色:“即便他罪大恶极,你也不能真的对人用什么,明白吗?”
女修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是想问为什么万剑门和燕无争本人都答应了还是不行。
覃清水沉默片刻:“这些日子我也探听一些,之前来找你问的程云,似乎就是把他当做了兄长,信了抹消命缘那些话。”
她皱眉,没说的是,哪怕程云那日说的确实有些并无记载,而且自相矛盾,但她还是和程云一样,对这话竟有些不自觉信了两分。她不愿放过任何残害无辜的坏人,却也不想冤枉一个好人。
而且,万剑门宗门上下的态度着实是有点奇怪。
前几日她客气地回绝了想派个人来监管燕无争的万剑门,却发现为首的弟子似乎是一脸敢怒不敢言,最后是红着眼睛回去的。
如此,倒不像是在对待一个叛徒,而像是仍然把他当做宗门的大师兄。
覃清水不敢冒险,细细叮嘱,女修自然是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对他比对自己还好。”
覃清水:“这,倒也不用。”
语罢,倒也不再管了。毕竟燕无争不是真的等闲之辈,真的受伤了也不会不说......吧?
燕无争被神算阁的人带走,并且充作试药之人的事,在飞舟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大部分人还是认为,燕无争残害同门,有此造化是他罪有应得,唯有修为高一些的一等弟子那边,几乎是阴云密布,每个人都知道燕无争的事恐怕并非那么简单,也每个人都不知该如何阻止。
只是每次见那女修大肆采购一些低价丹药,便忍不住按住剑,咬牙几番,想起长老说起,还是退下了。
这日覃清水还在教育盛梳不要太吝惜灵石,虽然有些肉痛,但是:“我等为万剑门长老炼药,是做的长久生意,小师妹何必如此节省?这些丹药粗制滥造......”
她话未说完,意思却明显。
盛梳:“这不是他身体不好,只能吃这些。”
覃清水:?你怎么知道他身体不好的?
覃清水面露警惕:“你又给他吃了些什么?”
盛梳:“也没什么,就是一些断肠.......”
话音未落,她心中就猛地一跳,迅速起身。
酒楼被剑气袭击,一瞬间将他们面前的桌子斩去二分之一!
覃清水豁然起身,一直在和其他修士聊天的刀修也骤然现身,神情不善地看向来人。
但程云眼尾赤红,剑气缭绕几乎蕴藏了杀机:“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跟上来的应沧澜也皱眉。
他出关之日接到传音说他们提前上了飞舟,又遇到程云师弟,原本打算一路前行,却听说他闭关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变故,程云师弟原本极为稳重,听闻飞舟启程,脸色骤变,竟然不顾剑气凛冽贸然追赶,不过两日便追上了飞舟,听闻师妹他们谈及丹药,还出手伤人。
他也只来得及拦住程云:“师弟,冷静。”又看向覃清水等:“你们适才在说什么?什么用药?”
覃清水摆好架势,飞快解释,最后说:“万剑门答应了给我们试药,今日也是来交换第一批药物的。”
程云闻言,杀气化为了实质:“你们竟敢!”
杜无悔立刻高声:“程云!”他又惊又怒,赶忙拦下:“你疯了!”
程云的剑陡然调转剑锋。
杜无悔这几日明知燕无争在试药,心中懊悔却不能打扰宗门大计,已经是煎熬无比,乍见程云瞳孔猩红,也是心中一跳,说不清道不明的惊痛让他面对程云竟然有些视线躲闪,也不知自己在心虚惊痛些什么。
“你不是说削骨是他罪有应得被仙君惩戒也是理所当然,除了这些便不会有别的了吗!”
程云身边剑气暴涨,越说声音越凄厉:“你们竟敢拿他去试药,你知不知道这样他会彻底成为药人,来日哪怕剑骨不能脱离也不可能不被炼化!”
杜无悔高声:“程云!”
他心中何尝不是懊悔翻涌,但是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不能戳穿那位仙君,否则可能会打草惊蛇,因而明知自己站不住脚还是厉声:“这是仙君决定,轮不到你在这里叫嚣!你快回去!”
“回去我再细细向你解释!”
他这话已经是明示。宗门和燕无争竟然已经到这步,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杜无悔不知,他心里甚至已经在隐隐认同燕无争是知道宗门筹谋才默默配合这一件事了,但即便他不认同,燕无争为了不引起那仙君警惕,一连被试了三日药也隐忍下来,不也证明他知道宗门在等什么吗?
杜无悔根本无法像前几日一样无动于衷,可他根本没有办法让燕无争解脱。
可是程云却不听。
他只觉浑身如坠冰窟,这几天闭关好不容易看破的心魔,又卷土重来。他眼前一片血色弥漫,声音更是凄厉之至:“解释?什么解释?”
“不论他有何错,他也曾是你们师兄,曾教习你们剑术,更让你们其中一些人可逃脱灵兽魔爪,可你们竟然为了折辱他将他送给旁人试药,他是器物吗!竟被你们这样对待,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他!不论今天你们说什么,我都要将他带走,再不受你们折磨!”
飞速头脑风暴想办法的盛梳,和暗地里偷吃断肠草的燕无争同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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