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办公室里,姜迎灯等爸爸等到发愁,反反复复地掏出考砸了的期中试卷,听着谢添等人插科打诨。
梁净词很安静,他始终没什么话。
在沙发上,与他隔了些距离坐,她看着钟表的指针在流,越等越感到心急如焚,眼见快到下班时间,忽然间满脑子临阵脱逃的慌乱。
73分的卷子,前所未有的难看分数。
姜迎灯展开试卷,将手指触碰在鲜红的数字上,用指腹揉了揉,却欲盖弥彰地吸引住旁人的视线。
旁边的梁净词正阖目休息,听见窸窸窣窣的纸张声响,掀开眼皮淡淡瞥过来一眼。
姜迎灯红了脸,又把卷子盖起来。
其实他并不关心她考几分。
但姜迎灯很别扭,几秒钟后,她凑过来悄声说:“那个……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啊?”
他缓缓睁眼:“怎么。”
“帮我签一个字好不好?”她睁着无辜双目,煞是诚恳。
梁净词不置可否地扬扬眉梢,又睇向她的分数。随后伸出两根长指夹住卷子,正要送到眼前端详一下。
姜迎灯已经急不可耐地往他手里揣了一支笔,她戳一戳分数旁边的空白:“签在这里就好,谢谢!”
支着太阳穴的手放下,梁净词缓缓坐直身子,将薄薄的卷子垫在他那一沓论文上面,一同搁在膝头。
在迎灯还没提示他要签“姜兆林”这三个字时,一个三点水已经飞快地落了下去。
她目瞪口呆看着他潇洒地写了一个“梁”。
天哪,哪有这样签自己的名字!?也太不负责任了!
姜迎灯连忙用手挡过去,楚楚可怜地揪着眉头看他,委屈道:“不要这样,老师会问的。”
梁净词:“问什么?”
“当然是问,”她指着那个梁字,“你是我的谁啊。”
他瞅了她一会儿,浅浅笑说:“刚刚不都说了?”
梁净词慢条斯理地开口,颇有调侃的意思,“我是你的谁。”
姜迎灯愣住,为他这微妙的笑意,与那双眼中难以言传的暧昧。
他是想说那个什么贾宝玉林黛玉的吗?她瞬间面色通红,小声喃喃:“不是……那个不算数的。”
梁净词笑意深了些:“嗯,又不算数了。”
迎灯觉得难堪,半天不响。
他便继续落笔,从容地补上“净词”二字。
随后将纸笔一同递还给她,不疾不徐说:“签都签了,你看着办吧。”
姜迎灯看着73后面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梁净词”,他这字写得倒是怪好看,潇洒又遒劲。
她呆呆看着,一时懊恼,一时又难为情。
翌日,果真就这样交上那份卷子,好在老师没有多问,她准备好的八百番说辞没派上用场。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姜迎灯开始遇到越来越多十八九岁的男孩,她以为这就是孩子和大人的分水岭了,但又渐渐意识到,原来不是所有人的19岁都从容稳重,处变不惊。
有着有点成熟却还是动不动张牙舞爪的人,谢添;也有一些抓破脑袋看不透女孩心思的榆木,陈钊。
能坐上男主角的宝座不是因为时机特殊,不是运气不错,不是皮球恰好踢到他的脚下被捡漏,而仅仅因为,他是梁净词。
他的克制,理性与分寸,从来与年龄无关。
他们争陈钊还是周暮辞,但这一些人跟他,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姜迎灯听来听去,也只是一笑而过。
军训到最后阶段,天气阴沉了几天,不知道哪个宿舍在敲着碗唱着萧敬腾的歌。
姜迎灯吃完晚饭,在嘈杂的歌声里,穿过一阵雾气茫茫的秋光,走进自己的寝室。
在这时接到一通电话,来电显示的是:朱琪。
这是她爸爸的现任妻子,姜兆林服刑后,朱琪出国避风头,这大半年,迎灯没再见过她。
稍有犹豫,姜迎灯接起。
朱琪的声音温柔到骨子里:“迎灯,现在在哪里上学?”
她答:“在燕城师大。”
朱琪笑说:“好啊,好优秀。不过怎么没有留在江都?”
“南大的分数还差了一些。”
“一个人在燕城?”
姜迎灯说:“出来上学都是一个人,人总要面对未知。”
朱琪轻笑:“对。”随后又说她的正事,“阿姨这个月可能回国,要不要见一面?”
“好,你来燕城吗?”
“可以。”
“嗯,那你到时候通知我。”
“好的,那再会。”
“拜拜。”
挂掉电话,姜迎灯搓了搓有点犯凉的手心,添了件外套。她看着外面风雨欲来的天色,将床边的窗户关紧、锁好。然后拿出信纸和水笔,给爸爸写回信。
爸爸:
燕城的秋天来了,明显的感觉最近气温在变凉。
我军训快结束了,现在人还在基地。一切都好。在这里交了一些朋友,跟同学相处得都还算融洽,身边都是和善且明事理的人。
因为离家,所以入学那一阵子对燕城有抵触情绪,最近也在慢慢消解。之前有过不快乐,不过当时觉得天大的事,不久之后也成了过眼云烟。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小朱阿姨刚才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下个月回国会和我联络,我会代你向她问好。人世聚散无常,希望你也能看淡与接受。
对了,我和梁净词也已经见过面了,他很好,一如往昔。
迎灯
10.19
潦草写完这些字,姜迎灯又将信通读了一遍,觉得些微不妥。
她把那句“人世聚散无常,希望你也能看淡与接受”划去,找出新的信纸,将其余部分重新誊抄了一遍。
最后,她小心地把信纸塞进信封,粘好开口。
一个叫方婕妤的女孩匆匆进来,带进一阵鼓噪的风,有人嚷道:“关门!”随着砰的一声,宿舍又陷入闷闷沉沉的氛围。
姜迎灯走过去,带了一包明治巧克力,放在对方的桌上,问道:“方婕妤,你之前的兼职都是在哪里找的?”
方婕妤说:“啊?你要兼职啊?”
姜迎灯点头:“等军训结束,想找一找工作。”
方婕妤说:“我有几个兼职群,我拉你进去?”
姜迎灯感激道:“谢谢。”
方婕妤一边翻消息一边问:“你想做什么?”
姜迎灯想了想:“都可以,就想赚一点生活费。”
三个家教群,外带一个人满为患的兼职群。姜迎灯在里面挑拣半小时,看中一条家教招聘,较为动心,她联络上中介,很快一个女人的名片被推过来。
对方的网名是augenstern,姜迎灯没急着加,她扫了一遍这一串字母,貌似是一个德语单词。
加上好友后,augenstern的消息旋即发来:你好,是应聘家教吗?哪个学校的?
姜迎灯:对,我是师大的。
augenstern:有没有简历,麻烦发一份我看一下。
姜迎灯:我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没有别的工作经验。
augenstern:这样啊。
augenstern: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想要招一个有经验的老师。
姜迎灯:嗯嗯,没事。
她没有教学经验,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姜迎灯失落了半分钟,很快又振作起来。
还停留在和augenstern的聊天界面,姜迎灯端详着女人的头像小图,略感好奇地将其点开,发现这是对方的照片。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三十岁不到,不像是有孩子的样子,她穿着清凉站在甲板上,戴着墨镜侧过头,短发及肩,看起来很潇洒很自由。
朋友圈的照片吸引她再次点进去。
最上面一张照片,是女人在电视台录制节目。照片搭配文案:收工。
不难看出,应该是名主持人。
接着往下,第二张近照,女人在医院诊室、扶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肩膀,二人各拎着一面锦旗的一角,对着镜头笑。
定位是北协和。
她的文案是:来接老顾下班,偶遇职业生涯的高光。这不得讹上一顿?
女人笑颜灿烂,整个人的气质成熟而蓬勃。
迎灯简单刷了几条,看得内心稍有感慨。恰好宿舍里有人喊了一句——“我真的发现燕城的有钱人好多啊,好想找辆法拉利碰瓷啊,不想努力了。”
被读穿了心事一般惊讶,姜迎灯不由笑起来。
众人也随着这声音一起笑起来。
回到兼职群,她又去看了几眼,发现一个名为“会展中心兼职500/天”的id在招人。
500/天这几个字很诱人,姜迎灯加了好友和他私聊:请问具体是做什么?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礼仪,短期的,大概三四天。
三四天的工资能抵她一个月生活费,姜迎灯心中稍喜,问道:在哪个地方?
对方发来一个地址。
姜迎灯看了下地图:有点远。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你在哪?
姜迎灯:在海淀,主要是学校有门禁。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不要紧,来的话包食宿的。之前做过吗?
姜迎灯:没有。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身高体重多少?
姜迎灯:净身高167,47公斤。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高跟鞋能穿吗?
虽然从没穿过,但这也不算什么技术难题,姜迎灯扯了个谎:可以的。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到时候可能要站一整天,你自己吃得消就行。
姜迎灯:嗯嗯。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那你留一下信息吧,等我通知你来面个试。
姜迎灯:好。
留了个电话,对方发来大概时间,从周五到周一,姜迎灯又去看了看课表,幸好课不多,她能叫人帮忙顶过去。
随后,她去搜了一下礼仪活动相关的要求和注意事项,又去淘宝看了看高跟鞋,打算挑一双练一练站功。
站功,好奇怪的说法。想到这里她不觉抿唇傻笑起来,想到即将自力更生赚取第一桶金,又更为期待和高兴。
姜迎灯是物欲很淡的人,她平时除了买书几乎不花钱,学了化妆之后,跟着室友买过一些平价的化妆品。
有人讲,化妆品要买好的贵的,又刻薄地暗讽那些廉价的品牌。迎灯认为有一定道理,但在经济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她不会把大价钱放在没必要的开销上面。
没有钱就承认自己没有钱。她不认为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用几十元的口红是什么丢脸事,有罪的是虚荣。
即便如此,婶婶对她也尽心竭力地好,姜迎灯还是想出来找一份工,大概因为,她深谙自己没有随时会站出来为她撑腰的父母。
无根的絮也想有落地生根的底气。
军训最后一天,终于畅快地落了场雨,不过是在汇报演出快结束时,迎灯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军训服。
终于等到散场,快五点。迎灯将帽子遮在头顶,随着室友一起飞快地往宿舍楼跑。
“终于解放咯!”
寝室里帽子欢乐地飞了一地。
姜迎灯没加入他们的欢呼,她觉得被雨淋得有点体寒,换上一件自己的外套,并快速收拾起行李。
许曦文在自己的床铺上,探头望过来:“迎灯,陈钊说约我们吃海底捞,你去吗?”
姜迎灯微讶:“我们?”
许曦文:“我,你,林好,还有隔壁寝的仨人。”
姜迎灯想了想,应道:“可以啊,哪里的海底捞?”
许曦文说:“他在学校等我们,你去的话我跟他说了啊?”
姜迎灯一个完结的“嗯”字音节没发出,手里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l邀您开启语音通话。
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姜迎灯心跳骤然变重了一些。
她望着手机界面,不想接得太快显得自己心急,于是呆呆停留了十几秒,才按下绿色键。
男人沉懒的声线隔着听筒传来,平平问了一句:“训完了?”
姜迎灯说:“对。”
然而她这头的信号陡然中断一下,把她这声“对”给卡在通讯信号之外,少顷恢复,梁净词以为她没接话,于是问:“怎么没声儿?”
听他这么说,姜迎灯鬼使神差干脆就这样继续没吭声,直到分秒流逝,梁净词试探地、低低地唤了一声:“迎迎?”
姜迎灯伏在桌面,抚着自己逐渐变粉的腮,满足地笑弯了眼,还佯装镇定道:“什么,刚刚信号不太好。”
梁净词顿了顿,而后轻哂一声,拆穿道:“演呢?”
她局促道:“不是不是,我……真没听见。”
他没再跟她计较,转而问:“回学校了?”
“马上。”
说着,姜迎灯又马不停蹄地整理起东西来,往书包里塞了最后一点生活用品,迅速扯上拉链。
而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打火机的“啪嗒”声,让她似乎感到一道烧灼的热浪近在眼前,在这又热又潮的气流里,她听见他清晰地说了句——“别回了,跟我走吧。”
声音明明磁沉又透着凉气,却让她更觉得脸色灼灼。
姜迎灯呼吸不由屏住:“现、现在吗?”
他说:“现在。”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甜甜地应:“好啊,你在哪?”
梁净词也轻轻一笑,淡淡地答道:“楼底下,等着呢。”
姜迎灯忙起身,把窗户猛地推到底,一阵风把她的刘海卷到头顶,于是坐在车里的梁净词一抬头就看见这么一张白净的小脸、从老旧的宿舍楼里探出来。她喜上眉梢。
隔着绿意浓稠的樟树,姜迎灯也凝望着坐在车里的人。
梁净词穿一件白色衬衣,像是工作刚结束,侧襟还有领带被扯下的褶皱痕迹。他将手肘松松地搭在敞开的窗框上,看见迎灯,用夹着烟的两根指冲着她勾了两下。
意思是:走。
雨刮器没有打开,男人淡薄的笑意被那点摇晃的猩红映出,在破碎的水珠之间显得朦胧且干净。
姜迎灯背着书包就往外跑:“许曦文,我不去吃火锅了,你跟学长说一声!”
“啊?”许曦文见她这样匆匆忙忙,“急什么?你干嘛去啊?”
女孩的声音像在蜜罐里浸过般甘甜。
“去见我哥哥!”
她背着书包,匆匆下楼,顶着枯涩的秋风,跑进这一场绵绵无期的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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