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谁都有,但阿俏从没见过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桃花眼,春水眸,所谓夭夭含情目。
对方戴了面纱和斗篷,月光之下眉目清柔。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男人,比她高出许多,想要一拐杖敲晕恐怕还得踮脚。
那人开口问:“姑娘,夜深为何一人孤身在此?”
声音倒没有想象中好听,低低哑哑,像闷在锅里,还漏着气。
摸不清对方是什么来头,阿俏没敢搭话,抓紧拐杖准备开溜,然而她刚要扭身,突然注意到对方露在斗篷外的腿。
三月,天还没完全暖和,常人穿衣依旧会裹上好几层,即便修士不怕冷也该正经套上裤子外衣,再穿好鞋靴。但对方的鞋筒空却是荡荡的,风将他裤腿的衣料吹得紧贴,里头直直地杵着腿杆,瘦得仿佛一根细竹竿子。
再一细瞧,阿俏头皮一炸起,只见对方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没有皮肉,浑然是漆黑圆骨。
“姑娘,”骷髅人似乎没察觉出她的异样,语气如常,“夜深为何一人孤身在此?”
阿俏攥紧拐杖,死死盯着他。
那双眼看着她,久不见她回话,终于褪去温和,逐渐失色,最后变成黑黢黢的窟窿,阴冷冷地瞧着她,重复地问:“姑娘,夜深为何一人……”
“去你大爷!”
阿俏抄起拐杖,猛地杵进他的眼窟窿里,拔腿就跑!
夜风卷起来,吹在脑后。
阿俏不想骂脏话,但实在太害怕。如果不骂上一嗓子发泄出来,她可能会吓得软倒在地,动都动不了。
竹叶簌簌落下,林间哗哗作响。
阿俏跑得飞快,几乎使出了中考八百米冲刺的速度。
她不敢回头,那怪物可能没跟上来,也可能就贴在她的脑后。
想到这儿阿俏又嚎了一嗓子,这回不是脏话,而是一声嘹亮的“救命”。
下一秒,眼前蹿闪过几抹白影,还没分清是人是鬼,耳边传来龙吟般的剑鸣,整座竹林开始震颤。
现代人对地震的敏感雷达在那一刻发挥了诡异的作用,阿俏鬼使神差地停下,扭头回望。
虚空之中,四道白影分立,虚握长剑。
法阵浮地而起,方圆变幻,声势浩荡。
万千变换之中,怪物嘶嚎不止。阵法里的罡风将它的衣服撕碎,只留下森森白骨。骨架上架着一颗血淋淋的碎裂头颅,眼睛被掏空,污秽满脸……阿俏想吐。
突然,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鼻间传来一股淡香。
圆月,竹林,春风,白衣,剑影。
阿俏像座石雕一样僵立着,听见不远处传来剑鸣与风声,以及怪物凄厉的嘶叫。
或许是接近尾声,地面不再颤动,余光能瞥见脚边的竹叶正缓缓落下,身后的人问她:“你叫什么?”
是个男人,声音格外好听。但阿俏不敢应,怕又是怪物,接话就会被一口咬掉脑袋。
这时,最后一缕风也停下,接连几声长剑入鞘的剑鸣后,身后人轻轻收回手。
眼前逐渐清明,阿俏缓了口气,紧张地将手心攥紧,便见四位年轻俊逸的白衣修士执剑走来,走近后几人躬身行礼,齐声道:“师叔。”
她一愣。
身后传来询问声:“可有受伤?”
阿俏这才想起来,后头还有个人,不由扭头看去。只见对方面戴面纱,眉目舒展,弯着一双才见过的桃花眼。
老天爷!
阿俏几乎要蹿起来,后头的修士见状连忙伸手将她扶住,“姑娘莫怕,我们是人。”
她回过头,心惊未定:“人?”
“是,”边上飒爽的白衣女修士抱剑解释,“方才你见着的是食首骷髅,专化人首行凶。你若搭话,它就要拧下你的脑袋,换上自己脖子。”
阿俏听了又一抖。
另一男修士见状出声:“好了,长芙,别吓着人家。”
被称作长芙的修士挠挠脑袋,“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事,”阿俏摇头,“多谢几位相救,要不是你们,我早已尸首分家。”
说到这她又想起方才法阵中瞧见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胃里一阵难受,强忍着不适,转身行礼,道:“多谢仙长。”
眼前这位师叔,身形和先前那具化首骷髅差不多高,又戴着面纱,眼睛几乎一模一样,想必怪物模仿的就是他。
但仙长没披斗篷,一身黛衣,青发如泼墨,身姿更是芝兰玉树,琨玉秋霜——不怪乎食首骷髅,换作是她,一定拼了命也想换上这颗脑袋。
阿俏无声揣度,心里前前后后闪过诸多心思。这世界真有修士,光叔说的不全是假话。若真按他所说,清玉宗陨落百年,恐怕早已淡出了世人耳朵,眼前几位看起来修为甚高,不知道听没听说过……
终于,她放下矜持与礼貌,咳了一声,细声试探道:“请问仙长名讳?”
后头四位修士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原以为救的是个知情知性的姑娘,没承想如此莽撞。
然而师叔却柔声道:“在下徐薇。”
阿俏脸色一变。
徐薇,徐十七,清玉第一人。
她这一惊,身后的长芙立马伸手搀扶,“姑娘,你还好吗?”
初长芙,清玉宗掌门李惊澜首徒。
另一个剑鞘刻有缭绕字痕的修士也往前一步,询问道:“姑娘?”
方乾,方横玉,师从清玉宗三山峰二白长老。
阿俏觉得自己这时候该晕过去。
因此她很爽快地一闭眼。
撅了。
再醒来是被吵醒的,小木头在边上大喊大叫,又是哭又是嚎,阿俏不得安生,翻了个身困倦地摆摆手,示意他速速闭嘴,“别吵,我再睡会儿。”
小木头立马扭头,拍掌哈哈道:“仙长,你看吧,我就说她没事。”
阿俏一愣,睁眼一回头,发现面前坐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光叔、庙里丐众,一些眼熟的村民,还有几位修士,都坐在蒲草之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颤声:“怎么?”
长芙上前,“阿俏姑娘,你终于醒了,可有不适?”
阿俏实话实说:“有点饿。”
“……”
四娘适时递来馒头,道:“一天没吃东西,可不是饿着了。昨晚犯什么浑要去林子里闲逛,要不是几位仙长发现,你要被野兽吃了。”
竹林里哪来野兽,阿俏在心底嘀咕。
清玉宗的人没把实情说出来或许有其他深意,她配合着没揭穿,接过馒头细嚼慢咽。
“今天吃得怎么这么斯文?”四娘忍不住问,“平日都是狼吞虎咽,是不是脑子坏了?仙长,你们要不再替她瞧瞧?”
阿俏:“……”
“四娘,我没事,”她想死的心都有了,“你再拿两个馒头给我。”
四娘当即“哎”了一声,欢欢喜喜地去拿馒头。
吃馒头时小木头在边上叽喳个不停,来回转圈,问:“阿俏姐,你昨晚去林子干嘛了?四娘说里面有大老虎,是真的吗?你见到了吗?你为什么晕倒……”
阿俏一边敷衍,一边悄悄打量远处。
徐薇与四位徒侄正坐在庙像之下。
若是往常,依照光叔的性情,见着活的修士早该扑上去大喊“仙长受我一拜”,如今仙人就在眼前,他居然靠在角落一言不发,实在怪得很。
眼下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就处在《清玉宗》的世界,阿俏犯了难。
《清玉宗》一书全文没到十万字,仅黄金一代胜景就交代了五个章节,但大多是些没用的内容,文章重点在鸿野一战后,掌门托孤、清玉陨落,退守天柱秘境。
四十年修身养息,天下群宗世出,又四十年,邪魔蠢蠢欲动,正邪再战……
阿俏悄悄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清玉宗人。
神像之下,仙人盘坐,清风明月,瑶林琼树。
这些人都会以死告终。
察觉到她的视线,长芙看过来,问:“阿俏姑娘?”
阿俏笑了笑,示意没事,低下头来。
书中,鸿野之战百年后又一场正邪大战持续了近五十年,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天下修士折损无几,清玉宗门经死伤后只剩下紫薇尊者徐十七一人。
诸般恶罪引来天雷降惩几十余年,九州崩裂之际,紫薇尊者开启大阵,星纬颠覆,乾坤逆转。
紫薇阵曾出现在光叔口中,然而他认知不全,以为鸿野一战中徐十七以血祭阵所祭的就是紫薇大阵。
实际上,真正的紫薇大阵仅出现过一次。在《清玉宗》文末,紫薇尊者以身饲阵,逆行天道——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倒流,鸿蒙再生,重落二百年前。
当初看小说,阿俏觉得很扯淡,时间倒流一论怎么编都是作者说了算,只能当个乐子。可现如今她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都能穿书,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她现如今很痛苦,很懵然:让她穿书,能干吗?
是主角等着她来拯救,还是反派等着她来感化?
阿俏愁得要脱发了。
“清玉第一人。”
她在心中默念,悄悄抬眼。
神像下坐着的紫薇尊者徐十七,原著描写他的字眼,几乎单出成文。
鸿野托孤后他独身守境,抚育李惊澜,镇守宗山;天下有乱,又执剑入世,战逾百年。天道崩坏后,献身祭阵,逆转乾坤。
这不是修士,是活菩萨,阿俏简直想跪下给他磕三个响头。
紫薇尊者徐十七,年少也是一双似水含情目。少年春光无限踏遍九州,直至鸿野战前九州还流传着“见薇破道”的戏言。
神佛慈悲,隔着面纱阿俏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模样,不由想起昨夜看见的那一双眼睛。
这样的人沦落守境,又孤身对抗天道,死前会想些什么?
她突然有点难过。
乾坤颠倒,可一切都没有变化。
原著番外里,鸿野一战依旧发生,正邪大战如旧。番外匆匆交代了后续,并没有提及徐薇,阿俏不知道他是否会知晓。
如果他知道,还会开启紫薇大阵吗?
突然,神像下徐薇睁开眼。
阿俏便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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